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拉吉感觉心里有些难过,却又有更多的,像是快乐或者是满足的情绪充盈了心间。

  它慢慢把那叶子攥紧了,嘴角也慢慢地弯了起来。

  兰拉吉失去了记忆,没有关系。

  森林会记住一切。

  那菈笨笨,也会记住,永远记住。

  *

  今夜的须弥城,天色有些暗沉。

  像是乌云在城外凝聚,于是连带城内都是一片惨淡的压抑。

  已是深夜。

  多托雷站在属于大贤者的专属研究室中,眼光带着一点挑剔地打量房间中的摆设。

  他目光好似落在书架上,是以没看到,身后的人偶,脸上慢慢露出了一点细微的杀意。

  下一刻人偶没再犹豫,瞬间从袖中抽出短匕,一跃而起朝着多托雷的后心击去。

  只是出手的刹那,脑海中立即腾升起极度的晕眩来,人偶身形已至半空,竟没忍住颤了一下,瞬间失去了大半平衡,眼看着要向下跌去。

  “我原本还以为,你能多忍耐些时日。原来就只能坚持这么两天么?”

  多托雷显然早就看出了人偶行径有异,只是一直没有声张。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和小草神的眼神往来能躲过我的观察吧?你还是太年轻了,阿散。既然你不听话,不妨就做一个新的实验,彻彻底底地清除你的所有自我意识,变成一个只能听从命令的——”

  多托雷的话被骤然打断。

  窗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不用抬头就能猜出那人脸上的表情是何等嘲讽。

  多托雷身形有一瞬间的凝固。

  他抬手,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领口,看起来仍是一片从容风度。

  那人的声音,可太熟悉了——多托雷可能永远都忘不掉。

  他慢慢回头。

  不是错觉——

  一旁高高的花窗上,一道被夜色衬得狭长而冷肃的身影,就斜倚在窗边,右手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正对着月光。

  手指纤长,线条凌厉而漂亮,在一点微末的月光下显得薄雾般透白。

  她好像轻笑了一声,手指轻捻,那纸张就顺着夜风,轻飘飘地落下,正好落在多托雷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正是教令院今日发布的公告,有关学者卡菲尔暂时接任代理大贤者的那条。

  风送来一声轻笑。

  “这时候赶来恭贺代理贤者上任,应该不算晚吧?”

  那身影背对着被稠云遮住的月色,脸上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但是多托雷清楚地感知到了。

  瞬间钉在喉间,已经深入半寸的锋利冰棱。

  只要他略有异动,那冰棱便会毫不留情,直接将他的喉咙洞穿。

第62章

  窗边的身影矫健地一跃而下,落地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那道遥远而朦胧的影子便出现在多托雷眼前不远的地方,还是他熟悉的眉眼和轮廓,看起来这些时日陷在桓那兰那也没吃什么苦头。

  只是,对方原本还会含于面上的笑容,如今已经消失的彻底,她凝眸望来之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都是平静。

  甚至连杀意都没有。

  但偏偏是这样——才更令多托雷心生极度不详的预感。

  越是平静,就越表示果决,越表明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刺进脖颈的冰刺也随着他说话时轻微的胸腔震动而刺得更深了些许。

  伤口处慢慢洇出一丝蜿蜒的血迹,像是满地清白大雪中红梅落下,迤了一地的落花。

  “你以为你赢了吗,闻音?”他难得笑的肆意且猖狂,像是要将满身愤怒和戾气一同发泄出去,“你回来的太晚了——你看看如今须弥的形势,你觉得你还剩下什么?”

  “辛苦筹谋许久,却不如我这一天得到的更多,即便是到了女皇那里,也没办法交代吧?”

  “你还是不懂,多托雷,女皇要的从来不是混乱的须弥。”闻音并不在乎他的嘲讽。

  女皇并不想要其他六国动乱四起,她真正希望的是集合七国的力量一同对抗“祂”。

  退而求其次的话,便像是五百年后那样,获得七神神之眼。

  只是,这些话,不必同多托雷多说,闻音也没有送人上路前先给人解惑的癖好。

  “那你也输了。”多托雷并不在乎,眉目中染上三分带着恶意的愉悦来,“想杀我的话,不妨先杀了阿散——”

