冯世真看着有趣,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的才能呢?总是被误会,你心里也并不痛快吧。”
容嘉上神情倨傲地淡淡一笑:“世人愚钝者居多,就算得到他们的赞赏,又有什么意思?而”
冯世真有些啼笑皆非,觉得容嘉上这说法十分孩子气,但是又觉得他这样又有些赤子的热情和可爱。
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同他差不多。因为在名校念书,才华出众,也不大瞧得起旁人,不屑同他们交往,也不在乎被那些平庸之人排挤议论。直到家道中落,冯世真发觉傲气当不了饭吃,才自己打磨棱角,去适应这个世界。
容嘉上才貌双全,家世富裕,自然更要比自己当初傲气几分了。而只要容家这繁花锦绣的局面能维持下去,容嘉上也有本钱一直傲慢下去。
只是,容家能维持多久呢?
冯世真低头笑着,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眼底掠过的冷意。
窗外忽然一亮,风起云破,月亮露出了半张脸。那一束光正好照着冯世真,好似一匹轻纱落在了她的身上,照亮了她清秀白皙的面孔,一双剔透的双眼,神色若有所思。
这张面容犹如月下白莲一般,让容嘉上忽然觉得有些耀眼。他下意识转开了视线,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冯世真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容嘉上手里的面包已经掰得不能再碎,他干脆把面包丢了,拍了拍手,说:“先生今日救我于枪下之恩,我刻骨铭记,定会好好报答。”
冯世真回过了神,道:“你也救了我,我们俩已扯平了。只要以后你好好上课,少为难我,我就阿弥陀佛了。不早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在月光照耀下朝容嘉上温柔一笑,整张面孔都在发着光。
“晚安。”容嘉上轻声回应,看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轻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容嘉上独自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落地钟开始一声声地敲响,响足了十二声,终于将这漫长的一日翻过。
容嘉上发现了冯世真遗落在地毯上的围巾。
那是一条半旧的宽幅开司米围巾,是那个温润女子昔日富足宽裕的生活的一个小小纪念。
容嘉上情不自禁地将围巾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冯世真那清淡得若有若无的皂香气息浸透了他的心肺。#####
十九
次日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秋高气爽。如果不是院中有一棵桂树折了枝桠,人们都快忘了昨日的狂风暴雨。
冯世真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院中打拳。一套拳法刚打到一半,就见容大少爷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从身边跑过。
“冯先生早!”
“啊……早。”
秋晨露凉,可容嘉上穿着背心短裤,结实的胳膊上都是汗水,健步如飞,背影矫健,犹如一匹优美的猎豹。
冯世真的心漏跳一拍,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方才打到哪里了,只得从头再来。
凝神定气地又打到一半,容嘉上绕了回来,站在一旁看冯世真打拳,一边呼呼喘气,像一头大型犬。
冯世真被他的喘息声搅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又乱了步法。
“先生打拳,心不静呀。”容嘉上摇了摇头,走了。
冯世真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晚些,冯世真进了书房,只见容嘉上独自一人靠着书桌站着,低头翻着书。
“两个妹妹都说不舒服。”容嘉上说,“太太请了西医来看过了,说是感冒,说这个礼拜都不能来上课了。”
冯世真想了想,说:“这样正好单独给你补课。你的进度本来也和她们不一样。来吧,先做卷子。”
容嘉上一听又是做卷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接过卷子涂写起来。可写了两道题后,他散漫的神情逐渐变了,抬头朝冯世真扫了一眼。
“哪里看不懂?”冯世真问。
容嘉上摇了摇头,埋头继续写,态度却逐渐认真了起来。
冯世真坐在书桌对面,翻着当日的《申报》。头版头条果真写着冯玉祥改旗易帜投身北伐的新闻,又说西线战事吃紧,前线弹药吃惊,缺医少药。
冯世真翻完了报纸,无聊得很,便盯着容大少爷做题。
容嘉上的双唇无意识地抿着,浓眉微蹙,眼神灼灼。他鼻子生得极好,高挺而精致,下巴到喉结拉伸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么专注而严肃的表情,倒是初见,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心生愉悦的魅力。
“做好了。”容嘉上抬起头。
冯世真收回了心思,仔细批改试卷。容嘉上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来。
冯世真抬头斜睨他,“对自己没信心?”
