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认识我?是的,我在梅氏家塾已就学三年。”尽管是陌生人,韩湘仍很有礼貌的回答。
“省身心六合调摄,你应该学过喽?”徐妖王又问道。
韩湘不无遗憾的答道:“此为梅氏私家之学,我能就读梅氏私塾已是沾荫,欲求却未能得传。”
所谓“省身心六合调摄”,就是梅振衣所创“三十六洞天”丹道的前六层洞天显学,后来梅应行结合祖师爷孙思邈所传的“省身之术”加以改进,更适合未入修行门径的普通人习练,作为一种平日调摄身心的养生之法。若是资质、悟性上乘,从此道可窥入修行门径,到那时就需要上师指点了。
然而听韩湘的语气,梅家后人有藏私自重之意,韩湘在梅氏家塾中没学到。
梅振衣当年让弟弟振庭立家塾,使族中子弟能读书当然是功德善举,一家之善不可能尽庇芜州,他是给当地的各大望族做个表率。随后芜州各大望族只要有条件的,纷纷效仿梅家立了家塾,其中条件最好的当然还是梅氏家塾。
梅氏家塾所教不仅仅是文章经卷,还有当时各种经济、律法、数术之学,请了很多位专门的塾师。以当时的条件,就算是家境不错的人家,自己也很难请来这么多老师,韩湘非梅氏族人虽能入梅氏家塾,自然是沾荫。
但“省身心六合调摄”应是公开显传,梅家后人藏私自重不是梅振衣本意,也不可能是梅应行指使。梅应行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身为梅氏家主不可能亲自照看家塾日常琐事,这是下人们的过失,但也是他的疏忽。
这不能责怪梅应行的师父李元中教导的不好,当年孙思邈门下的梅振衣自己也有疏忽,还是被程玄鹄先生点醒。
梅振衣立即化出显形分身悄然前往菁芜山庄,教训儿子注意立下家训,往后不要再出这种事情,本尊法身还坐在原处陪韩愈叔侄喝茶。只听韩愈道:“韩湘,人立于世自省身心,非止此徒。…然此道非专利营生技艺,而是修养身心显学,自重之举殊无必要。我等不可责之,莫效之即可。”
梅氏家塾不外传“省身心六合调摄”,在韩愈看来殊无必要,但也不能责怪人家什么,他只是告诉韩湘,自己不必去效仿。
韩愈又朝梅振衣拱手道:“道长姓梅又是当地人士,我此言若有失敬之处,还望见谅!”
梅振衣赶忙还礼:“先生所言甚是,有何失敬之处?…不瞒二位,贫道就出自芜州梅氏,这一卷《省身心六合调摄》是传世显学,即有缘就赠与韩湘,否则我有违先师教诲。”
梅振衣随手取出一本卷册送给韩湘,韩湘推辞不过,连声称谢收下。喝完茶韩愈叔侄告辞离去,徐妖王笑道:“韩湘起疑心了,迟早要回来找这间茶肆。”
梅振衣捻须道:“他若寻来,便有缘法。”
应愿问道:“师父收了这间茶肆,我们还要去赶集吗?”
梅振衣微笑摇头:“此来已有收获,你也不必再随为师四处游逛了,回山!”
…
回到正一三山随缘小筑,知焰见到梅振衣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了,证悟又有进益!”
梅振衣:“你怎么看出来的?”
知焰:“这些日子你一直若有所思,在芜州一带游少年时故迹,今日回山面带微笑若有所得,我怎会看不出来?你究竟证悟了什么?”
第354回、童心不识来归路,浮生初见三梦峰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梅振衣莫名诵出无量光的三句偈语,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是青帝断缘自斩前一瞬的遗言,似欲解我心中大惑,而我思悟良久终不可得。今日偶遇韩愈先生,问论古今之道,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原来青帝所说的就是‘不可得’三字,那么就不可得罢!”
仙家妙语声闻中讲述了今日在文昌乡路遇韩愈叔侄的经过,知焰笑道:“韩愈与你有道缘,韩湘与你有仙缘,而你今日明了不可得,此番来芜州,还要停留多久?”
梅振衣:“不必太久,正一三山会后便离去,以我今日修为,来处去处尚不可得证,那就于立足处修求。”
正在这时,有两位“长辈”到访正一三山,没有惊动晚辈弟子,但龙腾、鱼跃、双全、秋水、应愿、阿斑、金蟾、玉环等人全部迎到齐云峰下。将这二位迎至山中的结缘草庐,还未来得及去随缘小筑禀报梅振衣,梅振衣与知焰已经亲自登门了。
来的是张果与星云这一对神仙眷侣,张果早已历天刑成仙,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参加天庭东海一战,一直在乌梅山庄陪伴星云,如今儿子思恩早已长大成人,连孙子辈都有了。这一世总算没有白等,星云终于修至世间法尽头,历天刑超脱轮回。
星云超脱轮回后没有在仙界驻足,与张果一道来正一三山找梅振衣,结缘草庐中相见,梅振衣自然是一番恭喜。
先聊了乌梅山庄的近况,梅思恩现为庄主,而梅五中的后人也开枝散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似的所在。梅振衣心中清楚,那里应是千年之后的梅家原。在自己幼年大梦中,共和国四十年(公元1988年),有一个婴儿戴着句芒之心出现在梅公河滩。
青帝在封天台上抛下句芒之心砸中了梅振衣,竟若无物穿过的金仙的身体,消失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不知何处。
青帝断缘自斩的前一瞬,梅振衣灵台中就似听见了他的一番话语:“在这一刹那,终于看透你,以我全部的神通法力,此刻这一瞬玄之又玄不可思议大神通,和你开个玩笑,也帮你一个忙,否则你很难求证金仙极致境界,难解来处、去处。”
究竟是什意思?他已看透梅振衣那一场大梦,或者清楚千年之后句芒之心会出现在何处?是看清楚还是他故意如此,将句芒之心扔到了那个时间地点?
