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扬问:“幽州的公主府修缮得如何了?”
盛舒煊面上的笑容一僵,不悦地道:“端王府里不是住的好好的么,你向来不是穷奢极欲之人,何苦劳民伤财的建什么公主府?”
傅清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悠悠开口:“反正是内务府的银子,不用白不用,再说了我又不是大兴土木,有什么劳民伤财的?”
盛舒煊不满地问:“你干嘛非要搬去公主府啊?”
傅清扬微微一笑,目光悠远,似是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怀念,轻声叹道:“我只是单纯喜欢幽州而已…”
傅清扬前世是土生土长的b城人,而现在的幽州,大概就是现代的b城,即便和繁华的首都没有半分相似,可站在那片土地,就是能让她有种回归故土的安定。
盛舒煊有些看不懂她的眼神,不过还是宠溺地握了握她的手,无奈笑道:“行吧,你喜欢本王就陪你住在幽州,反正哪里都一样…既然如此,不如本王选一块地儿,干脆将端王府迁过去算了。”
傅清扬笑着睨他一眼,揶揄道:“现在不怕劳民伤财了?”
盛舒煊不要脸地笑道:“本王用自个儿的银子给妻儿们建个家,就是那些刁钻的言官们,也找不出本王的错处来。”
傅清扬捏了捏宝宝的脸蛋,直接捏出一手的口水,随意往孩子爹的衣服上抹了抹,担忧地道:“宫里的赏赐,未免有些过丰了…”
盛舒煊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安抚道:“放心好了,小宝贝是姑娘,目前皇兄是不会起什么心思的…宫里赏赐丰厚,你就当是母后和皇兄的好意,别想太多。若是我,自然也高兴生的是个女儿。”
傅清扬怜惜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叹息道:“是啊,幸亏是个女儿…”
若生的是男孩儿,少不得宫里会降下圣旨将孩子带去帝都抚养,当成牵制端王势力的质子,从此以后,相见一面都难。
盛舒煊一手环抱着孩子,一手揽着她的肩膀,温柔安慰道:“别担心,一切有我,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们。”
傅清扬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心中忽然一派宁静,笑着点了点头。
盛舒煊的动作很快,迅速挑好了地方,选了一批能工巧匠就开始动工,还神神秘秘地死活不让清扬知道。
等到来年秋天,新的端王府才终于完工。
盛舒煊特意选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带着傅清扬骑马往幽州而去,两人最近一直在忙,已经许久不曾独处温存过了。
傅清扬畅快地策马奔驰,大声笑道:“若是你的王府不合我心意,我可就要住在公主府了!”
盛舒煊自信笑道:“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亲自设计,我的品位,莫非你还会不喜欢?”
正说着,两人就到了目的地。
傅清扬惊得忘了下马,望着眼前景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盛舒煊伸出手,扶着她下来,笑着问,“可还合你的品位?”
王府三面环水,背靠青山,此时正是枫叶飘零的季节,漫山遍野的红枫,格外震撼人心。
盛舒煊拉着她榻上木桥,慢慢走进大门,笑着介绍道:“你不是一直很怀念帝都西山的行宫吗?这里没有西山,不过着香炉山也不错,尤其这满山的枫树,像极了西山的景色,我就将家建在了此处。”
傅清扬心中一阵阵激荡,连忙追问道:“香炉山?”
“是啊。”盛舒煊点了点头,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笑着道,“看到最高的那处山头了没,是不是形如‘香炉’?据当地百姓传言,每逢阴雨天气,香炉峰云雾翻滚,远远望过去,仿似香烟升腾,缭绕袅袅。故而此山名为‘香炉峰’。”
傅清扬若有所思地笑道:“香炉峰多俗气,倒辜负了这漫山红枫。”
盛舒煊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哦?依你之见呢?”
傅清扬望着云雾之中的山峰,目露怀念,悠然笑道:“观其形,仿能闻檀香,不如就叫‘香山’如何?”
盛舒煊细细品味了一番,击掌笑道:“好!香山更添意境,以后此山,就叫香山!”


第113章 番外二

番外——盛小墨
盛泓墨小朋友在娘亲的肚子里时非常乖巧,让清扬怀孕期间都没受过什么罪,本以为是个孝顺体贴安静柔美的姑娘,不想憋着坏在以后呢!
