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傍晚。我多么希望坐在我对面的男孩讲述给我的,只是他虚构的一个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并不遥远的空间与时间里,在他的身边。
江离抬眼,很惊讶地望着我说,西曼,你怎么哭了?
伸手一摸,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下来,跌入了颈窝。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听到珍妮的故事时,心里那么难过那么悲伤,胸口的某个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钝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傻丫头。”江离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拭去我脸颊的泪痕。他的语调里带了浓浓的宠溺,手指的动作温柔轻巧,我又闻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恋的淡淡松节油气味,而他为我拭去眼泪的手势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个战栗,眼神开始恍惚,对面那张脸忽然之间幻化成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夏至的脸,喉咙里不自觉地便喃喃喊出那两个字:夏至。接着,眼泪以破竹之势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胸口的钝痛蔓延得愈加厉害,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来。
我想我一定把江离吓坏了,他绕过桌子,蹲在我身边,急切地摇晃我的肩膀,不停问我,怎么了怎么了。过了一会,又慌忙地解释说,是不是我刚才的举动令你不开心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我想说与他无关,可怎么都无法停止突如其来的难过眼泪,抽泣令喉咙压抑得紧,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离也不再多问,只是始终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帮我顺气,足足过了十五分钟,我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找餐厅服务员要了一盆热水,又跑出去买了一条毛巾,一边帮我擦被眼泪鼻涕弄花的脸,一边忍不住打趣说,可不能让你妈看见你哭肿了的眼睛呀,否则还不得找我算账!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前一刻满脸哀痛悲伤,下一刻却可以云淡风轻地开着玩笑。
“好啦,也别难为情,我们扯平啦!”他放下毛巾,冲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会他的意思是我们在彼此面前都很没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的,”江离摊摊手,“现在看来,只能下次咯!”
“什么事啊?说吧,我情绪稳定了。”
“确定没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我点头。
江离所说的帮忙,是希望我去见一个人,是珍妮的母亲,她在半年前从法国回到这个城市,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
自从珍妮出事后,她母亲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崩溃了。得知那个消息之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珍妮的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医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可是,自她醒过来之后,再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更严重的是,她先后两次试图自杀。
江离语气黯了黯,良久才再开口:“珍妮的爸爸听从医生的建议帮她换一个环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乡,在这个城市她已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认识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愿意麻烦人家,主动要求住进疗养院,那里远离城市,比较安静。”
“后来我听叔叔说,阿姨之所以一下子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无法承受先后失去两个女儿的打击。”
“珍妮还有姐妹?”我问。
“嗯,据说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我从来没有听珍妮提起过,估计连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吧。叔叔说当年正因为这件事,阿姨伤心过度,才最终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城市,跟着他因工作调动而移民里昂的。”
江离望着我,充满歉意地说:“西曼,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唐突,也会令你为难。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够帮珍妮做点事,她很爱她的妈妈,阿姨对我也一直照顾有加,我希望她能够从这场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尽快康复。所以,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想放过。”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见她的母亲。
我叹口气,说:“可是你想过没有,纵使我们长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够帮她,我当然愿意,我担心的是,我的出现不仅无法帮助她,反而会令她失控。
“西曼,不瞒你说,阿姨的精神有点失常,时好时坏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护的手不停叫珍妮…”江离偏了偏头,不忍再说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我轻轻说。
“真的?”
“嗯。”我点头。
“谢谢你,善良的好女孩。”江离伸手,像对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我常常在想,我对江离的好感,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他的细心、孩子气、小风趣、善良、感性,对朋友的一片赤诚,都令我动容。我所喜欢所欣赏的那个他,只是他自己,身上并没有夏至的影子。
02
我们将去看望珍妮母亲的时间约在了周末下午,江离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说,你别忘了我得上课!哪像你,闲人一枚!他说过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国那边的学校假期是怎么安排的,便问:“你们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点吧。
“病假。”他淡淡地说。
“病假?”他整个人精神抖擞的,怎么都看不出丁点儿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转,忽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晕倒的情景。“你哪儿不舒服?”问出口才觉得有点儿唐突了。好在江离倒一点都不介意,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早产儿嘛,身体虚弱。从小营养不良,长大后弱不禁风,得休养生息着!这搁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书生了。”说着嗤一声笑了。
我偏头翻了个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虽然相处时间短,可我不仅迅速习惯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反而还有点儿欣赏他的小幽默与自嘲。与这样的男孩子相处,你会很开心,不会觉得枯燥与无趣。
周末下午,江离坚持到我家接我一起过去,我说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告诉我具体地址,我们在疗养院见面就可以了。他说那怎么行呀,那地方挺远的也有点儿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车得多累呀,我找了个免费的专用司机哦!
