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幼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忐忑不安的跟着母亲去了自己的闺房。何仙姑关上门要女儿站好,伸手在她左肋下按了一下。幼姑发出哎呦一声痛呼,不解的问道:“娘,这是做什么?你们与道士哥哥在前面说话,怎么突然又来找我?”
何仙姑脸色一变:“小吕道长看出你有病在身,放心,也没什么大问题,快告诉我刚才是什么感觉?”她震惊之下差点说漏了嘴,好在平时口齿伶俐,立刻圆了过去。
…
“被你一按,幼姑是不是手心、脚心、头顶发麻,还有针刺的痛感?”何仙姑回到前面偏厅,梅振衣首先问道。
何仙姑不说话,神色阴郁的点了点头,梅振衣长叹道:“算算时日,这种症状也该出现了,今后几年会越来越明显。其实七年前你第一次带着幼姑来到齐云观,孙老神仙就已经做出了诊断。”
这番话一出口,何家人也不得不信,立刻围上来道:“道长,你有没有办法治幼姑的病?求求你了!”
梅振衣老老实实的答道:“实不相瞒,这次来也是为了再一次辞行,我将远游昆仑采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次采药是为了炼制仙家灵丹,却不敢保证能治得了幼姑的病症,总之我尽力便是。…不要把真相告诉她,我只希望她在有生之年能过的舒心,不要总有太多烦恼。”
这一次梅振衣连饭都没吃就告辞离开了何家,终于把幼姑的病症告诉何家父母,也说不清心情是更轻松还是更沉重。刚刚走出村外,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一路追来,梅振衣回身望去,来者是何幼姑,而何火根也远远的站在村口看着妹妹的背影。
何幼姑微微有些气喘,粉脸上有汗珠与红晕,跑到梅振衣面前站定,抬起脸道:“道士哥哥,你这一次又要走了吗?”
梅振衣歉然道:“是的,我将远游昆仑采药,这一去不知要多长时间。”
何幼姑:“我哥哥告诉我,你看出我有病症在身,要去采药给我治病,是这样吗?”何火根没有完全隐瞒妹妹,但也没对妹妹说出全部的真相,所以幼姑有此一问。
梅振衣尽量温和轻松的答道:“这病症没什么大碍,你平日做什么也不会有特别的影响,妹妹不要放在心上,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我去昆仑如果能采到合适的药,会回来治你的病症。”
何幼姑咬了咬嘴唇,又问了一句:“假如等你回来,我已经嫁人了呢?”
梅振衣:“那你还是何家妹妹呀,我一样要给你治疗病症。”
何幼姑粉脸一沉,似有委屈之色,过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能不能给我一个准信,你要用多长时间?”
梅振衣无奈的答道:“我也说不好,但在你年满三七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何幼姑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就是当初装生元丹的那个,小声问道:“你还认得此物吗?”
梅振衣:“这是我当初装药的瓶子,你要还给我吗?”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都留着它!”说完这句话,何幼姑一扭身子,头也不回的跑回了何家村。
梅振衣怅然而立,良久之后才转身继续前行,前走不远来到左右无人之处,挥手施法从天上摄下一个半透明恍惚的身影,喝问道:“提溜转,你不去忙自己的事,还有闲工夫跑到这里偷听我说话?”
提溜转见行藏已露,辩解道:“大家都在收拾行装,我没什么行装好收拾,就沿九连山巡视,恰好路过何家村。”
梅振衣:“你路过的可真巧!”
提溜转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知道你来何家村,我也想来看一眼嘛。其实前几天玉真公主还和穗儿打赌,赌你什么时候将何家姑娘接进梅家呢。”
梅振衣有些疑惑的问:“她们为什么会打这样的赌?”