盛小墨越大越调皮,简直比男孩子还让人头疼,上树下水,掏鸟摸鱼,无所不干。
偏偏盛小墨年纪小,身份可不小,府里少有几人能管得住她,可盛舒煊不说严加管教,反而十分骄纵,简直就是把这个女儿当成男孩子在养,甚至毫不避讳地带着她骑马出入军营,和下属议事的时候,盛小墨就乖乖地趴在父王大人的膝头,瞪圆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听大人们争吵不休。
傅清扬头疼不已,无奈之下只得早早地给她请了女先生,希望能约束一二。
不过盛小墨姑娘贵为宁国郡主,乃端王爷的掌上明珠,又有个御封的公主娘亲,更别说她的其他家人,无一不是非尊即贵。
这般显赫的身份,即便在这个尊师重道的时代,作为她的教习女先生,也是十分苦逼的。
盛小墨也不知道随了谁,明明她父母都是沉稳理智的性格,偏生小丫头跳脱张扬,三天两头地惹是生非。
女先生换了一个又一个,最长的也不过做了三个月,就因为忍受不了而请辞离开了。
傅清扬实在无法,更是恼怒不已,一气之下,只得去信给庄太后,特意从宫里请来了最资深的礼仪嬷嬷。
庄太后自然无有不允,很快就打发了身边的得力心腹莲蕊前来。
莲蕊是熟人,也是看着清扬长大的,又是庄太后身边一等一的女官,对付一个小小的丫头,自然不难。
盛小墨撒泼打滚,不出三天就被莲蕊□□得老实起来。
傅清扬十分感激:“还是姑姑厉害,这丫头都被她父王惯坏了,连我都治不了她!”
莲蕊谦逊一笑:“哪里是我厉害,只不过是王妃爱女心切,小郡主在你面前才会有恃无恐。”
不管怎样,至少表面上来看,盛小墨好歹能装出一副王府郡主的模样来,总算能稍微拿得出手了。
不过,乖巧端庄,知书达理…都是表面的。
盛小墨到底还是小孩儿,傅清扬也不忍心太过约束了她,便和莲蕊商量,上午学一个时辰的礼仪诗书,下午则根据她的兴趣,或学书画,或练琴笛。
没有小孩儿在身边吵闹,傅清扬总算能落得清静,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春莲在坐月子,身边便少了得力的帮手,傅清扬只好亲自翻看田庄铺面送上来的账册。
忙了一上午,傅清扬站起来去院子活动活动,就见盛小墨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傅清扬连忙伸手接住她,小姑娘炮弹一样冲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甜甜撒娇:“母亲母亲,你看冬姨给我做的新裙子,小墨墨美腻吗?”
傅清扬响亮地亲了她一口:“我家小墨墨最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盛小墨立马裂开嘴笑起来,那得意的小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
傅清扬抱着她坐在藤椅上,笑着问:“今天跟莲蕊先生学了些什么?”
盛小墨眨巴着眼睛,板着胖胖的手指十分认真地道:“今天先生教了三从四德…母亲,什么是三从四德啊?”
傅清扬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道:“那是教给女孩子的御夫手段。所谓‘三从四德’呢,就是说男人啊,妻子出门要跟从,妻子的命令要服从,妻子讲错了要盲从,妻子梳妆要等得,妻子花钱要舍得,妻子生气要忍得,妻子的生辰要记得!明白了吗?”
盛小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以后找夫君,是不是就要找父王这样三从四德的好男人?”
傅清扬赞扬道:“小墨真聪明!”
孩子做对了要表扬,要奖励,傅清扬奖赏了她一小盒糕点,盛小墨抱在怀里欢欢喜喜出去炫耀了。
盛舒煊偷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你这么教孩子,就不怕把墨墨教坏了?”
傅清扬斜眼瞅着他,冷哼道:“我的孩子,我想怎么教就怎么教,管你什么事!”
盛舒煊怒道:“怎么不关我的事,这也是我的孩子!”
傅清扬嘲讽地看着他:“这是我生的,跟你没关系!”
盛舒煊气得简直要跳脚,事关男人的尊严,必须捍卫到死,立马愤怒吼道:“跟我没关系?有本事你自己生一个出来试试看!”
