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照着做了。文件夹里装着几份容家的资料,倒是详尽。大到容家的生意,各部门主管的姓名,小到容家人各自生辰八字,简单的喜好,以及容家几个管事的背景。
“有了这个,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冯世真翻着资料笑。这里还详细记载了容太太做头发的美容院,做衣服的时装店,甚至还有个专门看妇科的西医。
孟绪安没提,可他安在容家的,肯定还有别的人。不然这种妇人的隐私,旁人怎么好打探?
“让你去,不是为了几份线报的。”孟绪安在沙发上坐下,翘着长腿,“家庭教师的身份,上至主人一家,下到园丁老妈子,都能接触到,却又最不引人注目。我要你在容家潜伏待命,届时听从我的指挥。”
冯世真翻看着资料,见容太太和几个儿女的相片都有。一家之长容定坤照片最多,有他剪彩的,有他出席宴会的,均是衣冠楚楚、高大挺拔的模样。
相反,容家大少爷的文件夹里只有单薄的一张纸,连一张相片都没有。
“容家大少爷的这个文件夹,就靠你将来搜集张罗,把它填补满了。”孟绪安说,“容大少是容定坤发妻唐氏所出。唐家早些年还不错,现在也是越发不行,小舅子们一直靠容定坤接济。说起来也好笑。外面都传容定坤克妻,说他专吸妻子娘家的气数。他两任妻子的娘家都在成亲后飞快衰败,他自己倒是把生意越做越大了。”
“容大少爷十二岁就被送去读军校了?”冯世真看到资料上的记录有些惊讶。这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容家大少和二少在小时候被绑架过,只有大儿子被救回来了。黄家舅爷当时还是张大帅身边的参谋,黄氏又整日哭闹,容定坤只好把大儿子远远送走,美其名曰是去军校磨练。这一走就是整整九年。容嘉上前些日子才回来,一直深居简出,我的人都没有拍到他的照片。”
黄氏自己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折在了绑匪手里,又把大姨太太生的儿子抱来自己养。容定坤还有两个妾,给他生了三个女儿。
冯世真估算了一下,觉得容定坤真是儿女双全。都说人要作恶,就会断子绝孙。可容定坤却没有受这个报应。
孟绪安晃着酒杯里的冰块,挑起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意,“为着讨好后妻,亲生的儿子尚且丢开不顾,旁人又能得他几分真情实意?”
他想起了什么事,眉头狠狠地拧着,眼神一时有些凶悍狰狞。
冯世真假装没看见,把资料全部记在了脑海里,然后点了一根火柴,将所有文件夹都烧了。
那个绿衣少女走去推开了窗户。初秋夜晚凉爽的风带着外面街上的喧闹吹了进来,驱散了屋内凝重的气息。孟绪安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狠狠吸了一口雪茄。
“世真,你的首要任务,是容家大少爷。他是容定坤的长子、第一继承人。若说容定坤有什么软肋,那大概除了他自己的命外,也就这个长子了。去取得容大少的信任和好感,让他成为你在容家的保护者和纽带。再通过他,给予容定坤致命的重击。这个要求,你可以做到吗?”
“没有问题。”冯世真简洁地回答,“那我告辞了。”
孟绪安目光深邃地望了她一眼:“真的有把握?我记得你之前可是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的。你知道怎么去勾引男人吗?”
“事在人为。”冯世真的嘴唇倔强地抿了起来,“七爷不去找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却找我去接近容大少,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七爷的判断,自己肯定是更适合的那一个。”
孟绪安轻笑了起来,又问:“黄氏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应对?”
冯世真不以为然地说:“我又没有和她达成共识。只要她不明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就是有一事要麻烦七爷。我搬去了容家,父母这边无人照料,担心受邻里欺负。”
孟绪安点头,“我会让人看顾些的。”
冯世真欠身道谢,脚步利落地走了。
冯世真到二楼,又碰见小宝丽和那个平头青年在白相。
小宝丽看到冯世真,把男人往旁边一推,道:“就怕你先走了呢!我还有朋友从美国带回来一盒子胭脂面霜,有你一份。伍少,您稍等。”
说着,把男人丢在一边,提着裙子朝化妆间跑去。
那伍少爷被撇下了也不恼,转头端详着冯世真。
冯世真的打扮平日里看着普通,此刻在一群姹紫嫣红中,反而素雅得就像一抹雨后的轻烟。时下妓女都流行作女学生打扮,个个蓝衫黑裙俏短发。冯世真又没有男伴在身旁,伍少爷便当她是舞女,目光放肆地从她清秀的脸蛋一直扫到她清晰的锁骨,最后在纤细的腰身上流连片刻,吹了一声口哨。
冯世真之前已被他看得一肚子火,当即冷冷地丢了一个白眼,转身朝舞厅里走。刚刚迈进大门,一个白影迎面而来,撞得她后退了两步。
一只有力的手掌在冯世真背后托了一下,将她扶稳。伍少爷笑嘻嘻地走上前,对同伴道:“你跑什么,身后有狼追着么?”