千年之后的某个夜晚,真会有那么一个婴儿出现在梅公河畔吗?假如没有,梅振衣还会有那一场大梦吗?若没有那一场大梦,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会有所不同,但天上人间的发生的事情也可能不会改变。至少有一点梅振衣很清楚,自己不是在梦中改变了世界。
这段时间梅振衣一直在思悟这些问题,但以他的修为见知尚且回答不了,今天才忽然开朗,青帝遗言就是“不可得”,明确的告诉他回答不了。那么就不用去勉强回答,不必去空想,于立足处修求便是。
众人又聊到张果与星云打算去何处驻足清修,张果想带着星云一起去昆仑仙境无名山庄陪伴梅振衣,梅振衣却说不必。
仙界当然比人间好,身心存在状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仅用仙灵之气充盈、逍遥自在之类的语言是形容不出来的,超出人间美好山河所蕴含的一切,实际上也无法形容。要让梅振衣自己选,他也愿意在仙界清修,有必要时才会下界行走。
远离天庭二百年不得涉足,确实是一种惩罚。道侣知焰、提溜转、弟子刘海,随梅振衣一道下界也是应为。而张果与星云不同,虽然张果自称老奴,但梅振衣一直把他当做长辈看待,对星云的态度也是一样。
晚辈有过,让无关的长辈陪着受罚,于情于理于缘法都说不通。梅振衣劝阻道:“钟离师父在天庭东开辟东游谷洞府,仙家来往事务还需有人协助,请二位去天庭关照,我最放心。…但此去之前,我想托张老再回乌梅山庄一趟,帮我办一件事。”
梅振衣取出青帝所赠的打猴鞭交给张果,并私下交待了一番话。第二天,张果带着打猴鞭赶回乌梅山庄叫来儿子思恩,秘嘱一番,并留下了打猴鞭。做完这些,张果带着星云飞升仙界,而梅振衣并未立时离开芜州。
…
回芜州看望嫂侄并游历散心,年轻的韩愈再度远赴长安,韩湘在青漪江边目送船帆远去。见天色还早,韩湘没有立刻回家,想起了那天在文昌乡路边所见的茶肆以及茶肆中奇妙的几人,心有忽有感念,于是赶往芜州郊外的文昌乡。
韩湘的记性非常好,他清晰的记得茶肆所在的道旁有一株香樟树,连枝桠的形状都似印在脑海中。但到了地方一看,树还在,可原茶肆的所在却是一片水塘,长满青翠荷叶与粉蕊莲花。
韩湘愣住了,他早就猜测此地有玄机,但证实之后,仍然感到震惊与意外。他没有失声惊呼,恍然间却有几番朦胧的喜悦,就这么傻傻的站了半天。
身后有路人经过,脚步声沉重异常,就似从地面传入身心的敲击,将韩湘从恍惚中震醒。回头一看,一位黑面大汉从西边走来,虎背熊腰身材甚是魁梧。韩湘迎上两步,很礼貌拱手问道:“请教这位大叔,您是本地人吗?”
“算是吧,你有什么事?”黑大汉说话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韩湘下意识的退了半步:“请问这处水塘,是何时、何人开挖?”
大汉扫了水塘一眼,又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韩湘道:“天雨汇流,此塘天成,无人开挖,只是你看见了。”
韩湘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一转念间却没有多说什么,施了一礼道:“谢过,打扰了,您请!”
大汉见他不再多问,反而不走了,饶有兴致的看着水塘问道:“莲花荷叶,能见大千世界否?小子,你在找什么吗?”
咦,这大汉话里有话,难道了解此地的玄机?韩湘不禁抬头仔细打量,懵然间又吃了一惊,张口结舌道:“你,你,你,我见过你吗?好生眼熟!”
大汉:“众生轮回往来,世间过客匆匆,你见过我也不稀奇。”
“不,不,不,芜州城中翠亭庵,山门殿原有一座护法神像,上个月重修时才撤去,看见你,我差点以为那座神像下来行走了,简直是一摸一样。”
大汉熊掌般的大手一拍胸脯,瞪眼道:“一样吗!你看我是泥塑木胎?”
