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说

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必须静养,但扶着东西慢悠悠下来走两步也可以。起码我弯腰抄东西砸石头脑袋的动作可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砸得他不敢进房,只在外面嚷着:“媳妇你别激动,牵动伤口不好。”
我又气又累又伤心,天快亮时,终于趴在新送进来的枕头上哭着哭着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原本对我不屑一顾的小丫鬟急忙将盛水银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另一个小丫鬟冲上前,体贴细致地将我扶起身,放好靠背的软垫,然后双手递上梳洗用的热手巾和青盐。我迷糊片刻,往外看去,门口居然站着一串的俊俏丫鬟,手里捧着各色粥水点心玩意,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上前侍候。
我认真端详这串丫鬟模样,几乎都是圆脸大胸细腰肥臀,似乎都是某人品味中的美人儿。心里越发无名火起,随便刷洗几下,丢开手巾喝问:“他在搞什么名堂?”
美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往窗外看去,抖了一下,然后齐刷刷地转回来,齐刷刷地回答:“奴婢侍奉不周,是奴婢过错,请夫人息怒。”
我狐疑,转身去看窗外,却没看到人。
脸上的易容被石头抓了一块下来,我也不想再遮,便用药物全部卸了下来。没过多久,昨日看守我的两个黑衣女护卫忐忑不安地走进来,先是你推我一把,我揉你一下,迟疑片刻,双双跪在我床边,齐声道:“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我知道是某人安排,气得深呼吸几口气,缓缓道:“扒高踩低是人之本性,你们不过奉命行事,不过言语冲突了几句,若是有罪,下令者罪加一等!快快起身离去!”
她们俩对视一眼,再道:“谢夫人宽宏大量,恕不知者不罪!”
某人乐悠悠地转到门口,抬腿想踏进房门,我再次抄起枕头砸过去,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俩黑衣护卫道:“首先,罪惩首恶,没有连带的,其次,我根本不是他夫人!你们去叫那不要脸的别攀亲认戚!胡言乱语!”
石头脸都黑了,隔着门嚷:“你怎不是我媳妇?”
我叉着腰虎着脸问他:“咱们小时候是口头定过亲不假,可三媒六聘呢?天地证人呢?官府文书呢?没过门就不算成亲,你那点能证明我是你媳妇?”
石头气得一拳把门给砸了。
我见势不妙,立刻“哇”地一声又哭了:“你就是强抢民女的无赖恶霸!你就是强占人身子的禽兽混账!我被你欺负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想欺负我!”
“别哭,我……我不欺负你。”他想进门又不敢进,最后跺跺脚走了。
两个女护卫见主子吃瘪,不敢久留,急忙告退。美人丫鬟们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都红了。
我努力大口吃饭,争取早日康复闪人!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吃饱休息时,八九个穿着打扮各异、容貌美丑不一、年龄大小不等的女子,纷纷涌了进来,自报家门却是烈火教教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腾蛇、饕餮、必方、混沌等禽兽部门女教徒,具体干什么不清楚,反正是奉旨来给教主做说客。
石头在窗外亲自督战,投以鼓励目光,她们像打了鸡血似的,卷着袖子争先上阵。
腾蛇家的姐姐说:“木教主好可怜,自传言夫人死后,十年不近女色,行尸走肉,天天只想着夫人,其他武林门派摸着他胃口送来的美人,统统都被转送给下属或做了丫鬟,虽然这次是做错了,也算老天怜见,阴差阳错成了你们二人。夫人看在他一片真心份上,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教训教训便算了。”
必方家的大娘说:“哎呀,天下哪有男人不犯错?知错能改就是好的。”
朱雀家的小妹说:“教主天天酗酒成性,坐怀不乱,也是为了想你。那武林第一美女……不,第二美女想搔首弄姿!想勾引教主,当下被二话不说丢出门外,若我那贪花好色的男人能做到这一半好,天大错事我也原谅了他。”
白虎家的老婆婆道:“女孩子年轻时总是心高气傲,眼里揉不下半点沙子,有些事情待老了回首一看,会后悔的。”
最后玄武家的美人快嘴快舌道:“夫人你要怎么样才原谅他?要他负荆请罪也好,要他上刀山下油锅也好,总得划下道来,咱们教主平时脾气就不太好,若是闹得再恶劣三分,我们做下属的日子没法过了。”
众女一致称是。
我说:“若这次抢来的不是我?若是闹得我把命送了?该如何收场?若是天下所有错误都可以道歉挽回,那还要律法做什么?要公理做什么?”
