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微微坐直了些,冷淡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抬手扼住了他的脖颈,指尖慢慢地缩紧。

  细微的窒息感。

  阿贾克斯终于意识到不对,出声去呼唤她的名字——

  “闻音——闻音!”

  没有回应。

  少女歪过头,打量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可以任由自己玩弄的玩具。

  但是下一秒她俯身靠近。

  两人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直到鼻尖挨着鼻尖,距离不过分毫。

  周围的空气里全是她身上泛起的微微血腥气,叫人觉得迷眩。

  “闻——”

  阿贾克斯想要出声,却被少女瞬间捂住嘴唇。

  那双眼睛里的猩红色慢慢褪去些许,扼制他的力道也慢慢松懈。

  她小声说:“你别说话——”

  “达达利亚。我有点累了。”

  “你能不能自己带着万达国际去打深渊啊。我真的打不过。”

  阿贾克斯被捂住了嘴,说不出话,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缓缓地眨了眨,慢慢地浮现出一丝愤怒来。

  她以为她是在和谁说话?难道丝柯克还有别的徒弟?

  想到这里阿贾克斯突然一愣。他意识到自己从没有问过闻音的来历,如果有一天他们就此分别——或许余生都不会再见面。

  似乎是见他没答应,少女的语气变得有些凶起来。

  “冬极白星都抽了!天赋等级也都拉满了!你还想怎么样!打不过深渊是我的错吗,啊?不是!是你自己没好好刷圣遗物!你已经是个成熟的鸭鸭了,应该自己去刷圣遗物,自己去打深渊!”

  闻音已经陷入全然的幻境,竟以为眼前人是五百年后,她那位征战深渊的好伙伴——达达利亚,义正词严地PUA他。

  阿贾克斯觉得闻音是烧糊涂了,满嘴胡话。

  “达达利亚,你去打深渊嘛。我打不过……”

  嘟囔了一会儿,少女松开扼住他脖颈的手,彻底地安静下来。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去给胡桃攒原石去了。”

  说完,她居然站起身要走。

  只不过站起来的时候依旧踉踉跄跄的,像是路都走不稳的刚成年的幼崽。

  阿贾克斯长长地叹了口气。

  之前听师傅丝柯克提到过,在深渊里待久了会受到“侵蚀”,尤其是有神之眼的人,受到的反应尤甚。

  却没想到,侵蚀来的这么快,症状也这么可怕。

  闻音到底在深渊待了多久了?这样的问题,他从没问过,也没想过要问。

  可能在他的心底深处,不过是把她当做一块成长路上的绊脚石而已。

  他会想和她对练,和她并肩屠戮魔兽,却不曾想了解过她分毫。

  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打败她,他不会过多关注注定被他战胜的人。

  只不过,在他最终打败她之前,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这里。

  于是他唰地站起来,大步上前,一把把少女又扛了起来。

  先去带她找师傅,师傅应该会有办法。

  但是,阿贾克斯脸上的表情情不自禁地带了点凶狠,他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会儿。

  难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之所以出手救他,就是因为我长得像是那个“达达利亚”?

  肩膀上的人剧烈挣扎了两下,慢慢地不动了,像是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昏迷。

  得加快速度了。如果再不找到丝柯克,闻音大概率会——

  可是丝柯克到底在哪里?

  不知在黑雾中转了多少圈,放眼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茫茫的暗光。

  甚至连魔物都没遇见一只。

  死寂的空间里,似乎只剩下他和她。

  数不清是多少次走过熟悉的道路,阿贾克斯抚摸岩壁,那岩壁上还带着裂纹,正是闻音刚刚抵着他压上去的那块。

  肩上的人发出低声的呓语,像是陷入了深重的梦魇。

  “三百亿摩拉,潘塔罗涅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博士——我必要刀了你——”

  “司法总官,枫丹——终有一天——踏、碎……”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闻音的杀意几乎能穿透着两人相接的皮肤。

  “杀光——杀光一切——杀死他们!”

  周围的温度急速地下降。

  不好——阿贾克斯心中暗道一声。

  闻音赫然已经不受控制地使用了神之眼的力量!

  他强忍着两人皮肤相接处的刺骨寒意在黑暗中继续前行,最终却只是又一次失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被困在了这一片雾气里。

  而且——上一次闻音流血昏迷的时候,阿贾克斯枯坐着守护了她好几天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饥饿,本身也就说明了这片空间的问题。

  更别说,这里丝毫没有深渊中随处可见的魔物的身影。

  只有无边的死寂。

  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以至于血液的流动都变得迟缓,大脑里也像是出现了幻觉一般。

  阿贾克斯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熟悉的人影。

  他愣了一会儿,回答道。

  “父亲?不——我今天不想去钓鱼——”

  “冬妮娅,你自己去玩吧,哥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不好意思,妈妈,我今天没有时间带安东出去逛——”

  我有很重要的一件事要去做——但是是要去做什么?

  他现在是在哪里?