  闻音眼睫微抬,冰凌竟瞬间突进,眨眼间便能直接洞穿多托雷——

  却被一双白皙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然后,冰凌被反手抽出,一把抛在地上,清脆的冰晶破碎声之后,那冰凌倏然断成两截。

  闻音视线骤然和人偶对上,只见他面容中一片冷色。

  只是,闻音的眼中也不带丝毫和煦的神色。

  她近乎冷漠一般打量着眼前拦路的人偶,数秒后才似轻笑了一声。

  虽是在笑,笑声却像她的瞳色一般不带丝毫温度。

  “阿散?阿散。”

  她叫了两遍这个名字,声音也仿佛随着这两声呼唤变得柔和了些。

  可下一秒,她倏然问道:“阿散,你要拦我的路么?”

  她声音很轻,在黑暗的夜里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消散的柳絮。

  但她的声音又很稳,稳到不带一丝动摇。

  这话并未含着什么奇异的力量,但人偶的身影却骤然一晃,心底陡然生出无数靠近她的向往——

  靠近她,靠近她,哪怕被她眼底的火焰烧成灰烬也不后悔,去啊,去靠近她——

  脑海中的枷锁被倏然冲破,那种时时刻刻映在脑中的隐痛也消失得干净,人偶不必再挣扎与真实和虚幻之中,他的心已经自发带着他冲破了枷锁。

  头脑瞬间清明。

  他下意识抿出一点笑来,只是那笑意尚还没有在眼底绽放,四肢就已经不听使唤,变得僵硬起来。

  多托雷竟然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双重的禁锢。

  人偶惊恐地发现,像是有什么人对自己的身体下令,命令他举起手中的短匕。

  他的眼神原本稍有明亮,但随即更快地黯了下去,他甚至不敢再看闻音的表情,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转开了视线。

  人偶手中的短匕重新举起,凛凛的寒光直指闻音。

  闻音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托雷作为博士的复制体,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既然能好心帮人偶解开神明的封印,自然也有其他的布置,防止人偶反水。

  甚至像现在一样,利用人偶来对付她。

  闻音越过人偶隐隐颤抖的身影,看向他身后迅速后退数步,眼神警惕的多托雷。

  他脸上的笑意也并未消失,只是神色里带了些警惕和化不开的浓郁暗色。

  “来吧——杀了我,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一字一顿地低语道,像是在吟诵什么惑人心神的密语。

  他知道闻音比人偶要强,但是,她有一颗那样温柔甚至堪称仁慈过头的心啊——她不会舍得伤害人偶的。

  看来多托雷对她的实力和人品都有些许误解。闻音漫不经心地想道。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慢慢地举起右手。

  锋锐的冰凌慢慢出现在她手中,那模样居然有几分熟悉,一如她第一次取得邪眼,在多托雷办公室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凝结出一段冰凌,抵在多托雷的脖颈上。

  那时他们尚还实力相当,闻音权衡过后没有真的动手,但是现在——

  闻音步伐并不快,但每走一步,都好像将脚步落在多托雷的心头上,砰、砰、砰——

  相比之下,人偶握刀的手却在颤抖。

  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朝她举刀的,即便眼下被多托雷控制,他也在用尽一切力量对抗。

  短匕上的光随着人偶的手一同轻晃。

  下一刻,闻音骤然提速,身影便如流光一般,极迅速凌厉地一闪,暴风闪电一般将慢了半拍的人偶瞬间击溃。

  他们的武器甚至都未曾碰撞,一切就已经结束。

  多托雷更不曾有反应的时间,身体瞬间被巨大的力道击中,后仰倒飞出去,隐隐能听得见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对于闻音而言,早就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了。

  然后,那道总是傲慢而不可一世的身影骤然摔到墙面上,又从墙面上跌落,鲜血在墙面上迤出一道血痕,狼狈地跌倒尘埃里。

  “你——”多托雷半掩住伤口,殷红的血却依旧没缓和半分,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涌出。

  “心脏”已经破碎了,再怎么挽回都无济于事。

  甚至不需要闻音再动手。

  多托雷能清楚地感觉到,任何智慧和计谋都没有办法帮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脱了。

  “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命运——”他脸上带了一丝不甘,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输给本体什么——只、只是——”

  “你其实输给了你自己,这样说有没有让你好过一些?”

