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驰你才念了半年军校,嘴皮子磨得比枪还亮了呢。”杜兰馨咯咯娇笑,耳垂上挂着的火油钻耳环跟着颤动闪耀,妩媚的目光好似春日的湖水波光,从杨秀成的脸上掠过。
容芳林脸色僵了一下。余知惠反而没反应,只盯着杜兰馨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钻石镯子移不开眼。
杜兰馨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容嘉上身上,只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嘉上,令堂大人可好?”
“家父还在外地未归,一切都好。”容嘉上客气地回应。
“这是杜小姐,富民银行家的二小姐。”容芳桦小声对冯世真解释。
冯世真自然是知道这位杜小姐的。容定坤十分看重子女的婚姻,给大儿子挑中的妻子,就是这位银行家的小姐。
杜兰馨大容嘉上三岁,是上海滩里风头极盛的名媛,结交甚广,隔三差五都要上小报。两家若是联姻,彼此都有极多的好处,于是容家不介意杜小姐的风流,杜家不嫌弃容公子的顽劣,只要求容嘉上无论如何都要念大学,说出去好听一些。
容嘉上必然很不想结婚,不然他读书不会是那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子。
饭菜还未上来之前,小姐们聚在一起聊着时装首饰,男人们便站在窗边抽烟。
“如何?”伍云驰递了一支烟给容嘉上,“听芳桦的口气,那女人还真有几分学识,是正经来教书的。那天在新都会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以后不会再去了。”容嘉上没烟瘾,把烟在手里玩。
冯世真正同杨秀成站在另一扇窗下,继续聊着彼此熟悉的师门里的兄弟姐妹,又说到了师母做的可口饭菜,皆露出怀念之色。
容嘉上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鄙夷的冷笑:“说是家庭教师,却是很会曲意逢迎,又爱多管闲事。才来家里两天,就将黄氏和两个妹子笼络了去,现在又同杨秀成套近乎。黄氏这次招惹了个什么人来?”
“她就算想勾引杨秀成,同你也没关系。”伍云驰吐了一口烟,“她一个家庭教师,讨好东家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挺正常的。横竖她不规矩,也是你后娘的责任。你只管上你的课,熬过这半年,明年去了黄埔军校就好了。你爹什么时候回来?”
冯世真和杨秀成不知聊到什么,齐声轻笑了出来。冯世真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咬了一口脆桃,听得容嘉上觉得牙痒。
容嘉上板着脸,把烟拧碎,丢在了花盆了,“快了吧。北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正是老头子生意红火的时候,他不回来坐镇指挥怎么行?只是他一回来,家里婆娘们还有得一阵闹的。”
伍云驰嗤笑,“你家几个小姐都没出阁,你爹也不敢闹得太大的。他不是最要面子的么?不过他回来后,你和杜兰馨的事儿,估计就没法再拖下去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在重庆的那个女朋友,真的放弃了?”
冯世真又低低笑了一声,让容嘉上越发有些烦躁,没顾得上回应。
平心而论,这女人的笑声很动听,就像古琴振动的弦,温润清幽,没有丝毫谄媚之气。可他就是听着觉得一股子不舒服,却又描述不出来。那一股躁意憋在心里,找不到地儿发泄,只让他更加焦躁。
杨秀成精明油滑,又有几分与世不群的孤傲,不可能去曲意应酬一个小家庭教师,那就是真的同她谈得来了?
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看中了杨秀成本人,还是想谋取什么别的好处?
伍云驰等不到回应,困惑地扭过头来,却见容嘉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家庭教师,那目光好似要将那个人生吞了似的。
伍云驰吃了一惊,脑中突然升起一个怪异又大胆的念头,又觉得实在荒唐,急忙摇头将之甩开。
吃完了饭,一行人也不去看戏了,直接下楼去逛百货公司。
新开的百货公司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琳琅满目地摆满柜台。小姐们好似进了花丛的蝴蝶一样,东奔西扑地忙碌了起来。杨秀成和伍云驰跟在后面伺候着,唯独容嘉上袖手站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并没有去替准未婚妻付账拎包的打算。
他身长玉立,面容俊美得无可挑剔,只是在扶栏边随意地站着,就吸引了路过的太太小姐们频频回头看。
杜兰馨回头寻容嘉上,招手道:“嘉上,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鞋子。”
容嘉上好似通了电,突然来了精神,高声道:“冯先生说这里的衣料太贵了,我带她去别家看看。”
说罢,一把抓住还没回过神的冯世真,脚底抹油般地抄了楼梯溜走了。
冯世真一日之内二度被容大少爷拽着跑,略微习惯,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了。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下到了一楼,确定杜兰馨看不见了,立刻甩开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啼笑皆非道:“大少爷这样,怕杜小姐要不高兴呢。”
容嘉上漠然道:“女人最是麻烦了,买一样东西要挑百件,火眼金睛什么细节都能区分得出来。有这本事,怎么不去巡捕房帮着破案?”