话音未落,就见几个花枝招展的舞女好像寻找唐僧的蜘蛛精,又像是搜捕逃犯的警犬,闻着气味追过来,连着冯世真一起围在了中央。
“唐少爷躲什么?来跳舞呀!”
那唐少爷俊秀的面孔紧紧绷着,冰冷得就像刚从冰柜里取出来似的。
伍少爷笑着推他,“不过跳支舞,又不会掉块肉。满池子里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眼的?”
“唐少爷是太害羞了!”一个白俄舞女操着生涩的沪语,娇笑着去拉唐少爷的胳膊。
唐少爷被那阵阵浓烈的香水气熏得无法呼吸,厌恶地甩开手。那洋女后退一步刚好踩空,娇呼一声跌在了地上。
这一下闹得有点大,舞厅里不少人望了过来。看场子的保安沉着脸朝这边走。
“你瞧你这脾气……”伍少爷啧啧,整着西装上前去打发保安。
唐少爷抿着唇僵直地站着,瞳仁显得愈发黝黑深邃。几个舞女讪讪地站在一旁,都不敢再去搭话。
就这时,青年的袖子被轻轻地拉了一下。他转过头,就见刚才撞上的那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女郎站在身后。
女郎笑容明净清透,好似乌云消散的月空,。
“我们来跳一支舞吧。”她嗓音轻柔,如夏夜微风拂过耳畔,瞬间就将他的抗拒和紧张吹散。#####
家庭教师五
颤抖而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了青年的手。他心头细微一颤,没有抗拒,任由女郎握住了自己的手,迈开脚步,被她一步步牵到了舞池中央。
冯世真的心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小鼓,敲打出一片急促的节奏。青年冷清的黑眸注视着冯世真,看不出情绪。四目相接,细微的气氛在两人的沉默之中蔓延开来,像是一股萦绕的暗香,将两人缠住。
真的成功了?
虽然是只是一时冲动,却真的做到了。或许是老天眷顾,让她真的将这皎皎如月的青年如此轻松地邀进了舞池里!
一首曲子刚结束,舞客退场,大厅里骤然安静了许多。头顶棱镜球静静旋转,照得整间舞厅流光溢彩。
两人沉默地站在舞池中央,仿佛置身一条光彩的河流之中。冯世真凝视着青年俊逸的面容,狂跳的心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音乐响起,是一首优美动听的探戈舞曲。
而青年站着一动不动。
是不会跳探戈么?
可是青年面色从容,未见丝毫难色。他只是神情冷峻地注视着冯世真,一言不发。
冯世真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保持着僵硬的动作。三三两两的舞客走进了舞池,在他们身边起舞。青年依旧无动于衷。
从一旁滑过的舞女丢来嘲讽的一瞥。棱形灯球的光闪得冯世真觉得刺眼,她尴尬地站着,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难堪。
勇气已经在刚才的邀约时用完,她再没有能力拉着青年去跳这一支由男士主导的舞。
她没法再这样下去。她现在走还来得及。
冯世真紧咬着牙,手自青年的胳膊上垂下,脚悄悄朝后退了半步。
刚拉开一点距离,青年突然动了起来。冯世真感觉后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不容抗拒地拉了过去。
冯世真猝不及防,撞在男子坚硬而有弹性的胸膛上。一股年轻男人特有蓬勃鲜活的热度通过紧贴的身躯传递了过来,身体窜过一簇电花。冯世真的脸色霎时染上了一层霞色,幸而被昏黄闪烁的灯光遮盖了去。
不待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晕眩。
青年握着冯世真的手灵巧地用力,她转身滑开两步,又被那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男子看着清瘦,力量却强大,冯世真再度轻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青年目光闪烁。冯世真猛地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戏谑的神色。
这人会跳探戈。看架势,他似乎还跳得很好!