提溜转:“梅公子与何氏一家人的交往,齐云观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从你小时候就清楚,既然大少爷爱演戏,大家就陪你一起演戏喽,都这么多年了,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与白牡丹的情况可不一样,这次幸亏知焰仙子不生气,下次可不好再有白牡丹那种事情了…”
提溜转一开口就喋喋不休,说着说着突然发现梅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第一次知趣的主动住嘴。
回到齐云观之后,梅振衣分别给芜州刺史程玄鹄与自己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求了一件私事——设法给何木生谋一个散官出身,品阶不用太大,从八品承务郎就够了,应该不难办到。次日,一行人从齐云观出发,开始了行游之旅。
…
星云师太戴上纱冠换了便装,与玉真、谷儿、穗儿等女眷坐车,玉真公主也换上了便装,不时挑侧帘观赏外面的风景。张果在前面赶车,后面还有一辆大车没坐人只装着不少物件,驾车人是梅毅。
马车前曲振声与立岚身着道装骑马并辔而行,队伍最前面三人却没有骑马坐车,钟离权大袖飘飘走在最前面,梅振衣与知焰一左一右跟随其后。为了行路方便还不想暴露身份惊动地方,梅振衣也换上了道装,带着吕岩的箓书。
他们没有带一个多余的仆从,这些人中除了玉真公主,也没人需要别人特意照顾。至于保镖护卫也不需要,假如有什么不开眼的小毛贼敢打他们的主意,那就只能怪自己上辈子没积德了。
从芜州北上来到浩州,玩赏彭泽风光品尝当地水产,梅振衣向众人讲述了当初被左游仙挟持之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还一起进了彭泽县城去了那家望湖楼。如今的望湖楼也有老春黄出售,众人饮酒聊天很是惬意。
星云师太食素,张果特意吩咐酒家另上素食斋味,说自己也好这口,陪着师太一起吃素。
从彭泽县出来,穿行于乡间西行,其时恰逢芸苔(油菜)花开,道边大片的田野就象铺上了连绵不断的金毯,风中传来清新的气息,好一派春日乡情美景!玉真等人赞叹不已,不时下车步行流连观望。
四处风景很好,但梅振衣却发现当地的民风除了淳朴还有些蒙昧,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很迷信。此地自古流行巫祝,民间有不少淫祠。
所谓“淫祠”也不完全是淫乱之意,而是说供的神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甚至说不清是什么来历,是妖精还是鬼怪?往往是有什么东西显灵卖弄过神通,震慑当地百姓提过什么要求,那一片乡间就会有人立祠供奉,然后有更多的百姓去拜神求神。
这一带淫祠中所供奉,最常见的是五通神,民间所谓五通神指的是成精的蛇、鼠、猪、猴、蛙之类,也泛指各种草木禽兽精怪。
这些个东西自感成灵,有了些许神通法力,却无上师指点受戒约束,有不少人就会自行其事。比如在乡村中卖弄神通,号称神仙显灵,要求乡民供奉,还发话说供奉他就得护佑,不供他就遭祸害云云。有的乡民见了精怪的神通手段,或有畏惧或有贪求,会立祠供奉,精怪也可借香火修行。
这些所谓的神灵,有的还真会为周围供奉他的乡民做点事情,诸如防火防盗、在民间械斗时吓唬对方之类。有的平时也不做什么,就是骗吃骗喝骗些钱财,倒也相安无事。更有甚者还会滋扰乡里,盗人财宝、淫人妻女。
对于那些滋扰乡里的精怪,老百姓的第一选择是请高人来捉妖,有些路过的修行高手也会主动出手降妖除魔,有时候地方官府接到士绅求助,也会请高人来收服作乱一方的妖孽。但在很多偏远之地,官府也不能全然照顾到,老百姓会去“迎请”别的“神灵”来帮忙,实在治不了,恐其所害,又会转而主动供奉答应种种要求,以好处换取平安。
总之淫祠在此地的存在由来已久,各处都有不少乡民供奉五通神,还不时有百姓集资请高人降妖,这是一种比较怪异的局面。当年有个披发道人刘海,就曾在彭泽一带专事收钱捉妖,生意也很不错,但后来却被妖物戏耍了一番。
程玄鹄就任浩州刺史时,对当地此种民风颇为不满,曾下令境内官吏不得参与和支持与淫祠有关的活动,但是对于民间自古流传的巫风,在他的任内也无力禁绝。
梅振衣沿彭泽湖这一路看见了不少乡间淫祠,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此地巫风之盛让人惊讶,有这么多淫祠,哪来这些无人约束的修行精怪?”
