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年诸事沉寂的月份上,长安难得一见的热闹了起来。
雁卿自然是真心来给元徵庆生的。
这一年的寿礼倒是现成的——她的折扇终于做出来了!剖翠玉竹片为骨,裁雪白丝绢为面,央求女先生给题上水墨字画。做成之后一骨一骨展开来,字画徐徐而现,颇有雅趣。且与团扇一样的好用。
先做了四柄,太夫人和她阿爹阿娘每人一柄。剩下那个原本是要给谢景言的,结果让鹤哥儿瞧见,当即就顺进自己口袋里了。雁卿跟他追打了半天,不但没讨回来,还赚了个“小气”的评价。连太夫人都替她抱不平了。
后头就又做了四柄,鹏哥儿、月娘、谢景言一人一柄。剩下的那柄当然就是给元徵的。
扇子做好了,又想起来,这还是元徵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庆生,不比往年。雁卿就又用小胖手握着笔,跪坐在书案前端端正正的写了一张贺帖。她的字依旧没练出来,圆滚滚的糊成一团,看着虽也十分有意趣,可显然是颇不雅观的。
雁卿就举着帖子左看看、右看看,扭头问月娘,“其实也没那么丑,对不对?”
月娘:……
雁卿就把月娘的无语当默认,自欺欺人的、心满意足的将帖子一阖,完工了。
“重要的是心意——心意。七哥会懂的!”
元徵确实是懂的。翻开帖子看到雁卿那笔丑字,不由先会心一笑。读完了依旧不忍收起来,便摩挲着翻来覆去的读。
区区十来个字罢了,再怎么去细读,又能读出多少东西来?到最后也只是令自己怅惘烦乱罢了。
——他并不是什么云淡风轻之人,反而比常人欲求更多更深。自幼就不曾满足过。只是他比旁人更早明白世故人情,知道你越迫切想要时,旁人便越居货待沽。便素来都不爱表露真心,只做出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只对雁卿,他才会说出“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种话。因他知道雁卿待他毫无保留,凡他索要,她便给予。他们之间是无需隐瞒、谋夺的。
可所谓贪得无厌便是这么回事。他想从雁卿身上得到的,永远比她给的更多。
甚或该说,他其实是暗暗的想过的,若雁卿只是他一个人的便好了。
上回在演武场上,他已失态干涉起雁卿的交游来。那时他就明白自己越界了。
虽雁卿依旧顺从了他——可她生性爱自在,一旦被迫俯就他的事多了,只怕渐渐就不爱和他来往了。
所以自从演武场上回来,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刻意的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过多去干涉、追迫雁卿。
他只想在雁卿面前做出她喜爱的大度、淡泊的模样,免得令她生出戒备、疏远之心来。
可他天性就不是这么淡泊的人,压抑久了,只越发令自己烦躁渴求起来。
幸而总有些旁的事要来分去他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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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徵的庆生宴上确实来了不少人。连皇帝知道庆乐王府要摆酒,也赏下墨宝来为元徵添彩。
其实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生日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庆贺的?
还不是因为元徵的身份?自元世子殁后,庆乐王府便渐渐淡出世家交际的圈子,已有十余年没什么动静了。世家大族韬光养晦可不是为了就此沉寂下去——也确实到了庆乐王将他家新长成的儿郎引荐给世人的时候了。
又有皇帝为之张目,朝野上下便都擦亮了眼睛,纷纷等着看元徵的初次登场,看他是否真正继承到其父的才情和风华。
55第四十三章下
这次宴会便出乎雁卿预料的盛大,长安勋贵、豪门几乎悉数到场。光招待女客的席面就铺排了整整两殿,不少平素养在深闺不大出门的娇客也都露面。雁卿入席后,打眼一望,竟有大半女孩儿是她不曾见过的。
主母们既然带了掌珠出来,自然就不吝夸耀。正各自攀谈着,不时令如花似玉的女儿上前与长辈相见。世家女自然都养得极好,容止秀雅,谈吐妥当。一时间满殿的衣香鬓影,轻语浅笑。却也繁而有序。
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
便有人悄声私语,“这光景不像七哥儿庆生,倒有些像当年九叔当年选妃了。”
又有人轻笑道,“世孙也十二岁了,可不转眼就到娶妻的时候?你当他们都没打主意呢。当年说人家是‘天煞孤星’,避之不及,这会儿又上赶着凑过来,真是人情冷暖……”
“此一时彼一时。”另一人道,便压低了声音,“七哥儿‘天煞孤星’的名号,是有心人故意栽赃,不是真的。”
“这倒不曾听说——不过也早觉着这名号颇有些古怪。元世子去世时他还在娘胎里,都能说是他克死的。其余韩太尉夫妇、庆乐王妃……纵然不算长寿,可也都过了知天命之年。正经该预备后事的时候,怎么就怪到他身上了?”
