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娘实在太能干,家中上下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当年王坦随大将军出征一年半,本以为这一次回去,家里该知道他不在有多寂寞了,结果回去一看,一切井井有条——就是王琰快要不认识他了。王坦十分郁闷。
他平日里也爱做些事讨好妻女,但阿狸娘太淡定、阿狸太迟钝,都没太大的反应,严重忽视他的存在感诉求。
上一回他想要给妻女建一座竹楼,难得阿狸娘和阿狸终于有反应了,却是齐刷刷强硬拒绝。
实在太伤自尊了。
这一次妻女竟然主动找他帮忙,王坦面色看着平淡,心里却立刻就沸腾了——终于能在老婆闺女面前表现表现了!

因此第二日一早就令人去问。不到中午,就已经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将左佳思的兄长放了出来。

这一件事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过了腊日,各家都要开始置办年货——这是开春前的第一等大事。
这个时代不流行分家,讲究“大族”,稍微差不多的门第,家里就有上百人口。像是王家这种家族,几千人也是有的。到了除夕,几百上千人聚在一块儿,祭祖,吃团圆饭。若不提前把东西准备好了,光宴席一项就能忙死人。
因此腊月里,市集上到处都是赶着羊车、牛车往家搬东西的人。格外拥堵和热闹。
随慕容决来的几个少年都没见过南边的风物,就相约去闹市看看。
北边是流行骑马的。
这些士族能在胡人铁骑下保存家族和寄客,逼得胡人也不得不跟他们媾和,自然门风都极其彪悍。基本能走路的都会骑马。到了南边,他们也没改了这个习惯。
但是闹市,那是能骑马的地方吗?几个人在走了几步,就被堵住了。
还是崔琛。这少年横行惯了,见进不去,一扬鞭子,策马就冲上前。他骑术过人,一路俯仰,将两旁摊铺尽数掀翻了,韭薤蛋肉践踏了满地。人群受了惊吓,四处里乱逃。他冲到街头,回望这惨状,唇角微微一勾,只觉得等闲。见中央店铺前还停着辆牛车,觉得碍眼,就又骑马回去。
——他该想想,南边人为什么爱乘牛车。
因为这东西稳啊!
牛的性子跟马一样吗?那是你越抽它越不爱动,抽狠了撂挑子踢你一边去,回头继续缓慢嚼草的存在啊。
崔琛狠抽了几下,那牛车只缓缓的蹭了蹭。他性子暴,见抽不动,上脚便踢,这回可惹恼了那头牛。牛只缓缓的回头,对着马肚子轻轻一拱——
惊马了。
要不是崔琛骑术好,只怕真就要摔死。
左佳思的哥哥在铺子里选好了猪肉,一出门就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等在外面。那少年生的唇红齿白,灰色的眼睛却如狼崽一般阴狠。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少年便已扬鞭。
堂堂一个大人,当然不能让孩子给打了,左佳思的哥哥就还手。
他没注意到,崔琛不是一个人来的。卢轩彼时也跟着,却没有上前帮手,而是从容寻到市集里的小吏,将崔琛砸烂的东西尽数买下。
他姿容清隽,言行温雅,看着便不是一般人家的少年。小吏不明白他的来头,也不敢跟他计较。
他出价又丰厚。不过片刻功夫,崔琛闯下的祸就被他摆平了。
随后,县吏带了人来。听说是崔、卢两家的公子,见他们生来富贵,谈吐举止也都不凡,便没敢多问。草率处置,就将左佳思的哥哥关了起来。
卢轩与崔琛也不替他辩解,带上一起来的人,仿佛没有过这么一回事似的,挥一挥衣袖,扬鞭而去。

左佳思的哥哥受的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如果是崔琛刻意颠倒黑白,陷害他泄愤也好说。但是从头到尾,崔琛都没将这个人放在心上。打一通泄愤,就甩手一丢。之后便是县吏在殷勤发挥。这件事就有些恶心了。
阿狸爹打从心里看不上崔琛的做派,对县吏的谄媚更深恶痛绝。但说到底,崔琛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罢了。真要借题发挥未免掉价。
何况作为将军府长史,也跟着桓净北伐过,王坦对这些豪门在地方上的势力最清楚不过。不管是胡人南下,还是汉人北伐,都不能不借助他们的影响。这些人还是尽量不要开罪。
因此阿狸爹只差人问责县吏,敲山震虎。