冯世真忍不住提醒:“大少爷,我也是女子。”
容嘉上朝她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讥笑:“她们挑样式,先生是挑实惠,还不是一样么?”
冯世真嘴角抽搐着,在心里默默念忍字诀,才没有把手袋砸在男人那张嚣张的俊脸上。
“走吧。”容嘉上把手抄进裤袋里,漫不经心,“既然都说了带你看衣料,对街就有一家老字号的衣料店,裁缝不错。”
冯世真其实并不想在这么贵的地段买衣料,可是容嘉上已经开了口,她也只有跟着走。
那家老字号的服装店就开在广西路上,隔壁是一家白俄人开的咖啡馆。
秋日午后的阳光如金色薄纱,笼罩着大地。咖啡店店门大敞着,没什么生意。吧台边的留声机放着一张英文唱片,醇厚的女声唱着一首明快的歌曲,给这懒洋洋的午后增添了一份活力。
这乐曲声穿透了服装店的橱窗玻璃,飘荡在宽敞的室内。
“容少来取衣服的?”掌柜认得容嘉上,热情地迎了出来,“真是巧,刚刚做好,还说明日就给您送去呢。”
“那我先试试。”容嘉上又指了指身后的冯世真,说,“我向这位小姐夸过你们的衣料好,让你们伙计好生招呼。”
掌柜立刻唤来一个女店员招待冯世真,自己则亲自陪容嘉上去里间的更衣室试新衣。
那十块钱放在这里并不够花。冯世真挑了两块素色的衣料,而后想了想,又选了一块白地碎花的布料,打算拿给母亲做身新衣。
试衣间的门打开了,容嘉上穿着新衣大步走了出来,站在穿衣镜前。
掌柜为着容嘉上打转,连声称赞。容嘉上却没搭理,扭头问冯世真:“我怎么样?”
其实他一走出来,就已经吸引了冯世真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身裁剪合身的深色暗条纹绸面西装,面料挺括,做工精美。容嘉上面孔还带着一丝稚嫩,身躯却已是成年男子的体魄。他的站姿笔挺端正,散发着精悍之气,宽肩瘦腰,双腿修长笔直,又穿着合体的西装,比画报里的男装模特都要俊美夺目。
“都说人要衣装,我看大少爷身材这么好,倒是反衬了衣服呢。”冯世真笑道。
容嘉上浓眉一挑:“冯先生说的话确实怪是好听的。难怪杨秀成平时都拿鼻孔看人,同你认识不过半日,就被你哄得团团转。”
冯世真不紧不慢道:“实在是大少爷您总语出咄咄,平常话被您一衬托,都要好听个三分。我得杨先生赏识,实在都是您的功劳。”
唇枪舌战这么热闹,掌柜的和店员都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容嘉上一声冷笑,下意识狠狠地扯了一下袖口。
冯世真心疼那新衣服,情不自禁道:“别乱扯,当心把扣子扯松了。”
容嘉上不耐烦地把手一伸:“那你来?”
