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大师请早点休息。明日午间,我于敬亭山绿雪神祠恭迎法驾。”

大唐垂拱元年,二月十五日,午时,敬亭山主峰南面山谷,绿雪神祠门外的空地上,“山神受封”仪式正在举行。绿雪神祠不大空间有限,所以法坛摆在了门外,视线穿过敞开的两重门庭,站在法坛后可以清楚看见绿雪的神像。

二月间的竹林中空地上,自然铺落一层枯黄的竹叶,很是干爽素净无须特意洒扫,有一道清泉从神祠后的山岩中流出,穿绕竹林而过,山风微飏,阳光在空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竹影,立足此间神清气爽。

梅振衣却没有看风景,他站在智诜后侧一直看着绿雪神像,能感应到绿雪并没有来。正主不到场,这个“封神仪式”能有什么意义?纯粹就是世俗中的一种仪式罢了,这样的话一道圣旨就行了,为何还要智诜这种高僧亲自前来举行仪式?

智诜禅师可不理会梅振衣在想什么,似乎也未理会神像之上有无神灵依附,按部就班举行仪式。展开天后的“法旨”宣读,然后施法将法旨悬于法坛之上,一挥袍袖,以真火之力焚化。

法旨是以朱笔写在黄绫上的,以真火点燃时发出纯净金色火焰,却没有一丝烟与任何灰烬。法旨一开始焚烧梅振衣就突然觉得不对,因为他的神识察觉到绿雪“来了”。

不是绿雪现身,而是那尊神像在突然间“开光”了,绿雪的神识依附于其上。看来智诜禅师在点燃法旨的同时也做法将绿雪招来,直接让她登坛入座,他这一手法术可比梅振衣能施展的“唤鬼神”术要高明多了。

更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随着法旨焚烧,梅振衣能感应到满山的灵枢之气竟在移转,向着某地汇聚,这个地方不是绿雪神祠,而是深山幽谷中不知名的某处。梅振衣猛然反应过来,那里应该就是绿雪原身扎根所在。

等法旨燃尽,“山神受封”的仪式也就结束了,此山的地气灵枢已经完全汇聚于绿雪原身,与她依附于神像中的神识相应,浑然一体不可分!什么意思?直截了当的说,此时的绿雪已成为真真正正的敬亭山神,这座山就是她的山神道场!

梅振衣傻眼了,不仅是他,就连站立在山巅之上望向山谷的仙童清风,陡然间也是一脸惊疑之色,看上去也傻眼了!

第116回、风摇竹影空扫雪,杯斟清泉妙成茗

清风的脸色很难看,抬头望天有疑问之意,似乎在等待什么,等了半天上方还是万里晴空毫无动静。他又低头看地,突然一跺脚,低喝一声:“山神,现形!”

远处山谷中的梅振衣都感觉到了这一跺脚的神力,满山草叶未动,但地气灵枢一收一颤,仿佛整座山都抖了一抖。

绿雪的身形出现在清风面前,神色有些惊慌,低头施礼道:“仙童,今日之事,我实不知!”

清风看着她,正待说话,身后有人鼓掌笑道:“好啊,绿雪真成山神了!”原来是明月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来到山巅,提溜转跟在明月后面探头探脑。

清风眼神中本有一种威压之力,脚踏敬亭,满山灵枢之气闪烁不定,绿雪的身子也在发抖。听见明月说话,他挪开了脚步长出一口气,神色也变得柔和:“小树精,这不关你的事,你既然受封山神,也是修行福缘。但也并非全然是好事,你很难再离开这座山了。”

“绿雪扎根于此,本无离意。”绿雪的语气还带着几分惊慌。

明月上前拉住她的衣袖:“不论有心无心,你已经是山神了,又不是什么坏事。…清风哥哥,那和尚是怎么办到的,我看他有些眼熟?”

