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交情,李福还能不清楚张禄的德行,一旦决心要躲,就算变成王/八龟孙子也得往后缩的主。他只能第一千零一感叹交友不慎,然后临危受命走出去。
不比张禄舌灿莲花,把人卖了还能让对方念一句好。李福做事的风格,出了名的不拖泥不带水。
当下,他也没工夫和一个来历不明,动力不纯的女人磨叽,端了杯水拿着药直接递到章若愿跟前。在她一脸迷茫的眼神下,冷冰冰开口。
“吃了你就可以走。”
所以,是…不吃就不能走么?如此一来,甚合她意,天晓得章若愿根本就不想走。
于是,她高高在上的吭了声,摆明自己的态度。一面又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东西,虚心求教。
“此乃何物?”
饶是面瘫如李富,也免不了被章若愿忽然蹦出的古腔惊得眼角抽搐。偏偏对方实在太过一本正经,实实在在写着“本宫奏是王道天法”,弄得嘲笑她就好像自己白痴了一样。
最后,李富也被章若愿威慑力十足的气势洗脑了,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毓婷。”
第7章 沿袭
毓婷?
对于没有人能正常沟通这件事,章若愿无语至极。想了又想,只能换个方式重新问一遍。
“有什么功效?”
功效?李福再次忍不住眼角抽了抽,他该怎么回答,难不成直接套用广告词——24小时紧急避孕?
此时此刻,李福多少有点体会到张禄恨不得夹着尾巴,逃之夭夭的心情了。这女人简直有分分钟让人跳脚的本事,连惯于克服各种突发状况的他,也疲于应付。
幸好他天性冷然,即便不自在,脸上也依旧冷毅无情,很能撑住场子。
“避免错误延续。”
李福暗忖:这样的解释够直接,不用装听不懂了吧。
意料之中,对面端坐于椅上,举止高雅,清新脱俗的章若愿闻言,脸上的困惑瞬间消失。娇美的面容顿失血色,似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一般,惊诧不已。
怎么可能?
她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天地为媒、日月为聘的太子妃!若连她都不能孕育他的骨肉,普天之下,谁堪匹之?
她至今犹记得,成亲第三个年头,休沐时太子爷竟把宝安郡王的小女儿抱到她的韶清苑,眉眼柔和与她商量,也要生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他说起孩子时冷硬的脸部线条都柔和起来,那种温柔入骨的神情,怎么会不想跟她生儿育女?
章若愿一手按在桌子上,泠泠如水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不可置信道。
“这是他…的意思?你确定?”
此时的她即使脸色苍白如纸笺,面部表情仍可称得上平静。质问时的口吻也一如方才,声音不曾加重分毫。独清丽眉间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褶皱,明星莹莹的眼睛燃着灼灼的明艳,惊人的生动鲜明。
她半点也不曾失态,可李福就是直觉,在她竭力维持的从容表象下,内心正如万马奔腾、百川入海般翻涌激荡。
唯一的依据,可能是桌面上那条由她亲手刮下的痕迹,不深不浅,乱的毫无章法。
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需负责完成太子的命令,不让任何不怀好意之徒给他增添困扰。
思及此,李福郑重点头:“这是太子原话。”
随即他可以清晰望见,章若愿那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如夜幕一闪而逝的流星,一点点黯淡下去。
李福只觉女人这种生物根本不能理解,男女双方在自愿的前提条件下,一夜/欢/愉。之后各自回归本来轨道,互不干扰,不是很好么?
真当在男方不情愿的情况下,生儿育女是一件小事!
眼前的女人,哦不,准备说来,应该称之为女孩,她真的成年了?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还想生一个出来折腾?
“章小姐,希望您慎重考虑自己的将来,不要因一时的贪婪,让后半生为之买单。”
本来他不想挺身而出的,可架不住这女孩浑身流露出凄惨悲凉的负面情绪,好像太子是寡情薄意的负心汉,辜负了她似的。
明明也从中得到了好处,却在这儿装可怜扮无辜,给谁看?
耳边李福看似劝解实则嘲讽的话语言犹在耳,章若愿抬起头,便看到他笔直站在身侧,虽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但那上挑的眼角眉梢无一不写满了轻蔑。
被人如此肆无忌惮的轻视着,章若愿身体的血液完全流窜汇聚到头顶处叫嚣。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右总管也够资格在她面前吆五喝六了?