我没想到那个免费的司机竟然是那言,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愣住了,只有江离不明就里地在那边为我们介绍,看得出来他与那言的关系很不错,一点都没有长辈与晚辈之间那份距离感,他勾着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西曼,你看我们是不是特像两兄弟呢?我们家基因很优质吧!
那言没好气地甩掉他的手,带着宠溺的笑敲他的头,“没大没小!”
我被他们两个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心里有点羡慕这样亲密的家人关系。
“好巧,又见面了。”我笑着对那言说。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喂喂喂,你们认得?”江离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后勾住那言的脖子大声嚷嚷:“招,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那言挣脱他,转身朝车旁走,“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发吧。”
江离怪叫一声,转而面向我,一脸坏笑地朝我逼近,我赶紧绕开他,一溜烟跑上车。惹得被好奇宝宝附身的江离气呼呼地指着我与那言骂我们故弄玄虚。
一路上,江离很固执地想要对我与那言是怎么的认识这个问题寻根究底,并不是他婆婆妈妈,而是这个在我心中无关紧要的问题在他看来,真的很奇妙。他说,盛西曼你想想呀,世界这么大,你竟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先后遇见我与小舅舅,这还不够神奇嘛!
我揉揉太阳穴,真想剖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明明很简单的问题,非要搞得那么神神叨叨的。抬眼看前座的那言,他倒好,一幅气定神闲地开着车。
追溯起来,我之所以能够结识那言,正是因为江离,以及他的画展。所以说,在我们看来很奇妙的相遇,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有缘由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半小时后,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赶紧跳下车,逃离好奇宝宝江离。
珍妮母亲所待的疗养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环境一等一,四周被青山绿水环绕,清河从门口婉转流经,静谧安宁,而比之市区,这里的空气好了许多许多倍。
那言留在车上等我们,我跟在江离的身后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住院部,这幢是疗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独病房,上三楼,停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外,江离深深呼吸口气,然后抬手敲门,敲了很久,可房间里半点反应都没有,我疑惑地望着江离,说,是不是不在房间?
江离没回答我,只是对着里面轻声喊:“阿姨,我是江离,我进来啦。”然后推开房门,房间里有点暗,厚重的窗帘垂下来,遮挡住所有的光源。昏暗光线里,我看到临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安静的背影,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的剪影,悄无声息的让整个房间像一座空城。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还有其他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抬眼看江离,他也正望着我,意思是说,别担心,你可以的。
江离走进房间,蹲在椅子旁,说,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吃饭,睡得还好吗?
可对方依旧一动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又说,今天阳光挺好的,我帮你把窗帘拉开好吗?你不说话那我当默认了哦!他起身,唰地一下,厚重的窗帘被拉开,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铺天盖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站在她身侧的我终于看清楚她的脸,刹那间,心里忍不住一个战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生气,眼窝深陷,颧骨突起,眼皮耷拉着,空洞洞的眼神,嘴唇也是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阿姨,”江离再次蹲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帮你把珍妮带来了…”他话未讲完,椅子上的人猛然抬头,抓住江离的手,激动地四处张望:“珍妮,我的珍妮在哪儿…”下一秒,她摔开江离的手,起身,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奔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双手那么紧,气力那么大,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珍妮,珍妮,妈妈好想你呀!你跑到哪儿去了?”她哭了,眼泪滚烫地落在我肩上,那么炽热。
我不知所措张开的手臂,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缓缓收拢,反抱着她的身体,轻轻拍她抽泣的身体,嘴角喃喃吐出两个令自己都惊诧不已的词来:“妈妈。”
是她紧紧的拥抱,是她那一句“妈妈好想你”,是她不能自已的哭泣声,令我在刹那间恍惚以为我就是珍妮,是她的女儿。她的眼泪与怀抱令我颤动,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放开我,轻轻帮我擦拭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很神奇的,转瞬之间,她的脸色已沾染了些许的红晕,虽然还是苍白,可整个脸庞都有了神采,空洞的眼神有了明亮的湿润,沾了活力。她已从纸片人变回了活人。
我扯出笑容,伸手也帮她擦拭眼泪,我已晃过神来,很清楚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我的母亲,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妈妈,看着她我心里便不自禁柔软起来。最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么为了珍妮,你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我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在她身旁蹲下,轻轻说。
“好,好,”她忙不迭点头,“不要担心妈妈,我没事,就是来这里散散心,很快回家,啊。”她拉着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放开。
我始终保持蹲着的姿势,听她絮絮叨叨了很久,直至她讲得累了,阳光渐渐淡下去,暮色笼罩整个房间,她缓缓闭上眼,将头搁在安乐椅上,抓住我的手呢喃,宝贝,妈妈有点儿累了,要先睡一会,你不要走开,在这里陪我好吗…
江离叫来两个看护,她们轻巧地将阿姨抱上床,盖好被子,然后示意我们出门。
离开疗养院的时候,负责照顾阿姨的看护很感激地握着我与江离的手说,谢谢你们,这么久来我第一次看到她不需要药物也睡得那么安稳,眉头都舒展了许多。送我们出去的时候她看着我说,盛小姐,如果方便,你可以常来看看她吗?