勾陈家的大姐拍着胸脯道:“若教主真的只为子嗣大计,早八百年就该强抢民女了,哪会等到现在?一方面是那老爷子天天威逼,另一方面是夫人你背影真让他动心了啊!否则怎会第一次就命中,成就你们大好姻缘?”
饕餮家的萝莉也说:“以前跟随教主办事,曾听见他和老爷子吵架,老爷子让他尽快纳妾生子,他说别的事可以迁就老爷子,可自家夫人为他报了血海深仇是恩,为他生死相随是情,恩情重于山,所以这事万万不能从命。那么好的教主,怎会随便在大街上强抢民女呢?肯定是你的背影太像夫人了,让他瞬间凭感觉办傻事了。”
混沌家的妇人道:“他昨夜是喝多了酒,带了七分醉意,一时没认出来,教主又天生神力,故下手没轻重了些,伤了夫人他亦有悔意。夫人好歹也给个回头机会,再犯便让老夫人严惩不饶。”
强词夺理,我生性多疑,任他们好说歹说,一个字也不信!只问:“谁是老爷子老夫人?石头的爹娘不是千古了吗?”
大家过了好一会才明白石头是木无心,正要答话。
屋外传来苍老的怒喝声:“老爷子教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教你暗杀刺探识毒断谋!可从来没教过你怕老婆!真是窝囊!窝囊啊!”
众女闻言,纷纷掩口,差点憋不住笑场了。
石头在外头低声道:“义父言教身传,是孩儿无用,辜负义父一番教导。”
饕餮家的萝莉撑不住,笑出声了。其他人也憋得脸红脖子粗,对我挤眉弄眼一会,然后告退,将门外一个老头迎入门来。那老头昨日酒楼见过,白发苍苍,红光满面,身材甚是瘦小,无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右耳比左耳略大一些。
我莫名其妙,却见石头被那凶悍的老头子抓进来,心里很不高兴,正想发作,那老头却走到我面前,不客气地低头看了会道:“我是这不成器的家伙的义父,你便是林洛儿?”
我觉得他很没礼貌,正想反驳。
石头低声道:“他是黑颠,是拓跋兄弟的师父,亦是义父。”
我不敢吭声了。
“老爷子今年七十八了,就养了拓跋绝命一个乖徒弟,从小就当亲儿子看,还指望他给我夫妻抱个孙子,养老送终,如今他为救你们而死了,是兄弟情谊,我也不怪你们,可你们是不是该负责给我养老?”黑颠拉过张凳子坐下问我。
“是……”我缩着脑袋,低声细语。
黑颠怒道:“无心和绝命是义兄弟,我看在死去徒儿份上,勉勉强强认了他,你们动作还不快点?老爷子从六十八等了十年,难道还要等到八十八才有孙子来继承我一身武艺?”
他人如其名,说话颠三倒四,石头解释道:“义父是死牛一根筋,义母自拓跋兄弟死后伤心欲绝,两人怎么也转不过弯。我与拓跋是兄弟,自然也奉他为义父,尊重有加,只是不打算再娶,便劝他在外头再抱养一个孩子,他死活不依,非要难为我,拿我孩儿送他做徒弟还债。天天吵,天天闹,闹了七八年,我是没办法了。洛儿……你来解决吧。”
我……我怎么解决?天下哪有那么不讲理的?
“什么难为?欠债还钱,欠儿子还儿子,天经地义!”黑颠对石头吹胡子瞪眼睛,然后冲着我端详了一会,拍掌道,“我才不糊涂,这笔账划算。无心的身子骨是学武上上佳品,你容貌长相亦是上上佳品,两人若生个儿子,也可勉勉强强比得上我拓跋乖徒儿了。”
我指着石头,犹豫问:“若……若孩子的长相随了他,身子骨随了我呢?”
