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能令他动容的人,只怕只有一个了。
而此人,正坐在他旁边。
衡天门主周莲峰暗自咬牙,本以为武当少林皆无意盟主,而漕帮丁禹山不足以服众,盟主之位今日或许就落在衡天门身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如意楼来。
沈融阳本来就是路过来看热闹的,莫说盟主之位,就算是天下第一,他也没什么兴趣,见木鱼和尚一席话,让众人焦点都放在自己身上,便欲张口拒绝。
此时却有个声音在场中响起,尖利无比,竟像出自女子之口。
“沈融阳这卑鄙小人,怎么有资格当这个盟主!?”
众人闻言大惊,纷纷朝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名少女站在那里,疾言厉色,说罢这句话,又从旁边拽起一人,有人认出那个被拽起的少年人,不由惊呼:“这不是楚家的公子么?”
楚则涨红了脸站起身,看着那么多人,勇气便先去了一半,只是衣袖被身边少女紧紧拽着,不由吞了吞口水,道:“不错,沈融阳没有资格做这个盟主,今日我便要在诸位武林同道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沈融阳神色一如既往的云淡风清,就像他听到的只不过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招呼,根本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们那一桌,陆廷霄根本连看都懒得往楚则那里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沈融阳,纵观在场所有人,他所在意的也只有身边这一个而已。
钱晏和与夏蓉蓉,皆瞪大了眼睛,想看这人究竟要说什么,侍琴则一脸愤愤,若不是沈融阳在旁,只怕他都想冲上去将这少年扫个几巴掌了。
只有来意莫名的何苦,笑得愈发兴味浓郁,仿佛在看一场好戏,而这场好戏的焦点,还是他最感兴趣的人之一。

第63章

楚则的话就像在一锅热油中倒入的水,让场面愈发沸腾,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竟敢对如意楼主说出这样的话,但大多数人不会提出自己的疑问,而更愿意在一旁看好戏。
木鱼和尚缓缓道:“这位小施主莫不是弄错了,当初林家赏剑大会,沈楼主曾救过老衲等几人,这次盟主人选,本也是老衲未经沈楼主首肯而提出来的,并非沈楼主沽名钓誉。”
楚则欲言又止,不由转过头,却看到旁边冯星儿鼓励的神色,仿佛一下子便有了勇气:“冷月刀苏无伤苏大侠的儿子苏勤,正是被沈融阳害死的,还有我叔父楚方南,也是因为沈融阳无辜挑衅约下战书,才会惨死在他手下!”
四周渐渐平静下来,惟有他激动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
丁禹山皱了皱眉,在楚则准备说下一番话的时候打断了他。“楚少侠,我想在你叔父那件事情上,你有所误会了。当年沈楼主向你叔父下帖的时候,曾言明过缘由的。”
楚则一愕,涨红的脸色在微风的轻拂下,稍微消退了些。
“也许你父亲并没有告诉你,当年是你叔父先误杀了沈楼主的亲人,所以沈楼主才会下帖约战。”
“不可能……”楚则的嘴唇微微阖动,在他心中,早逝的叔父比父亲还要优秀,他是长辈口中的良才美玉,是最有希望将楚家带上更高位置的一个人,可是他死了,死在如意楼主的手里,这让楚家地位一落千丈,也让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忧思难忘,这才会明知有可能不敌身死,也仍要向沈融阳下帖约战。
但是当年,沈融阳究竟为何要下战帖,他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人跟他说过,在父亲的含糊其辞,却成了沈融阳当年初出江湖,为了扬名立万所以才拿叔父开刀,他则从来没有去怀疑过,小时候很疼爱他,给他买糖葫芦带他上街去玩的叔父,在自己心目中,本来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
现在这个存在,被外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否决了。他不敢相信,也拒绝相信,脑袋一片混乱,不由抬眼游移四顾,只见一些人脸上仿佛都带着明了与怜悯的神色,这更让他觉得难堪与无法置信,目光最后落在远处的沈融阳身上,而那个人稳稳地坐在那里,姿势仿佛从未变动过,更谈不上丝毫的慌张与无措。
楚则他终究只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今日诸位结盟,我只不过是恰逢其会,至于盟主一说,多谢木鱼大师抬爱,沈某并无兴趣。”沈融阳终于开口,淡淡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没有提及楚方南与苏勤的死,因为一者与十三娘有关,一者是他朋友,逝者已矣,没必要被一些无关的人扯出来讲。
