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下一刻,李琅琊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一下子把人勒得发痛的力道、袖口里一缕缕玳玳花爽洁的香气…
“…母亲?…母亲?”
李琅琊抬头望着王妃笑意盈盈的脸,一时间糊涂着无法做出反应,但心底那细细浮出的喜悦,已经先一步化成了半个歪歪扭扭的笑,他一

边笑着,一边哭着,一边拉紧了王妃的袖子嘟囔着:“…我们回家,回家…这是什么地方?”
王妃把他搂紧了些,声音里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犹豫:“不要怕,没事了,一切都有我在…”清明的眼波忽然转向了在一旁呆看的端华,

随即灵巧地改变了话题。
“多亏了这个小将军,我才能找到你,还不该谢谢人家吗?”
李琅琊还没有回话,端华先红了脸,眼神乱飘地傻笑着:“…也,也没什么啦,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发现自己在这艘船上,就只好拿

着桨乱划啦,然后,然后姐姐你就出来了,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也打不赢那些妖怪啊,我看到她们的时候真是吓得快死了…”
大家?船?…
李琅琊直起身子向四周打量着,然后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是身在一艘船上。
粗略目测也有六十多尺长的楼船,高耸的桅杆,檐角潇洒翘起的飞庐。两面云帆鼓满了劲风,正带动着船体滑行在天空之中。船首龙君雕

像的长角破开黑色雾霭,开出一条云之通路。硫磺颜色的暗火和气流不时擦过船舷,向船里的人发出凄厉的威胁。但也只能在雕工精美却又坚

不可摧的枣红船身上留下几道火星。宛如无数流星金色的彗尾曳成扇面,簇拥着庞大的木兰舟静静巡游在云海之上。
“…”

李琅琊指着船舷外的天空,错乱地轮流盯着王妃和端华,嘴巴张啊张啊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终于放弃了语言表达的企图,奔到船舷边

向下望去——楼船所处的位置,似乎正在黄昏天空和星汉云霄的交界之处。船首的方向延伸出两条闪烁着微茫的缆绳,仿佛月光凝成的航迹。

长带尽头握在两个身姿轻盈的白衣少年手中,他们像气泡一样浮游在云中,导引着楼船的方向,往闪着微妙亮光的天际飞去。
一个少年忽然一回头,向着李琅琊笑了笑——仿佛清水凝结而成,精灵般的美貌,让李琅琊红着脸又跑回了王妃的怀抱。却发现王妃正细

心地用披帛给端华擦着鼻涕,整理头发,不禁起了一阵微妙的醋意,但想起刚才自己半吊在船外的惊险,就不好意思向这个红发小野人发作,

只好倚在王妃臂弯上郁闷地玩起了手指。

王妃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眼神幽幽地望着船外的天空:“你们要是没看到这一切多好——这里不是生者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死者归去的地

方,是人间和幽冥交界处的裂缝。那些死亡也不能消解的怨恨、执念、渴望…就在这里一代代堆积,埋藏,最后变成了吞噬魂魄为生的怪物

。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最喜欢那些意志脆弱,却有强烈愿望和思念的小孩灵魂,会趁虚而入把他们拉进裂缝,囚禁在妄想的梦中作为

食物…”
两个孩子歪着头听得似懂非懂,端华小声念着:“…反正我才不要给她们当‘食物’——长得太丑了!”李琅琊皱着小眉峰问道:“—

—这个怪谈跟以前的都不一样,有点讨厌呢…可是母亲都没有给我讲过!”
王妃发出了一声叹息,轻柔得像鸟羽落在春水之上。她揽紧了李琅琊单薄的小身体:“因为,盗取孩子魂魄的黄泉恶鬼——这本来就是往

生者才能掌握的秘密啊…”
“什…什么意思…?”今天母亲的故事怎么字字句句都让人难懂呢?李琅琊焦躁得说不出话来,却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空中一个回旋

,轻轻降落在船舷上,奇怪的蹲踞姿势却有着说不出的优雅。
“王妃殿下,就快到乱流交汇的地方了,而且——”他扬起发着淡淡银光的手指向船后。“夜星子一直跟在后边,越追越近——我们的时