一股好胜心油然而生,伴随着熊熊燃烧的征服欲。对视之中,两人都不自觉露出了一个充满挑衅的浅笑。
一场本该是单纯浪漫的圆梦之舞,转眼变成了一场较量赛。
白俄的小提琴师拉出了高昂的旋律,钢琴声紧随而上,交相呼应,像两簇烟花,交织着冲上夜空。
两具身躯紧密相贴,步调一致,仿佛化为了一体,如一对鱼儿,在舞池里从容游走。
告别了最初的生涩,冯世真找回了自己的节拍。他们的脚灵巧地交叉着,男子搂着她的腰,轻轻一旋,她就能随着他滑出几圈漂亮的舞步。
其他的客人纷纷扭头看他们。
冯世真翩翩的白裙和青年的白衫在灯下极其醒目,渐渐凝聚了场上大半的目光。
他们好似两块磁铁,忽而相互吸引,紧紧相拥,忽而又相斥,转身分开。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拉扯,令人欲罢不能。
女子轻盈的身段仿佛不可捉摸的烟云,围绕着,迎合着,稍不留神,就会漂走。他掌控着她,追逐不舍,一次次强势地将她拉回怀中。
小宝丽捧着面霜盒子回到舞厅,就见到这么一幕,吃惊得差点跌了盒子。她忽然发现身边站着的男人不是旁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七爷,您……”
孟绪安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站在幽暗的角落里,保镖环绕,不动声色地看着舞池中那对引人注目的男女,眼眸深沉晦涩。
青年利落地俯身。冯世真随着仰头下腰,又被拉了起来。
头顶刺目的灯光晃住了她的眼。她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得到紧贴着的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交织成一片的急促呼吸。
一簇电流闪烁着火花自冯世真背脊上窜过,遍布四肢,带来一阵震荡。
他们两人的脸贴得极近,青年低着头,鼻尖几乎和她的轻触,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男性气息充斥她的鼻端。
冯世真突然回想起自己在一本英文小说上看到过的一句描述:“这是一个最适合接吻的距离。”
乐曲忽而转入舒缓的段落。他们也随之放缓了节奏。
冯世真揽着青年的背,被他拥着。她觉得这场景真是奇妙。她就这样同一个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跳了一曲亲密如热恋般的探戈。
在她接下来的人生中,她将会做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她要去报复一个人,毁灭他的家,甚至会怀着恶意去接近一个无辜的青年,会伤了他的心。
那么这一只舞,就当作她对过去人生的告别。
再见了,所有的花好月圆。
再见了,那些镜花水月的梦。
琴师摁下几个重重的音符,结束了整支舞曲。
在这最后的旋律中,青年揽着冯世真一个旋身,做了一个完美的收官动作。冯世真汗湿的脸颊擦过了他的脸,蹭出一片滚烫。
舞曲落幕,众人散去。
青年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急促喘息着,白皙的脸颊似乎泛着微红。他的双眼不再冰冷,多了些碎光,像是被阳光照样着的泉水。
冯世真遍身发麻,脸颊火热,仿佛自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梦中醒了过来。
“哟!你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深藏不露呀!”伍少爷笑嘻嘻地过来,勾住青年的脖子,“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唐少爷只是笑笑,依旧没说话。
一群舞女见识了唐少爷的舞技,各个芳心大动,又前扑后拥地将他围住。两个少爷花了一番功夫才从女人堆里钻了出来。唐少爷一愣,眺望舞池,却没再寻到刚才那个女郎的身影。
冯世真坐在回家的黄包车上。秋夜的夜风吹干了她的汗,带来一阵阵清爽凉意。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首悠扬的舞曲。她望着头顶的明月,抬手虚虚地做了一个抓握的手势,放在胸口,满足地浅笑了起来。#####
家庭教师六
次日又是个阴雨天。冯世真一早去补习班递交了辞呈,回家收拾行李。
冯家起火的时候,冯世真还住宅学校的宿舍里,所以她的个人物品大半还保留着。为了接济家用,她后来把那些好衣料的洋装和旗袍都卖给了成衣店,自己将就穿几件旧衣。昨日去容家面试,为了给容太太留下个别致的印象,她才把唯一留下来来的一条旧年做的洋绸旗袍穿上。
冯太太一边帮着女儿收拾,一面叹到,“你往日的收入,也要留点钱给自己做几身衣衫的好。等你大哥回来,你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冯世真自然不会把自己进容家的前因后果说给母亲听。她说:“容家要给家庭教师做衣服的,我何必多花这个钱。”