冯世真还真的走了过去,熟练地扯出了袖口,扣上扣子,又从掌柜捧着的盒子里挑了一枚象牙袖扣别上。
她的指尖微凉,不经意地从容嘉上的手背上划过,容嘉上眉尾不禁轻跳了一下。
如法炮制好了另一只袖子,冯世真后退了半步,拿着鬃毛刷在容嘉上的肩膀上扫了扫,手顺着西装领子一路理下,抹平了皱褶。
容嘉上浑身一僵。
冯世真并未察觉,又绕到了容嘉上的背后,帮他拉平衣服的褶皱。
“确实不错,很合身。”冯世真夸奖道,“大少爷通身贵气,比画报上的明星都要帅气呢。”
容嘉上斜眼打量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容大少可要再试试领带?”掌柜捧来了一盒子的领带,殷切地推荐。
容嘉上看也不看,整着领子道:“有劳先生替我挑一根吧。”
冯世真迟疑了一下,选了一根暗蓝色的格纹领带。
容嘉上把手一摊,摆出少爷款,等着冯世真给他打领带。冯世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抬起了手,把领带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颈敏感的肌肤被微凉的手指触碰,那双手仿佛带着电,引燃了一簇簇火花。而火花就像丛林里跳跃的精灵,顺着经脉血液窜向四肢百骸,唤醒了沉睡的感官。
天花板上悬着一盏风扇灯,半明半寐地晃着,隔壁的轻快的乐曲传到里间,已经成了一片模糊而暧昧的调子。
容嘉上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尽在咫尺的年轻女子。
冯世真低垂着眼帘,睫毛纤长,鼻梁秀气,温润饱满的唇微微抿着,显得有些不自在。
容嘉上听到嘭嘭的鼓噪声,从他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震荡耳膜,冲击着魂灵。
似乎是出于防御意识,他突然抬手,将冯世真推开,自己也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怎么了?”冯世真一脸莫名奇妙,双手还僵在半空中。
容嘉上眼神几次转换,轻佻地笑了起来:“抱歉,才想起太太请先生是来教课的,不是来伺候我的。”
冯世真的脸瞬间涨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握成了拳。
连旁观的掌柜都以为冯世真会怒而赏赐容嘉上一记耳光的时候,她却又冷静了下来,只是失望冷淡地扫了容嘉上一眼,转头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掌柜和店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容嘉上板着脸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衣领,耳朵里听到大门开合时的门铃响。他的领带越理越乱,像根绳子似地套在脖子上,勒得他脸色铁黑。
“容少,您看……”掌柜的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容嘉上突然一把将领带扯了下来,往掌柜身上一丢,迈开长腿追了出去。#####
十五
外面起了风,云被吹得时聚时散,大地也跟着忽明忽暗。
年轻女子窈窕削瘦的身影在疾风之中微微有些摇摆,仿佛随时都能被大风刮跑一般。容嘉上紧追了几步,想要唤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略一犹豫,冯世真就又走到前面去了。
“喂!”容嘉上唤。
冯世真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你生什么气?”容嘉上迈着大步跟着,语气傲慢,“殷情是你献的,我调侃几句倒是有错了?”
“容大少爷怎么会错?”冯世真扭过头来,笑得又冷又锋利,“我自作多情,别说被调侃,就是被辱骂,也是我活该。我这人很识趣,既然已经让大少爷误会,那日后还是远着你一些的好。免得我哪日一不小心又‘殷情’了些,让你误会我要勾引你。”
容嘉上被冯世真这泼辣的劲儿一顶,胸膛里猛地泛开一团热意,反而忍不住嗤笑起来。
“你的‘一不小心’倒是多。上次请我跳舞,也是一不小心?”
冯世真扭头,狠狠地瞪了容嘉上一眼:“要是大少爷始终介意那个事,一会儿回去就和太太说明,让她辞了我就是。用不着钝刀子杀人,三天两头提这事来羞辱我!”
容嘉上在口舌上还真有点辩不过冯世真,被她这话一顶,半晌说不出来。冯世真也不再理他,甩头就朝马路对面冲。
一辆小汽车鸣着喇叭驶了过来。
冯世真吓了一跳,正要闪避之际,胳膊上一紧,被拽了回去,重重地跌进身后人的怀中——惯性使然,她的额头砰地撞在男人的脸上。
“啊——”两人齐声大叫。
司机按着喇叭,骂骂咧咧地从路边开过。
容嘉上捂着鼻子大骂:“你们女人为什么都不会看路?”
“这关全体女人什么事?”冯世真气道,“你不拉我,我自己也知道避开。”
“我还办错事了?”容嘉上冷声反问。
“啊……”冯世真怔了一下,低头翻手袋。
“不用谢我了。”容嘉上嘲道,“容家的家庭教师才上工一天就被车撞了,这样的小报新闻我也不想看到。”
冯世真翻出自己的手帕,嗤笑道:“容大少爷,你先省省力气,往窗子里看一眼吧。”
容嘉上莫名其妙,往街边的橱窗里看,就见自己鼻子底下拖着一道血红。
“你!”他扭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女人。
“我可没主动撞你。”冯世真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把手帕递了过去,“赶紧擦擦吧。容大少爷如此玉树临风,被小报记者拍到你鼻血糊了一脸可就不好了。”
容嘉上气急败坏地扯过了帕子,捂着鼻子仰头望天。
冯世真就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经过的路人纷纷回头。容嘉上被看得不自在,瓮声瓮气地冲冯世真道:“你看得开心吗?”