什么时候一个下人也敢仗着主子的抬爱,公然对主母叫嚣了?
这是要逆天不成!她章若愿就算是落地凤凰,也论不到别人来欺辱!
“放肆!”
章若愿将面前的水杯并药包一挥,拍案而起,娇小的身躯深藏着磅礴气势。呵斥中蕴含着上位多年沉淀的底气与魄力,震得李福陡然一惊。
只见她面容肃穆,甜美可人的脸蛋凝了一层寒霜,瞧着盛气凌人,不容侵犯。花瓣般漂亮的粉唇里贝齿紧咬,字字玉石铿击,隐含着层层恼意斥道。
“立刻去把殿下请回来,本宫倒要仔细问问,他究竟允是不允!”
原本只是好心劝上两句,怎料起了反效果。李福跟在詹景冽身边也有十来年,遇过泼辣蛮横、死缠烂打各类刁钻野蛮之辈数不胜数。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奇葩的!
一时之间,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旁边虽然不曾参与,却在紧密关注这厢“战况”的张禄,见此暗叫糟糕。连忙从犄角旮旯跑出来,越至两人中间嬉皮笑脸道。
“我这哥们儿粗汉子一个,不会说话,章小姐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您不是要见太子么,请跟我来,我带您去。”
章若愿冷眼看张禄这时候冲出来当和事老,内心却盘算着,在他一贯油滑的皮相下,究竟存了几分真几分假。
张禄被她打量得浑身发毛,纳闷眼前的女孩儿看上去稚嫩无比,可这眼神却凌厉的很,连他这种插科打诨的老手都有些心虚。
章若愿思索片刻,转瞬想想,再多的阻碍也不过孤军奋战,横竖还有比眼下更糟糕的境况么?她神色略微缓和,点头淡声道。
“前面带路。”
留下来跟奴才较真有什么意思,当断即断,不破则不立。不率先从樊篱枷锁中跳出去,又怎知外面是浊浪排空,还是雨后初晴?
“好咧!”
张禄极狗腿欢脱地应了,快步走在前面。趁章若愿不注意,悄然松了口气,手背抹了抹额头渗出的冷汗。
出了别墅,提前吩咐好的卡宴已经停在大门口,张禄拉开车门,笑得憨厚可掬。
“太子上班的地方离这儿有点远,章小姐请上车。我会交代司机,载您过去。”
车?章若愿扫了眼面前这个白色爬行虫之类的东西,刚才就是这些东西在长龙身上飞速奔跑么。
四个车辙,一个车厢,一个车夫,这样看起来是比较靠谱了。可为什么车窗上不糊一层纱布呢?这样出门不就相当于游/行/示威,给子民看光了么?好不遵循常理的车。
想归想,章若愿也晓得这不是任她选择的地方,只能敛下心中的不满,钻进车后座。
将章若愿安置妥当,张禄走到前头吩咐司机。
“送她去长安街北鸿渊府居。”
等卡宴启动飞驰而去,张禄兴奋的吹了个口哨,终于将活奶奶送走了。一边冷眼旁观了半响的李福,悠悠出声。
“你给她指哪儿了?”
提起这个,张禄被自己的机智差点感动哭,哥俩好样拍拍李福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我看那姑娘八成脑子有问题,咱们也别跟她抬杠,把这祖宗安全弄回家就成。
我已经查过了,她就住长安街那,错不了。”
李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撇了撇嘴,一脸嫌弃。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老子跟她费什么话!太子交代的事儿你忘干净了?
那药她刚刚一口没吃全弄洒了,你还把人一声不响送回家。等24小时一过,闹出人命来,丫看太子不抽死你!”
恨恨跺了跺脚,李福懒得看张禄那副蠢样,径自往屋里走。方才还沾沾自喜的某人,彻底傻眼了!
此时,坐在车后座的章若愿环视了一圈,挑剔得眉头微拧。
唔,空间密闭,设计简陋,纹理不够精致大气。整个氛围黑黢黢也就罢了,居然狭窄到摆不下一张香几,这要怎么盛放那些可口的腰果和蜜饯!
幸好,她的这些烦恼并未持续多久。随着车身驱动,卡宴飞一般疾驰而去,章若愿条件反射往前倾倒,正好看见窗外公路两侧一闪而逝的高大灌木。
要论华美,章若愿乘过的步撵、辂车,无不镶金嵌玉,精致到了极点。可若论速度,她还真没见过这般迅疾飞猛的,恐怕连《山海经》中所述西王母那只御风而行的青鸟,也不过如此吧!