丁禹山听着那虽然温煦却无起伏的语气,对方只不过是在陈述一桩事实,也许在有些人眼里,他这番话显得有些狂傲,但沈融阳没有任何意愿或兴趣去了解他们的想法,他有资格,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突然就有些了解了自己与沈融阳的距离。不止是沈融阳,还有陆廷霄,现在旁观者清,心中便如明镜一般,自己为什么还无法像父亲那样撑起整个漕帮。
因为魄力,因为实力,因为自信。
在沈融阳那副时常带笑的表情下面,其实也有着来自强者的睥睨与骄傲,只不过隐藏得太深,所以旁人只看到陆廷霄的冷,却没有看到沈融阳的另一面。
楚则双手攥握成拳,只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屈辱,四周诸般眼光落在他身上,自己就如同被围观的猴子一样可笑,这种感觉让他通红的脸色逐渐褪为苍白,心绪翻滚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旁边冯星儿却极不甘心,本以为可以让沈融阳声名狼藉,不料对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楚则哑口无言,不由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声道:“难道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把害死苏勤的事实一笔带过……?!”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蓦地动弹不得,显然是被点了穴道,一个声音随之轻轻响起,却是何苦:“这位姑娘,你所说的,与今日结盟的事情毫无相干,沈楼主既已没有意愿做盟主,诸位是否该另择人选才是?”
沈融阳微怔,与陆廷霄对望一眼,他们实在有点摸不透何苦这个人,既在来路上出手试探,又在此时出言解围,不知是何目的。
丁禹山回过神来,朗声接道:“不错,这桩是非,请姑娘过后再私下解决,当要之计,还是先商议结盟之事。”
只是武当少林皆已推拒,峨嵋派素来低调,再加上钟璎珞的事情,这次只派了两位辈分不显的弟子前来,武林几大世家,除了业已式微的楚家和林家,其他实力都在伯仲之间,而四川唐门很少涉及武林中事,并没有遣人前来,还有一些何苦这般的人,只是来看热闹的,事不关己,不可能参与,余下的便是些闲散门派,且莫说是否藏龙卧虎,但从门派的整体实力与江湖威望上来看,显然并不适合。
丁禹山暗暗叹了口气,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未有万全准备便发起结盟,但此时箭已离弦,不由得自己收回来。
“既然暂时没有适合的盟主人选,那么丁某便先说说沧海门的事情。现在已经有四个小帮派,被沧海门鲸吞,帮中诸人或为收服,或为诛杀,沧海门中高手甚多,若以明攻,在座起码有三成的门派无力相抗,若是暗下埋伏,更是防不胜防。”他娓娓道来,众人从盟主的心思上转了回来,思及利害,不由点头称是。
沈融阳之所以不走,就是想看看今天这场结盟,丁禹山到底会如何应付,但是刚才一场小小的变故,何苦矛盾莫测的行径,却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师门不明,突然在江湖中出现,又在四年前失踪,如意楼宗卷上对他的评价是“武功甚高,师承不明,招式奇诡,偏于西域一脉,行事正邪随心”。
沈融阳将何苦的过往翻出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始终看不透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这样一个人,听命于沧海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既然并非冲着结盟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怕不仅仅是来看热闹而已。
面上半分不露,心绪却早已千回百转,旁人见他淡定自若,决计猜不到他此刻正心不在焉被何苦的来因所困扰。
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覆在他的臂上,沈融阳侧首,却见陆廷霄正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眼中的清冷稍稍融化,彼此一个眼神,已是心照不宣。
两人的默契悉数落入何苦眼中,他唇角轻轻一扬,看着不远处丁禹山说话的样子,垂首低喃了一声。“时辰差不多了……”
沈融阳皱眉,正想咀嚼他这句话的含义,忽听耳边一阵轰响,火光冲天,来不及往声响处望去,震耳欲聋的声响已接二连三在耳畔炸开,伴随着几乎被这种声音淹没的惨叫。
果然是火药!
