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暗表,那男子名叫穆森,是芜城第三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刚刚升任院长助理。他三年前从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京华医院辞职,南下来到芜城市,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到南方,是因为一段伤心往事。

他怀中抱的“女鬼”叫唐红,曾是北京一家外企的白领,一次住院看病的机会认识了英俊大方的医生穆森,随后是一段都市中的常见故事,她主动展开了追求。两人时常约会,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过夜,现代都市男女交往大抵如此。

这段交往持续了大约半年,最终还是分手了,至于分手的原因外人也说不清楚,男女感情的事本身就很复杂。

穆森在唐红主动而热情的攻势下,一度投降展开这段恋情,但最终却发现唐红并不是自己想找的、今后共同生活的另一半,她太主动、太奔放、太自我,生活也太时尚、太追求潮流与超前消费享受,有些承受不了,是穆森先提出分手的。

分手之后不久,医学院的一位老师又给穆森介绍了一个对象,见面后感觉还不错,也渐渐开始了交往。一天晚上他正在陪新女友吃饭,突然接到前女友唐红的电话,唐红在电话里说:“十点钟之前你不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穆森吓了一跳,坐在那里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找了个借口哄女友先回家,自己打车赶往唐红住的小区。他却来晚了一步,到了楼下刚过十点,恰好看见唐红从三楼跳了下来,穿着一身白裙,长发在空中乱舞。

穆森将唐红送到了最近的京华医院抢救,也是他亲手将她抱进了急诊室。三楼不算很高,唐红体表没有什么太明显的伤痕,却有大面积的内出血,最终死在急诊室里,临死之前一直睁眼紧紧盯着穆森。

这一幕让穆森大受刺激,他当初与唐红分手,一方面是感觉两人不合适,另一方面也是认为唐红为人太奔放、太随意了,他们两人之间只不过是一场现代男女的都市游戏而已,却没想到唐红会这样。发生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穆森深为遗憾与自责,没法继续在京华医院待下去。

他辞职离开了北京,也与新女友分了手,在校友的介绍下来到了芜城三院。穆森学历高,又在大城市的大医院有过工作经验,为人善交际,业务水平很好,三年后不仅成了外科主任,也被提拔为院长助理,只是一直没结婚。追求他的人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交往之后却没有人继续接近他。

这三年来倒也没什么其它的异常,但穆森最近却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肩背以及双臂总是莫名的酸麻僵硬,晚间睡觉时从胸腹蔓延到全身一片阴寒,恶梦连连时常打冷战。这种情况渐渐恶化,连白天都有些恍惚,双手不由自主的发颤。

他可是一位外科医生,这在手术台上是最忌讳的,有一次差点引起了医疗事故。在医院里检查身体很方便,用各种仪器却查不出什么毛病来,有人说他可能是撞邪了,穆森将信将疑。这一次国庆放假,他也来到昭亭山想拜神求菩萨试试。

“你叫什么名字?”一位少女站在山神祠的后院,眼若清澈神情很淡,开口问面前的穿着白裙披头散发的女子。夜色中的这一幕,凡人难窥,云端上的梅振衣和提溜转却看的清清楚楚。

穆森早拜完了山神又去翠亭庵里给观音菩萨烧过香,白天时就已经下山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上山时一直微端的双臂已经放下,感觉也轻松了不少。缠身的阴神在山神祠中时,就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摄了出来,这力量竟然来自坛上的山神像。

“我叫唐红,怎么到了这里?…我一直在做梦,梦中一直在他的怀里,偶尔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急诊室,于是我继续做梦。…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白裙女子非常迷惑,望着面前的少女喃喃问道。

少女答道:“这里是芜城昭亭山,我是山神柳依依,你这三年其实未曾醒过,也不欲自醒。既然见到我,你应该醒来了。”

那少女竟然自称山神,她的样子大约十六、七岁,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容颜甚为秀丽,给人感觉却很冷淡。此处山神已不是当年绿雪,而是这位柳依依。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唐红突然掩面哭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山神淡然道:“你执念不消,他也放不下,所以才有这三年。这样对他对你都不好,而且已经够了,他快消受不了却不自知。此事本与我无关,但你们进了我的道场,他发愿望你往生安息,此愿精诚惊动了我,一念之间你被摄到我面前,所以才会唤醒你。”

“我该怎么办?”唐红在山神前跪下了。

山神一指山下的芜城:“你只是一缕执念不消的阴神而已,放下执念便可往生,那里有一座九林禅院,自己去。”

“不,不,不。”唐红就似受了什么惊吓,连连摇头。

山神叹息道:“你无修行福缘,终不可留形于世,一缕孤魂无依无行,待天年尽也将往生,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唐红抬起头惊恐的问道:“你想将我怎样?”