黑颠目瞪口呆,低头琢磨去了。
石头急忙上前,握着我的手说:“咱们可以再生一个。”
“滚!哎哟”我又甩了他一巴掌,打得自己手心发疼。
“手疼吗?我给你吹吹。”石头担心地凑过来,想碰又不敢碰。
黑颠看得勃然大怒,一把抓过石头,口沫横飞训道:“你堂堂烈火教教主,三大五粗一汉子,怕这婆娘干什么?乾威何在?女人这玩意是不能惯,越惯她就越踩你头上,看看我家那死婆娘!她乱说话我就打”
“你打谁?”红蝎子从屋外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黑颠举在半空中的巴掌快速收回,打在自己脸上,赔笑道:“打蚊子呢,夫人快快住手,莫让小辈看了笑话,饶了我”
“你个老不死的贱骨头!三天不收拾就敢上房揭瓦!居然敢在外头埋汰老娘!”红蝎子狠狠一把揪住他右耳朵,将他拖出门外训话。门口围着的那群各部丫鬟护法们,个个一幅好戏开锣的模样,窃笑不已。
我脑子给搅得一片混乱,见石头赖死在旁边不肯离开,便缩进被窝,眼不见净。
他踱了许久步子,见我不闻不问,长叹一声,烦闷地坐在桌边,摇摇桌上酒壶,见满满一壶,随手就往口中倒。

强抢

约莫过了三四秒,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酒里下了毒,毒药是白梓独家秘制,自他死后,天下无解。
此时石头的喉咙已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下去,我吓得从床上跳起,不顾后腿还扯着被子,连滚带爬扑过去,一把将酒壶打落,然后看着他两眼发直片刻,慌忙冲去门口想叫人拿肥皂水来催吐清胃。
还没跑两步,就被被子绊倒,直挺挺往地上摔去。
落地之际,石头将我拦腰抱住,轻轻扶起,焦急抱怨道:“大夫说你不能下床乱动,你要什么我替你拿就好,免得扯动伤口,”
我抱着肚子痛得吸了口凉气,然后回头看他半响,见除了眼角有个两个黑眼圈,下巴有点刚冒出来没剃的胡渣外,神清气爽,满脸喜悦,不像要七窍流血,毒发身亡的样子,心里暗暗猜测是他学了绝世武功,连毒药都不管用了?还是白梓的毒药过期了?
石头将我抱得紧紧的,不愿放手,他在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了一会说,“大概又得癔症了吧。”
石头:“……”
我说:“你放我下去。”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我,我捡起地上碎片翻了翻,发现壶面的图案不是梅花而是梨花,显然不是同一把,料想是昨日的残酒剩菜早被丫鬟收走,便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又郁闷起来,不知自己为何要在乎这混账。
石头问:“酒怎么了?”
“没什么!我脚滑了!”打死我也不敢说谋杀他的计划。
石头不信,却撬不开我的嘴,也不好玩刑讯逼供,便让丫鬟进来收拾碎片,然后去解救黑颠被掐死的命运。
我赶紧招手将丫鬟唤来问:“昨天桌上那壶酒呢?”
那丫鬟看起来挺老实,规矩回答:“回夫人,酒送回厨房了。”
“我不是他夫人,”我再问,“那个酒会倒掉吗?”
丫鬟犹豫许久才回答,“若是主子吃的东西,下人是不敢动的。”
潜台词是,吃剩的他们就敢动。以前在南宫家小厨房时,主子吃剩下来的鱼翅燕窝或没动几筷子的美酒佳肴,也统统都落到我们肚子里了。供给烈火教教主的酒自然是好酒,喝剩的怎会浪费?目前尚未听见有人中毒的消息,大概还没被喝下去。
我惊觉可能会误伤人命,也顾不上太多,连连命令道:“快快去把那壶酒找回来给我!绝对不准偷喝!动作要迅速!”
丫鬟应声,朝门外跑去,跑了几步,撞到劝解无效回来的石头,她被瞪了一眼,似乎想起什么,老实巴交地回首问:“您是以夫人的身份下命令还是以客人身份下命令?教主有令,让我们听夫人的,却没说要听客人的。”
我要吐血了。
若让她去拿酒,就得承认自己是石头媳妇。若不让她去拿酒,就等着害死无辜人命。烈火教纵使禽兽再多,厨子和下人何辜?