“当然不。”容嘉上翘起了腿,把一支铅笔在指间转来转去。
冯世真笑着把试卷递给他看:“不错,都及格了。”
“才刚及格?”容嘉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冯世真耐心地说:“这是燕京大学上学年大二的基础科目期末考试试卷。那些读了两年书的学生都有考不及格的,你自学能考及格,已经很不错了。”
容嘉上脸色又逐渐好转了些,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勾起。
冯世真说:“以你的成绩,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也不给你补习那些简单的课了。大学的课程,不涉及专业,英语和数学这些基础科目,我可以教你。你愿意学吗?”
容嘉上没吭声。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冯世真补充道。
容嘉上这才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有着十分难得的顺服和恭敬,冯世真听得心情舒畅,吐了一口积压了两日的浊气。
平心而论,容嘉上是每个做老师的都梦寐以求的学生。
他聪颖敏捷,理解能力极强,任何知识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他就像一艘已经下了水的船,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划出老远,展开风帆,迎着朝阳而去。
冯世真觉得上天也在冥冥之中帮助自己。她本来计划用半个月的时间取得容大少爷的信任和好感,却因为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与共,让她在短短两三日内就达到了预期的目标。
这一日秋色极好,院子里鸟语花香。一场寒风暴雨让几株老桂树全都开了花,花香浓烈,几乎熏得人昏昏欲睡,又勾得人蠢蠢欲动。
“走吧!”冯世真合上了书本,只拿了一本英文字典。
“去哪儿?”容嘉上问。
“枯燥背单词太无聊,我教你一招。你打篮球吗?”
容嘉上扬眉。
啪啪的篮球声传来,容太太好奇地走到窗边往下望。院墙角的小篮球场上,冯世真和容嘉上正站在球场里,正在投球玩。
冯世真念了一个单词,把球丢给容嘉上。容嘉上说出相对的英文单词,紧接着把球投进篮中。
“……shatter……”
“吓……不,破灭!”
“造句。”
容嘉上把球带着全场跑了一圈,飞身灌篮,同时念了一个句子。
冯世真满意的扬起笑脸,“下一个……”
“这冯小姐还真有两下子。”容太太道,“你大哥那么高傲的性子,居然都能和她处得来。”
说起来,冯世真和容嘉上年纪差别不大,本不适合这么亲密,怕引起闲话。可是容太太并不在乎继长子会不会被一个家庭教师勾引了去。冯世真在她手里也不过一枚棋子,好用就用,不好用就弃了去。如果冯世真能败坏了容嘉上的名声,则更中了容太太的下怀。
容芳林无精打采地问:“妈妈,中秋的团圆饭,真的要请惠表姐来吗?”
容太太收回视线,道:“我受了她爹娘嘱托照顾她,当然要尽到责任。”
容芳林很不耐烦:“她有自己亲叔叔在上海,为什么不回叔叔家?我看她就是想缠着秀成哥哥罢了。妈妈,秀成哥哥他……”
“别提他了。”容太太不悦地喝了一声,又搂过女儿,叹道,“你知道你爹对你的亲事另外有安排的。别说秀成他不喜欢你,就算他喜欢你,你爹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容芳林两眼蓄着泪,“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了。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找丈夫?爹不能拿我们的婚事做交易!”
容太太虽有不舍,却依旧冷着脸,道:“你看那些闹自由恋爱的女人,哪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嫁了个穷小子做黄脸婆,就是被抛弃了回来求娘家收留的。爹娘总不会害你,自然会给你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相貌品行都般配的。秀成这孩子是不错,我也喜欢他。但是……”
“但是爹觉得他是黄家这边的人,不想再嫁个女儿过去助长黄家势力是吗?”
想起猜忌自己,提防自己娘家的丈夫,容太太脸色更加难看。
“惠表姐有什么好的?”容芳林抹泪,“读书平平,长得也一般,就是会装可怜。动不动就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惹得男孩子们都同情她。秀成哥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男人被女人迷昏了头,又哪个能带眼识人的。”容太太无奈长叹。
窗外忽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声音分明是容嘉上发出来的。一贯孤僻冷傲的人居然也能笑得这么开朗,容家母女都忍不住好奇地张望。
小球场上,冯世真正在指挥着学生:“再站过去点,站到线外。转过身去。”
容嘉上用手指转着球,好整以暇道:“先生,这样的罚球不规矩。”
“我是先生,我就是规矩。”冯世真促狭地笑着,“答错了题就要受惩罚的。背对着投篮。不准看!”