  闻音抱着肩膀,神情冷淡地看他跌落地上,染上尘埃:“博士不曾忌惮过我,因为他从不把任何人类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对于他而言,世界都是他的玩物。”

  “而你——你表面看上去像是瞧不起你的本体,也瞧不起我,但实际上,你害怕我们,怕的要命,甚至于夜里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如何除掉我们两个。”

  “从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极致的傲慢,却配不上足够的实力、底气和胆量,这才是你如今躺在这里的原因。”

  闻音看到地面上躺着的那个“多托雷”听了这话骤然张开了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已经被极致的暴力摧毁大半,如今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

  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带着不忿。

  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比本体要差的,即便是死也不会。

  闻音没心情同他废话,只是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的本体其实还没有死——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他还活着,只可惜,你不能再活着了。

  闻音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

  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复制体胸膛剧烈地起伏,看他眼睛里的怨愤几乎要溢出眼角,冲出眼眶。

  只是随着他气力愈发变短,他的脸颊也渐渐变得毫无血色,生命力正飞快地离开这具身体。

  眼看就要断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先前的狂怒从他的眼神中慢慢褪去。

  他或许是狂妄,但从不愚蠢。

  他不过思量片刻,竟有些能明白闻音和女皇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了,眼神里慢慢透出一点诧然来,又慢慢凝固成一成不变的深海般的平静。

  闻音直觉对方还有话想说,但是最终,也只看到他嘴唇轻颤两下,溢出最后一声笑来。

  最后的时刻,他依然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什么算成功,什么算失败?他自负拥有人类至高的智慧,怎么能忍受自己仅作为另一个人的复制品?

  多托雷半阖上眼睛,脑海中竟然也像普通人类一样走马观花起自己的一生来。

  这样的命运,回顾来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秒,他缓缓比了一个口型。

  他说——祝得偿所愿。

  闻音能不能赢?他不知道。

  但如果闻音胜了他,最后也不能赢的话,倒是显得他更可笑了。

  闻音静静地看着,看着对方气息一点点断绝,眼瞳里的光也一分分淡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那个没死透,这个总死透了吧?

  眼瞳里一点深红的光,慢慢地淡下去,像是满足了的样子,背后的黑色暗纹也沉寂下来,敛去来自深渊的气息。

  身后挣扎出些许动静来,闻音侧头望去,就见小人偶从地上慢慢挣扎起来,因为刚刚和闻音一番打斗,如今脸颊还有些苍白。

  他怔怔地望过来,眼睛里渐渐有泪光凝聚。

  “结束了么?”他问。

  月光从云层中探出一角,映在他比月光还要洁白的脸上,照得那点泪珠都剔透晶莹。

  闻音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他。

  “结束了。”她说。

  *

  须弥城近日暗潮涌动。

  先是在职已久的大贤者横死,据说是引用过度咖啡所至,影响了好一阵咖啡馆的生意,再然后是就职代理贤者的学者卡菲尔就职当夜就离奇失踪,甚至传出些他是敌国间隙的消息。

  直到后来教令院重新择选大贤者,经过学者们的一致推举,生论派贤者成为新一任的大贤者,并带领其他教令院的学者们以及须弥民众们欢迎小草神回宫,须弥城的动荡才告一段落。

  混乱的时局,也最终停歇。

  今日,正是小草神被迎回须弥城花车游行的日子。

  民众们早就得到确切消息,知道这次不会再像上一次被放鸽子,早早就来到街头巷尾等候,期待能够早些面见神明。

  高树掩映之下,有两道身影远离挤挤挨挨的人群,闲适地站在一边。

  正是闻音和小人偶。

  闻音手里正在拆一封今早刚收到的信件。

  字迹不大熟悉,说话的口气倒还是认识的。

  是空的信。

  她读了几句,眉色好似轻微地舒展了些,指节也轻缓地敲击着一边的墙面。

  却听一边小人偶突然欢呼了一声。

  “纳西妲的花车来啦。”他扯了扯闻音的手臂,示意她抬头去看,把注意力从空的信件上移走。

  小人偶一向不大喜欢空——或许是当时在桓那兰那的事情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不好的回忆。

  “不下去看看么?”他问。

  闻音摇摇头,耳边的深蓝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划过一个清晰的弧度。

  “到这里就可以了。”她说。

  语气里并无遗憾和不舍,眼睛里却好好像浮起一层浅淡的叹息。

  须弥的事情已了,想来要不了几天,她就会被调回至冬。

  总有分别的时候,与其等到有一天反目成仇,不如趁早离开。

  能同行一路,已是缘分。

  人这一生,又能同多少个人有这样的缘分呢?