感受着从窗缝中呼啸而过的轻风,章若愿掌心置于胸口,竭力平复紊乱的频率。
原来飞,竟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过一个打盹儿的功夫,章若愿尚未整理好仪态,前方司机关了引擎绕过来,打开车门提醒道。
“鸿渊居到了,直走进去便是。”
章若愿起身迈下车,下意识拢了拢身上并不存在的薄纱,放眼望去。
入目的先是庙宇式建筑,翘角飞檐,屋顶上不知镀了什么,闪着莹莹碎光,像极了琉璃瓦。脊上雕镂着群兽,活灵活现。
与方才透过车窗望见的那些高耸入云庞然大物相比,整条街古色古香的文化被保护得完好无损。尽管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确也着实可爱可亲。章若愿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踏上门口的石阶,迫不及待走进去。
院内绿柳成荫,盎然垂地,中间有个垂花门楼。穿过去便是抄手游廊,四面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清新不落俗套。沿着最宽的一条回廊往里走,白色灰泥墙结合浅红屋瓦,舒适精致中透着端方大气。
地方虽相对简洁了些,可整体架构却是沿袭曲阳祖宅的格局,甚至连浮柱上镂刻的百狮舞福图纹都一模一样。
没想到这里居然保留着完好无损的章氏祖宅!
章若愿内心激荡不已,刚要进主楼只见一个仆妇打扮的婆子端着木盘,上托青釉仰莲纹瓷碗走出来。瞧见她满脸褶子即刻挤作一处,笑道。
“小姐回来得正赶巧,老夫人刚用了碗冰镇莲子羹,火气消去大半。
一会儿您进去好生认个错,老夫人一准儿舍不得罚您了。”
认得这是祖母身边的刘妈妈,章若愿条件反射,点头称是。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轻声询问道。
“除了祖母,里面可还有什么人?”
刘妈妈一向喜欢这个乖巧可人又长相甜美出众的五小姐,此刻也乐意帮她一把,忙答。
“二夫人、三夫人和三小姐都在里面候着呢!”
章若愿闻言心中一顿,再慢半拍此刻她也晓得被人给忽悠了,忍不住咬唇低声啐道。
“该死的狗奴才!”
第8章 驳斥
听刘妈妈这么一说,章若愿心里多少有点儿谱了。正抬脚迈过门槛,欲往里走。这时,身后的刘妈妈急忙开口阻拦,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好小姐,您可是打算穿这一身便进去不成!”
章若愿疑惑道:“有何不妥?”
刘妈妈见这个当口,五小姐还一脸迷茫,替她急出一身汗。
“您原本就一夜未归,此刻再穿这一身男士衬衫和牛仔裤进去,一顿责骂可是免不了的!”
顺着刘妈妈的目光打量了几番身上的衣服,章若愿暗忖:怪不得这衣服哪哪不合身,原来是殿下的衣裳!
瞧着刘妈妈一脸烦忧半点不似作伪的神态,章若愿感受到满满的善意,含笑颔首。
“有劳妈妈提点,我这便去把它换了。”
只是没等她转身,屋内便传出一阵脆生生的清亮笑声,笑语盈盈中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盛气凌人。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儿听过,章若愿正心里暗忖。
须臾,一个身穿粉色缀花衣裙的女子探出身来,一张白皙的鹅蛋脸,面色红润,眉描似墨,本来是相当讨喜的模样。只可惜眉宇间恹恹之色折损了那份出众,显得有些拒人人外。
瞧见章若愿,女子更是露出极度不耐烦的神色,扯着嘴角,不带半分客气囔道。
“你搁门口杵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儿进来?累着我们那么多人等你半天,真是脸皮比墙厚!”