她转去书桌前,写了一张吉屋招租的启示,拿去贴在了院门口。吃过午饭,就有人上门要租房子。
那是个自称在烟草公司里做搬运工的魁梧男人,叫马大贵。他眼神凶悍,出手倒是大方,也不嫌弃这间屋子狭窄逼仄,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冯太太本有些怕这男人,看在钱的份上,只有接受了,让他明日再搬进来。
冯世真送租客出门。四下无人的时候,冯世真低声对他说:“多谢七爷和大哥,以后劳您费心了。”
马大贵被烟卷熏黄的手指捏了捏鸭舌帽的边沿,“七爷吩咐过的,冯小姐放心。”
马大贵好似一头黑熊进了村,大摇大摆地从院子里走过,翻起的衣摆下露出梭子枪的皮套。院中纳鞋底的大妈们都被吓得老脸刷白粉一般,往日总爱在门口抽烟白相的一群半大的小青年也自觉散去。
冯世真觉得十分安心,感激孟绪安办事果真牢靠。
入夜后雨停了,窗外的月光照进了屋里,在地板上划着格子。冯世真洗了头,擦着头发,赤着脚,站在光格之中,耳边隐约又响起了那首悠扬的旋律。
冯世真愣了一下,垂下手侧耳倾听。音乐时隐时现,像是幻觉一般,诱惑着,呼唤着,让她的心弦也跟着共鸣起来。
毛巾被随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冯世真轻轻抬起手,虚搂住了看不见的肩背,缓缓抬脚,迈出第一步。
舞曲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闭上了眼,嘴角带着细微温柔的笑,随着节奏,滑步,交叉,旋转……
柔软如妙曼轻纱的月光包裹住了她,将她带入梦幻之境。
转身回位的瞬间,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坚实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
冯世真怔怔地张开双眼,胸臆一阵激荡,呼吸絮乱。
青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低头凝视着她,抿唇不语。一股淡淡的青竹似的暗香自男子身上散发出来,浸透了冯世真的心脾。
他们又站在了那间流光溢彩的舞池里,月光如白练,围绕着他们翻飞。
他们两人在空荡荡的舞池里,继续跳着那一支探戈。那支舞曲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他们也不知疲倦地跳着。四目相对,默默无言,仿佛被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次日,冯世真被照在脸上的暖暖阳光唤醒。她觉得手臂胳膊都有些酸,好像真的跳了一整夜的舞似的。
容家位于法租界公馆路的一条里弄里,左邻右舍都是西式洋房,邻居非富即贵。容家位于里弄尽头,花园面积极大,几乎占了半条街。
冯世真让车夫把车停在了她上次来进的那扇偏门前。听差的早就得了吩咐,把她的行李提去她的房间,她则先去大宅里拜见容太太。
容太太正在同三个做客的太太打麻将。一听给大少爷新请的女老师上门来了,太太们心有灵犀,借着胡牌一道起身洗手,都不急着返回去。
冯世真跟在一个端着果盘的娘姨身后走进客厅,站在地毯的一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好。太太们的目光好似警察用的探照灯,将冯世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冯世真今日穿着阴丹士林的宽身长旗袍,十分朴素。这衣袍十分不显身段,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显出几分窈窕来。她五官生得明朗大气,神清气爽,乌发浓鬓,长眉杏目,有一种不加雕琢的青春之美。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太开口笑道:“好精神的女孩子。听说还是个高材生。淑君你从哪里寻来的?”
容太太得意道:“托人满上海找了十来个人选,就她最出挑,连通篇英文的数学题都能全答对呢。都怕请她来教孩子有些大材小用了,该去大学里教书才是。”
一个瓜子脸,留着桃心刘海的少妇吃吃笑:“这么年轻的女先生,不知镇得住你家那大少爷不。我弟弟和他一般大,还会和同学们一起捉弄老师呢。”
容太太扫了冯世真一眼,说:“冯小姐之前一直在补习班教书,学生多是要考大学的男孩子,她管教学生的经验可丰富了。”
冯世真得了容太太暗示,也附和道:“太太请不用担心。为人师者,当以德和学识服人,仗着年纪压制学生,只会适得其反。”
少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想必不仅学问是候选人中的头一份,容貌也定是头一份吧。表嫂,你看她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女明星吕星采?”