钟离权答道:“禽兽自感成灵,却大多无上师指点也无师门戒律约束,修行要艰难的多,行事也各随天性与世间所遇,自古以来如此。此地风俗也是自古流传,我记得东汉时,彭泽一代就有不少淫祠了,历代所积累而成今日规模,并非因为此地自产的精怪比别处多。我们这一路所见到的一些淫祠,早已无当初的精怪依附,但乡民的供奉传统却保留了下来。”
梅振衣:“可是这样一来,别处的精怪也会被吸引到彭泽一代驻留,以致越聚越多,这种巫风,也是自招其害呀!世间修行各派高人,难道就不理会吗?”
钟离权:“有些修行高人遇见精怪作乱自然会管,但也有人不去主动理会,就算想理会,世间之大,只能遇事而为,不可收服世上所有的作乱精怪。”
梅振衣叹道:“难道降妖除魔只是一句空话吗?象师父这种仙人,也不能制止此地的巫风吗?”
钟离权眉头一皱道:“你这孩子,怎么跟师父说话呢?除魔应当,但妖有何罪?你的管家张果不也是树精吗,你梅家不也在山中立了绿雪神祠吗?成仙之人跳出轮回,本就无偏视物类之心。”
梅振衣解释道:“师父的意思我理解,罪在行不在人,张果也是精怪,我梅家也曾为报恩立神祠。但此地精怪惑弄乡民,显弄神通威逼利诱,如此行事自然当禁。”
钟离权:“你说得对,世人当禁此风,但责不在仙家啊?责在那些威逼利诱乡民的作乱精怪,我若遇到了,出手惩治妖孽点化愚民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一路并未碰见妖孽作乱,难道你想责怪师父我没有平白无故拆人家祠堂吗?你认为这是仙人该做的事吗?”
知焰见钟离权有训斥之意,赶紧在一旁打圆场道:“我们没有遇到作乱的妖孽,如果遇到,哪需师父出手,我与振衣动手就足够了。…说实话,成仙之后确实很难遇到人间这些事,如果这次不是振衣要带家人行游,我们也只会飞天而过。”
然后她又对梅振衣说道:“世间修行或求神通或求超脱,不是所有人都象振衣你这样从小就有济世之心。我当年初来人间时,如果遇到妖孽作乱,不关我的事恐怕也不会主动去管。…世间高人遇到妖孽可能会点化惩治,但也有很多晚辈弟子心性洗炼不足,就算是他们主动来管,你又怎能保证他们不会与妖孽合谋求私利呢?这可比铲除妖孽容易多了!”
知焰这番话说的梅振衣直眨眼,莫名想起了当年手持炼魂幡的明崇俨,过了半天才道:“你说的是实话,我等遇事做事,不强求苛责。但天下修行界不仅只有修行各派,还应包括这些自感成灵的精怪,总要有个办法约束才对。”
知焰笑了:“修行事,自有种种劫数,最终还有天刑雷劫,而世间事,只能是世间人自规自取,修士入人世间也身在其中。振衣,你一向手段百出很有办法,这次又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吗?”
梅振衣:“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容我慢慢思忖,暂且遇事而为罢。对了,我们这一路经过这些淫祠,为什么没有遇见一位作乱的妖孽?”
知焰拍了他一下:“你这个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师父在此,沿路妖孽早已望风而避。”
梅振衣一拍脑袋:“对呀!师父,我能不能和您老商量点事?大家都收敛神气莫露底细,也委屈您暂且象个凡人好不好?”
第164回、山湖妖孽色心起,强下聘书索玉真
钟离权说了一句“你就好没事找事!”但也按徒弟的要求收敛仙家气息,虽然外貌没什么变化,但以神识感应已变得与常人无异。
梅振衣又交代其他人,梅毅、张果、星云、立岚等也收敛神气,一行人中只有曲振声、谷儿、穗儿等三位修为最低者没有刻意如此——他们的修为还不到这般地步。
彭泽北境就是长江,渡江没有找船,而是来到无人之处,直接如行走平地一般骑马驾车而过。要说凌波而行,知焰、梅振衣、梅毅、张果、星云师太都有这等本事,但要让这些人连同车马如履平地般过长江,还只有钟离权这等仙人才能办到。
马车行走在江面波涛之上,有一群白鹤飞来左右盘旋起舞,玉真等人在车中挑帘观看,神情如痴如醉。真不枉这一趟行游,如此仙家妙趣,世间有几位凡人能亲身经历?