当了三年的太子妃,在她面前,能这般直言直语透露出不欢喜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了。章若愿不禁抬了眸,细细瞅了眼,对面的女孩儿。
不仅生得一个模子,就连那炮筒脾气和直性子都跟若涵差不离。心里这么想,脚下却一步不落,随着她往里间走。
章若愿最先注意到的是脚下铺陈的大幅赤色牡丹鎏地毯,随之蔓延至东北角那一溜四张紫竹椅,椅背镂着八仙过海图案。两侧各一对高几,均放了考究精致的茶具。
正中央墙壁上挂了一副踏雪寻梅图,左右乃一副对联,字骨风流,镶着錾银。
临着雕花木窗处,一位通体气派,慈爱中流露出淡淡威严的老妇人,正坐在铺着秋香色金钱蟒条褥的大炕上,背垫石青金钱蟒引枕注视着她。
“愿儿回来了?”
老妇人年逾古稀,却保养得怡,瞧着不过六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凌乱,银丝一般的白发如暮霜晨雪,焕发着时代的光彩。唯独微微凹陷的眼窝,悄声诉说着这些年岁历经的沧桑。眼前的老妇人,跟记忆中带个严苛又不失威严的祖母完全重合。
母亲生她时伤了根本,即使好汤好药吊着,终究在她五岁时撒手人寰。自打她记事开始,一直被祖母养在荣安堂,寸步不离的亲自教养,唯恐她一个照顾不周走了歪路。
犹记得当年老人家在她出阁前,彻夜未眠,拉着她的手一遍又遍提点,生怕她在东宫过得不如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为她含的牵挂,一生难忘!
“祖母!”
章若愿顾不得礼数,直接扑进章平氏怀里。她如同漂泊无依的小船终于回到了容纳的港湾里,满满的幸福感,让她即刻掉下泪来。
“祖母,愿儿好久没见到您了,好想好想您!”
可不是好久不见了么?
东宫规矩甚严,召亲眷进宫需要好几道旨意批准,即使见了面也多是上下级一般,失了初衷。祖母年纪大了,又是长辈,再多念想,又怎忍让老人家遭罪。
上一次见面还是祖母七十七岁寿辰,当时正赶上边疆之战进入紧要关头,殿下那几天熬红了眼,实在脱不开身过府贺寿。不能陪她去不放心,干脆连她也不许去了,只说过几日补办一回。她央了殿下好久,威逼利诱,该用的不该用的都用上了,才勉强如了意。
章平氏原本便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武装成一副严肃威严脸,好好训斥小孙女一番。她正是好奇心蓬勃,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万事皆需谨慎。免得一个不察,误入歧途,那可为时晚矣。
熟知,她连句重话都没说,这孩子已然啼哭起来。小孙女本来便生得伶俐剔透,玉雪可人,哭的时候不似一般小打小闹梨花带雨,也不是哀天恸地的悲凄,而恰好是让人心疼到骨子里那种委屈。
几个孙女中,章平氏从小把她养在跟前,最是疼她不过。如今看小孙女哭的眼眶都红了,自然心疼。忙取了帕子亲手给她揩泪,边慈爱地哄着。
“你个讨债的,奶奶一句重话还没说,你倒先委屈上了。
这么大的姑娘还掉金豆豆,凭白让人笑话。瞧你这红鼻子红眼睛的,整个一受气包。
一会儿你爷爷回来见着了,指不定跟我吹胡子瞪眼睛。”
想到视自己若掌珠的祖父,很可能会这么做。章若愿赶紧仰起头,方便祖母把泪揩干,乖觉地像只温顺的小猫。
她这股听话劲儿将章平氏给哄得像在春水里洗过,哪还舍得训她。可碍于有人在场,只得口是心非骂了句。
“真是欠了你这鬼精灵的!”
夜不归宿的事儿却是一字不提了。一旁站着跟透明人好不到哪去的章若涵,看见这其乐融融的场景,一股股酸水直往外冒。
她等了一上午,兴奋了一上午,就是等这千载难逢的时刻,看着章若愿当众出丑。
她不是知书达理么?她不是聪明伶俐么?她不是最知分寸么?好啊!那她就拭目以待爷爷奶奶知道他们最疼爱的孙女彻夜未归,该是何等的大发雷霆。
可等了这么久,结果是什么?
章若愿只假惺惺的哭了哭,奶奶居然就无视等了一上午的这些人,径自把事情揭过了?
她怎么允许?!
“奶奶,我比较好奇若愿昨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般就算有事耽搁了,也应该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吧?
还有她身上穿的是男人的衣服吧?
这一整晚不回来,回来了又穿着男人的衣服…啧啧,还真是让人担心!”