间不多了。”
向船尾的方向望去,硫磺与暗蓝交缠的昏晦天色中,一团团黑影绞成了漩涡,似乎不敢靠近楼船却又舍不得放弃,像噬血的鲨群远远尾随

着猎物,只露出铁灰的背鳍传递恐怖的讯息。
楼船行进的速度加快了,雾气被分割成素白的云线,一缕缕流动在桅杆与舷侧,竟有了在激流中拍水而进的错觉。当又一重云气的屏障被

穿越,前方天幕上出现了一点不同——好像上古神话中不周山折而苍天迸裂,烟霞斑斓的天空有一处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上下错位的接缝处

像水波般不停流动,形成一道不规则的裂隙。而镜面般倾斜的开口彼方,荡漾着虚幻飘渺的光彩——不是这一边永不结束的暗淡黄昏,而是无

星之夜最温柔的黑暗之光。
楼船鼓满了帆,向着裂隙慢慢靠近。远处黑衣的夜星子也察觉到不对,如暴风般的哮声陡然尖锐起来,她们借着顺风的气流越逼越近,几

乎已能看到乱舞的黑发后恶毒的眼神。白衣少年放开了缆绳转而守备船尾。每人手持一张桃木弓向夜星子连连虚射,弓弦与空气交错出的刚锐

声音,仿佛连成了小小的结界,阻挡着凶暴的夜星子欲进又止,始终不敢直扑上船来。
王妃看了看船尾的战况,向两个脸色煞白的孩子转过身来。望望前方的苍穹裂缝,再望望后方的黑色追兵,琅琊和端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不约而同地紧紧牵住了王妃的衣袖,好像以此就能相互依靠着度过即将到来的危劫。
王妃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浅淡如春烟的悲哀,但她依然在微笑,笑容清坚明亮。她俯下身子狠狠拥抱着端华,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响亮

的吻:“是你漂亮的船救了我们大家,你是我的小英雄!请替我保护琅琊,让谁也不能伤害他!”
船头已经探进了裂隙,龙神威严的头颅隐没在眩目的光流之中,船体起了一波波振荡。
王妃凝视着李琅琊的眼睛,轻轻抵住他小小的额头:“九郎是了不起的孩子,比谁都善良也比谁都坚强。你一定还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

所以一定要平安回去,要从虚假的梦里醒过来,去开始你的人生…”
“…可是,可是母亲呢?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大半截船身已经进入了裂隙,进入了一片澄清的黑暗天空。青色的月轮照出了平野上一条蜿蜒的绿色河流。隐隐的城郭轮廓在碧青的萤火

中安静地起伏。当黄昏色的缝隙终于扭曲着闭合,楼船也完全滑进了青色的月光之中。
站在风帆下的王妃衣袂飘飞,像最艳雅的青色睡莲在静水中开放。她深深地凝望着李琅琊,说出了最后的话语——“母亲能回去的地方,


只有忘川的那一边。因为我已经是冥府的子民了啊…”
月光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碧水青莲的颜色流过透明的肌肤与衣裳,把她像一片轻绡般地托起,离开了楼船,向河流的对岸飘飞而去。

“母亲!母亲!回来啊!!”李琅琊大哭着向船外跳去,想要在空中捉住王妃的衣襟,却被那两个白衣少年死死地抱住。楼船离那青色的

空花之影越来越远,向着忘川的另一边,更深的夜色中驶去。李琅琊嘶哑地抽泣着,最后留在记忆中的影像,是端华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紧抓

着自己的手臂,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因为王妃的去世而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薛王府,终于等到了聊可安慰的好消息——昏迷了两天的小世子,终于恢复了意识,甚至以超越年

龄的理智,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惟一奇怪的是,他清醒的当时,随父亲来王府吊唁的皇甫端华,也莫名其妙地在他床边揉着睡眼爬起身来

。两个孩子身旁散落着碎成寸段的端午长命缕,还有一只精致的桃核小船。盛放核舟的白玉桃盒上,两只秀丽的白猿正在游戏…

〔捌〕
“妈啊!!!这是什么妖怪兔子啊!!”
端华的哀叫声由远及近一路高高低低曲折有致。最终撞进了书斋的门。李琅琊从《博物志》中抬起头来,狐疑的眼神在水晶镜片后打量着