丫鬟眼巴巴看着我,石头也眼巴巴看着我,死活不动身。
天天修佛,日日木鱼,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人小力薄,虽救不了人,却不能乱杀人。
那壶剧毒无比的酒必须处理。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低着头承认:“是夫,夫人的吩咐。”
石头大喜,随手赏了那丫鬟两锭金子,兴冲冲地跑到我身边坐下问:“你那么紧张那壶酒,里面有毒吗?”
我赖不下去,乖乖点头承认:“我本想把你这只禽兽毒死,然后同归于尽的。”
“你终究是没舍得毒死我,”石头对谋杀未遂犯喜上眉梢,待丫鬟将酒壶取回,他先闻了闻味道,又倒出几滴辨别色泽,皱眉道,“这是当年度厄山庄的黑鸠,你从何得来?”
我编不出谎话,只好将当年在地窟的事情从头到尾,淡淡说了遍,最后道:“我见那尸体和你体貌相当,手里又拿着我做的荷包,以为是你死了,便在附近燕子庵居住。”
石头越听越心疼:“白梓将你的尸体拿来给我辨认,我从折断未好的小指骨一直看到烧剩的颈后肌肤上露出的一点小黑痣,虽确认你已死,但念着你平日谨慎性子,不信这场火灾是意外。待身子能走动后,多方查探打听,听见南宫冥和白梓吵架,白梓承认是为南宫冥才收拾你,南宫冥勃然大怒,骂了他一顿,拂袖而去。我心里恨极,却不敢表露,待伤好后告辞离去,筹备复仇时遇到来替徒儿报仇的黑颠,和他一拍即合,他助我杀了白梓那畜牲,灭了度厄山庄这虚伪的鬼地方,我帮他去杀龙昭堂。放火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荷包不见,料想是杀人时落下了,回去寻了几番,也没结果。”
我叹息:“你何苦化作恶鬼,入烈火教,灭人满门呢?”
石头恨恨道:“我与你图安稳,不图富贵,却处处遭人迫害。你更是善良平和,处处低调谨慎,隐姓埋名,只求过个平安小日子,却还是惨遭毒手。可见这天下,善良是没有用的!”
我说:“可你也知道,我一点也不会喜欢你变成这个样子。”
石头摇头道:“那时我当你死,我心也死,只道天下人负你!我便负尽天下也要替你寻个公道!那龙昭堂家大势大,又有朝廷与武林助力,不可公开为敌,黑颠几次下手,皆动他不得。他认识烈火教的长老,便让我改名换姓,引荐入烈火教,并指导学习武功秘籍上的武艺,和行走江湖的各种技巧。拼死拼活的努力下,我武功大成,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也没有人比我更狠,待老教主死后,便顺理成章成了烈火教的新教主。然后亲手杀了龙昭堂那禽兽,随后灭了武林那些虚伪的世家,还有那明知你命丧白梓之手,却对他毫不作为的南宫冥!只可惜那小子跑得快,溜出海外,我一时竟未取得他性命!只下令各码头烈火教教徒,见到他格杀勿论!”
我听了半响无语,劝道:“南宫对你我有恩,他只是对好友心软,如今我并没死,你收回这道命令吧。”
石头急忙应下,交代人去办理。然后低下头,揽着我肩膀,小心翼翼问道:“我知你不喜杀人,不喜作恶,只是烈火教征讨江湖时,我刚接任教主,必须心狠手辣来立威,如今江湖已定,武林以烈火教马首是瞻,我发誓以后守在你身边,不乱杀人,成么?”
他握着我的手,手上是重重叠叠的伤痕,有我见过的,也有我没见过的。幼细的黑发被风轻轻撩开,露出额上被遮住的一条长长刀疤。他半眯着视力不太好的眼睛,吃力地看着我,仿佛离远点就看不清。然后小心翼翼地说着誓言,唇间呼出的淡淡余温在我发间流连、缠绵。
如今的他,全身上下,还有多少完好的地方?