山神:“你是人是鬼,与我无分别,我只是将你摄到眼前,告诉你这些。你若执念不消不欲往生,将自回阴神来处去,以待天年尽,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其实,你等不到那一天的,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明白。”

说完话柳依依一挥手,唐红的身形凭空消失在夜色中,不知去往何处。这位山神对唐红的处置很有意思,出乎很多普通人的想像,没有降妖捉鬼,只是把无知无觉的唐红从同样无知无觉的穆森怀中摄了出来,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再多做什么。

云端上的提溜转连连点头道:“这位小山神也是阴神出身耶,有如此修为很不简单,看见她就想起了我当年,不容易啊不容易。”语气中很是欣赏,越看越是满意。

梅振衣知道她在想什么,挽住提溜转道:“以阴神之身入修行,能得今日成就,定有修行上师指点,手段高绝超不在你之下,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了。…下界一趟见证已毕,我们该回天庭了。”

“振衣,你此番下界而回,就坐在垂柳下沉思不言,是否修行又有证悟?”这是在天庭东游谷洞府,知焰问道侣的话。

梅振衣抬头答道:“我在想两个字——断缘。”

第360回、月照黄昏青莲子,风扶人间树梢头(结局)

青帝于封天台上断缘自斩,天条得立;应愿在正一三山招集世间修行各派断缘了结,两昆仑安定。缘法本身不可断,此断非彼断,断缘也是了缘。听闻法舟菩萨斩历世化身下界见证一世修行,梅振衣也下界一观究竟,却遇见了风君子,心有所感却不可言述。

最了解梅振衣的莫过于知焰,闻言立即问道:“一缘已起,你欲斩金仙化身吗?”仙家妙语声闻别有含义——

发愿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修为到此境界,上师已无法诀可直接传授,一切都要靠自己的见证与感悟。斩历世修行化身之道,说起来简单,其实深奥玄妙,并不是通常理解的变换一个分身行走人间而已。

它有各种各样的缘法,与金仙菩萨动念发愿有关,到了这种修为心境还会动念发愿,当然不是开玩笑的,也不能随随便便。

梅振衣虽已成就金仙千余年,但在他的修行历程中,却缺乏这一方面的见证。对他修行影响最大的几个人,传法上师钟离权从未斩化身入世,大天尊下界为随先生却无分别,而清风仙童更特殊,他几乎就是一位在世仙家,本尊行走人世间极少到仙界。

梅振衣若有所思道:“却有一人指点我良多,就是斗战胜尊者。”

知焰反问道:“你欲斩心猿,还是欲斩化身?”

这世上除了心猿悟空之外,如果还有人对斩心猿之法领悟更多,那就是梅振衣了。但斩心猿之法并非金仙斩化身之术,斗战胜尊者不是无量光,后来的韦昙也不是韦驮天菩萨,这完全是两个人,是本尊法身应舍弃的外在躁动心念所化。

梅振衣却无心猿之缘法可斩,幼年时的那一场大梦本就与他的灵台见知一体,不是应舍弃的外在躁动心念,斩也斩不掉。

梅振衣答道:“所以我在思悟‘断缘’二字,欲有所求证。”

知焰想了想,微皱眉头缓缓开口道:“我无金仙成就,只测言,你欲斩心猿化身吗?”

清风仙童当年在落欢桥头,曾向少年梅振衣讲解金仙、菩萨的历世修行化身。这种化身并不相当于另一个自己,而是一个独立的人。本尊法身与这个化身五官八触一体,化身所见所闻,本尊法身都能见能闻。但本尊所见所闻所感,这个人间化身是不知道的。

人间化身玄妙,有很多种,甚至你能想到有多少种,就有多少种。看上去可能类似,但都有各自的独特玄机。化身若有法力修为,要么是从本尊法身中化出来的,要么他自身修炼所得。假如人间化身被灭,也等于自损修行或这化身下界这一世见证的修行白费。

化身不是变换分身,由于本尊法身与人间化身五官八触一体,相当于金仙或菩萨本人在人间行事。若发愿斩化身下界尚未功德圆满,没有被斩灭也没有斩尽收回,那么本尊欲下界行事只能与化身一体。

到了这个时候,化身与本尊无差别了,本尊再下界也只能与化身合一。比如说梅振衣若斩化身下界修行见证,未收回之前,人间却出现了搞不定的事情,必须本尊法身去办,那么就只能以此化身出现,在人间就是此化身。

一般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依缘法斩出的化身,不论成与不成,一世修行要么斩尽要么斩灭了。

但也有例外,比如落欢桥头的那位关小妹,功德未圆满被困在人间一千多年,观自在菩萨却要下界行事,那就只能以关小妹的身份,于是观自在到人间就是关小妹,这一切都是拜吕祖所赐。到了二十一世纪,人间还有一位卖水果的关小妹,落欢桥头泼水之果。

修行从来不简单,境界越高越不容易,就算金仙或菩萨本人,也不能完全预期人间化身会惹上什么样的意外因果,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梅振衣边想边答:“非心猿化身,而是断缘化身,此乃我所证悟,此化身名叫梅溪。”

知焰笑了:“如此,倒是梅真人独创之金仙化身。”

梅振衣:“所谓金仙化身,皆为独创。”

知焰打趣道:“名为断缘化身,莫不如称续缘化身或了缘化身。”

梅振衣:“佛说断缘者,即非断缘,是名断缘。佛说梅溪者,即非梅溪,是名梅溪。”

知焰愣了愣:“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是在解说这偈语吗?”