“看一个男人流鼻血有什么开心的?”冯世真笑着反问。
容嘉上无言以对。
冯世真把他戏弄够了,到底不敢让容嘉上就这样子回去见人。好在隔壁就有一家咖啡店,她哄着容嘉上进去坐下,又向女招待要了冰块和纸巾,让他覆在鼻子上。
街头的风愈发大了,吹得沙尘飞扬,行人都捂着口鼻赶路。
斜对面的路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这么大的风,车窗都没摇上去。坐在驾驶座的年轻男子频频往这边张望,也不知道在等着哪一位佳人莅临。
咖啡店里则清静得好似另外一个世界,咖啡的气息混合着外面飘进来的木樨花的芬芳,浸人心脾。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一张,男歌手唱起了缠绵悱恻的法语情歌。
冯世真就着室内柔和的视线打量着容嘉上。青年俊美白皙,唯独鼻子红肿,眼睛里有着一股急待发泄,又不得不压抑住的恼怒,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先前受的气,化作了她嘴边的一声叹息。
“大少爷,我将你当作弟弟一般。”
容嘉上漂亮的丹凤眼朝冯世真脸上一扫,锋锐得好似削铅笔的刀片似的。
“冯先生难道很缺弟弟么?”
冯世真有心讲和,话才开口就又被容嘉上气个半死。她现在总算是能体会容太太那种恨不得抓心挠肺的心情了。
她痛心疾首。
你好端端一个俊美贵公子,怎么偏偏要去做毒舌公?初见时那个清冷高洁如山顶白雪的少年,难道全是她的错觉?
冯世真低着头腹诽不休。
容嘉上胡乱搅拌着咖啡,咳了一声,“那个,冯先生家中原来是做什么的?”
冯世真抬起眼皮扫了一下,淡淡道:“开药店的。后来遭了灾,什么都没了,我爹还落得一身的伤。”
所以她缺钱,才去舞厅跳舞?
“在上海长大的?”容嘉上又问。
冯世真摇头:“十岁的时候才迁来的,之前在绍兴住。三太爷去世,把上海的药店留给我爹。我爹便决定带着全家来上海。况且那时候我大哥考进了同文书院。妈妈不放心他独自求学,也想跟着来。”
“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姊妹?”
“就一个大哥。”冯世真眉毛一挑,“大少爷是在查底细呢?放心,我想杨先生早就已经将我查得很清楚了,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他。”
容嘉上撇了撇嘴:“谁教你学的拳?”
“我三叔公。”冯世真微笑起来,面上冰霜融化,露出温柔暖意,“他是个浪子,少年游侠,走遍大江南北,中年才回家来娶妻生子。他故事特别多,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他能把西游记的故事倒背如流,还会变戏法,从耳朵里变钱,给我们买糖吃。我大哥后来跟他学了这招,也常来逗我玩。”
容嘉上听着逐渐得趣,“你大哥在美国学什么?”
“学医。”提起兄长,冯世真脸上立刻浮现儒慕之色,“大哥优秀出色,从小到大都是高材生,又考取了公费留学。可惜家里出事,他肄业归国,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学位。”
容嘉上说:“也许对于他来说,一家人团圆,远比学位更重要。”
这么成熟体贴的话,简直不像是从容大少爷那张漂亮的嘴里说出来的。冯世真不禁多瞧了对方一眼。
“不说我了。大少爷你呢?”冯世真问,“军校里都学了些什么?”
容嘉上淡淡道,“不过是一所管教顽劣少年的寄宿制中学,能教点什么?不过学了点搏击术罢了。怎么,想和我切磋?”
冯世真忽而挑眉一笑,“军队里还教跳舞吗?”
容嘉上怔住,一股恼羞之色浮现脸上,令他白净的面颊都泛了一抹红。
冯世真觉得有趣极了,又问:“她漂亮么?”
容嘉上脸上的红晕转瞬褪去,干巴巴地说:“不记得了。”
夏日潮湿闷热如蒸笼的山城,少女穿着浅青色的衫裙,拉着他的手,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拾阶而上。山道窄长幽幽,只有少女一身清爽靓丽,麻花辫在后背轻快地扫来扫去。
他总爱去捉她的辫子。抓到了,惹得少女回首嗔笑,白生生的拳头轻捶在胸膛上。
冯世真眼眸闪着暗暗的光,道:“重庆山城,听说姑娘都肌肤洁白,笑容像露珠似的。而且性格泼辣,和咱们江浙的姑娘很不一样。”
容嘉上有些闷闷不乐,随口说:“她不是重庆人,只是因为家庭原因,在重庆亲戚家借住。”
冯世真顺着容嘉上的话,同情地叹了一声:“寄人篱下,那想必过得不容易。”
容嘉上点了点头。
“大少爷真是个痴情人。”冯世真柔声笑着,“若真喜欢,怎么不去求娶呢?”