清风:“汇聚满山灵枢,凝聚与神识一体,你也能办到,但需施展天地灵根妙法。此刻绿雪无须有人施法,地气灵枢自然一体,直接受封山神,此非神通法力所能为。…我要去会一会那个和尚,明月,你去不去?”

明月一皱小鼻子,直摇头道:“我不想去!”

清风又对绿雪道:“那和尚上山封神,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你既已是山神,谷中众人都是你的客人,还是现身待客吧。”说完话,他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山谷中的梅振衣感应到满山地气闪颤,知道是清风出手了,难道这仙童想砸场子?心中暗暗叫苦,看向智诜禅师。

智诜神色不变,口念佛号也跺了一脚,没有感觉到地面颤动,而是一片宁静祥和,绿雪神祠以及周围这片竹林的地气都恢复了平静,不受满山颤动之扰。这老和尚竟然还手了,不会打起来吧?

假如清风真与朝廷派来的钦差动手,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呀!官府衙役奈何不了清风,但与之有牵连的梅家脱不了关系,幸亏周围没有外人,都是修行同道,梅振衣只希望这老和尚以修行人的方式去解决,不要以钦差的身份。

梅振衣正在担忧,忽然满山法力一收,又恢复了正常。然后法坛前一阵清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清风的身形出现在眼前。他一现身,隔着法坛与智诜面对面站着,老禅师神色不变,清风却吃了一惊,脱口道:“沙和尚,居然是你?”

听见这句话,别人的反应还好说,梅振衣是大为惊讶。唐代没有《西游记》,别人听不明白这三个字的特殊含义,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沙和尚这是民间百姓对《西游记》中唐僧的三徒弟沙悟净的俗称,从清风嘴里说出来,梅振衣立刻的就想到了这一出。

难道这位慈眉善目的智诜禅师,就是后世传说西游故事中的沙僧,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智诜禅师见清风现身并不意外,微微一笑单掌施礼道:“清风施主,五观庄一别数十年,没想到在此地又见面了!”他竟然称清风为施主,这称呼十分微妙。

清风一皱眉:“听说玄奘回长安后,你成就金身罗汉果,怎么今天一见,变成了这个样子?修为境界也大不相同,不站在面前我还不敢认。”

智诜禅师:“当年我只是个沙弥,有幸得佛法声闻,大法师寂后,得佛法缘觉,后拜在禅宗五祖弘忍大师门下,受俱足戒,法号智诜。”

清风:“禅宗五祖弘忍门下,有个小和尚你一定认识喽?”

智诜:“小和尚很多呀,请问你说的是哪一位?”

清风:“他叫慧能。”

智诜:“慧能是我的师弟,现在南华寺开讲。”

清风:“从玄奘论,你是心猿悟空的师弟,从弘忍论,你是慧能的师兄,我很讨厌心猿悟空,但慧能与我有些缘份,有些事我还得谢谢他。至于你,若论神通法力,不如心猿悟空,若论修为境界,不如慧能,但今天却让我大吃一惊。”

智诜:“我奉天后法旨,前来册封敬亭山神,清风施主有何惊讶?”

清风:“通过面前神像,召唤绿雪,汇聚满山灵枢地气与绿雪神识一体,这些我也能做到,在人世间的法力比你只强不弱,但后来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能封山神呢?”

智诜:“后来的事就与小僧无关了,是天后法旨,非我的神通之力。”他在清风面前竟自称小僧。

清风一伸手:“那法旨拿来给我看看。”

智诜摇头:“法旨已焚,封神已毕。”

清风伸着手没有缩回来,很突兀的问了一句:“你在禅宗门下开悟,如何是佛?”

智诜一指地面:“如这竹影扫雪。”

清风脸色一沉:“今天没下雪!”