狼狈的红发青年。
“…又怎么了?没猜错的话,您是又在水精阁出手了?”
“…小玉实在很想要那支水晶钗嘛…不知怎么就被波斯小子硬搭着卖给我一个白玉兔子镇纸!我当时还想万一它能半夜变个佳人出来

,我也算赚到了,你想啊玉兔嫦娥,嫦娥玉兔,总是连在一起说,她要真能变人还会比嫦娥差吗…”
“说重点。”
“…重点就是!它变了!变成一只会说人话的巨兔!你能想象一个比狗还大的兔子张着三瓣嘴跟你发嗲‘哥哥我要胡萝卜’是多恐怖的

事情吗!?”
“其实我这儿也没有胡萝卜…”
“总之它超粘我的!你好歹帮我挡住它一会儿…你对付这些动物总是有办法的对吧鳄鱼先生,我去找安碧城来收拾残局啦…”
“谁是‘鳄鱼先生’啊…”
红发的元气青年慌不择路地奔逃了,片刻之后,花园小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啪达啪达”的跳跃声。一只兔形生物的巨大剪影,清晰地印

在了书斋门扇上。
用折扇支着额头,李琅琊低低地苦笑出了声。
“母亲啊,当年你只料错了一点。了不起的小孩可不是只有我一个,那个人也是能从冥府返回的怪兽体质啊——所以才会不断遇上‘许多

许多好事’吧…”

END

 

 

 


番外青莲姬

危冠广袖楚宫妆,
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
清歌一曲月如霜。

——高适《听张立本女吟》


(一)

八岁时那段记忆是如何开始的,对李琅琊来说已经不很清晰了。如果试图回忆,最先在脑海中具像化的,会是一副色彩鲜丽的图画——彤红闪亮如同珊瑚珠的大颗樱桃,底下衬着几片沾露的新叶,疏疏朗朗摆在青瓷小碟里。温润的薄青配着点点朱红,只看一眼便仿佛闻到了夏日雨后微酸明朗的香气——所谓“立夏”的味道,就是要在樱桃、桑椹这些漂亮水果的采摘与尝新中开始啊~

每年的立夏节令降临之时,“东内”大明宫都会举行一场小小的迎夏之宴。说它“小”,是因为免去了百官朝贺、命妇参拜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只有宗室的皇族成员入宫赴会,是名副其实的家宴。未成年的孩子也可在这一天随着父母无拘无束地出入内庭,围绕着太液池边的深翠柳荫,到处可见顶着“公主”、“郡王”尊贵头衔的小儿女嬉笑着跑过,时不时为了争夺最先摘下树的美丽果实而打闹起来。

和活力充沛的同龄人比起来,李琅琊在游戏玩耍的领域堪称笨拙,而大他几岁的堂兄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做些更富挑战的尝试——两位皇子甚至从御苑里偷运出了两匹骏马,企图组织一场小型的马球赛。

不出意外,李琅琊落了单。但他在两个喧闹群体的夹缝中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古老瓷器般的沉默和雅静,直到万安公主发现了这位虽然孤单却一脸坦然微笑的小堂弟,只好叹着气把他领进了含凉殿藏书的偏阁。李琅琊立刻无师自通地开始踮着脚在架上翻找,并很快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配着或精致、或狂放插图的神鬼之书。《灵鬼志》、《洞冥记》、《海内十洲记》…泛着古老暗淡香气的画册书页摊了一地,各种古怪的异兽和仙人在卷轴中半隐半现,翩跹欲飞。李琅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从交叠的纸张中抬起小小尖尖的脸庞,展开一个毫无矫饰的灿烂笑容——

“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就好啦,不要打扰我好吗?”

偶尔从遥远的山海幻像中抬头望去,镂着龙纹的长窗显得分外高大。隽秀的树影好像描在素绢上的青色云朵,无声地移近忽又飘远,小阁中光与影交错的格局,随之不停地变幻,把空间分隔出一条条虚幻的通路。

窗外孩子的笑语声,贵妇人环佩玲珑的敲击声,还有更远处绫绮殿上未有穷期的夏初之宴,金玉杯盏相碰的瞬间,有如冰块碎裂的琳琅响声,仿佛一起汇成了隐秘流动的低语,随着绿云之影摇曳漂浮,直到投射在书页上的天光,从淡白渐渐过渡成了深酽的金橘颜色…

李琅琊睁开懵懂睡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显然熟睡中已有宫人进来照料过一番,肩上披了薄薄的绫纱被,白昼高卷的湘妃竹帘也放了下来。压帘角的青玉燕子斜斜向上伸展着翅膀,映着莹莹流动的月色,好像随时会清鸣一声穿帘飞去。

“…可是,好像真的有东西在飞呀!”