“废物才看。”容嘉上冷嗤一声,举手将球朝身后抛去。
篮球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噗通穿过了球篮!
冯世真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都行?
“先生看清了吗?”容嘉上得意洋洋勾起了唇角,目光明亮如星,“没看清?我再做给你看。”
他捡起篮球,又是背身一掷。
中!
再投,又中!
冯世真惊愕得哑口无言,拿他没辙了。
她瞠目结舌的样子逗得容嘉上大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动听,充满了骄傲和快乐。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这样畅快的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笑声短暂,稍纵即逝,冯世真被振动的心弦却一直颤抖回响,久久不能平静。
容嘉上身影如风,带着球在球场里奔跑,跳跃,轻松上篮,将球灌了个满盖。
秋风卷着落叶在阳光中翩翩飞舞,桂花的浓香充盈着肺腑,蓝天绿水,艳阳一般的秋花,可冯世真的眼里只看得到容嘉上敏捷矫健的身影,和他淌着汗水的英俊面容。
渐渐分不清是人在转,还是天地在旋。所有景色匆匆掠过,化作了巨大的幕布,只有这个白衣少年,停驻眼前。
“大少爷!”一个听差的急匆匆地从后门跑了出来,“老爷就快到家了,太太请你去前厅等着迎接。”
球滴溜溜滚开。巨幕落下,欢笑停歇。短暂的快乐戛然而止。
冯世真微微晕眩,望向气喘吁吁的容嘉上,彼此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凝重。#####
二十
冯世真回了房,拧了帕子抹去了脸上的汗珠,重新梳了头,换了一身朴素的衫裙。
她注视着镜子里亭亭玉立、斯文娟秀的女郎,露出一抹练习过多次的、温婉柔顺的笑,动身下楼。
楼下十分热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都能听到女孩子们兴奋的欢笑声。容定坤似乎还带了不少人回来,因为冯世真还听到了杨秀成和赵华安的声音。
客厅里的沙发上,容定坤一手搂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女儿,剩下三个女儿都坐在他脚下,朝他撒娇。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对面沙发上,容嘉上站在一侧,再把坐一旁的二姨太太也算上,这可真是一副妻妾和睦、儿女满堂的幸福家庭的样板。
二姨太太孙氏是个纤细娇小的少妇,穿着湖蓝色绣百蝶的衫裙,梳着流行的桃尖留海,柳眉杏目,白肤红唇,温婉妩媚,确实有几分书香气息。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女靠着沙发背站在孙氏身边,容貌同她有七分像,气质更单纯一些。这位大概就算陈妈着重说明过的妾家的小姨子了。
容定坤望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长子,说:“昨天的人,你赵叔连夜审过了。是郭家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想着翻身。我想,日后还是给你们各拨两个保镖,出门的时候跟着吧。租界最近两年来也越来越不安生了。”
“是的,父亲。”容嘉上一脸淡漠。
容定坤又说:“听太太说,你最近终于静下心,开始认真念书了?”