沈融阳下意识往何苦坐处看去,只见旁边空空如也,对方在他方才分神之际,已不知去向。
地下埋的震天雷数目想必十分惊人,沈融阳纵然武功高绝,却双腿难行,想要突围而去几近不可能,那边陆廷霄已抓住他的手臂想将他带入怀中,在他背后,火光已冲天而起。
不及思索,沈融阳将对方衣领一扯,顺势调转了位置,只觉得背上一片灼热如同火燎,耳边轰鸣作响,一时失去了听觉,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连忙咬住舌尖,生生又忍下胸口的恶心,却也知道自己这次怕是伤得不轻了。
不过是片刻之间,地上已躺了将近六成的人,一些纵然死里逃生的,却也身负重伤,侍琴侥幸见机得快,只有手臂被伤了一片,那边夏蓉蓉被钱晏和死死护在身下,竟然毫发无损,只是钱晏和却早已昏迷过去。
硝烟渐渐散去,斜月坡已成一片焦土,他们这才发现,在震天雷下生还的人,竟还不足三十人,丁禹山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对方会用上火药。
纵你是武林高手,踏雪无痕,凌波微步,在强大的火药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
沧海门一卒未发,这边的人便已损失惨重,利益面前,只有输赢,不论手段。
沈融阳不用去看,也知道此刻自己背上必定是血肉模糊,陆廷霄面若寒冰,一言不发,在他身上连封了几处穴道,便想将他负于背上。
“两位这便想走了么?”调侃的语调来自熟悉的声音,何苦一袭儒衫,片尘不沾地站在那里,笑意盈盈望着他们。

第64章

“没想到何兄如此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也甘愿听从他人驱使。”
沈融阳开口,声音微微嘶哑,背上灼热的感觉渐渐沉重,仿佛连五脏六腑也要跟着烧起来似的,只是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半分疲态。
手下的肌肤温度越来越高,陆廷霄知道他的伤已经到了需要马上治疗的程度,他现在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
这个何苦,武功并不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低。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伤了沈融阳。
心中杀机慢慢燃起,面上依旧寒潭深井般,激不起半点波澜。
其实他与沈融阳在某个程度上很像,只是沈融阳很少将负面的情绪流露出来,而他则基本喜怒皆不形于色。
“你们以为我是沧海门的人?”何苦看着他,笑着摇头,“虽然不能说毫无关联,但这天底下,只有我愿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那么,阁下三番四次出现在此,又是何意?”沈融阳也笑了,两个人就像在鸟语花香的庭院中信步闲聊,彼此风平浪静看不透对方一点端倪。
“我们非敌非友,我只不过对两位很有兴趣,连累沈楼主受伤非我本愿,或者让我亲自来为你疗伤,以表歉意?”何苦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一点遗憾的神情。
“何苦,我们说好了的,你想出尔反尔吗?”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那个在客栈中调戏夏蓉蓉的李明真。
那对招牌式的桃花眼就像一汪春水,荡漾流转之间不知道勾去了多少女子的心魂,李明真似笑非笑,慢慢走来。
“我说过不干涉你,可不代表我的事情也需要经过你的同意,这震天雷的事情,从策划到实施,都是你一手包办,你不若先想想自己树了多少仇敌?”何苦头也不回,目光往前方扫了一眼,芳草萋萋的斜月坡已成焦土,经此一役,中原武林中与沧海门利益相悖的势力元气大伤,就算他们想卷土重来报仇雪恨,这休养生息也必定需要一段时间,而那些事不关己的门派,更未必会伸出援手加以相助。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江湖中人,看似坚持着所谓的道义,却实如一盘散沙,远不如自己随心所欲来得痛快。
人生一世,活得那么累做什么?