那个珠圆玉润的太太细声细气地说:“像吗?这年头的年轻女孩儿都长得好,一个个都能上杂志封面做女明星的。光说芳林那丫头,上次见她和同学逛百货公司。五六个女孩,都是大家闺秀,却就是她生得最标致。”
这个马屁真是又脆又香,方圆十里可闻。容太太十分受用,顺着话头道:“说起来,该把芳林他们几个孩子叫过来见老师的。”
一个娘姨来报:“大小姐领着几位小姐在花园里画画儿,小少爷在后院踢球玩。大少爷一早说要去码头送个朋友,早饭没吃就出去了。”
“嘉上这孩子,”容太太露出操心的慈母样,“怎么又不吃早饭呢?可是不喜欢新来的川菜厨子?”
康嫂不说话。几个太太也神色各异。
继母为了他专门请了四川厨子,他却连出门都不告知一声。这容大少爷乖僻的性子真是越发坐定了。除了那个瓜子脸的少妇冷笑着不说话,另外两个太太都十分同情地安慰了容太太一番。
容太太把戏做足了,才对在旁边看了大半天戏的冯世真道:“芳林一画画就放不下笔的。冯小姐不如跟着康嫂去花园寻她们,顺便也熟悉一下院子。”
冯世真露出体谅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同几位太太告辞,跟着康嫂走了。#####
家庭教师七
冯世真前日来面试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容府的华丽和宽敞。容家的花园占的地,都足够再修一套花园洋房了。
花园中小桥流水,奇花奇草不提。有一间明朝的八角亭,据说汤显祖在这里写过《牡丹亭》。容定坤花了两万块把亭子买了,拆下来运到上海,又请工匠重新组装了起来。
这事真假难辨。容定坤如今是上海滩数得上名号的巨富商贾之一,自称亡父是前清秀才,八国联军打进来后,家道中落,又做洋人买办发了家,娶的两任太太都是诗礼人家的小姐。他最爱结交文化人,自诩儒商,时常慷慨解囊支持一些文人墨客。一掷千金买个亭子,也不过图个开心罢了。
容家的小姐们就在这间八角亭里作画。
亭子临水,繁花似锦,碧水蓝天一色,景色美如重彩油画。几位小姐们穿着时兴的洋绸衫裙,梳着流行的短卷发,姿态各异,却都清秀可爱,加个画框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图。
听到家庭教师来了,一个最年长的少女放下画笔,姿态优雅地站了起来,请冯世真进亭子里。
“冯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刚画了几副画,请你过来点评一下,看谁画得最好。”
冯世真是过来教外文和数学的,美术并不是她的强项。
容大小姐容芳林年底就满十六岁,名不虚传,果真是个身段纤细、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可说话不苟言笑,显然要试探新老师,来势有点咄咄逼人。
亭子里摆着几个画架,有几副涂鸦明显出自年幼的几位小姐之手,没什么可点评的。剩下一副画得最整齐,最逼真;一副看似潦草,可笔触奔放,色彩浓郁。
冯世真扫完一圈,指着第二幅道:“这张与众不同,画者应当是受了印象派画法的影响,对色彩的运用十分大胆,又将光影捕捉得很好。另外这一副,技巧娴熟,功底扎实,若是画工笔国画,应当比画西洋水彩更加适合。若单说水彩,应当是前面这幅画得好。若说绘画造诣,两个画者应当在仲伯之间。”
这话说完,几位小姐神色各异。
容三小姐笑着拍手,“二姐确实画得一手漂亮的工笔花鸟。大姐则正在跟着白俄的宫廷画师学油画呢。冯小姐可真厉害!”