我点了点头。
回城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讲话,我与江离一样,心情沉重,而那言也没有多问,只是沉默而专注地开着车。
夜幕降临,近郊公路路灯昏暗,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模糊的夜色,心里抑闷而潮湿,头有点晕乎乎的,兴许是蹲得太久的缘故吧,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往座位靠背上一点一点滑下去。
车内很静,只有车轮摩擦公路地面的呼啸声擦着我的耳鼓,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手小心而轻柔地将我的身体放平,头部忽然枕在一个舒服而柔软的地方,下意识地,我蜷了蜷身体,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安心地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西曼,醒一醒。”声音温柔。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了好一阵,发觉自己依旧在那言的车上,只是已熄了引擎,车内昏暗,只有车窗外路灯隐约照射进来。而我,正躺在江离的腿上,身上盖了一件车用小毛毯。
“到了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看到江离伸了伸腿,估计是有点麻木了。
“到了很久了。”那言从驾驶座上稍稍偏头,笑说。
我看了下时间,天呐,竟然晚上九点了!记得我们从疗养院出发时才六点,我睡了整整三个小时?偏头望窗外,此刻车正停在我家附近的停车场。
“呃,怎么不叫醒我呀。”
“你睡得像只小猪,可沉了,怎么叫啊!”江离打趣道。
那言在一旁笑。
我瞪他一眼,想反驳,可转念一想,他们连晚饭都被我耽搁了,便说:“饿了没,这附近有家砂锅粉可好吃了,我请你们!”
“赶紧带路,都饿得没讲话的力气了。”江离嘟囔着,拉开车门。
吃饱喝足,已经很晚了,那言与江离执意将我送到小区门口,进小区走了好远,江离忽然在我身后大声喊我的名字:“西曼。”
转身,门口路灯下只他一人的身影,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儿,等了许久,他才又吐出三个字,不知道是否隔太远,或者是夜凉的缘故,他声音里沾了湿气,湿漉漉的哽咽。
他双手握在嘴边,大声说:“谢谢你。”
“傻子。”
我转身,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
03
我最喜欢的不是周末,不是寒暑假,而是妈妈休假在家的日子。原本她每个月可以休四天,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又特别好说话,但凡有同事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找她代班,总是来者不拒,所以休息的时间更加少得可怜。面对我的抱怨与劝她多休息别累坏身体时,她总笑着说,趁现在身子骨与精神都还行,多做点事儿吧,老了想动都没法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对蔚蓝抱怨说,我妈简直就一工作狂!蔚蓝却一语中的说了句令我无法反驳也特别难过的话,她说,你爸爸去世得早,她为了你,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她也会寂寞呀,她的世界里除了你,便只剩下工作了。
我曾毫无顾忌地问过妈妈,我说在你的周围,就没有一个特别优秀令你看得上的叔叔吗?同事啊,朋友啊,或者同事的朋友,朋友的同事呢?再不行,可以找那种相亲节目呀!