李琅琊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揉着眼睛跳起了身,跨过一地散乱的书页往窗下跑去——没有错,是有什么东西,闪着细微的光芒随风漫舞,像小小的流星群飞降在黑夜的空庭。淡淡的金砂颗粒不时穿过竹帘缝隙飘进小阁,在半空中凝成一对对纤婉的蝶翼,颤颤摇摇地飞动着,如同黑丝绒上忽然幻变为活物的镂金纹样。

“好美啊…”大睁着眼睛低低惊叹着,李琅琊完全被金色蛱蝶那流丽的姿影迷住了,凝望着小小翅尖划出的金粉流光,他推开了虚掩的殿门,跑下了凉凉的青石台阶,追随着它们经过一丛丛花树,一重重宫苑。绕过太液池边飘拂的柳浪时,他全没在意沾上脸颊的细小夜露,更没发现,随着微风泛起淡淡波纹的池水,完美地反照着初夏清澄的夜空,像互为表里的两块墨玉水镜。却并没有映出任何一只金粉蝶扶摇飞过的倒影…


深绿藤萝缀成的拱门出口,堆着一簇嶙峋瘦险的山石,人工砌成的古拙姿态,正好充当了天然的屏风照壁,遮掩着其后的深深庭院。金色蝴蝶在空中微微停驻了一刻,随即振动着翅膀上下萦绕,从假山石的孔洞缝隙间找到了路径,曳着纤细的光带穿行而过。

以为要追丢了,李琅琊急得踮着脚连连张望,又蹲在草丛中寻觅着,终于在假山下部发现一个大些的缺口,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彼方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光滑的石径,宛转的飞廊,更高处是殿阁檐角交错的沉默黑影。只是树木格外森郁浓密些罢了。

金色的蝶影从不同方向慢慢回旋聚拢,仿佛夜游已毕,到了结伴归巢的时刻。眼看着它们一双双飞投向黑沉沉的树海,李琅琊咬着小小的嘴唇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还是好奇战胜了惧意,深一脚浅一脚向林荫深处走去。

草木茂盛却并不零乱,巧妙地修饰着大条白石铺出的路径,凛凛的素色映出薄霜般的光芒。轻轻行进在小径上,李琅琊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踏在月光凝成的冻痕上,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一面仰首追循着蝴蝶的踪迹,一面在心里小声表白着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啊…因为想看那些漂亮蝴蝶所以才冒犯你,月亮仙子不要生我的气…”

李琅琊忽然停住了脚步。月光之路的尽头,浓酽的古树阴影中,掩映着一座精致的六角凉亭,铺着青碧琉璃瓦的顶盖高高挑着檐角,围栏上雕刻的连琐纹好像浮动在黛色草尖上。亭子中心有个依稀的人影,花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只觉得高挑秀颀,衣袂飘举,宛然是月中谪仙临风而立。

“…你是仙人吗?”李琅琊轻轻问出了声。那些记载于幽凉的书页间,发生在世界背面,美妙又狂乱的传说,忽然有了呼吸和生命,在这黑夜里驾风越过了看不见的边界。

夜空中随笔涂抹的云影正在渡远,娟秀的月光一点点移近来,将黑暗渐渐推到了亭中人身后——堕马髻,绿罗衫,宽大的裙裾随风轻扬,静穆的群青色像飞散的烟云。裙褶间一朵朵青莲的绣纹翻飞起伏,好像在瞬息间经历着盛放和凋敝。

一只只金粉蝶翩翩飞近,围在她身畔依依不去。小小的金色烛火来回流动,映出了凝秀的容颜,端雅的风神。青衣的女郎注视着李琅琊浅浅一笑,好像皎洁的月光流过玉璧:“你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在黑夜里乱跑,不怕遇到怪事吗?”