智诜一笑:“待到雪消后,自然春到来。”

清风:“照你这么扯,土狗瓦鸡也是佛。”

智诜笑容不改:“施主既然这么说,佛真如土狗瓦鸡。”

清风眉头舒展开来,淡淡道:“你果然是位禅师。”

这两人隔着法坛说话,旁边还站着好几位呢,除了梅振衣之外,还有梅毅、星云师太、持盈法师以及智诜随行的十几位大小和尚。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一来事出意外,二来无法插嘴。

梅振衣就站在智诜身侧几步远,自从清风一现身,他就想上前插几句话,却发现靠近不了。原来这两人不仅在说话,而且一直在伴随声闻斗法。

清风站在那里没动,但梅振衣神识中却有一种感应,清风绕着法坛与智诜在散步。既然没动又怎么能散步呢,这就是仙家高人的化身之妙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假如有一个人踱着步子绕着你打转,面无表情一边还不停的开口问话,不是一种很礼貌的举止,你感觉也不会很舒服。

智诜禅师是什么感觉他人不知,梅振衣的感觉只有一个字——风!这是一种无形之风,绕着智诜禅师漫漫飞旋,与清风曾施展的“移庵”神通很相似,然而智诜禅师却没被移走。

智诜禅师的立足之处以及身前的法坛一片空灵,仿佛被定住了,无论周围的无形之风怎样旋转,在这一片空境中都无从着力。——本来就没有东西,怎么会被风吹走呢?

看似智诜禅师立于不败之地,但等到清风说出那一句“你果然是位禅师”之后,梅振衣感觉到智诜禅师有点顶不住了。老和尚和那法坛并不是真没有啊,只不过被空灵定境笼罩其间,一缘不起一尘不动。但此时清风的无形之风也越来越强,到了这空灵之境所能承受的极限,就算风中什么都没有,也能无中生有。

清风以“无中生有”去破智诜的“空灵之境”,这无形之风听不见也看不见,只可用神识感应。智诜仍然衣袂不动,梅振衣离得很近,却渐渐有了一种空间错乱感,被无形之风包围的智诜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隔了一座山。

虽然两人斗法不波及旁人,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众人都喘不过气来,梅振衣悄悄的退后,又退后,再退后,已经退到了竹林旁边。再看其它人,也与他一样几乎贴着竹林站着,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梅振衣一扬手,右袖中飞出一物扣在了持盈法师右臂上,以护身之术护住了她,再看持盈喘了几口气,脸色缓和了许多,很感激的朝梅振衣点了点头。

这种级别的斗法,是梅振衣平生第一次见到,他心中虽然叫苦不知该如何收场,但同时也全神贯注体会每一个细节。智诜仍站在原处不动,但那一片空灵之境在梅振衣的神识中的感觉越来越远,仿佛众人已经到了敬亭之外,或者说众人还在原地,而智诜已被逼出敬亭之外不知名的某地。

无中生有,空灵之境中果然有了一点东西,那是“当”的一声鸣响,回声久久不绝。随着这声响,梅振衣感觉到智诜又“回来”了,在神识中的位置恢复了正常。

再看智诜禅师也动了,他伸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紫金钵盂,单手托于掌上旋转不停。钵盂的旋转与周围无形之风的旋转相应,化解了四面八方的逼人法力。清风开口问道:“当年玄奘讨饭的家伙,怎么传到你手里?”

智诜微笑道:“贫僧也得吃饭啊。”

清风语气一转:“钵在此,衣呢?慧能小和尚的法衣,让人抢走了吗?”

智诜:“没有被人抢走,天后下诏索去,禅宗信衣如今在天后手中。”

清风:“武太后要一件袈裟干什么,难道想出家当尼姑?哦,我听说她本来就是尼姑。”

智诜:“这就非小僧所知了,今日法旨也是天后亲笔所写,封神之事,小僧只是奉旨主持仪式,其余与我无关。”

清风:“怎么与你无关,如果不是你先施法,汇聚满山灵枢与绿雪神识一体,有封神法旨也没用。”

智诜:“这就是天后派小僧为钦差的目的,我既为钦差,总要完成使命才对,并没有与你为难,此山谁为山神,与你有关吗?”