“我也这么想来着,还是前日听了消息才明白过来……你就没瞧见这席间少了什么人?”
便有人四面一扫,略思忖片刻便恍然大悟,道,“你是说——”
另一个就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道,“可不就是他么。”
“要是他做的,还真不奇怪……当年外子就劝过庆乐王,说侄子有侄子的养法,嫡子有嫡子的养法。非要将侄子当亲生的嫡子来养,迟早养出他的非分之想来。到底还是让外子言中了。就是委屈了元徵这孩子,白白背上克父的名声,受了这么多年的排挤。”
“可 不止是排挤——这些年我们府上钱粮出纳、人事调度都由他管着。七哥儿在府上时,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简直就是数着日子在活。谁知离开府上去渭南守了三 年孝,竟康健如常人了。回来后九嫂就多了个心眼,令七哥儿分灶出来,一应饮食花销都不从府上走。就这还躲不过呢。前阵子,王爷赏下樱桃酥,结果让给手笨的 小厮给打翻了。恰七哥儿抱回只兔子来,便让那兔子吃了——谁知不过歇个晌的功夫,那兔子就悄无声息的僵死了。这才知道府上有内贼,追查起来。”
“呀!这可真是丧心病狂。养条狗怕都比他知恩些!”
“可 不是么!这一追查,就枝枝蔓蔓的将他做下那些事悉数牵扯出来。才知道这些年他竟一直想害七哥儿,好取而代之。王爷让他伤得心灰意冷,随七哥儿发落他。七哥 儿顾念王爷养他一场,还想着留他一命,远逐出关外就罢了。不成想白上人在皇上跟前提了一笔……到底留他不得了。”
两个人就各自感叹了一回,其中一个又道,“可真是又毒又蠢,莫非他以为毒死了世孙,人就查不到他身上去了?”
另 一个道,“我也有此疑问呢——还是白上人说,凡毒药都有剂量,能毒死兔子的剂量用在人身上,大约就只是令人变得孱弱多病,看不出明显的迹象。可天长日久的 在体内积聚起来,人迟早要不治而亡,还不易追查出原委来——若不是这回七哥儿赶巧抱回只兔子,只怕还要继续受他的毒害呢。”
她们虽刻意压低了交谈声,却并没有避开人——这样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何况庆乐王府这两个月来的风声长安城中多有耳闻,对细节原委都十分好奇。见有人说起,纷纷留神细听。
待开筵时,已人人心中有数。
这 消息不可谓不惊人。这十余年间,提起元徵人人想到的都是病弱与命硬,谁知这两样竟全是小人暗算。且还不是寻常小人——庆乐王善待年幼丧父的侄儿,一应起居 待遇都比照嫡子。到头来却被反咬一口,差点连仅有的血脉都被害死。怎不令人警醒?又庆幸到底邪不压正。元徵虽年幼,可一旦发难,就能将堂叔十余年的经营一 朝拔除,可见心性果决,也不是平庸之辈。
虽不表露出来,却也有许多人懊悔不曾在元徵落难时慧眼识之。此刻虽来得及锦上添花,到底还是落于人后了。
便都不自觉的便看向林夫人和雁卿。
谁不知道雁卿与元征自幼交好?彼时人还笑他们是“痴儿配煞星”,此刻则有些暗恨偏叫个痴儿得去先机了。
雁卿初时还恍若未觉。
她与这些闺秀们原就不十分亲近,自然不会凑过去和人说话。也只领着月娘和李家姐姐笑谈着家中琐事,因李家姐姐爱她手上折扇,还一同鉴赏了一会儿。
她尚未听闻元徵家的事。虽也疑惑今日怎的来了这么多人,却更庆幸——人多分桌,她不必和纪雪、韩十三娘坐同一处了。
待 到四面目光不时望过来,才略微在意起来。主要还是为了月娘——她这个妹子最在意人的眼光。虽有天生的雅致秀美,奈何年幼体态不足,许多礼仪、举止做着都略 显幼稚。不受关注时倒还罢了,旁人频频望过来,她便总觉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错了。虽与旁人笑谈如常,却已不自觉的去握雁卿的手。
雁卿为令她安心,再瞧见有人望过来时,就领着她直接上前去行礼寒暄。
——林夫人养雁卿从不藏在深闺,反而要令她多见人识物。雁卿自己也是三五岁时就随林夫人出门会客了,倒不是林夫人不疼月娘,才故意带她到人前被挑剔。
因此雁卿在人情世故上虽十分的不机敏乃至愚钝,却也从不怵场。
她主动去与人寒暄,旁人又对她十分在意。不过三言两语,就将话题引出来了,“妹妹不知道王府上发生的事?”