傅清扬一挑眉毛,悠然笑道:“你确定没有你…我真的生不出孩子?要不要试试看?”
盛舒煊:“…”
盛舒煊无奈扶额:“…你赢了!”
在莲蕊严厉的宫廷式教育和盛舒煊傅清扬的纵容之下,盛小墨毫无意外地…精分了。
在外人面前,宁国郡主永远是高高在上端庄有礼的,可每次都装不了半刻钟,就会原形毕露。
盛小墨喜欢出门玩,偌大的王府根本盛不下她,下人们一不留神,就会被她偷跑出去,在后头的香山里玩得不亦乐乎。
盛泓埑已经是翩翩少年郎,自从有了不省心的妹妹,便深感自己责任重大,自觉自发地摆起兄长的范儿来。
少年又一次从山洞里将一身灰的妹妹挖出来,板着小脸教训道:“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女孩子的模样?回头让母亲知道,又要罚你!”
盛小墨立马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卖萌:“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告诉母亲。”
盛泓埑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头顶两个小髽鬏已经散了开来,蓬头垢面,像极了路边穷苦人家插根草拿出来的卖的闺女。
盛泓埑摸了一手灰,也不敢就这么把她领回家,熟门熟路地拉着她来到小溪边,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沾了水,一点点给她擦干净手脸。
打理得好歹能见人了,盛泓埑才带着她慢慢下山,从王府后门偷偷进去。
没想到傅清扬早就在家等着了,俩小孩儿一看见她,立马吓直了眼。
傅清扬悠悠地品了口茶,淡淡地问:“知道错在哪了吗?”
小姑娘苦恼地皱着鼻子,迟疑地开口:“墨墨弄脏了新裙子?”
傅清扬用力放下茶盏,发出噔的一声,吓得小姑娘立马躲到哥哥身后。
盛泓埑连忙开口:“母亲息怒,都是孩儿不好,带着妹妹出去玩,结果没照顾好妹妹…”
傅清扬摆了摆手:“行了,你不用替她遮掩,这臭丫头偷跑出去疯都成家常便饭了,不教训不成的!”
盛小墨眼看哥哥已经帮不了她,立马跳起来往外冲,却被周围的下人团团围住,找不到救兵,小姑娘眼珠一转,往地上一躺,嚎啕大哭道:“救命啊,父王快来救我啊,母亲要杀人了…”
傅清扬哭笑不得,狠狠一拍桌子道:“今个儿就算你父王来,也没用!再不好生管你,怕是你以后要无法无天了!”
盛小墨滚了一身灰,咕噜噜爬到母亲的脚边,抱着她的腿嚎道:“我再也不敢了,母亲饶了我一回吧,嘤嘤嘤,我知道错了!”
傅清扬好不心软,冷冷哼道:“这话我都听腻了!来人,将郡主送回她的房间,罚抄佛经十篇,不抄完不准吃饭,也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
盛小墨呆了一呆,这下是真的掉下眼泪来了,瘪着嘴大声哭道:“不要罚抄,不要罚抄…”
傅清扬是铁了心要教训她,挥了挥手,盛小墨就被人抱了下去。
盛泓埑面露不忍:“母亲…”
傅清扬笑眯眯地招呼他近前,摸了摸他的脑袋问:“再过几日学里就该考试了,这些天降温,夜里别熬得太晚,要注意休息。”
盛泓埑点了点头:“孩儿记得,多谢母亲关心。”
傅清扬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去吧。”
盛泓埑走了很远,才恍然意识到又被母亲打发了,明明他是要替妹妹求情的啊!
盛泓埑没有办法,只得连忙让人跑去传话给父王。
心肝宝贝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盛舒煊片刻也呆不住,立马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家。
盛舒煊没让人声张,立马偷摸着带了许多好吃的去看望宝贝女儿,盛小墨可算是见到亲人了,泪眼巴巴地望着他,只把他一颗石头老男人心看得融成了水。
盛舒煊将她抱在膝头,递给她一块糕点,心疼地道:“小墨不哭,有父王在,晚上就放你出来。”
盛小墨啃了口糕点,撅着嘴委屈地道:“母亲生小墨墨的气了…”
盛舒煊亲了亲她,奸邪地笑起来:“放心,你母亲没空生气的。”
盛小墨啃完了糕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盛舒煊眯了眯眼,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因为…你母亲要忙着跟父王生小弟弟,哪里有功夫生墨墨的气!”