清风:“与我无关,我现身只想问一句,武太后怎么能办到,她下法旨真能封神?”

智诜只答了四个字:“小僧不知。”

两人还没停手,智诜以紫金钵相助,勉强化解无形之风,并无还手之力,但言谈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山峰不动,竹影不摇,周围寂静无声。

就在此时,林间的清泉淙淙有声十分悦耳,有一道绿色的人影从绿雪神祠走出,仿佛这二月的山色也随着她的脚步移转,正是山神绿雪。

绿雪一现身,清风一直伸出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淡淡道:“既然你不知,我也就不再问了。远来是客,此间主人请诸位饮茶。”他一收手,无形之风就已散去,林间空地已恢复了正常,智诜也收起了紫金钵。

这番斗法看起来未分胜负,但清风明显占了上风,却主动收了手,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绿雪来到近前行礼道:“智诜禅师千里迢迢来敬亭山封神,虽非出自绿雪本意,亦十分感谢,山中无以待客,就请诸位用一杯茶吧。”

绿雪来到法坛前一挥衣袖,上面的香烛不知被扫落到何处,法坛变成了茶桌,上面多了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烧水的铜壶,旁边放着十几只山石雕成的茶杯。绿雪已是山神,此刻施展的法术也多了不少巧妙。

她提起铜壶向杯子里注水,壶中倒出的是清水,杯中也没有茶叶,然而水注入杯中却泛起一阵茶香,杯中水真的变成了茶。绿雪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清风仙童从丹霞峰回来,教我如此冲泡之法,请诸位高人品用,也算是绿雪的一点谢意。”

说话间茶已冲完,她一挥手,法坛上的杯子一一飞起,恰恰飞到众人身前停住,不多不少一人一杯。梅振衣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道:“好茶好茶,此茶可以清心明目、解毒去火,正适合此情此景饮用。…智诜大师,我方才听清风仙童叫你沙和尚,大师俗家姓沙吗?”

他走上前去问了一句闲话,既是打岔也是想解心中疑惑,不偏不倚站在了清风与智诜之间。智诜微笑着答道:“我俗家姓周,不姓沙,当初清风施主问我是何人,我答随法师西行一沙弥,他就以为我姓沙名弥,故此称我沙和尚。既然如此,贫僧叫沙和尚也无妨。”

清风还有这么搞笑的时候?他既然与熊居士结义称兄弟,怎会不了解佛门沙弥的含义?想一想也有可能,清风与熊居士结义应该是遇到沙和尚之后的事,当时不了解沙弥何意,或者虽然了解但并不在意,智诜答沙弥,就叫他沙弥,就像梅振衣称呼随先生一样。

“沙和尚”是这种来历吗?那么《西游记》中的“沙悟净”又是怎么回事?看来后人编撰的小说有依据,但也多有出入,比如“钟离十试吕纯阳”的传说。想到这里,梅振衣心下也就释然了,智诜究竟是不是沙僧,在此时此地并不重要。

刚才两人的对话,其中有两件事让梅振衣很感兴趣,一是清风认识禅宗六祖慧能,两人还打过交道。二是清风对武后下法旨封神之事很意外,身为金仙也没想通武后是怎么办到的。在这种场合也不好多问,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其他的疑问以后再说吧。

智诜喝完这杯茶,朝绿雪回礼道:“多谢山神的款待,此茗甚佳,堪称人间妙品!…清风施主,小僧这就告辞了,我奉旨在芜州城中修建九林禅院,还要盘桓多日,如有雅兴,请常来城中作客。”

智诜也不多事,眼见正事已经办完,向众人一一回礼,带着随从走了。梅毅身为州府长官,此刻也必须陪着钦差回城,向梅振衣打了个招呼,也随着智诜去了。

山中只剩下了梅振衣、玉真公主、星云师太、绿雪、清风。绿雪受封山神本也不是坏事,但今日事出意外,有个最严重的后果,等于清风的修行道场被绿雪夺走了。清风没说话,众人也都不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