——都觉得雁卿与元徵亲近,原以为她必定洞若观火,谁知她竟一无所知。可见她和元徵的关系也不是那么亲密无间。说话的人便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就半炫耀的将自己所知巨细无遗的说给雁卿听。
雁卿听了心里只是震惊。
这两个月里她也频频与元徵通信,可元徵只说令人开心的事,不曾有半句提及自己几乎遇害。而雁卿竟也没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
可元徵真就瞒得这么不着痕迹吗?
雁 卿便记起,将水墨送给她时,元徵望着她的目光里分明有些更深的东西藏着,她其实觉出了他有心事,可并没有去深究。因为彼时她心里也有事瞒着元徵。后来一直 不能同元徵碰面,她其实也是暗暗松口气的。因她怕元徵知道她一直和谢家三哥哥有往来。能不见元徵,她便没那么心虚。
再后来她又担忧起楼家姑姑的处境来,更将元徵放在一旁了。
可就在她自以为得脱的时候,七哥竟然遭遇了这种危险。
雁卿心中自责,一时默然不语。
她不擅长纠结,虽依旧想不透彻,却已做出了决定——她得去见一见七哥,就算什么也不能做,至少也要在这个时候陪在他身旁。
她便起身对月娘道,“我要去找七哥,你一起去吗?”
月娘喉咙里的话就这么哽住了。
她是想将雁卿留在身旁的——那是她的阿姊,也是她在这里唯一可依赖的人。
月娘心里其实怕得厉害,毕竟上一回来庆乐王府,她才无缘无故的被人鄙薄过。人言可畏之处犹甚于刀剑,侮辱的言辞能从内里摧毁一个人。其实她比元徵更需要雁卿,雁卿也说会留在她身旁——毕竟她们才是亲姊妹啊。
可显然雁卿不能体察她的恐惧,此刻雁卿心里元徵更重要些。
……旁人总是靠不住的。
月娘便努力的令自己端庄沉稳起来,不肯流露出卑怯畏缩的姿态来。
她轻轻的抽出手,对雁卿说,“我不去。阿姊去吧,我不要紧。”
雁卿便托李家姐姐照看月娘——太夫人是李家姐姐的亲姑婆,月娘养在太夫人膝下,本身资质也极秀美出众,李家姐姐本就对她另眼相看。自然应得十分爽快。
倒是对雁卿丢下自家姊妹在旁人家乱跑的事颇为不悦。不过雁卿素来行事痴顽,林夫人又放任她,李家姐姐便也不愿开口管教。就只道,“记得要先问过表婶再去。”
元徵此刻必然在外席和庆乐王一道宴客,雁卿当然不会对林夫人说她要去找七哥。便只说想去兰雪堂看书。
她是觉得,七哥宴饮的间隙若想歇一歇,必定会去兰雪堂。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直觉罢了——在元徵身上她的直觉往往很准,便如人说的“心有灵犀”,也未尝不是自幼就养成的默契。
雁卿从席间离开,只令两个丫鬟跟着,便往兰雪堂去。
才不过两三个月罢了,就已错过了春光。满园桃李之花尽数凋谢了,到处都是蓊蓊郁郁的浅碧深绿。低处灌木间悄然缀满青果。高处树荫饱满浓郁,无风自摇曳。那薄而宽或窄而长的叶子交错相摩,远远近近的轻响如错落涌动的海潮,无有止息。
雁卿便走在斑驳摇曳的光影与树海间。
她想,若见了七哥,该对他说些什么?