结果被妈妈狠狠地敲脑袋,她半认真半玩笑地骂我,你这死丫头在胡扯什么呢!然后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都懒得理我。
其实我知道,她深爱爸爸,从前或者现在,不管过去多久,那份爱始终都在。他丢下她离开之后,她靠着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美好记忆存活。很多个夜晚,我从她房间经过,看见她捧着爸爸的照片走神,沉思。她甚少跟我提及爸爸的事,因为那是她内心深处不想碰触的一道伤,可每次说起他,她的神情总是特别特别温柔。
妈妈休假在家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哪怕是休假,她也闲不住,很早就起来,给我做好早餐,榨新鲜可口的豆浆、油条、煎鸡蛋,给我挤牙膏,刷当天要穿的球鞋,甚至会帮我把乱糟糟的书包都整理好。
放学回家,不再是我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吃速冻饺子或者冰箱里头天的剩菜,总有热气腾腾可口的饭菜摆在桌子上。
我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妈妈休假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就可以拉着她陪我去逛街!一直很羡慕蔚蓝可以与她妈妈手挽着手像姐妹一般在商场溜达,一起选购内衣、袜子,甚至一枚小小的发夹。
可因为她工作排班的关系,这样看似简单微小的心愿,这些年来却始终都没有机会实现。所以当周六的晚上妈妈蹲在浴室洗衣服一边对我说,明天我休假呢,正好你也不补课,我们出去吃饭逛街给你买新衣服吧时,我从沙发上猛地跳起来,跑到浴室门口连连问,真的真的真的?
“瞧你这丫头。”妈妈抬头笑。
“全世界我最爱你啦!”我蹲下身,兴奋地抱了抱她。
退出浴室时,我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蹲在门口玩笑般地问她:“妈妈,我是不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什么的呀,从小就失散了的?”
“你说什么?!”没想到我闲闲一句话,会令妈妈忽然有那么大的反应,她揉搓衣服的手轻轻一抖,望着我的表情惊诧莫名,还有点…慌乱。
“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她放下衣服,摆摆手,直视着我,“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我心里开始迟疑,到底要不要把珍妮的事告诉妈妈呢?后来无数次,我都痛恨自己一念之间的差错,可有些事情,发生了,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唯有后悔的情绪永远攫住你的心。
“就是我看到一个女生的照片,她竟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诶!你说是不是很神奇?”愣神间,我已经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急切地抓住我的手问:“你在哪里看到那张照片的?你见过这个女生吗?她姓什么?”
“好痛!”我被妈妈的激动吓住了,她抓我手臂的力道越来越紧,指甲直掐进我的肉里,痛意袭来令我忍不住起身试图挣脱她,可没有用,她整个人仿佛魔障了似的,完全听不到我的痛呼声,也跟着我起身,依旧狠狠紧抓的手臂。
“妈妈,你先放开我好吗,”我痛得紧蹙眉头,“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生,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从小就移民法国,英文名叫珍妮,她是我朋友的朋友。哦,对了,前几天我倒是见过这个女生的妈妈…喂,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醒醒呀!”
似乎是刹那间的事,我只感觉她忽然放开了抓我的手,后退的时候脚步一滑,紧接着“咚”一声重响,整个人便直挺挺的往后倒,浴室地板上的她已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得骇人。
04
那大概是我十七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我坐在急救室外走廊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急救室门口上方的指示灯,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我痛恨了自己几百几千遍,如果不是我忽然提起珍妮,妈妈也不会…
有相熟的医生阿姨走到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杯热开水,说:“西曼,不要太担心,妈妈没事的。不早了,你去我办公室睡一会吧,妈妈出来了我叫你好吗?”
我摇头,再摇头。此时此刻,我怎么睡得着呢!
阿姨叹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当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时,已是两个小时之后,推床上的妈妈鼻子上接了氧气瓶,依旧沉睡不醒,我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趴在她身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掉。
“西曼,别担心,你妈妈暂时脱离了危险。乖,起来,让我们送她去病房,她需要好好休息。”治疗妈妈的也是相熟的医生叔叔,他将我拉起来,护士将妈妈推进了一间单独病房。
我坐在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一夜无眠。
妈妈是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她恍惚地望着我问:“这是在哪儿呀,我怎么啦?”
“你还说呢,劳累过度都晕倒进医院了吧!”病房门口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男音,回头,是好久不见的纪睿。
“纪睿,你来了。”我起身。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呢,”妈妈嗔我一句,又问纪睿,“你怎么来了?”继而转向我说:“西曼,是不是你打电话给纪叔叔的?”
“别怪西曼了,”纪睿放下鲜花与果篮,在床边坐下,“医院里可是有我的眼线哦!”他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妈妈的同事中有她的大学校友,估计也与纪睿相熟吧。
这时,昨天帮妈妈急救的医生叔叔走进病房,详细问了妈妈的状况,然后将我叫了出去。
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了好一会,他才一脸凝重地开口:“西曼,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懂事早熟的女孩儿,所以,这件事我决定不隐瞒你,你做好心理准备,”他顿了顿,双手掩面,片刻才抬头望着我,轻声说:“昨晚帮你妈妈做了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查出…查出乳腺癌,中期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到最后仿佛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