当晚,盛小墨果然被解了禁,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夜,第二天母亲也没找她麻烦。
盛小墨心里七上八下的,刚刚上完课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给母亲请安认错,不想还没进院子就被忍冬拦了下来。
“冬姨,母亲呢,我要见母亲!”
忍冬忙捂了她的嘴,抱着她远离,笑着道:“王爷和小姐还在休息,昨晚他们忙了一夜,小郡主可不能打扰他们啊!这样吧,冬姨带你去春莲姑姑那里看小弟弟好不好?”
盛小墨懂事地点了点头:“墨墨知道的,父王在和母亲生小弟弟,很快墨墨就有自己的弟弟了,是不是?”
忍冬笑得肚子疼,心想这话要是被小姐知道了,指不定要跟王爷生多大的气呢!
不用听到这番童言无忌的话,傅清扬全身酸软无力,心里早就将盛舒煊大卸八块喂狗了…


第114章 番外三


番外——杜玉郎
三岁能诗,四岁能文,七八岁时已经做得一手让人赞不绝口的锦绣文章。
若问帝都好男儿,杜相府中少年郎。
杜赫刚出生的时候,护国寺的大师曾为他卜过一卦,说他将来必能权势煊赫,名垂青史。
于是杜老相爷为他取名为“赫”,因他五行缺水,特意提前拟了字当做小名儿,还叮嘱全家上下喊他“思源”,以求他能平安健康长大。
杜家三代单传的嫡孙,杜赫可谓是被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幸而杜老相爷家教颇严,难得人不迂腐,还算开明,方养出杜赫这般风流气度的少年郎。
杜赫从小就喜读诗书,广结好友,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名满帝都。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杜赫从生下来就享受着周围无数谄媚嫉妒的目光,也早就习惯了那些虚伪笑容背后的假意逢迎,以至于让他愈发向往恣意潇洒的生活。
杜赫年方十岁,便有许多人家开始打听他的婚事。这年头,不只是好女难求,像杜赫这样家世、才学兼备,又品格端正的男儿更是少见。
杜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将来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杜赫那时候还小,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却难掩骄傲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孙儿只要变得优秀,自有贤良美妻在侧,祖母不必为孙儿着急。”
那时少年不知愁滋味,意气风发,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通。
人太优秀,被追捧夸赞的多了,难免有点恃才傲物,杜赫也不例外。他虽然人前谦谦如玉,可毫无破绽的笑容背后,深藏着对世俗人情的不屑。
坤仪长公主领了庄皇后的旨意,大肆操办赏花宴,秋意正浓,帝都无数青年才俊齐聚一堂。杜赫原本是不想来的,这么好的天气正适合郊外骑马赏玩,可无奈杜老相爷下了死命令,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参与。
杜老相爷重重拍着桌子,一把年纪了依然声若洪钟,吹胡子瞪眼地教训道:“我知道你不耐烦参与这种场合,我叫你去,也不是指着你立时就给我定下一门好亲事!只是你也不想想,如今你年岁也不小了,合该为以后打算打算,杜家外表显赫,其实根基不稳,你父亲建树有限,我又老了,将来官场沉浮,还得靠你自己的人脉发展。”
杜老相爷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参茶喝了一口,继续教训道:“再者说,这次赏花宴,名义上是坤仪长公主,实际是宫里皇后娘娘打头,就连圣上都会御驾亲临…别人家里的孩子都是挤破了脑袋想参加,你倒好,变着法儿的在躲,传出去,知道你脾气的倒好,顶多说一句杜家孩子有相爷的清廉方正之气,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说你狂妄自大,连圣上都不放在眼中!”