容嘉上哼笑了一声,脸上柔情褪去,恢复了以往的傲慢之态。
“我这样的出身,要娶什么人,多半也不由自主。就算是门当户对之中,都还有一番挑选,更何况是门户不当对的了。”
“那真遗憾。”冯世真同情道。
容嘉上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两句,警惕地看了冯世真一眼。
他们两人没有再交谈,各自喝着咖啡,吃着小点。
有个客人忽然吩咐侍应生将收音机的声音拧大了些,夹杂着电流音的浑厚男声传遍了咖啡店的每个角落。连那白俄酒保都放下了杯子,专心听了起来。
“……国民军联军,在冯玉祥总司令的住持下,于今日在五原城内举行了誓师授旗典礼……大会上举行了易旗仪式,将五色旗更换为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冯玉祥当场宣布,国民军忠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决心出师北伐,国民军全体将士加入中国国民党……”
角落里那桌的客人开始交头接耳。
“冯玉祥也加入了北伐了。”冯世真轻声说。
容嘉上面容晦涩,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容定坤多年来为军阀运输走私军火,战火就是他的生机。然而就冯世真从孟绪安处得知,容定坤背后最大的买家,其实还是奉系的军阀。北伐以来他一直观望,也有意另投靠山。冯玉祥的这一举动,应该会直接关系到容定坤的决策。
“走吧。”容嘉上倏然起身,“要下雨了。”#####
十六
出了咖啡店,天际已经有隐隐的雷声传来,像是巨大的磨盘碾过。强劲的风吹得人都有些站不稳,连那辆小轿车也摇上了窗户,沿着街边缓缓开过来。
冯世真穿着的长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绊得她脚步踉跄。
容嘉上大步走了一阵,见冯世真没有跟上来,不耐烦地停下来等她。
“冯先生打拳的时候虎虎生风,这么现在吹了点风就走不动了?”
冯世真气得磨牙,道:“不敢劳烦大少爷等我。您怕吹风就先进屋子里躲着。”
说话间,黑色汽车逐渐靠近,忽然加快了速度。两个在街边躲风的行人猛地自身后向容嘉上扑了过来。
“当心!”冯世真大喊,瞳孔骤然收缩。
容嘉上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面无表情地将冯世真往角落里一推,猛然转身,飞起一脚,就将一个人踢翻在地。
冯世真退到墙角,就见容嘉上身影如掠水惊鸿一般,又是一个利落的旋身铲腿,将另外一个人也绊倒。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中,汽车擦着人停下,从里面跳出两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不理冯世真,直奔容嘉上而去。
先前被打翻的两人已爬了起来,再度扑了过去。
容嘉上仿佛变了一个人,往日的慵懒傲慢一扫而空,凶悍之气席卷包裹了全身,如一只挣脱了樊笼的猛兽,冷峻锋锐,杀气腾腾,主动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他一击将离得最近的人踹翻,擒住下一人的手,顺势横腿一踢,那人撞破了咖啡店的玻璃门,横飞了进去。
玻璃哗啦破碎,散落一地。白俄女招待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那被容嘉上踢开的男人重新扑回来。冯世真冷不丁从旁边闪出,举起花盆狠狠砸下。对方一声不吭噗通倒地,半边脑袋都糊着血。
容嘉上顺手捡起一个玻璃碎片,随着利落转身,挥出一道微光。
歹徒惨叫,手臂鲜血迸射,溅在了容嘉上雪白的衬衫上。容嘉上紧接着一拳击中对方鼻梁,又一记重踢将人踹飞。
剩下最后那人大吼一声,魁梧地身躯扑在容嘉上背后,将他扑倒在地。容嘉上被他箍住脖颈,勒得满脸通红,紧扣的手臂青筋曝露。
冯世真狂奔过来,如法炮制,搬起一个花盆,咣当砸中男人后背。容嘉上趁机翻身跃起,屈膝反跪在男人背上,胳膊勒住了对方脖颈。
男人面色紫涨,艰难喘息。
“放松。”容嘉上低语,充满冷酷,“放松。很快就过去了。很快……”
男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容嘉上松开了手,喘息着站起来。
冯世真气喘吁吁,缓缓朝容嘉上走过来。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
冯世真愣了一下,望着容嘉上的双眼,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
“绑架。”容嘉上看似并不觉得意外。他低头踢了踢一个倒地呻吟的男人,“老头子的仇家都快排队到东三省了,这种事在容家是常事。你们是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