容嘉上木然点头:“是的。”
容太太笑道:“嘉上终于懂事了,老爷也可以放心了?听说你们昨儿还见了杜小姐的,是不是?男人呀,总是要成亲了才会懂事的。”
容定坤哼了一声:“养他这么大,没有一件事教我省心的。大好的婚事摆在眼前,却因为你自己不争气,半天都敲不定。”
容嘉上淡淡道:“容家这家世,爹这么大的面子,杜家都不卖,可见儿子确实配不上杜家的小姐。”
容定坤一怔,随即怒道:“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
容嘉上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杜小姐是上海名媛,知己遍天下,处处留芳影。纵使儿子没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不会寂寞的。”
容定坤道:“等她做了容家媳妇,你自然可以管教她。你要有本事找一个门当户对、嫁妆丰厚,又贤惠听话的小姐回来。否则,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
容芳林在旁边听了,脸色也一暗,忍不住朝杨秀成投去哀婉的一瞥。
冯世真站在楼梯边的阴影里,望着容嘉上孤独而倔强的身影。年轻人笔挺而立,站在人群中,却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些父母子女的欢笑,亲朋好友的寒暄,于他来说都仿佛身外之物。他不知是不能,还是不屑融入进去。
容定坤抱着心爱的小儿子嘘寒问暖,转头之间,眼角扫到了楼梯口那个清淡如烟一般的身影。
仿佛一个重锤击中了天灵盖,又如利箭穿透了心脏。容定坤惊骇地猛然站了起来,跌了小儿子都不自知,失控地厉声喝道:“是谁?”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容芳林望过去,松了一口气,嗔道:“爹爹,那就是冯先生。咱们家新请的家庭教师。”
冯世真缓缓地自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朝容定坤躬身行礼,麻花辫垂在胸前。
“容老板好,我叫冯世真,是府上的家庭教师。方才失礼了,请多见谅。”
容定坤脸色青白,眼中泛起血丝,死死盯住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就像盯着一个鬼。
“爹爹……呜哇哇……”容小少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容定坤的神智被小儿子的哭闹逐渐拉了回去。他低头抱起儿子,交给了老妈子,再抬头时,先前的惊骇已如水过鸭背,不留半点痕迹。
可能让容定坤惊骇成这样,会是因为什么事?
一时间,屋中诸人的目光都在容定坤和冯世真两人身上打转。
冯世真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良家打扮,谦和有礼,又不卑不亢,端庄地站在那里挑不出半点错。而她肌肤白皙,容貌秀丽,双眸好似养在水银里的黑琉璃一般,又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郎。
但是容定坤方才的神情,却显然不是看到美貌佳人时该有的。
二姨太太孙氏眉头皱得打结,不安地拽着了衣角。她妹子木然地站在旁边,黑嗔嗔地眼珠子转了转,证明自己是个活人,不是蜡像。
而容定坤已彻底镇定了下来,双目如鹰,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惊恐之色已被他彻底掩盖住。他沉着脸,冷淡地点了点头。
“你姓冯?”
“是的,老爷。”冯世真垂着头应道。
容太太不安地说:“冯小姐的背景,赵哥都查过的,说没有问题。芳林都说她教书很好,连嘉上也听她的话。老爷……”
“我看过她的资料的。”容定坤说,“人年纪大了,有时容易犯糊涂。方才吓着冯小姐了?”
冯世真忙道:“老爷您正当壮年,龙神虎威,怎么能算年纪大?本是我站的地方不妥,吓着老爷了,该赔罪才是。”
“冯小姐倒是个机灵人。”容定坤淡笑了一下,“冯小姐请过来坐。芳林,给你先生倒茶。”
冯世真欠身谢过,这才入座。
儿女都容貌出色,容定坤自然也生得不俗。他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笔挺,容嘉上的好身板显然继承自他。容定坤两鬓微白,双目炯炯有神,笑起来时,眼角细纹散开,别有一番风流儒雅的气质。这个叱咤上海滩的进出口业大亨兼走私大户,谈笑风生时亲切随和,不苟言笑时则阴鸷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容定坤也在打量着冯世真。
清贫的年轻女老师,生得漂亮,在他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白皙的脸颊透出了羞赧的红晕,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
两人一个目光灼灼,一个羞涩腼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间的暧昧。
容太太很是得意地朝二姨太太丢去挑衅的一瞥。二姨太太青着脸,目光像针一样朝冯世真的身上扎去。
女人间的眉眼交锋落在了容嘉上的眼中,他再看着冯世真,那娇羞的模样犹如锥子似的扎进他眼睛里。
片刻后,容定坤兴味悠长地一笑,“冯小姐长得有几分眼熟呢。”
容芳桦笑嘻嘻道:“真奇怪,大哥之前也说冯先生眼熟来着。难道先生真的长得像个熟人?”
容嘉上的脸上冒着寒气,冷冰冰道:“有时觉得先生眼熟,有时又像从来不认识她似的,也是奇怪。”
这话讥讽冯世真善变,众人都听了出来。
这两人先前不是还有说有笑吗?怎么转头又闹矛盾了?容芳林怕冯世真当着这么多人多面下不来台,正寻思着怎么解围,冯世真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常被人这么问。想来是生得太普通,反而容易让人觉得眼熟吧。大少爷才认识我几日,不熟也是正常的。”
简单两句,便化解了尴尬,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容定坤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对长子道:“看样子这次的先生能治住你。”
随即又一一问了些冯世真家中的情况。
“这么说,你们家的铺面房子都烧毁了?”