杜赫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换上新衣,跟着家里老相爷一起前往。
杜赫才名远播,不管是慕名的还是嫉恨的,在这样的场合,都少不得凑起热闹,怂恿他当场作诗联对等等。
杜赫真心觉得无聊透顶,有种被当成艺妓当众表演的感觉,偏偏许多人无法得罪,只得摆出一副笑脸跟他们虚与委蛇。
终于寻得一个机会逃脱,杜赫溜溜达达地沿着羊肠小路钻进了枫林里,没想到林子里别有洞天,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鸳鸯戏水,锦羽在粼粼波光的映衬下,华美耀眼。
可这些在旁边那只趾高气昂的孔雀映衬下,便显得黯淡无光起来。
杜赫逗着孔雀玩了一会儿,便靠在树后休息了起来,本以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不想刚坐下,便听到有人走了过来。
杜赫原本不打算露面的,却没想到看了一出别开生面的好戏,那只骄傲无比的孔雀居然在两个小姑娘面前展开羽屏。
杜赫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就这么唐突地发出了声音。
小姑娘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脸庞肥嘟嘟的甚是可爱,一双眼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流转间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和对世事的通透。
可偏偏,本该会显得少年老成的人,笑容里却带着一丝狡黠,有一种几欲挣脱世间所有束缚的劲儿。
在杜赫打量她的时候,小姑娘也在不留痕迹地审视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却并不让人厌恶,最后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腰上那把玉扇。
那是同窗好友趁他不备偷偷拿去的,原本是用来做成扇子讨好族中姐妹的,却不想今个儿刚拿出来显摆就被他发现,杜赫自然不会随便让自己的东西以这种方式流入人手,便毫不客气地要了回来。
杜赫轻轻抚摸着扇面,玉质温凉,红绦坠着一枚小小玉佩,风雅却不失美观,的确很吸引小姑娘的喜欢。
杜赫心中一动,竟然将扇子赠予给了她。
只是,彼时的少年眼中只有那一抹娇俏独特的艳红,而忽略了另一个笨拙起舞的女孩,未来的长长岁月中,丝毫没有发现过那道如影追随自己的目光…
本以为只是偶然中的一面之缘,却不想很快两人再次见面,杜赫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了淡淡的惊喜。
当时,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就高高坐在上面,周围聚集了帝都权贵,本应该是全神应对的场合,他却偏偏走了神。
那个时候,看着皇后娘娘身边言笑晏晏的小丫头,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
缘分。
也许他们的确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赏花宴过去没多久,天气骤然降温,飘飘洋洋的一场大雪,催红了腊梅朵朵。
杜赫进山无功而返,回来的路上因为雪天路滑惊了马,幸亏得到傅清扬的帮助,才免于一场麻烦。
早听闻安定侯府的二小姐自小养于中宫,由皇后娘娘亲自教养,身份尊贵无比,和几位皇子公主的关系也甚是亲密。
如今见她和四殿下同车出游,便知道传闻不假。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傅清扬笑着送了他一瓶红梅,说是要还他上次赠扇的情意。
原来她从没忘记过那把随手送她的玉扇。
杜赫忽然就高兴起来,珍而重之地收下了红梅。
回到相府,还没顾上看伤,杜赫就急匆匆地指挥下人妥善安置好自己的花。
红梅傲骨,却也活不了多久,杜赫不忍看它们凋零,在它们盛放到极致的时候,就小心将它们做成了标本,存放在最喜欢的书册之中。这样每次翻看的时候,就都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清冷幽香。
雪刚一融化,杜赫就迫不及待地去安定侯府下了帖子,请傅清扬一同前往西山梅园赏花。
果然傅清扬不负他的期盼,不同于寻常大家闺秀的刻板无趣,即便他出口成章,若是其他姑娘,早该说出一堆虚情假意的恭维出来,而她偏偏能说出不一样的见解来。
不过杜赫这般聪明通透的人,一瞧她双眼滴溜溜转个不停,就知道她心里定然有鬼。
果然一试便露了馅。
杜赫哈哈大笑,从小到大,在外人面前他鲜少有这样淋漓尽致的笑容,可看见傅清扬面露尴尬恼羞成怒的炸毛模样,就止不住想笑出声来。
两人终于扯下了面具,不再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和才学满腹的权贵子弟,这一刻,才是符合年纪的少年男女,率真坦诚,无关利益地结交相识。
上元节出手相助,让两人关系更加密切,一起参与赈济灾民,杜赫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么小瞧了她。