“我没有遇到怪事啊,只看到这些金蝴蝶,好像会飞的灯花一样,它们多美啊…然后就见到了你,嗯,你,你也好美…”

讶异的神色掠过了女郎的眉睫之间,她提起长裙徐徐步下石阶,走近李琅琊端详着他小小的脸庞:“你能看到这些蝴蝶,还能看到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吗?还真是了不起的孩子…”

“母亲也是这样说我呢,她讲的故事里,每个夜晚都会有想不到的奇遇,只要我不害怕,就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

李琅琊在她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但不知为什么,对面的青衣女子那沉静的风致,让他觉得安心又倾慕,只觉得这场良夜的邂逅弥足珍贵,只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多听听她那雨点敲打水波一般的清亮语音。

女郎饶有兴味地半蹲下身子,裙摆像苍青花瓣一样铺展开来:“那么,你的母亲呢?”

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水光。随后小小的少年抬起眼睛微笑了:“她不在这里,可是我知道,就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定在悄悄守护着我呢…所以,我不害怕,永远都不害怕。”

女郎那妩媚的杏眼中,慢慢浮起了明了却又悲伤的笑意。她抬起手指抚过李琅琊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像绮罗之丝滑行而过。

“为什么呢…这么小小的一颗心,却能有这么大的勇气。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和他相恋的人,可我不够勇敢,甚至不能像这些蝴蝶一样飞过宫墙…”

对“相恋”的含义似懂非懂,却不知不觉被那哀愁的语意感染了。李琅琊和她并肩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看着金色蝴蝶和流萤彼此交错,在夏草间舞出小小的幻彩烟火,两人各自静静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李琅琊望了望女郎安恬的侧颜,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你穿的不是女官和宫人的服色,你是新入宫的才人吗?明天我去和陛下说,让你出宫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好不好?”

静静看了他片刻,女郎默然微笑着移近了身,像寒烟轻笼春柳般拥抱着琅琊小小的肩。在他耳畔低诉的声音也如同沾了淡淡的天青色,半透明的光润的玉…

“谢谢你,好心的小殿下…可是我啊,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才能有出宫的机会呢…”

她的语调平稳,但李琅琊被“粉身碎骨”这个词的危险含义吓住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细长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浮起了泪水。他急切地牵着那深翠的衣袖,几乎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不用这样的!一定不用这样的!你要等着我啊!陛下说过他最喜欢我,他肯定会答应我的啊…”


在李琅琊哭出声来之前,深宫黑暗又剔透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动。交错的人声由远及近,随之亮起的还有点点灯火,金黄的光影跃动着穿过了深暗的树影,渐渐往这边行来。青衣女子抬眼望望,再次抚了抚李琅琊充满哀戚神色的小脸:“待人这么温柔的孩子,每段奇遇都会有好结局呢——所以,不要为我伤心吧…”

“还有,以后不要贸然和奇怪的人说话,他们啊,不一定都是对你无害的朋友…”

“什么…”飘忽的话语让李琅琊摸不着头脑,只是依稀听出,女郎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心头不禁隐隐欢喜起来。

女郎在半空中一伸手,宛妙的姿态似乎只是捉影捕风,摊开掌心时,却有一只纤丽的金粉蝶轻轻拍动着翅膀,映亮了她白晰的手指和清妍的唇。

把金粉蝶放进李琅琊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指轻轻合拢。不停扑着翅子的蝴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好像很满意这个暂时休息的所在。

“——是礼物呢…”

女郎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轻绡衣裙水波般泻下,那秀中含艳的天青色恍惚发出了淡淡的莹光。觉察到了她的告别之意,李琅琊心里惦着要和陛下求情的事,急急忙忙问着:“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好去替你…”

“叫我‘影青’吧——”

热闹的语声近在咫尺,金色的御制提灯已经行到了面前,圆光中是带着惊奇表情的宫娥内侍,簇拥着一位盛妆华服的少女身影。她正诧异地问出声来:“小九儿?我们找了你半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你在跟谁说话呢?”

李琅琊再回过头去,那青衣的佳人已经踪迹杳然,像瞬息泡沫无声消隐于暗夜深海,空气中全无她存在过的痕迹。他迷惘地看看夜色,再转脸看看万安公主,苦恼地沉默着,半晌才问出来:“因为我要追着蝴蝶…这到底是哪里啊?”