冯世真浅笑,“其实我是理科生,并不懂画。见笑了。”
容芳林嘴角挂着满意的浅笑,语气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冯小姐太谦虚了。听说你英法文都极好,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容二小姐年满十五。她是做陪嫁的大姨太太所出,长得也漂亮,就是皮肤微黑,不及姐姐雪白可爱。
容芳桦本来觉得自己的水彩画得栩栩如生,远比大姐的乱抹瞎涂好得多,却不料这新来的女先生夸容芳林是印象派。可随即冯世真又点出了她最擅长的工笔,说她们艺术造诣是一般好的。她好生意外,呆了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对着冯世真也亲热地笑起来。
容大小姐把双胞胎妹妹打发去放风筝,让下人送了茶点上来。
冯世真问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功课。容芳林用英文回答了两个问题,冯世真纠正了几处小错误。容芳林虚心受教,认认真真地又把回答重复了一遍。
冯世真见多了蠢笨高傲的千金小姐,难得见到这样谦虚勤学的,很是有些意外。
“我不瞒着冯小姐,”容芳林说,“去年和今年,我前后两次去考中西女塾,都落了榜。爹爹说要给学校捐些钱,我却不想让同学背后取笑没资格,便和父母立了军令状,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考进去。”
容芳桦也说:“大舅家的静表姐读的是中西女塾,后来还考取了公费留学,极是长脸。爹爹对我们几个女孩儿说了,如果不能读大学,就要听从他的安排结婚。如今都讲新女性,反对旧式包办婚姻,爹爹这样真讨厌。我和大姐都想上大学,我将来想做一名教授呢!”
冯世真微笑道:“两位小姐这么好学,我这做先生的真是松了一口气。人要成功,一分靠运气,三分靠天分,剩下的全靠勤奋。两位有这种上进心,不怕事半功倍,得偿所愿。”
容芳林说:“冯先生主要也是教我们三个。我同二妹功课程度是一样的,就是大哥有些难办,要让先生格外费心了。”
冯世真端着茶杯,一脸好奇地问:“大少爷中学都已经毕业,再怎么也不会太差吧?”
容芳林漂亮的脸上露出一抹同容太太酷似的轻蔑的讥笑,“那所军校说是中学,不过是专门用来管教顽劣的孩子的。大哥小时候不听话,爹爹才送他去学规矩。如今规矩也许学着了些,可功课却耽误了。”
容芳桦快人快嘴道:“大哥成绩太差,没有大学肯要他啦。”
容芳林瞪了妹子一眼,容芳桦讪笑着低头喝茶。
两个双胞胎女孩拿花草编了一个花环,笑嘻嘻地给冯世真送了过来。冯世真将花环戴在头上,用法文向小女孩道谢。女孩子们又笑着跑开。
秋日的早晨,阳光和煦,鸟鸣枝头。院子里秋菊初绽,屋内的留声机上放着小提琴曲,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清淡花香,若有若无地飘在风中。
这里静谧美好如世外桃源。容家带着铁丝网的高墙,将这些太太小姐们同外面风雨动荡的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
冯世真品尝着散发着玫瑰香的红茶,将目光投向远处。
秋光之中,两个高高的人影穿过攀着紫藤的石拱门,朝这边走了过来。
“云驰哥哥来了!”
“大哥快来,见见冯先生!”
双胞胎好似两只热情的小鸟,叽叽喳喳地飞扑了过去。一个平头青年把她们两个抱起,转了个圈。小女孩们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冯世真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走到亭子门边。
风吹树影飘忽,晃得冯世真一时睁不开眼。等到她视线清晰时,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高个青年已经站在了亭子前,正仰头望着她。
小提琴的乐曲声旋转着,进入了高潮段落,遒劲的音符飞扬开来,散落在了花园里的每个角落。
快近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照得一切无所遁形。晒在皮肤上,产生一股微微灼热感,身体深处却溢出一阵冰冷来。
相距上次见面不过一日,却恍如隔世一般。
伍云驰放下两个小姑娘,轻轻地“咦”了一声,好整以暇的目光从容嘉上面无表情的脸,移到冯世真错愕的脸上,又再移回来。他这举动引得容芳林投来困惑的一瞥。
冯世真缓缓走下亭子的台阶,站在了容家大少爷的面前,手略颤抖,朝他伸了过去。
“大少爷好,我是新来的家庭教师,姓冯。”
因为要极力压抑住紧张的情绪,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反而显得有些木讷。恰好此时,乐曲结束,园中霎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然后,没有指责揭发,没有冷嘲热讽,甚至连一点点置疑都没有显露。
容嘉上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冷淡无波,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像试水温一样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
“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