“不用你多管闲事,既然那么有空,陆廷霄就交给你了。”李明真冷冷横了他一眼,一边伸手去抓沈融阳的肩膀。
有陆廷霄在,自然不可能让他得逞,但是陆廷霄此时却无暇顾及李明真,因为就在李明真伸手探向沈融阳的时候,何苦也出手了。
两大高手交锋,自然是江湖罕有的奇观,但此时此刻却无人有闲暇去欣赏——在火药威力下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人,无不想尽快回城疗伤,或与师门联系上。
丁禹山和木鱼和尚等人见机得快,只有身上一些部位受了伤,于性命却无损,他们远远地看到何苦二人来意不善,却无法分身过去襄助,耳边呻吟声不断响起,惟有一个个地过去帮忙包扎疗伤。
夏蓉蓉望着昏迷过去的钱晏和,强忍泪意,不断地将内力传给对方,心中喃喃念道:师兄,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侍琴也受了些轻伤,见到沈融阳背部血肉模糊,心中惊急交加,却也自知自己在何苦这种高手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便不敢上前扰乱累沈融阳分心,只好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一见李明真的手放在沈融阳肩上,不由大急,怒喊道:“不许碰我家公子!”一边扑了过去。
李明真的武功不如沈融阳与陆廷霄,对付侍琴却只是小菜一碟,只见他眼角一挑,薄唇跟着扬起,不出三招便已制住侍琴,点了他的穴道将其晾在一边。
“他是你的侍童,所以我不伤他。”李明真半蹲下身子,对着沈融阳道,声音轻柔,伴随着一股浅淡清凉的暗香。
两人的衣袖顺着风的方向飒飒扬起。
何苦唇角带笑,陆廷霄淡漠冷然。
前者的武功来自西域一脉,走的是阴柔狠辣的路子,讲究招招致命,后者源于道家心法,一招一式都蕴含着道教原理,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相遇,直如风云际会。
何苦的兵器就是他的扇子,扬手挥袖之间,直指对方要穴。
陆廷霄没有武器,他的剑并没有带在身上,虽然这并不妨碍他的出手,只是难免略显被动。
“陆公子,拿我的剑!”侍琴被点的不是哑穴,急忙高声呼道。
陆廷霄视线一瞥,那佩剑放在侍琴脚下,距离并不远,但在何苦的步步紧逼之下,连挪动一步都会引来对方的猛烈攻击。
何苦笑容不散,手下动作也丝毫未慢,扇子展开收起,如同花朵绽放,只是这花却是毒花,一招不慎便有可能身受重伤,以陆廷霄的实力,两人想要在几十招之内便决出胜负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拖延的时间越长,沈融阳的伤势就有可能越严重。
陆廷霄的眼神愈发冷了下来,旁人远远望去,只觉得这人似乎没了温度一般,几近一尊冰雪玉像。
何苦神色轻松,心中却暗自吃惊,当初茶棚一试,已知这两人实力匪浅,却没想到如此之高,对方手中没有武器,却还能与他打成平手,如果有武器的话……
与沧海门的渊源,让他答应为对方做一件事情,这里面一半是为着自己的兴趣,只是没想到这次斜月坡之行,能带来这么大的收获。
目光瞥过一旁的沈融阳,唇边逸出一抹玩味的笑。
“听闻沧海门中有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素来怜香惜玉,奈何沈某非香非玉,也得李兄如此青睐。”沈融阳微微一笑,毫无失措。
李明真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若不是背后的血已经蜿蜒着流到地上,若不是他的脸色苍白,他真要觉得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受伤。
“你虽然不是那些软玉温香的女子,可是在我眼里,需要被呵护的半点不少啊。”
似真似假地笑着,李明真的脸又凑近了些,手捻起对方的下巴,轻轻抬起。“明明没有什么姿色,但自从那客栈一别,我却总是惦记着,这是为何……”
声音呢喃,犹如情语,再加上专注与恳切的眼神,这话的对象若是换成女子,只怕芳心早已不知不觉失了一半。
沈融阳叹了口气:“李兄以为下了迷香,我就拿你毫无办法了?”
