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孤城里,在风雪的环绕之下,谁知道会有多少罪恶正在这茫茫的雪夜里发生?

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路?

被自己碰到又拖来此地的那个女子,那个坚韧的伤者,又是什么来历?

城外的奸细?逃兵?普通的倒霉的难民?

自己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回到兵营,好好睡一觉,等待着明日来临的日复一日么?

管他们是谁,跟自己又有啥关系?

自己遇到了那个冻在雪堆里的倒霉蛋,然后把她拖了回来,这不是已经做得很多了么……

正思量间,谢泽目光瞥过,陆拾正抬头,四目相交,陆拾只觉得对方眼睛又如方才般精光一掠而过,眼睛竟似有灼烫的感觉,一时众多杂念雪融,顺口答道:“以前没打仗的时候我跟南城彭师傅练过俩月的武。”

谢泽似乎对他颇感兴趣,点点头道:“果然练过武,不过我看你出手不快,但时机掌握的……”正说着,却听那地上的女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声。谢泽目光一闪,伸手抓住那女子的手,沉吟道:“不好。她受冻太重已伤及内腑,估计是强撑不过去的。我去想办法搞点药来,你在这稍多呆一会,看着她吧。”

说完,不待陆拾发表意见,他已经踏出了这间破屋,不一刻,那瘦削的身形已消失在风雪中。

火慢慢燃烧,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这一处破屋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那女子的呼吸声沉重而平稳,缓慢但似乎含着某种奇怪的节奏。陆拾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自己斜倚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八仙桌边,无聊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声变成了两个,一轻,一重。

清晨。

陆拾骤然惊醒,猛地站起身来。

风雪未停。

虽已日出,但只得些微光。

还是那个破屋,那座孤城,那场雪。

但人已不见。

没有那个受伤的女子,也没有那个奇怪而俊俏的年轻人谢泽,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奇怪的梦。

那场梦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那已燃成灰烬的火堆。

陆拾恍恍惚惚踏入风雪中。

他妈的昨夜不是梦。

陆拾打了个寒战。

他终于确定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本来穿在身上的外套,不见了。

真冷!

第一章 新兵

封州城矗立中原,北遏烟云,南临京都,西靠黄河,乃中原第一座重镇,也是保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城方圆一百一十六里,低处高八丈,高处十一丈。城基阔一丈半,九座城门环绕,各有铁栅四层,城墙乃青砖灌糯米层层垒就,乃王朝第二大坚城。

二十年前,当时只是五军大都督的东君率兵平东方五郡之乱,驻兵封城,有感此地风云交汇,是兵家必争之地,遂上奏朝廷,发大力修整这座坚城,将各城门的瓮城迁移至城内,设藏兵洞,并建内城,兵械军需均予取予求,屯兵十万,并求得江湖豪门之力,为此坚城专门设计制造了利器天诛连弩。

据说此城彻底完工之日,东君站于城头,默然不语良久,从人问其何故,答曰:“此城乃天下绝地,兵家必争。此城建完,即使落入庸才之手,也可保三年不落。但天下何其大也,气运流转,非人力所能预测。将来风流云转,战事一起,此城可能是避难之所,也可能是吞尸销骨之地。今日你我所做,不知是对是错?”从人皆叹息,默然不语。

无论如何,这座孤城,此刻就横亘在这乱世之中,倔强地将那自称明王的反贼隔离在他触手可及的中原之外,也庇护着城内那正莫明其妙的陆拾。

昨夜一场梦般的经历和那两个奇怪的人,陆拾没时间多想。因为昨夜本就是偷偷出的军营,若误了早上点卯,只怕脑袋立刻就得挂到旗杆上去。

陆拾今年只十五岁,当兵不过俩月。年前,他还在南城里流浪,靠着给人帮佣打零工过活,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闲时跑去偷听读书,找人练练武,虽然经常遭白眼,却也算是悠游。

龙威武馆的彭震彭师傅倒是很喜欢他,常跟他说他的什么反应力是一等一的好,只要跟他好好练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跟自己一样去哪个武馆当个教师或者去哪个镖局,没准还能混上个镖头当当。

这样一天天地混下去,少年觉得其实一切挺好,而且在越变越好。虽然整个天下的形势其实并不太好。

当天心宗的大军第一次攻打封州城的时候,贼兵未到,城内已乱成了一团,但凡有些家底或者能动的,都忙忙地收拾家当,挤在南城门哭喊着逃难,一时被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连驻守此地的陈王和扶危将军林威也连夜逃遁。

当时留下来死守封城的,便是当时的副将,现在的田大将军,田狩疆。

大威德明王号称十万的大军在封州城外不分昼夜围攻三十七天,终于在这坚城面前退却了。

一年后,已席卷整个西北的大威德明王再来,号称十五万的大军将封城围得铁桶一般。这一次围城五十二天,因为一代名将叶渊停复起拜相,督师出京,威胁明王大本营青州,一代枭雄终又无奈退去。

所以,当九个月前明王大军再来之际,封州城的百姓谁都没把他当作一回事。

围什么围?我们又不是没有被围过。

任你围任你攻,封州城是不会陷落的。

谁也没想到,这一围,便是九个月。

陆拾叹着气,拾阶而上。

他是新兵。名义上说是新兵,其实做的就是劳工的活。

封州被围九月,普通人家早已粮绝。城内虽说不上饿殍满地,但已有吃人肉的传说。

虽然田大将军事先为军队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没有去搜刮一粒百姓家里的食物,但与此同时,军队也决不肯将一粒粮食分给普通百姓。

城内大户人家还好,靠着日前的积累还可以勉强度日,一般百姓已是卖儿卖女,甚至为了一口吃食杀人放火也屡见不鲜。

事实上,城内饥民甚至发起过冲击军队粮仓的暴动,可惜面对百战铁甲“猎”字军,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于是,对一般人来说,能得到粮食,能保自己活命甚至可能为一家挣来活命吃食的唯一途径,只有——

加入军队。

围城初期,天心宗大军如人命不要钱一般,几乎天天不惜代价地攻城,虽然城坚箭利,但军士死伤仍是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