他说:“洛儿,你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我。”
我的心终于软了三分。
可是我也发过誓,绝对不和原著中的禽兽在一起。他禽兽也就罢了,对我做其他坏事也罢了,偏偏做的是我生平最恨最禁忌之事,若简单就原谅了他,又觉得心里别扭。所以我低着头翻来覆去思索,脸色阴晴不定,任他推了几次,也不答话。
石头垂头丧气,静静地等,红蝎子收拾完丈夫,气势汹汹冲进门来,撩一把鬓间白发,冲着石头骂道:“你和我家那死老头做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还想人家姑娘原谅你?!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洛儿跟我走!咱们好好的女子,不和禽兽为伍!用别等什么三天七天的,这群混蛋想拖着你施展手段呢!呆会我就带你去黑家别院静养,以后咱们别见这两只禽兽不如的家伙!”
“等等!我……我……”我惨叫未落,就被这力大的老妇人连人带被子一把抱起,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丫鬟护卫皆不敢拦。
“给她们备轿,务必不能受伤。”黑颠拦下气急败坏的石头,吩咐护卫们给红蝎子和我放行,然后劝石头:“由得去吧,你先过来听我说……”
“我……我没说要现在走啊!伤还没好呢。”我挣扎无用,眼泪汪汪地对红蝎子奶奶求饶。
红蝎子很豪迈:“迟早要走,晚走不如早走好!少欠那只禽兽的人情了!跟奶奶回去,我柜子里收着好多漂亮首饰,给你打扮打扮,马上又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等将来男人求亲求破头,嫁谁也不嫁那破男人!”
妈妈咪啊,这红蝎子肯定是山大王出身!强抢民女民男甚是手熟,黑颠当年该不是被她抢回来的吧?!
我欲哭无泪地被迫坐进轿子里,摇摇晃晃离开了烈火教行宫。

团圆

到了黑颠家,红蝎子将我安置去绣楼二层,她住的房间,召来数十黑家护卫,用弓箭大刀将绣楼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勒令:“若木无心敢上门来,就抄刀子砍!砍死勿论!”
这阵势看得我很紧张,红蝎子又从墙上摘下根碗口粗的哨棒,如狼似虎地舞动两下,对我道:“我这就去替你教训那负心人出气!”
“等等!这样万万不可!”我急了。
“嗯,这样确实不行,”红蝎子丢下哨棒,去角落箱笼里翻了半响,从里面拿出根大腿粗的狼牙棒,带着满脸巾帼英雄气势道,“那小子比我家老不死的皮厚,用这玩意才教训得了。”
我瞧着狼牙棒上根根尖刺,如雷轰顶,魂都快吓飞了,赶紧抱着红蝎子哀求道:“别教训了,我和他都以为对方已阴阳相隔,就不算不死也男婚女嫁,如今重逢得难看了些,但世人对男女守节议论相悖,女子守寡大加称赞,男子守寡大加嘲讽,他顶着绝后的压力为亡妻立誓终生不娶,还能守上十年,也是难得,算不得他全错。”
红蝎子挥着狼牙棒怒喝:“胡扯!女子守得节,男子自也守得!”
我喃喃道:“可……他是被你男人逼着去生儿子的,而且是为了拓跋兄弟的情义,你也知道的。”
红蝎子一窒,反驳不能,便蛮不讲理道:“管他是谁逼的,你真死了他找女人我高兴,你没死他找女人我就打死他!”
我急了:“他不知道我没死!”
“好吧,你别急,”红蝎子终于妥协,丢下狼牙棒,抚着我的脑袋温和道,“既然他不算负心,我就先不收拾他了,但他对你做的禽兽行为还是不可轻饶,这种粗暴无礼下狠手的畜牲是万万不能要的,你先安心养伤,我晚点再想想办法。”说完她一阵风似地跑了。
我蹲地上,戳戳狼牙棒上的刺,终于舒了口气。红蝎子的绣楼周围安静,正好让我安歇静养,林洛儿的体质康复力很强,伤口好得飞快,第二天便没那么痛,可以下床行走,第三天就能连跑带跳,此时楼外荷花大片大片盛开,蝉鸣声声入耳,黑家护卫们尽忠职守,连只苍蝇都不放入,红蝎子也不知左右在忙些什么,极少来打扰我。于是,我在百般无聊中,又感到了阵阵落寞。
人真的好奇怪,一样东西从未得到的时候不会去想他,得到却失去后,便懊悔得不能自已。如今失而复得,又嫌东西不如以前的好,得而再失,心里便念念叨叨想个不停,再次懊悔。
我悄悄推开门,见护卫换班,探头探脑观察片刻,鬼鬼祟祟地伸脚出去。
红蝎子捧着一堆图册风风火火冲过来问道:“乖洛儿,你要去哪里?”