“是的。”冯世真苦笑,“幸好人没事……我爹受了伤,但是现在也快养好了。”
容定坤问:“没想过去找人索赔?”
“找谁呢?”冯世真叹气,“巡捕房说是东街一户人家烧炉子引起的火灾。可是他们自家已全部死在大火里了。这大概就是命吧。日月盈仄,潮涨潮落,人生总是祸福难测的。”
容定坤啧啧,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玩味,和道不明的思索。
冯世真被他盯着不自在,头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看不下去,咳了两声。
容定坤收回了逼人的目光,道:“都说祸之福所依,冯小姐将来会苦尽甘来的。你且好生教导孩子们。在容家,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冯世真感激地欠身道:“有老爷这句话,我一定倾近全力,教导好少爷和小姐们。”
她见好就收,起身告退。
容太太笑着问:“老爷,我就说了这次找的家庭教师人不错吧。”
“是不错。”容定坤若有所思,又多看了一眼冯世真窈窕的背影。
冯世真刚走上三楼,身后传来脚步声。容嘉上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越过了冯世真,朝自己房间走。
“大少爷。”冯世真唤,“今天下午的课,你若是没空,可以暂停。”
容嘉上扭头望着她,神色冷淡:“为什么不上?还是冯先生自己有什么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冯世真笑道,“我是看老爷回来了,你们一家团圆,或许需要给你放半日的假。”
“先生倒是细心体贴。”容嘉上道,似笑非笑,目光如柳叶刀似的从冯世真的脸上扫过,“难怪家父一见你就很喜欢呢!”
冯世真顿了一下,平静地说:“在别人家里做活儿,总得讨东家欢心才是。”
容嘉上嘴角轻抽,道:“我也是东家,你倒没怎么把我当回事。”
“我怎么不把你当一回事?”冯世真没好气,“从一开始就刁难欺负我的人可是你吧。你倒是恶人先告状。”
“先生哪回没顶回来,也没吃亏呀。”容嘉上理直气壮。
冯世真啼笑皆非:“我要是不顶回去,那就是活该被你欺负了?是不是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算是讨了你大少爷的欢心?”
容嘉上噎住。
“再说了,大少爷又不是给我发薪金的人。等你哪天把头上的少字去掉了,再来我跟前使威风吧。”冯世真挑眉一声嗤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喂!”容嘉上喊了一声,“下午还上课吗?”
“上!”冯世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午抽考英文单词,背不出来就打你板子!”
这句话泼辣带劲,像一条柔软的柳条抽在青年的肩上,打得他半身一阵酥麻。
容嘉上心头狂跳,眼睁睁看冯世真当着他的面把门甩上。他回过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这么说,你同容家大少爷相处得还不错?”
布置得雍容气派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雪茄气息缭绕,窗外月色撩人,银辉落在窗前男子的身上。
孟绪安穿着合身的西装,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小臂,手腕上带着一款百达翡丽手表。他的枪带未摘下,勾勒着他坚实的胸膛和宽阔雄浑的肩背。一把漂亮的左轮手枪随意地放在书桌上,压着一沓文件。
冯世真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低声说:“容嘉上虽然看着性格乖僻不羁,但是本性不坏,就是个缺乏关爱的孩子罢了。摸清了他的心思,也就比较好打交道了。可是,我看容嘉上喜欢军事,对继承家业也并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
“那不更好?”孟绪安轻笑了一声,吐了烟,“容嘉上越是这样,他越渴望得到承认。你做得很好,多关心重视他一些,取得他全部的信任。一个聪明又逆反的儿子,还真是个用来对付父亲的好工具。”
冯世真沉默着。
孟绪安又问:“你怎么应付容定坤的?”
冯世真说:“落难的佳人,知书达理,机灵圆滑,却又总有几分卑微和无奈。”
“如果容定坤真看上了你呢?”
冯世真没回答。
孟绪安转头望过去,捕捉到了冯世真眉头细微的一颦。
“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