江北有山,山不高却起伏连绵成片,春日杂花漫野,山间还有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此地仍处彭泽水系的范围。第二天他们路过一个镇子,名叫双峰集。
这里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两面有山,另外两面环绕着湖泊与河流,百里方圆宛如一个世外桃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落。双峰集足有八百余户人家,是附近一带最大的乡间集镇,镇上有酒肆与客栈,可供来往客商歇脚。客栈名江卢客栈,而酒肆却叫卢江酒家。
梅振衣等人无所谓投不投宿,但玉真与谷儿、穗儿还是在客栈中梳洗休息比较方便,于是众人暂时住进了江卢客栈,打算歇一天再走。客栈掌柜姓江,见到几名道士带着女眷出游有些惊讶,但这么多人可是一笔大生意,笑脸相迎跟着忙前忙后。
这行人出手十分大方,将客栈中的五间上房全部包下来了,女眷所用的寝居器具竟然是随行马车中自备,不用客栈之物。
住下之后稍事梳洗休息,穗儿在客栈楼上推窗观望,发现镇外有一处地方人流汇聚很是热闹,像是在开庙会。找伙计一打听还真是在开庙会——此地每三个月一次的湖神庙会。玉真等人听说也来了兴致,非要去看看不可。
梅振衣这趟出门就是带着家人行游,领略各地风光与人情,他对当地供奉的那位“湖神”也很好奇,看来又遇到了一处淫祠,于是众人一道出门去看热闹。
双峰集外的湖神祠前面聚集了上千人,除了镇上居民还有附近村庄中赶来的乡民。祭拜活动除了供奉三牲之外还供奉银钱,仪式有些象点名签到,有人抬来贡品递上礼帖,掌管湖神祠的庙祝大声当众宣读,某某村、某某庄、某某人家供奉湖神何物、多少钱等等。
祠堂中的火烛乌烟瘴气,祠堂外人头攒动,有不少人还在空地上摆摊叫卖各种物件,乡下的庙会向来也是集会。玉真、谷儿、穗儿、星云几位女子四处看稀奇,还挤到人群最前面看供奉湖神的仪式,张果与梅毅不远不近的跟随。
祠堂中供奉的“湖神”塑像是一名留着短须的白面男子,细脖子、小眼睛,身材欣长样子有些怪异。知焰与梅振衣站在远处观望,以神念悄然道:“神像上有神识依附,这妖物应该就在左近,一路行来,终于碰见了淫祠中供奉的精怪,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梅振衣:“看这庙会的架势,分明就是在敛财勒索,附近村庄都得将财物按期送到才行。”
就在这时,隐藏行迹的提溜转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表功似的说道:“梅公子,我打听出来了!”
原来此处淫祠是近年新立的。这一带的村民除了耕作山田之外,大多以打鱼作为生计,十年前有一位“异人”出现在附近的大官湖边,脚踏波涛掀起巨浪,向岸边的渔民道:“我为此地湖神,尔等当立祠供奉,方可保入水平安!”
当地的两大望族之一卢氏就在双峰镇外立了这一座湖神祠,庙祝以及祭拜仪式也被卢氏族人把持,附近渔民多有供奉。接下来几年倒也平安无事,可是三年前情况又有变化,庙祝转告湖神之语,说附近有的村庄与家族多年不敬湖神,神灵将会降下惩罚。
果然过了没几天,被湖神点名的那几个村庄与家族有人下湖打鱼就出了事,分明无风却连连起浪翻船。这样一来四野震服,不得不赶来供奉财物,这三月一次的庙会已经持续三年了。
听完之后梅振衣赞道:“提溜转,真有你的,转一圈就打听到这么多事情。”
提溜转都乐开了花,还故作谦虚道:“不必夸我,这就是我最拿手的本事!”
知焰指着湖神祠中悬挂的条幅道:“这等妖孽,竟然还打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字号?”
梅振衣冷笑道:“那是欺人之语,区区妖孽不过有兴风作浪的神通。既然让我碰见了,定然要还此地一个清静。”
知焰:“此处人多,乡民也大多无知,不便公然动手,等到半夜再出手拿妖仔细讯问,料想他也跑不了。”
梅振衣:“虽有师父在万无一失,但有事也不好意思让他老人家亲自动手,等到夜间你守住客栈,我带着张果、梅毅动手就足够了。”
提溜转着急叫道:“梅公子要捉妖吗?还有我呢!”
梅振衣:“别叫了,小心暴露行藏,算上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