我匆忙挂满脸傻笑,将脚缩回来:“没去那里,透透气罢了。”
“无心未死,你又没过门,犯不着给他守这活寡了,我有好东西给你看。”红蝎子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回房间,把手中图册摊开一地,上面画着尽是当今武林青年俊杰,她先指着第一张,玉面俊容的公子介绍,“这是玉面小飞龙林俊,今年二十,擅使双刀,因为父守丧三年,如今尚未娶妻,他长得英俊,人品高洁,性格温和,重情重义,武艺出众,和你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你看如何?”
我苦着脸道:“不妥,太不妥了,他比我还小五岁呢。”
“这有什么问题?!自我家苦命的绝命孩儿死后,你是奶奶看见的第一个美人,长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性格温厚,武林第一美人都要靠边站!天下哪有你配不上的男子!”红蝎子那番不着边际的赞美,夸得我面红耳赤,然后她翻过第二张图给我看, “这是南平王的三儿子,庶出,今年二十七,丧偶续弦,家中无妾无儿,他人品高洁,知书达理,文武双全,不无论是在朝廷还是武林都颇有威望,也算难得佳偶,你看如何?”
我摇头拒绝:“他为亡妻多年不娶,定是情深意重,后来者是争不过的,我不要。”
红蝎子又翻翻捡捡,拿出第三张图道:“这是拜月教二公子,你看那脸蛋,看腰身,真是一等一好看,若奶奶没嫁黑颠那冤家,又年轻个三十岁,定要去抢回来的。他今年二十五,尚未娶妻,和你正好相当。”
我:“看他打扮得那股风流劲,还眼带桃花,那么大年纪还不娶妻,不是有隐疾就是小受!”
红蝎子:“这是新封的平威将军黄重山,脸长得粗犷好看!身材健硕,家中有房有地有田,今年二十六岁,是因早年的冤狱导致没娶妻。”
我:“他……他这长相一看就是会打老婆的。”
红蝎子:“无方公子?”
我:“他花钱如流水,太会败家。”
红蝎子:“许意?”
我:“个头太矮。”
红蝎子:“张三?”
我:“名字太俗。”
红蝎子:“李思君?”
我:“太胖。”
所有图册都给过了两遍,统统被我挡了回去,红蝎子叹息道:“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男人?我家老不死的脾气不错,脸却长得丑死了,你不如将就一下,再好好挑挑吧。”
我低着脑袋不说话。
红蝎子问:“你该不是还在想他吧?”
我支支吾吾道:“好像是有一点点……”
红蝎子摊手:“不成了,你说过这辈子绝不嫁他,他面子里子扫个清光,只好一片真心尽付美酒,说不准正在抱着酒壶怨恨你,两人还想在一起可是难上加难。”
我低声道:“我骂得没那么狠吧?!”
红蝎子很仗义地说:“我想着你年轻姑娘脸皮子薄,说不出难听话,后来又当着所有教徒面前照你的意思,帮你骂了一通,骂得他抬不起头了。事到如今,咱们也别吃回头草,好好再选选。”
“你……你怎知我是什么意思?”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红蝎子理直气壮:“你说这辈子都不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成全你了。”
我辩驳不能,垂头丧气地爬回床边,用被子抱着头,一时间把他干的坏事全忘了,只念着石头以前的好,后悔莫及,又对红蝎子的多管闲事郁闷不已。只当两人因这段错误的插曲要从此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也罢了,偏偏又割不下对方,心里酸楚,却不敢吭声,只红了眼眶。
红蝎子在被外推了推我,笑着走了。
黄昏时,我已经心酸到策划以后一个人回燕子庵怎么过孤零零的日子,是养两头狗好?还是养三只猫好?女儿家走太勤,会不会讨人嫌?