李明真一怔,未及反应,身上穴道已经被点,位置竟还与刚才他点侍琴的一模一样,他的神色霎时转为不可置信。
“那香的份量……”
“那香的份量是很重了。”沈融阳一笑,手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就这么一个平常动作,也令李明真看得心中一动。
那张脸上褪了血色,眉头因为失血过多而微微蹙起,白衣乌发,更添几分脆弱。
实际上,这个人却一点也不脆弱,就算他不能走路,就算他受了伤,也绝对不容别人轻视,但李明真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魇,那天客栈之后,他眼前就经常闪过这人淡笑自若的面容,以致于生生把计划改了,走了险着,将这两个人也扯进来。
何苦眼角一瞥,见那边两人情势倒置,心中暗自计量一番,一边笑道:“看来沈楼主伤得并不轻。”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对手会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抱着试探的心理而已。
谁知陆廷霄随即一掌划过来,挟带着森森杀气,他不敢掠其锋芒,扇子挡了一下,身体往旁边侧了侧。
对方却出乎意料地不进反退,足尖轻点,手臂抄起沈融阳,将他安置在轮椅上,又封住穴道为其止血。
何苦心知再对峙下去对己方也毫无益处,反正来日方长,没必要急于一时,便朗朗一笑:“今日之会,已知陆教主实力,下次有机会定当讨教,两位若想报仇,不妨来辽国找何某!”
说罢抓起李明真,一路踏步而去,还一边放声吟唱,背影潇洒散漫,如果没人看见他方才的武功,极有可能只将他当成一个落魄书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混蛋,你解了我的穴道再唱啊!”
“……”

第65章

修竹缀绿,疏影横窗。
水沉香的味道荡漾在充满了清甜气息的屋里,却也掩不住浓郁的药香。
那人静静地俯卧着,一半脸陷入了柔软的被褥之中,还有一半被滑落的头发遮住,只余下前额至鼻息之间的一小部分,苍白而恬淡。
背部已经上了药,绑上绷带,但血丝依旧不断地冒出来,白色的棉布因为鲜血的浸染而呈现出淡红的色泽,绷带几乎覆盖了整个后背,让人即使看不到伤口,也足以想象伤势的严重。
手指从绷带上轻轻滑过,落在对方肩膀上,微微一挑,将散落的发丝挽起来理到另一侧去,于是那人的下颌便也完全露了出来,依旧是豪无血色的苍白如纸,但是却还微微散发着比常人高的温度。
范闲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陆廷霄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盯着睡着的人,神色专注得让人觉得就算沈融阳一直不醒过来,他也能继续坐下去。
“陆公子,药来了。”
从他进门就一直没有动过的人终于抬起眼来。
“不如让老朽来照顾楼主,陆公子先去歇息吧?”
“不必了,我来就好。”陆廷霄淡淡道,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又放在旁边架子上,伸手将床上的人扶起,倚靠在他身上。
这才端起碗,一勺一勺,缓慢而有耐心地,将药汁慢慢喂入对方口中。
一举一动,绝不假手于人。
范闲看着这一切,暗自叹了口气。他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两人非同寻常的交情,只是一来以他的身份,没有权力去过问,二来他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不好妄作定论,在他想来,楼主看似坚忍,实则孤独,若能有一人推心置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融阳身上的伤,虽说尚未危及性命,但麻烦的是这烧伤引起的其他病症,如同现在低烧不退的情状,整个人昏昏沉沉,欲醒半醒,总是陷在最深层的梦魇里,连动一动手指都显得很困难。
其实他现在是有知觉的,知道有人在为自己换药,知道自己的身体被摆弄着,但是却睁不开眼,脑海深处仿佛总有一个声音,魅惑着蛊惑着将他拉入混沌。
唇上传来一阵温暖,接着是柔软的东西溜了进来,撬开自己的牙齿,一股苦辛的药味涌了进来。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下意识排斥着那难闻的,强行进入自己口腔的液体。
只是后脑勺被牢牢按着,牙关与舌头也被紧紧抵着,药随着喉咙的吞咽而流了进去。
意识仿佛又突然清醒了一阵,感觉到对方在喂药,抗拒便小了些,也只有那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两人都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眼光,但他有点担心这人惊世骇俗的作为吓坏了侍琴,想要制止,却终究开不了口。
骨头酸软无力,背上的伤口就像一道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灼热而疼痛,浑身也仿佛随着这火焰而升温,从头发到指尖,似乎快要融化在这种热度之中。
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还没有学武功之前,在冰天雪地之中匍匐前进,或者更早之前,因为心脏的缺陷时常卧病在床,那种无力感,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