“这不是内庭的御库嘛!你睡昏头啦!?”万安公主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小额头。“除了侍卫巡夜,谁会往这儿走啊?你偏偏挑这种偏僻地方玩!还什么蝴蝶?哪里有蝴蝶?”

“就是这个啊…”李琅琊连忙伸出手来,小心地打开一个缝隙,示意万安公主来看。当四目交汇于一点时,他却微张着嘴楞住了。

手心里安卧的,不是精灵般的美艳蝴蝶,而是一枚小小的黄金制钱。围绕方形钱孔刻着方圆兼备的四字隶书“开元通宝”。显然是还没有流通的新钱,光鲜的金色映着月华,灼灼地闪着宝光。

“…你把制钱看成蝴蝶?我真不该带你去看那些奇怪的书…”万安公主探手试了试李琅琊额上的温度,长长叹了口气,旁边的小宫女也吃吃地笑出了声,忙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伴着姐弟两人往外走去。

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曳曳映在白石道上,李琅琊一直皱着眉头凝神苦思,万安公主只好不停地说话逗引他:“其实那个制钱也挺漂亮的,你知道么,黄金通宝很少见的,只在开炉铸钱时造那么一点点,都不会放到宫外去。你捡的这个,不会是被老鼠衔出御库的吧?”

“…那个,刚才,我看见一位穿青衣服的姐姐,她好像是宫里的才人,名字叫‘影青’…也可能是‘映青’,要不是‘盈青’?我,我想找到她…”

“才人和嫔妃,不是在掖庭宫居住,就是还在绫绮殿侍宴,怎么可能有人逾制跑到这里?你…”万安公主吃惊地看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了担忧的神色。

“…再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你在自言自语…你究竟碰到什么了?”

李琅琊瞪大眼睛和公主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紧抿着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就在快走出庭院时,他忽然在沉默的行进中低低念出一句:“——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她说我够勇敢!她还送我礼物…”他抹了抹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悄悄地握紧了那枚小小凉凉的金制钱,直到它与手心一样温热…

“——后来,皇姐还是帮了我的忙,悄悄调出了后宫才人和彩女的名册,可是我们来回翻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名字里带‘青’的人呢,以后也再没见过那位美人…”

“原来这就是你脖子上那枚金通宝的来历啊!还每天用红丝绳贴身挂着!”火红长发的青年点头笑了起来,俊丽的大眼睛一闪,那凛然的武者风姿忽然带了点促狭。“该说你是浪漫呢…还是被一个怪阿姨给骗了?”

李琅琊回首望望红发浪子的嚣张表情,清扬又带点无力感的招牌微笑滑过了容颜。“要不是这枚通宝,谁都会以为只是小孩子半夜荒唐的梦游吧…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

正是黄昏最后的轻绯流光消逝的时刻。睛朗的夏夜天空看起来仿佛是藤紫色。月光一点点照亮了明德门上四重飞翘的金翼角。纵马徐行的两位贵公子不约而同勒住了缰绳,望着城门舒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城门还没有关~”端华懒洋洋地笑着。李琅琊则跳下了马背,悠闲地四处望望:“谁让你惦着佳人有约,一定要今晚跑回长安城哪?害得我也舍命陪君子…”

“啊啊!馄饨摊子~”端华迅速发现了新的兴趣点。蹦蹦跳跳地向城门边的一家小铺冲过去,笑嘻嘻地念着:“反正还有时间,请你吃美味的馄饨嘛~多谢你和我寝食同步,有难同当~”

“你啊…”李琅琊苦笑着走近了小铺。幌子已经下了,清净的凉布棚子下摆着简单的桌椅,显然是店主正要收拾晚市的生意回去。利落的扎着包头,挽起白衣袖子的厨师正在锅灶前忙碌,热腾腾的水汽像丛岚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本来就平凡的眉眼。

厨师抬头向两个人笑笑,低头向大锅里投入了两把小巧的馄饨。旁边主妇模样的女子忙拍拍手上的面粉,招呼他们坐下。棚角下挂的一串灯笼飘飘摇摇的,暖光映得她的粗布青衣也带些淡茶色。就在李琅琊一瞥的余光里,一朵小小的刺绣青莲,在裙角处依稀闪过。