忽而,窗户传来细微的敲击声,敲了三下,停了片刻,再敲三下。我迟钝了许久,想起外面包围重重,这是二楼,心下微惊,犹犹豫豫地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窗缝里是张笑嘻嘻的脸,虎牙细眼,嘴角还有两个酒窝。他如儿时般,将手中一个包裹丢给我接着,然后抓住窗栏,翻身跃入,不由分说,抱着我就朝脸上狠狠亲了口,然后自来熟地将我高高抱起,问:“媳妇儿,今天是乞巧节,晚上咱们一起去看花灯吧?”
放下偏见和怨恨,我伸手抚过这张朝思暮想的脸,肌肤传来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每一样都是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却思之不得的真实。我狠狠抱住他的颈窝,“哇”地一时又哭了。
“你还在讨厌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是有点讨厌你,”我喉咙给梗塞住了,费力地说出心里话,“可我更想你,我天天都想你回来,落魄也好,没武功也好,残废也好,毁容也好,哪怕是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只想见到你好好的回来。”
他眼眶也有些红,指了指我的胸口道:“洛儿,我不懂说什么好听话。我只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把心落在你身上了,你死了,我便没有心,脑子里只有仇恨,变成了复仇的鬼。你回来了,我也就回来了。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都是锥心的恨和痛,我不想再过这样难熬的日子。所以,你留下,不要再把我的心带走好不好?”
我狠狠揍了他脑袋一下:“我不走,我要盯着你,免得你这禽兽再去为非作歹强抢民女。”
他酒窝越笑越深,扯起自己衣襟给我胡乱擦几把眼泪鼻涕,连连点头道:“我听媳妇的,媳妇说不抢民女就不抢,只抢媳妇去看花灯,天色已暗,问何时起驾?”
我给他唱戏似的腔调逗乐了,装模作样弯弯腰,侧脸坏笑,也像唱戏似地回问:“夫君啊,妾身驽钝,不知可要贤良淑德?三从四德?以夫为纲?”
“不要了不要了,”石头连连摆手,大度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应不拘小节,哪能斤斤计较这点小事?”
我再问:“人家说你怕媳妇咋办?”
石头怒道:“都是一家人,我疼媳妇能说得上是怕吗?!谁敢说三道四,乱嚼舌根老子就撕拖下去打一百大板……”
我看着他又急又恼的神情,笑得直不起腰,忙跑去梳妆。
他在后头嚷着:“不准红杏出墙这条,你还是要守的!”
我一边应一边打开他带来的包裹,里面尽是大红大绿的俗艳衣裙,幸好绣工巧手,在上头的大朵牡丹、蝙蝠、福寿纹虽数目繁多,款式却别致,旁边的锦盒装着七八只首饰金簪,雕琢精美,件件又粗又重,尤其是那顶黄金掐丝镶宝九凤冠,每只凤凰口中衔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凤凰眼睛镶着红宝石,底座是海外来的大颗祖母绿和钻石,顶头上就像圣诞树,足足有一斤重,这一身配起来,活像爆发的乡下地主婆,俗得没法见人。
“要穿红裙子。”石头唯恐人家不知他带正牌娘子出门,满怀热情地徐徐叮嘱。
我满额黑线看着一桌子恐怖而昂贵的衣裙,再次为某人十年毫无长进的品味扼腕叹息,亦为珠宝行的老板庆幸卖不出去的货色都一口气解决了。最后挑挑拣拣选出条石榴红马面裙,紫色绣牡丹琵琶袖薄绸中衣,外面罩了件宽大的宝蓝色绣兰花的薄纱罩衣,勉勉强强不至于吓死人。梳下长发,思索许久,盘了个简单的单髻,鬓角插两支金花钿。
石头犹不满意,嘟囔道:“咋那么素?脑袋上再插点。”
我死活不依,对镜中美人自恋了一会,叹息着回头翻出红蝎子帮着拿回来的包裹,将易容的瓶瓶罐罐全部拿出来,习惯性开始化妆。