  对了,他离开了家,想像父亲一样冒险。他带着短刀和面包走进了森林,没有告诉家人。

  他遇到了紧追不舍的群狼和巨熊。

  他用短刀划破了巨熊的眼睛,杀了两头雪狼,自己却也受了不轻的伤,然后不小心掉进了深渊。

  他在黑暗里孤身一人行走,找不到出去的路,血腥气却吸引来了恐怖的深渊巨兽,它吞掉了他,嚼碎他的骨头满意离去——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好冷啊,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仿佛全身的每一处血液都被冻结,原来他没有跌入深渊——只是因为极度的失血和严寒倒在了冰雪覆盖的森林里。

  也许很多天以后,会有镇上的人在皑皑重雪下发现他冻僵的身影,又也许他会和明年春天化掉的冰雪一起,消散在森林的泥土里,成为不知哪一棵树木的养料。

  少年的第一次冒险就此宣告终结。

  但是,真的终结了吗?明明是经历了无数的夜晚的痛苦挣扎才做出的决定,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了追逐梦想下的巨大赌注,甚至押上生命的筹码。

  难道在这里——就在这里——

  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吗。

  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没能走出,多年以后,人们提到阿贾克斯的名字,说到的只是冒险英雄故事里的那个人,没人知道至冬雪国里,那个来自海屑镇的阿贾克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停止?

  无边的冰霜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

  吐出的气息都是被冰透的,模糊的视线里更是充满了无数垂涎的深渊魔兽,身体里隐隐出现至痛的幻觉。

  那是深渊在呼号,在试图将他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就是之前闻音的感觉吗,原来竟这样难过。

  他想挣脱,却不自觉陷入更深的迷惘。

  绝不会倒在这里,绝不——

  可这样痛苦,像是灵魂要同躯壳一同被撕碎——

  阿贾克斯突然感觉到有人极其用力地抱住了他。

  那人的身上比他还要凉,却有某种温热的液体从她的嘴唇里,眼眶里不断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那血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点点沾染他的皮肤,浸湿了,又顺着他的锁骨流下去,划过前胸、小腹,带来温暖的热流。

  肩胛骨上似乎都感觉到了被烧灼的疼痛。

  原来冰元素神之眼的拥有者,血液也是温热的啊。他混沌的脑袋里划过这样的念头。

  耳边却突然传来虚弱却熟悉的声音。

  三个月前,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救了他。

  “阿贾克斯。听清楚。”

  “闭上眼睛,不要被外面虚幻的景象迷惑,坚定地往前走。”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相信我——”

  “我来做你的眼睛。”

  她说。

  我来做你的眼睛,请你坚定地往前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也因为疼痛和幻觉不断地颤抖。

  阿贾克斯却能感觉到某种坚韧的力量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绽开。

  哪怕身处于最深重的梦魇,眼前的人也从不会放弃,没有什么困难能够从她手里夺走她自己的命运。

  她告诉他,坚定地往前走——

  那他就坚定地往前走。

  从今天往后,他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将永远不会放弃,永远往前走。

  不管会面对什么,走就是了。

  阿贾克斯缓缓呼出一口气,感知着身体里所剩无几的力量。

  然后咬紧牙关,再度站了起来。

第20章 崩塌

  闻音闭上眼睛靠在阿贾克斯的背上,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体力消耗。

  庞大的精神力潮水般散出,周围无尽的血色暗影也越来越浓厚。但数不清的鬼魅虚影之中,却隐隐可见生还的希望。

  “往右走三步。”她说。

  右边是坚硬的石壁。

  但是阿贾克斯没有提出丝毫的反对意见,坚定地照着她说的方向走了过去,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带着背上的闻音,一头撞了过去。

  柳暗花明又一村。

  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化,虽然仍然是一片茫茫的黑雾,但是石壁的排列已经完全不同,甚至能隐隐听见魔兽的吼声。

  闻音听见阿贾克斯微微提高了声音问她:“你还行么?”

  她的眼睛仍然在流血,声音里却带了一丝浅淡而自信的笑意来。

  “可别小瞧我。”

  话音刚落,一只速度极快的魔兽从黑暗中窜出,目标明确地直指看上去伤势严重的闻音。

  不过是——撼树蚍蜉。

  闻音只不过稍微释放了一点精神力攻击,那只黑色的狼型魔兽就像是突然被锤子迎面击中一样,被卸去了全身力道,仅凭惯性向前冲了一小段,然后从空气中笔直地坠落。

  与此同时,阿贾克斯松开环着闻音小腿的右手,手持短刃,利落地割断了那魔兽的喉管。

  鲜血喷溅,但是阿贾克斯早有准备,向后一跃,连带着他背上的闻音,都半点没有沾染到血气。

  趁着更多的狩猎者还没有到来之前,两人迅速地离开。

  地上尚还在不断流血的尸体会为他们吸引不少火力,如果速度够快的话,安全性就会大大增加。

  闻音阖上眼,继续探知周围的环境。

  有了刚刚的经验,再找到下一处出口就容易得多了。

  只不过,闻音的情况也在很短的时间内越变越糟。

  阿贾克斯背着她前进,只需要付出体力,精神上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就连之前几乎要被拉入灾厄,濒临崩溃的精神都有所缓和。