傅清扬行事沉稳,果决干脆,丝毫不像六七岁的小姑娘,不愧是皇后娘娘一手教导出来的,甚至连杜赫这样自命不凡,也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御笔钦点的探花郎,大盛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鼎甲,杜赫可谓是光耀门楣,一时间风头无限,堪称天下读书人羡慕嫉妒恨的首要目标。
琼林宴骑马探花,望着满园□□,杜赫几乎要被迷了双眼,犹豫着不知该选哪种花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傅清扬。
那样永远活力无限的女孩儿,明明生于世俗,长于险恶深宫,却偏偏有这般磊落坦诚的赤子之心。
杜赫不自觉露出个笑来,伸手折下一枝绚烂桃花,迎着和煦春风,打马返回。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杜赫将桃花簪在她的发髻上,看着她如玉面容,只觉得胸腔中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情愫,几乎就要宣泄而出。
皇上亲自赐婚,能娶公主,是多少男人做梦都想不来的,杜赫只觉得手心满是冷汗,强压下紧张,不急不缓地谢辞了圣上的好意。
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双,可不是那个能配得上桃花的人,再好,也不是他想要的。
从那一刻起,杜赫就明白了自己的心,如果说以前心高气傲想娶一个与众不同的妻子来彰显自己的优越,那么这一刻,傅清扬的独特才是真正打动了他。
只可惜,这世上不仅有一个杜思源,还有盛舒煊的存在。
狩猎遇刺,盛舒煊英雄救美,一时间出尽了风头。
杜赫那段时间,总是会想起当年护国寺大师给他的批注。
五行缺水,注定一生心如火焚。
水火不相容,哪怕盛舒煊远赴边关,在傅清扬的身边,好像也有他无时无刻不在的身影。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第一个得封亲王,手握重兵,戍守边疆,成就大盛不败战神的美传。
而他,即便在外人眼中是多么的青年才俊,前途远大,跟真刀实枪保家卫国的盛舒煊相比,他根本什么也不算。
杜赫等不及了,帝都风诡云谲,好像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
权势争夺,朝代更迭,变数如此多,让他实在沉不下心去慢慢筹谋。
一起凤求凰,多少相思意。
傅清扬戏谑笑道:“司马相如最后还是一而再地起了休妻纳妾的心思,说不得将来杜玉郎也会逼着我写一首白头吟!”
那是他是如何的自信承诺,此生有你,绝对不染二色。
可没想到,他终究是做了负心的那一个。
原来,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洒脱不羁,终于还是屈服于现实,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傅清扬果不同于一般女子,狠绝非常,哪怕是被辜负,依然没有半点失控,冷静地让他此生活在羞愧内疚之中。
可他不甘心,甚至自欺欺人地忽略了事实,一厢情愿地认为傅清扬从来不曾忘记过他,甚至留下初次相识的信物,还让半夏过去照料于他,为以后的鸿雁传书提供了方便。
一转眼,岁月催人老,朝堂变幻,世事变迁。
昔日青梅已嫁做人妇,自由远去。
杜赫苦苦等候,这些年支撑着他的,只有那一封封情义相合志趣相投的信件。
再见面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可傅清扬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真正羁绊住她。
原来真正洒脱不问世俗的人,是她。
杜赫还来不及感慨,就被打碎了这么多年的美梦。
这么多年的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杜赫永远忘不了傅清扬同情的眼神,愤然离去的时候,心中充满了绝望、屈辱,只想着回去当面质问半夏,问她为何要愚弄自己!
不曾想,见到的不再是默默跟在身后常会被他忽视的明媚笑颜,而是一抷黄土,阴阳相隔。
杜赫整个人懵了,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想法都没了,只呆呆看着那简陋的坟墓,只觉得比当初听闻真相的那一刻,还要心如刀绞。
杜赫游魂一般回到房间,翻出小心珍藏的信件,一封又一封地看完…
他早该发现的,傅清扬怎么可能有兴趣和他探讨诗词书画?
可现在已经太晚了,说什么都太晚了…
杜赫在半夏的遗物中发现了那柄玉扇,扇骨圆润,扇坠腻滑,足以可见常被把玩。
杜赫忽然想起了这么些年,总有一个人相伴在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用自己的全部去成亲他琴瑟相合,诗词相对的美梦。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昏暗房间里,灯影摇曳中,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已经满身疲惫,显出永久的孤寂和深入骨髓的落寞。
杜赫一个人坐在床边,双手捧着玉扇,忽然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