仿佛心头被只小手轻轻一抓,李琅琊惊异地抬头去看那青衣的女子——素淡的容貌,简朴的衣着,称不上惊才绝艳。在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处酒铺、绣坊、食肆,似乎都可以看到这样平凡劳作,细细密密打算着生活的妇人,可那夜雾中如同隐隐群山、迢迢绿水的一抹青,还是让她有了些不同…

多年以前那个“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夜晚,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青莲之女…李琅琊瞬间陷入了纷繁的记忆深宫之中,那位倏忽一面,如露消逝的女子,她真是风神如玉的绝代佳人吗?还是在童年回忆中擅自加了美化的想像?她会不会其实只是简素如眼前的小店主妇?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到了小桌上,辛香的气息一下唤回了李琅琊的神志,肚子偏又不争气的咕噜起来…清醇的鸡汤里下了翠生生的豌豆苗,小馄饨的内馅更是鲜美滑腻。李琅琊慢慢地吃着,不时抬眼看看那位青衣女子,偶然眼光相碰,她会带点困惑地笑笑,好心地过来再加上一勺汤。

“——我说,明天我们去水精阁怎么样?波斯小子上次说漏了嘴,他店里新到了几瓶高昌国来的葡萄酒。我琢磨着,不能白便宜了他一个人,我们想个名目去开宴席,让他拿出好酒待客怎么样?”

“啊?什么…”端华总是活力满溢的声音,吵得李琅琊从心事中回过了神,却一时领会不来他的意思。倒是另一个人搭了腔:

“怎么?两位公子认识水精阁的主人吗?”青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问了出来,脸上带着分明的惊喜之色。

“呃,非但认识,还很有孽缘咧…”端华眼看又要发挥话痨的本性,李琅琊赶忙接过口来:“认识是没错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一样东西,能不能麻烦公子带到水精阁交给店主呢?我们夫妻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呢!”青衣女子微带急切地说明着,似乎很怕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

“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们不自己送?”端华刚喝完了汤,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是奇怪两位做小本生意的夫妇也会跟那只珠光宝气的狐狸扯上关系。

青衣女子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他连忙俯身到小铺后方的杂物堆里,一伸手便擎出一个鸟笼,交到了妻子手中,自己还是木讷讷的一声不吭。

“就是这个小家伙——多多偏劳两位,帮我们带到水精阁好吗?”

普通青竹劈成细枝扎的笼子,手艺倒很是精巧,像个小小的凉亭。精致的笼门落了锁,当中横着一根树枝,立的是一只黑漆漆的鸟儿。白眼圈,黄脚爪,从背到尾遍布着小小的白色圆斑,颇有点傲慢地扣紧脚下枝子打量着笼外。

“…这不就是一只…鹧鸪吗?!”

端华哭笑不得地叫了出来:“有养鹦鹉的,有养画眉的,还没见过养鹧鸪的!这种鸟要多少都有,那只波斯猫哪里会稀罕啊?”

青衣女子为难地垂睫苦笑了:“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鸟儿,但也许水精阁主会因为它,稍许原谅我们一点…我们因为某个原因,不好跟他见面哪…”

“我明白了,高利贷!一定是的…安碧城实在是害人不浅!竟然逼债逼得人家小夫妻要逃离长安…借了多少钱啊?我们替你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背井离乡这么凄惨…”

“不要自己在这里设定情节啦!”李琅琊扯了端华一把示意他闭嘴,回头向青衣女子微笑道:“一定帮你送到啦,另外您有什么话想带给店主呢?”

青衣女子偏首笑了笑:“那么就请您带给他一句话吧——实在对不住了,请笑纳我们的赔礼~”

明德门的望楼上响起了击鼓之声,三下为一响,钝钝的声音悠悠传开,遥远之处的其余长安三门也依次传来了呼应之声,这表示夜色已临,长安城即将关闭,里坊间活跃的游商小贩也到了歇业回家的时候。

青衣女子拉下了鸟笼的蒙布,又向李琅琊叮嘱了一句:“送到之前,请尽量不要打开蒙布看它,因为它很怕羞呢…”

“啊!快快快,城门要关了!”端华忙不迭解下马缰牵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李琅琊就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交待完全,李琅琊匆忙回头望向那青衣女子,却在沉沉的鼓声中听到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你还是一样温柔的孩子啊…”

“…什么?”李琅琊努力想听清,却已经被端华半拉进了城门。就在朱漆之门合拢的瞬间,在他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的视野中,那烟火尘寰中的凡间少妇,好像忽然变得艳冶轻盈,流萤与风絮飞旋起她的长裙广袖,风中回转盛开的,分明是一朵朵意态萧远的青色莲花!