章若涵心直口快,一切情绪摆在脸上。气不顺的时候绝不可能藏着掖着,非得点了炮,搅得所有人也同样不得安宁不可。
按照以往总结出的经验,这时候,该是二婶跳出来替女儿打圆场,顺道不准痕迹地暗讽她一番了。
像是精准无误排练过,章若愿脑海刚闪过这个想法。下一秒,立在章平氏左手边体态丰腴,虽不惑之年仍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急忙拽了拽章若涵的胳膊,状似规劝道。
“愿儿聪慧懂事,做错事也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奶奶素来公正,对每个孙辈均一视同仁,是非曲直她老人家心里有数。你是小辈儿,不可再插/嘴。”
寥寥几句话,把她定位成“误入歧途,犯下错事”,将祖母捧为“不偏不倚,大公无私”,接下来若是祖母存心要掠过此事不提,便成了“存心袒护,有失公允”了。
许久未与二婶过招,崔氏这说话的技巧,可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如若她不是在勾心斗角中一路揣摩成长的章若愿,只怕还听不出人家的言外之意。
章平氏何尝不知这个二媳妇儿心中所想,本是个寻常人,却心比天高。平常的一概吃穿用度锱铢必较也就罢了,不过是些身外物件。连孩子之间,也要教唆着比个高下。
眼看三丫头被教养得越发蛮横,章平氏私心对崔琴可谓不满到了极点,碍于二儿子及其所出两个丫头的脸面没有发作。
此刻,也不顾她脸色,只关心身边一言不发的章若愿,拍了拍她微凉的小手,关切询问。
“怎么突然不说话,是不是饿了?”
章若愿摇摇头:“愿儿无话可说。”
崔琴听了这默认的话,立即接话道:“愿儿不必丧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心里明明十分得意,面上却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似真是为侄女心痛万分。
章若涵显然没有继承母亲的定力,眼角眉梢的欣喜得意掩都掩不住,恨不得立刻弹冠相庆。
“我就知道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这时候,一直默立在章平氏右侧始终缄默不语的卫雪语,往前拱了拱身,终于开口。
“贞娴去得早,我曾在她弥留之际亲口应了她,替她照拂几个孩子。
虽然我没那个本事让他们随心所欲过一辈子,但至少我能给这个孩子一个辩驳的权利。”
说着卫雪语轻轻摸了摸章若愿的脑袋,像对待自家熊孩子般耐心温柔道。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和你奶奶都会给你做主。”
这便是对她视如己出的三婶婶,在那样娇小纤细的身板里,藏着一颗与外貌严重不符的强大灵魂。不曾溺爱她,却永远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合适的一切。
章若愿投以感激的目光,复又对着崔琴母女一字一句道。
“二婶是长辈,幼不言长之过。二婶说我错了,我便是错了,贸然顶撞只能是错上加错,是以愿儿方才无话可说。”
章若愿顿了顿,清澈娇软的声音这一刻却格外强而有力,振聋发聩一般于室内回荡。
“我根本不需要歇斯底里与二婶争辩,因为我已经站在胜利的至高点。
我是章家人,对章家名誉有损的事情,我不会做!”
第9章 护短
“说得好!”
话音刚落,身后紧随而至一道气若洪钟的赞叹。章若愿询声望去,只见一身褐色长袍,红光满面的老人提着一根仙鹤纹手杖,正阔步朝里走来。
老爷子虽然满头银发,胡子斑白,却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苍老的眼睛里闪耀着睿智的光芒,深邃明亮,越发衬得整个人精神矍铄、非同凡响。
甫一见到最令她尊敬钦佩的长者,章若愿手足无措,不知若何是好。慌乱中急忙从榻上下来,低唤了声。
“祖父…”
这是从小把她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的祖父!章若愿永远忘不了当初,在那样四面楚歌的境遇下,祖父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松口,让她进东宫。
犹记得一向洒脱不羁的祖父,满眼血丝看着她,从未有过的沧桑沉重。
他按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呕心泣血。
东宫之路看似风光无限,实如猛于蛇窟。祖父救不了仪姐儿,万不能再舍了你…
虽然最后,他们的坚持终抵不过皇权,她亲自佩戴上那块定情墨玉,为了家族亲人妥协。可祖父那种义无反顾的眼神,终于印在她心底。
她知道,祖父是真的决心上书乞骸骨,也不肯委屈她分毫。正因如此,她更不能为一己意愿,置章氏百年根基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