  闻音微微垂下眼,正好对上下方的花车上,纳西妲笑望来的一眼。

  新生的神明扬起一副笑颜,眉梢眼底都写着幸福的笑意,几乎要跳起来冲她挥手。

  笑声,歌声,喧闹而幸福的人声,一瞬间离闻音很近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她不曾迈上前一步,只是隔着人海和纳西妲对望。

  闻音伸出手,冲着纳西妲的方向轻轻地挥了挥。

  直到花车的影子远去了,她从容收回手。

  除了小人偶,没人再看到——闻音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短链,上面坠着一枚浅绿色的神之眼。

  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从那神之眼上轻轻透出来。

  *

  “咦,兰拉吉,你在看什么?”兰帝裟吧嗒吧嗒走到兰拉吉身边,顺着它的目光往远处的须弥城望。

  如果闻音在这里,应该就能认得出,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兰拉吉的地方。

  兰拉吉将小短手捧在脸颊边,望着远处的城池出神,过一会儿才回答道:“在看花车。好多次太阳落下了,那菈们迎回小草神,花车很大,很好看。”

  兰帝裟随手摸出一个圆果子啃了起来:“我们之前,见过她。那菈笨笨带我们去。”

  “那菈笨笨,现在应该就在欢庆的那菈中,听着那菈们唱歌吧?”

  兰拉吉晃晃脑袋:“不行,我要回去练唱歌了。”

  “学会那菈们唱的歌,下次再见面,唱给那菈笨笨听。”

  “那样,那菈笨笨,会再愿意做兰拉吉的朋友吧。”

第63章

  冬月的北国,本就寒意凛冽。

  入冬之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地苍茫一片,白雪素裹,却不料今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也正是在今日,关于愚人众最后一道权柄的分割,彻底尘埃落定。

  这五百年间,至冬国各大家族为了执行官的席位争斗不休,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没能想到,最终仍旧一无所获,甚至临到最后,执行官的末席也与他们无关。

  不,也不算一无所获——

  总有几个头脑清醒些的,早早就做了打算,隐匿在某位相熟的执行官背后,像是太阳之光灼耀大地之时,隐匿其中的暗影。

  比如——

  “好孩子,今天是你的授勋仪式,可不能就穿这么一身上去。”【公鸡】普契涅拉语气和蔼,眼中也暖光湛湛,像是关怀自己的后辈一般。

  他身量虽矮,站姿也并不板正,远远从后面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因为年老而驼背的普通老头,但没人敢真的不将他放在眼里。

  相比之下,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就身姿郎朗,风度卓越了。

  修长而笔挺的青年身躯包裹在一身简单利落的军装之下,却不显得半分局促,反而如同出鞘利剑,抬眼间便锋利之气尽显,一头橙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过熠熠的光。

  只是在普契涅拉看来,有时候锐气太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年亲手栽培这个年轻人,眼看到了该得利的时候,自然分外小心些,不能让他也让自己功亏一篑。

  “到了女皇面前,且再恭敬些,你升到这一步,毕竟用的时间太短,有不少人对你有意见——只不过被我按了下来。当然,你的功绩是实打实无可指摘的。”

  “只是,小人难防啊,但只要女皇看重你,旁的人就不敢说什么。”

  普契涅拉身边,那个容貌极盛的青年都一一应下。

  眼看该嘱咐的都已经嘱咐过了,普契涅拉也打算离开,先一步去拜见女皇。

  而作为今日授勋仪式的主角,青年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能等到女皇的召见。

  但他却突然上前了一步,像是还有话想说。

  普契涅拉会意,步伐随之一顿,给他说话的机会。

  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

  “市长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您。”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酝酿在心中许久了——从他从深渊回到地面的第一天起。

  只是之前他地位不够,一直没有问出口的机会罢了。

  “执行官之中,是否有一位,代号‘博士’?”青年声音虽低,但语调清晰,分毫不差地传进他耳朵里,竟叫这位在执行官中都名列前茅的市长先生都耸然一惊。

  毕竟,有关博士的事可是五百年前的秘辛了,阿贾克斯虽然已经加入愚人众许久,但毕竟今天才真正授勋执行官席位,他是怎么知道这件连不少执行官都不曾知道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