  又兼之他没有神之眼,在这里受到的影响天生就比闻音要小。

  他的心跳渐渐变得平稳有力,而肩上的少女——他已经快要感知不到她的心跳了。

  他尽量走的平稳,不让闻音感觉到颠簸,但真正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

  她像是精力耗尽的小兽,只能在他的身上尽力地喘息,大滴大滴的血滴顺着那白皙如冬雪的脸上留下来,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染上了太多她的血,如今他再挨着她也不觉得冰凉。

  他们仿佛即将融为一体。

  “要不要停下来歇歇?”

  阿贾克斯没办法为了出去完全抛下自己的良心,脚步也随之一停。

  “不。别停下。你还有体力么,有就快一点。”

  闻音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弱得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但她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催促,态度就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再快一点。”她说。

  阿贾克斯愤愤地加快了脚步。

  如果不是怕她受不了,他自然不会走这么慢。哪知道这人丝毫不理解他的苦心。

  但是,脑袋里浮现出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还有耳边似乎随时会断气的声音,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果我能再强一点——

  这个念头又浮上脑海,然后长长久久地在心头徘徊不散。

  我会是她的倚靠。她就不会在这里出事。

  人为何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闻音能做到的——他没道理不能。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途中也遇到过几回魔物,这次不用闻音出手,已经几乎完全恢复的阿贾克斯就能干脆漂亮地处理。

  闻音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难得地感觉到一丝心安。

  达达利亚,即便他如今还是那个自信轻狂而不够成熟稳重的少年人,武艺也远不到诸武精通,却也称得上是可靠的伙伴了。

  他们终于走出这片迷雾。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片迷雾的话——

  这片区域就像是不知被谁放置了一个又一个嵌套起来的迷宫,并精心装排在狭小的空间内,出口彼此重叠,更有可怕的魔物和雾气里扰乱心智的侵蚀,干扰着精神力的窥探。

  闻音能在这样的干扰下利用精神力找出出口,看起来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她偏偏完成了,虽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出来之后想找到回去的路就容易多了,阿贾克斯顾不得找咕噜兽的踪影,几乎以快要飞起来的速度带着闻音冲回去。

  他环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依旧背着她走在幽深的黑暗里。

  闻音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他的背上。

  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但是精神力却前所未有的活跃。刚刚为了走出那片迷雾,她几乎已经把精神力激发到了极致,如今她的精神和情绪都极度亢奋,身体却像是濒临崩溃的老旧汽车,眼看着就要报废了。

  但是和阿贾克斯说了也没什么用,不过是徒增他的担心。

  嗯?他应该是会担心的吧,闻音有点不确定。

  不如她自己慢慢地恢复。如果能恢复的话。

  两人的速度不慢,等到回到这段时间他们一起居住的地方,闻音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一些。

  阿贾克斯却突然愣住了。

  没有人——

  空旷的山洞里,没有那个总是叉腰嘲笑他们两个没有长进的少女,也没有对方开口总是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咕噜兽呢?”

  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咕噜兽的兽骨残片,整齐地码在地面上。

  闻音艰难地从阿贾克斯身后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场景,也沉默了片刻。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少年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然后慢慢趋于平静。

  “这……好像是个地图?”半晌,空气里响起有些模糊的少年音。

  地面上摆放的兽骨,乍一眼看上去有几分凌乱,但细细分辨,总觉得异常的熟悉。

  闻音的心跳突然加快,耳边满是聒噪的杂音。

  这兽骨上描绘的地图,赫然便是他们刚刚走出的那片迷雾。

  重重掩盖之下,残余的兽骨却指向了另一个出口。

  闻音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看似空间狭小,铺展开却同至冬城大小相仿,甚至还要更宽阔几分的迷雾地图。

  被忽略的死门,进入之后就是更可怕的地狱,但却偏偏指出了逃出深渊的路——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时间过得真快啊,竟然就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闻音和阿贾克斯都霍然抬头去看。

  不是丝柯克本人,但确实是她的声音。

  靠近山洞墙角的地方,居然放着一个灰扑扑的回声海螺,看起来有点年头了。

  “你们在深渊修行的成果卓有成效,也应该离开了。我有急事去办,不能亲自送行,你们照着地图出去就可以啦。”

  “尽快动身吧,不要在深渊停留得太久,最近深渊中的污染浓度太高,很危险。”

  “更不必惋惜或者怀念,有缘自会再见喽。”

  闻音沉默了一瞬,去看阿贾克斯。

  对方也正好抬头看她,嘴唇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却被闻音清楚地捕捉到。

  “你能行么?”

  这是闻音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

  她依然很坚定地回答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