“只要有勇气,果然会遇到好事呢…”这是城门闭合前,最后飘过的一句低语。

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那一边纷飞的光与影。李琅琊呆呆地站了一刻,突然回身向着守城的监门卫士喊了起来:“那个、那个挨着城门的小摊子!你们见过的对吧?那个穿青的女子,她是谁啊?!”

年轻的小卫士愕然看着急红了脸的李琅琊,来回扫视了他和城门半晌,在他又一次急得大叫之前,慢慢地答出一句:“——什么挨着城门的小摊?为了观瞻和警戒,明德门外方圆三丈,是不许设铺摆摊的,你们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呃…刚才只顾着想吃馄饨,好像忘了这个哦…”端华也醒过了神,望着城门喃喃起来:“而且,我们好像也没给钱…”

 


“…什么卖馄饨的?谁放高利贷了?!”

当晨光洒到水精阁的亭台时,李琅琊和端华把鸟笼放到了安碧城的眼前,面对两人重点不同的疑问,安碧城统统回以呆滞不解的眼神。

“总之,你先看看那只鸟吧…也许很值钱也说不定…”端华伏倒在桌上,已经无力再纠缠事件的真伪了。安碧城轮番看了看两人,伸手掀开了笼子上的蒙布。

片刻的寂静。

“啊呀——不是‘值钱’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宝物嘛!”安碧城最先发出了喜不自胜的赞叹声。


笼子里端坐的,不是黑羽白斑的鸟儿,而是一只乌釉茶碗。直径大约三寸,黑中透出隐隐青蓝的底色,碗口锁着细细的一道金边。从内到外密布着银白斑点,泛着珍珠色的荧光,随着光线折射而时时变幻着色彩,像深水底的宝物正从黑夜之海慢慢上浮,美得让人屏息凝神。

“这是‘鹧鸪斑’的黑釉茶盏啊!又叫‘紫玉瓯’,你们知道这个仿鹧鸪的花纹有多难烧?百件黑瓷中都难得一见的珍品啊!”安碧城滔滔不绝地说着,乐得几乎要原地转起圈来。直到李琅琊抱着头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其实…大概一年前吧,我从安邑坊的旧货市场淘到一件越窑青瓷的净水瓶,不过已经是乱七八糟的碎片了。虽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打碎残品,但还能看出来釉色上佳,瓶身上的莲花纹饰尤其雕得精美。恰好价钱又便宜得很,就被我捡了这个漏。”

安碧城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正拿出珍藏的全套金茶具碾着茶饼,再把碾成的碎茶末细细投进沸水中熬煮。

“后来为了把它拼起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好容易才拼成原样,然后就把它放在店堂里,和一只邢窑的白瓷罐搁在一起了——那个瓷罐的身价可比它差得远,好像当年也是准备烧成以后入宫的贡品,后来因为有瑕疵才落了选,流到民间来的…结果有天夜里,你猜怎么样?”安碧城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我可能有点猜到了…”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它们就这样——双双不见了!”安碧城熟练地往茶汤里点了些姜和盐末,用茶勺高高舀起,注入了那只黑釉鹧鸪斑的茶盏里,微辛的清苦香气一下子随着茶烟升腾了起来,波斯人薄薄的笑意如同掩在云中。

“私奔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该说是亡羊补牢还是知恩图报呢…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中了殿下来送这个茶盏呢?”

李琅琊颊上仿佛染了淡淡的薄桃色:“可能是因为…”

忽然间,晨曦仿佛跳动的一缕小小火焰,将浅金的霞色拂过了他的衣领。随着流光所及,一只金色的小巧蝴蝶倏地跃出了领襟。它在晖光中展开绣纹的双翅,如同幽梦初醒般稍作徘徊,随即穿过花格飞向窗外,如同金粉消散般溶于阳光绿芜的庭院,只是那娇小的翅尖上,还带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因为,很久以前,我和她有过约定啊…”李琅琊捧起黑釉茶盏,微微笑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