“不,不,不,大叔当然不是,晚生一时失语,请您勿怪!”韩湘赶忙道歉。
大汉沉着脸瞪着韩湘,瞪着瞪着突然露出了笑意。他一笑,东边也有一人笑道:“熊居士不要为难小孩,人家说的是实话。”
转头一看,梅振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韩湘此时如梦初醒,明白了眼前两位都是深不可测的高人,连忙长揖道:“见过梅道长,请问二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梅振衣一指大汉道:“他叫熊居士,我就是梅道人,不必问我们是谁。你既然回到这里寻找,便是有缘,请问我送你的那一卷《省心身六合调摄》,看了没有?”
韩湘:“已熟读成诵,正求甚解,多谢道长!若有缘,还想多请指点。”
“你若真能体悟卷中所述之境,持此卷去齐云观,自会有人见你。若不能,也就不必去了。”梅振衣留下了一句话,同时在韩湘的神识中留下心印。
一阵风吹来,荷叶舒卷,莲花摇曳,韩湘不由自主一眯眼睛,再向四周望去,熊居士与梅真人已经不见。然而他的脑海深处就似听见了一番话,梅振衣不仅留下了修行心印,还向他讲述了天条。
以梅振衣的身份,在世间指引仙缘本不必亲自出面,他已留下正一门道统传承。但韩湘是他自己碰到的,而且质资与悟性都非常出色,所以亲自现身指点仙缘。
…
“这孩子心性很出色,凡人中罕见,既然认出我了,举止并无失常。”离去之后,熊居士暗中向梅振衣赞道。
梅振衣:“我师孙思邈曾教诲,你莫管他是人是仙…这孩子的行止,无意中与之谙合,我很欣赏。”
熊居士点头道:“未受惊骇就很不简单,心里明白了之后,并不穷究只是随缘,这更难得了。”
梅振衣笑道:“他若不是这种人,我们也不会这样现身,他也就没有今日缘法。”
…
这年冬至的正一三山会后,梅振衣在芜州祭玉真公主,然后携众弟子返回昆仑仙境,应愿身为正一门掌门并未随行。龙腾、鱼跃、双全、秋水、阿斑、玉环、金蟾等人全部去了无名山庄,而刘海、元充早在无名山庄中等候。
又过了三年,应愿飞升在即,将掌门之位传于蓝采和,也来到昆仑仙境无名山庄,给师尊带来了三个消息。
其一是韩湘已在一年多以前去了齐云观,入修行门径,如今即将成就大成真人。其实梅振衣早已知晓,他当然很高兴,韩湘是迄今为止他亲自点化的最后一位传人。
其二是九华高僧金乔觉已于上月圆寂,确切的时间是大唐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农历闰七月三十日,这一世人间享寿九十九岁,与善无畏人间一世的寿数一样。
梅振衣心中感慨颇多,他已知道地藏菩萨带着神犬谛听归天复位,不论是金乔觉这位高僧还是地藏这位菩萨,行止都堪称修士立足人间、仙家行走红尘的楷模与典范。
第三个消息应愿却有些吞吐,神情犹豫道:“还有一件事,弟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振衣一皱眉:“你已是待诏之地仙,不必这样说话,若游疑不定,那就不要开口。”
“师父教训的对,为敬师尊,弟子不言。”应愿果然住口不再说,但却用无语观音术告诉了师父,有修行的高人之间交流,果然既玄妙又方便。
方正峰上一番杀伐,了断修行界混乱前因、重伸散行戒划定两昆仑,当时的场景事后回想,仍让人不寒而栗。梅振衣虽然没有现身,但修行界众高人不乏心念通透之辈,众仙家知情者也不少,明白这是梅振衣的手段。
所以人们谈论评价的时候,提的不是应愿与张湛,而是正一门的祖师梅振衣。传来传去,不知从何时起,梅振衣在修行界得了一个公认的“尊号”——神君!
神岂有君乎?这不是任何一种修行果位,听上去很威风,但含义褒贬却很复杂。表面上主恩威杀伐之意,既体现了一种敬畏,也隐含着一种怨忌,对于超脱轮回的仙家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听的称号。
后世之人谈及梅振衣往事,往往都以一代神君称之,而梅振衣本人当时获悉,只是摇头一笑而已,笑容中有几许无奈。
…
光阴荏苒、转眼穿梭,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九年,公元一九八七年,距青帝于封天台上断缘自斩整整过去了一千二百年。
出芜城市往西南方向行走三百公里,千里的丘陵地带中有一片险峻的山区,突起沟壑峰峦。这一片山区绵延数百里,大小山峰层层环绕分布像一个天然的法阵。在群山环抱的最中间,有一片极幽深的空谷,空谷中央坐万人也绰绰有余。
周围群山上都是原始森林,乔木高大灌丛茂密,山谷中却不生长树木,奇花异草星罗棋布。在这片谷地的正北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山势险不可攀。然而山壁上却像被开天巨斧劈出了一道裂缝,有一条笔直而陡峭的山路插入山峰向上直入云间。
这片深山空谷,叫作浮生谷。这座山峰,就是忘情天宫所在的三梦峰。而那条山路,就是千年传说中的忘情天梯。忘情天宫是如今独立于东、西两昆仑之外的道场洞天,除了传承千年的修行各大派的前辈尊长,极少有人知道它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