石头急忙打下我沾药粉的手,扯着就往门外走。楼下护卫不知为何消失不见,大门如涂了油似的一推就开,我被一路拖着走出绣楼,来到街上。七彩花灯照得整条街道如白昼,三米高的龙腾虎跃,有精致小巧的鱼戏莲花,还有许多卖小吃的小贩在穿梭,“糖葫芦!”“烤红薯香甜!”“油炸糍粑不贵!”吆喝声嘹亮,香味阵阵飘入鼻中,吸引着所有人的胃口。
只是因容貌导致多年追捕躲藏和十年隐居,我胆小如鼠,除在自己房间外从未卸下易容,对人前露脸恐惧至极,如今只能护着脸,瑟瑟缩缩躲他身后,唯恐被人看见惹麻烦上身。
“抬起头,不要怕,”石头塞给我一个鲤鱼花灯,他的笑容在灯光里格外灿烂,“从今以后,你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想去哪里都成,再也不会有人难为你,伤害你了。”
以前单身出门,就算化妆成老太婆,都会被光棍无赖调戏。
如今从街头走到街尾,年轻男女或醉汉三五成群,或两两相伴,提着小花灯,笑着闹着经过身边。总会惊愕或惊艳地望我们两眼,然后笑笑离开,不敢骚扰。
多年压在心中的大石忽然粉碎了,我猛然想起禽兽和非禽兽都已经不在了,我身边的男人不再是十五岁的孩子,他已足以我遮风避雨,我小心地将缩着的脑袋伸出,挺直了脊梁骨,不再走奇怪的步伐,哆嗦的雏鸟如今轻飘飘的,仿佛可以飞上云天。
以后可以像普通女人那样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了,我可以去买我喜欢的发簪和头饰,可以丢掉那些乌沉沉的寡妇袍子,不用剪乱头发,不用剪去睫毛,天地间,我不再是孤独害怕的一人,有他在身边,什么都不用害怕!
石头握紧我的手,就如八岁那年。我兴奋过度,不顾自己年龄,还蹦蹦跳跳地吵要去吃油炸豆腐,吃羊肉汤,玩套圈和猜灯谜,他不再不耐烦地敲我脑袋,而是温柔地跟着,手里提着七八只赢来的花灯。心甘情愿陪着我从绸缎铺、首饰铺、脂粉铺一间间逛下去,笑个不停。只是在铁匠铺前,顿了顿身子。
我吃着消暑的酸梅汤,他帮忙拿着糖葫芦和麦芽糖,远远看见黑颠和红蝎子在猜谜花灯前争来吵去,他们也瞧见我们,黑颠做了个鬼脸,红蝎子冲着我挥挥手,笑得很暧昧。
我不好意思,扯着自己衣服问:“你们是一伙的?”
石头急忙道:“都是义母的主意,她说你不是真的恼我,我越在旁边吵就越下不来台,不如换个清净地方就想通了。”
我觉得被算计,有点郁闷,随手揍了他几下。
此人皮厚肉粗,一个劲地笑。
华灯熠熠,人影双双。待到戏台曲终人散,便是归家。我和他没用马车,一路走一路聊天。
“石头,我的梦想是做乡下地主婆,过种田生活。如今你做烈火教教主算什么啊?”
“没问题,我一边做教主一边种田,其乐融融。”
“石头,你教务繁忙是抽不开身的,我去乡下找块田?”
“不用,把后花园里的那些狗屁牡丹玫瑰都拔了,我早看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不顺眼了,统统种上黄瓜茄子水稻!那里的土肥得很!”
“石头,我的鸡怎么办?”
“后花园旁边是刑部,把屋子腾出来给你做鸡窝和猪圈!”
“石头,烈火教分舵那么多,干脆多弄几个庄子,还可以自产自销。”
“好,我回头就去命令各部分舵购进庄子,在常例生意里增加粮食买卖。”
“石头,你品味……究竟觉得我好不好看?”
“好看!谁敢说你不是天下第一美人,老子打断谁的腿!”
“石头,为何人家给你送的美人都是圆脸的呢?”
“媳妇冤枉,那些女人虽不错,可比你差远了,我没对那些美人禽兽过!真没!我……我就多看过两眼!”
“石头……”
“放心,为夫只对你禽兽!”
“石头……”
“放心,义母说你身子无碍了,待会为夫就来禽兽你!”
“……”
当晚,大老虎把肥兔子翻来覆去禽兽了无数次,吃干抹净不留渣。
早上,肥兔子捂着小屁屁,看着大老虎在外面热火朝天率众进行改造后花园,不由严肃思考:
“我这样……究竟算不算种田成功呢?”
“媳妇,别想了,有田有地,快生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