梅振衣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既不可得,是非常道,无所谓解说。”

知焰见他站了起来,点头道:“一念化身斩成,祝你修证圆满,祝他世间平安。”

2008年11月14日,下午四点半,北京中医药大学西门外,靠近集贸市场的一条街边。风公子伸手去拉关小妹,笑着说道:“走走走,先去天安门广场转转,再到前门楼附近找家饭店,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错的。”

说着话拣起了落在地上的打猴鞭,拉着关小妹施施然走去。

“这位大姐,你的水果不卖了吗?”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两人都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来,只见梅溪仍站在原处,就似什么都没发生。看见他,两人的神情都变得很古怪,怎么形容呢,假如有人在市政府门前裸奔跳舞,而执勤的民警却视而不见,路过的旁观者大概就是这种神情吧。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劲吗?”梅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又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脸。

风公子突然呵呵笑出了声,推了关小妹一把道:“生意上门了,继续卖你的水果吧。…咦,你的水果摊呢?”

“刚才有综合执法车路过,我把小车藏街角了,这位同学,别着急,这就推出来,你要买些什么水果?”关小妹古怪的神色一闪而没,旋即恢复了正常,从街道转弯处变戏法似的推出一辆小车。

车斗上面垫着木板,木板上摆的水果是秋梨与香蕉,个个明黄色鲜艳欲滴毫无瑕疵,在水果的旁边,还放着一根杨柳枝,就像从春天的柳树上刚刚摘下来,嫩绿的细叶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

“若是登门结缘,送秋梨不合适吧?关小妹,你就没什么新鲜货色吗?”风公子一直在笑,还不忘多嘴。

关小妹不答话,低头从车斗里拿出两个小箱子,对着梅溪打开道:“这是新橙与莲子。”

“哇,这个季节,也能见到新鲜的莲子?别说秋天,就连夏天也很少在市场上卖。”梅溪很惊讶,只见一个箱子里放的是金灿灿、圆满满的新鲜橙子,另一个箱子放的却是未剥的莲子,带着莲蓬与长长的绿茎,就似刚刚从盛夏的荷塘中采摘。

“北京当然见不到了,这个季节没有,但各方世界气候不同,这些绝对是空运进口的,新鲜的很!…同学,你真有眼光,附近这么多卖水果的你不找,偏偏一眼挑中了这里,就多买点吧。”风公子抱着胳膊在一旁充当义务解说员,就像一个帮着打广告的托。

一个躲着城管的街边水果摊,居然还有不知从何处空运的新鲜莲子,这话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但梅溪也没想那么多,一见这两样东西就动心了,暗道曲怡敏与曲教授在这个季节尝到新鲜莲子也会挺高兴的,连忙点头道:“我就要这两样,一样来点吧。”

关小妹搬出来一台电子秤:“你要多少?”

梅溪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只有五十块,一共就买这么多钱的。”他手头并不宽裕,平时省吃俭用,这五十块钱还是从生活费里挤出来的。

关小妹给他拿了七个橙子,又用一根细绳将一把莲蓬扎好,上秤一看加起来正好五十块,装好袋递了过来。梅溪接过袋子交完钱,刚准备转身,衣兜里突然传来悦耳的铃声,是曲怡敏昨天送他的新手机响了。

接起手机,耳边传来曲怡敏的声音:“梅溪啊,你在哪里?可别忘了过来,姐姐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

“我在路上,正往家走呢,一会见!”梅溪答话时,脸上不由自主带着一抹温柔神色。

收起电话刚要走,风公子突然拦在面前,手中拿着一支金黄色半透明的长鞭说道:“同学,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梅溪看见那支长鞭,左手一摸右袖,连忙点头道:“这确实是我丢的,刚才不知为什么恍惚了一下,就像做了一场白日梦,东西丢了都不知道。”

风公子:“你这小伙可真有趣,刚才梦见什么了?”

梅溪:“想不起来了…幸亏是你拣到了,实在是太感谢了!”

“是你的,就拿回去吧。”风公子将打猴鞭还给了梅溪,又一指他右手提的塑料兜:“你若真想谢,就送我一个水果尝尝吧。”

梅溪提起袋子道:“您自己拿。”

“好了,一个就够了。”风公子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个橙子,抛了起来又接住,神情似是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