……大约就只能安安静静的陪他喝一盏茶吧,对了,还可以再送他礼物。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总能令他略开心些吧。
有人闯进视野中时,雁卿尚无被阻拦的自觉。
她也只在为安慰元徵而努力思索的间隙里分出一脉心神,不经意的想,那雪猫似的胡服少年似乎是个熟人。
片刻后那少年便一抬手臂拦在她的面前,开口便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雁卿才骤然回过神来。那少年做胡服打扮,虽年少,却已十分挺拔,皮肤如月下堆雪般洁白。一双金褐色的猫眼正带了微烧的怒意瞪着她,仿佛她做了多么令人恼怒的事似的。
可不就是个熟人么!
雁卿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全身都炸起来了。下意识就露出敌对戒备的表情来,退了一步。
——毕竟上回见面,难得对他生出些亲近感来,就被他痛骂“轻薄”、“蠢材”。雁卿对他是半点好印象都没有了。
不过,见过他脆弱悲伤的模样,也确实已无法再将他当作初见时那个歹毒残虐的魔头看待了。
先下意识的顶回去,“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片刻后想到太夫人和林夫人的教导,才又不情不愿的老实起来,补充道,“我随阿娘一道来赴宴的!你不也在这里吗?”
56第四十四章
元彻这一日来,也是为了给元徵庆生。
作戏而已,谁还不会?横竖以他的身份地位,屈尊前来就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只不想竟会在这里碰见雁卿。
元彻那双猫眼微微的眯起,隐隐有暗火在烧——他记起来了,他头一回遇见雁卿就是在庆乐王府上……这半年里他统共来了两回,就遇见雁卿两回,还有他没遇见的时候呢?
元彻很讨厌元徵。不需要旁的缘由——皇帝待元徵比待他温和。
他印象里元徵惺惺作态、虚伪阴险,总要在他防备不到时夺走需要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阿爹是这样,雁卿也未必不会……
他的声音里不觉就藏了一股阴冷,“你和元徵很熟?”
雁卿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管得未免太宽了。她和七哥熟不熟,凭什么要说给他知道?
就道,“也不一定非要很熟,才能来为他庆生吧。你和七哥就很熟吗?”
元彻跟他当然很熟,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你叫他七哥?”
“大家都叫他七哥……儿。”
她逞强的挑起尾音来,可那语气里的亲昵是瞒不了人的。她的叫法和旁人都不同——毋宁说那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叫法,旁人若也这么叫,不是太刻意,就是太呆板。唯有她叫着才亲切又娇俏,软软的戳到人心里去。
元彻目光就又阴了一分。他说,“哦……”片刻后又扬眉望她,目光幽深的,“你叫我什么?”
雁卿噎了一下,片刻后才示弱道,“太子殿下。”
“不对,你不是这么叫的。”元彻却立刻就否决了。
雁卿就抿了抿唇——她觉得元彻真的是很多事,他们又不是很熟,统共就见了这么三四回。怎么称呼还不行?所谓的称呼,叫出来知道是在叫你,不会错了意不就可以了?
“你从来都没叫过我。每次要么就省了,要么就不情愿的叫一声‘你’——你还真敢啊,对我这么不敬。”
挑刺——这绝对就是挑刺。
雁卿憋了一肚子气,偏偏又不能对他发出来,就又忍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以后我恭敬的这么叫您,这总没错了吧?”
“凭什么元徵是七哥,到我这里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比她还生气。那声音阴阴的,却又刻意平缓着。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莫非他比我还亲近些?”
雁卿:废话啊!
可她不能这么顶回去,就沉默不语。
元彻又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说道,“我的师父是你的父亲,我的姑婆是你的祖母。元徵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雁卿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和元徵打从记时前就已认得了,可元彻露面就把她妹妹打了,这也能比?
到底还是忍住了,只闭紧了嘴不肯出声——她能隐约察觉出元彻对元徵的敌意,直觉她若在这会儿表露出对七哥的亲近来,只会给七哥添麻烦。
“你可还记得我叫什么?”太子又刻意柔和了声音,诱导道,“头一回碰面时我就告诉你了。”
他一提那回碰面,雁卿整个人都绷起来了。越发觉得他声音虚伪阴渗,就和当日他逼迫自己跪着时,上前虚作友善时的声音一样可怕。
可她记性到底还是不差的。也是好学使然,因那日元彻念了一句诗,他一问雁卿就下意识的就努力去回想了。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太子他叫阿雝。
她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一旦想起来,眼神立刻就透露出“想起来了”。
那转折立刻便被元彻捕捉到了。
雁卿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负气——为自己竟然真记住了这个名字。虽则她也不明白这点小事究竟有什么可生气的,可对上元彻倏然转晴,期待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眸子,她就是很不甘心。她觉着元彻似乎是会错意了,且是往十分自以为是的,颇不美好的方向上会错了。
元彻显然在等着她叫出来,雁卿就说,“先生说要为尊者讳。太子殿下的名字不能乱叫。”
“我准许你叫。”元彻飞快的就说,“你就叫我雝哥哥,我还是叫你雁卿妹妹——”他就轻轻的叫道,“雁卿妹妹。”
雁卿说,“我不叫。”
元彻的目光霎时便又恼怒起来,“你真的不叫?”
雁卿说,“我不叫。”随即就戒备的退了半步,可毕竟对元彻的印象有所改观,戒备的就不是那么彻底。又不确定的试探道,“你不会又要逼我跪下,然后来踢我出气吧。”
元彻的怒气仿佛被人一针戳破,立刻四泄而散了。
他暴虐惯了,又处在生杀予夺的位子上,便从不觉得这是错的。可雁卿这么平平淡淡的点透了,他竟霎时感到羞耻——虽则此刻他没有这么想,可他毕竟这么做过。偏偏又让雁卿知道了他曾有过这么丑陋可耻的行为,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他总算自觉出这是丑陋可耻的了。
立刻便虚张声势的遮掩道,“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坏的人?!”
雁卿就松了口气,道,“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啊,所以才要问一问。”
她答得坦坦荡荡,可元彻竟霎时满脸通红,只觉得浑身都沸腾了那么一刻。好一会儿身上的热度才褪去了。
就道,“我就是不会——以后不用问了!”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厌了,不经意就笑起来,“哦……那以后我就不问了。”又说,“若没旁的事,我要去看书了。”
就用很随意的询问目光望着他。
元彻又想让她快滚——谁要在她面前出丑啊。可想到要分开,心里便又像被什么扯着、又总不撕裂般的绷紧、难受着。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从她身上挪开片刻。
想要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想要知道她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可万一她说不是呢。
元彻便又烦躁起来。尤其他烦躁的时候,雁卿居然那么无所谓,他就更燥乱恼怒。
这很不正常,他想摆脱,可控制不住。
越难受也就越生气,他终于还是对雁卿道,“滚吧!”
雁卿不明白他怎么又喜怒无常起来——不过他更过分的样子雁卿都见过了,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也只想离他远些罢了。
利落的屈膝行礼,雁卿片刻都没耽误,迅速离开了。
隔了一重果树一重游廊,元徵立在院子的那一边。透过墙上木质的花窗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那边的景色。
雁卿已经离开,元彻还留在那里。
元徵低缓的退了一步,自窗边离开。他面容平静,睫毛遮住眸光,只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仆役上前问道,“出去迎接吧?”
元徵摇了摇头,那声音空洞涣散着,几乎察觉不出情绪,“再等等吧。”他说。
虽实际上已离得很近了,可要绕过月洞门到那一侧去,还有很长一段路。
元徵行步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一般。可那步伐是飘忽不稳的,连他自己都恍然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