南北士族家风不同。南边的更重品评——谁家子弟德行如何,通过名士们的嘴,很快就能人尽皆知。北边则更重家世一些。
崔琛、卢轩乍到建邺,便已经从头到脚让南边人议论了一番。听他们说的有意思,便也多留意了一下。
崔琛当街纵马,跋扈打人的事,很快就通过士人圈子里的八卦,传回到崔琛自己的耳中。
那个时候他早把当日的事忘到脑后去了。饶有兴致的听人说完,便回头对卢轩吐槽,“一群长舌男。”随手将手上鞭子挥了一挥,就又上街玩儿去了。
他在青州城里便是人尽皆知的霸王,平日里最爱揣上弓箭,纵马狂奔。路上看到什么不顺眼——不论人畜——就张弓射一箭。城中吏民避之不及,特地做了一面鼓,看见他就狂敲鼓警告,大喊“周处来了”——根本就是把他当青州一害了。
崔氏对他也很头痛。
——他自小修习骑射,就如曹子建笔下的幽并游侠儿,生得猿背蜂腰,矫捷勇悍。你看他年少妄为,他偏偏又极聪明,懂分寸,每每有过人的见解,能令大人也眼前一亮。
他轻易将城中青头少年驯服,组建起十八人骑兵队,自称飞虎将。去年冬天马贼劫掠青州,他愣是带着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杀进贼群里,提贼子的人头回来。
这样一个孩子生在乱世里,注定是要被成就的。又是生在胡人肆虐的北方,更是日后保家兴族的不二人选。
崔家对他满怀期待。
……但他实在太扰民了!在他懂事之前,得给他善多少后啊!
是以头痛。
这一次把他丢到南边来,一来是让他长见识,多历练,二来也未必没有让南边雍容儒风感化他一下的意思。
可惜,江东豪门显然没有替崔家教导孩子的觉悟。

阿狸爹将左佳思的兄长放出来,自然回头就对妻女说了。
阿狸娘很为左佳思的兄长鸣不平,“崔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肆意妄为的子弟。”
阿狸爹无话可说。
他其实觉得,就崔家生存的那个环境,这种性格的孩子反而更有出息——跟狼打交道,就算不能比他们还强悍,也绝对得有一份狠戾的野性在。若崔琛跟王琰似的,那才有问题。
自然,阿狸爹还是讨厌崔琛的性子。

因这回是帮阿狸办事,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阿狸就在一旁听。
作为一个通关一周目的人,阿狸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崔琛,也不可能不知道她阿爹的顾虑。
她心里为左佳思不平,却也不能做什么。
——她在南朝见的俱是温雅少年,便是卫琅那个杀胚,平日里与人相处,也一贯谦逊有礼。你看门阀势大,显赫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有时废立皇帝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是像这样欺凌弱民的时候却少,在民间口碑也好。这都是做人基本的教养。
崔琛已经突破下限了。
阿狸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头一次对谁生出反感来。

左佳思哥哥的事解决了,她自然急着回去。
这件事在阿狸爹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左佳思家里却是再造之恩。
大恩不言谢。左佳思也只默默记在心里,临走前去正院,在外面磕了个头。
阿狸看着就有些惆怅。左佳思来了一趟,却只留了一个晚上。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熟到能说句知心话。以左佳思的性子,欠了这么大的人情,日后只怕再不能跟她姐妹相称。
她跟左佳思的姐妹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阿狸命人备下牛车,亲自送左佳思回去——知道左佳思有退婚之忧,她还是想为她撑一次腰的。

崔琛虽嘲笑南朝士子是“长舌男”,但他心里却也不想被这群长舌男看不起。
这一日便没有选在城里。只带了三五个随从去郊外山坡,追鹰逐兔。
丘陵坡缓,可纵情跑马。更难得的是便在冬日,也有青翠草木。崔琛游猎得很尽兴。
越过一道山坡,见坡下蜿蜒土路上,竟有一辆牛车缓慢摇摆着行进,崔琛眯了眼睛望着,心里便冷哼了一声。
——自上次被牛惊了马,他是跟牛车扛上了。
他从背后抽出一支长箭,默不作声的瞄准了牛眼。

阿狸正在车里跟左佳思闲聊着。
她阿娘怕江南冬日湿寒,她受不住,特地翻了长绒狐裘给她穿上。她从小就比别人圆润,脸上婴儿肥还没褪去,皮肤白腻透红,这么一裹,更衬得粉雕玉琢,娇憨秀美。
一时无话可谈了,她心里尴尬。车厢厚软,暖得人额上沁汗。她便掀了车帘子向外望了望。

崔琛只眼角一瞥,便望见了阿狸。手里的弓弦就松了一松。
人说江南多美人。但其实在大迁徙之前,论说美貌,反而是齐地女子更胜一筹。岂不闻《诗》中所说,“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崔琛姊妹俱是一时难得的美女,他有眼界。但青齐一代民风悍勇,姑娘家便也盛放如夏花。纵马飞奔时,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耀眼夺目。像这样烟雨小巷、持伞回眸的水样清柔,于崔琛而言还很陌生。
抢。
连想都不用想,崔琛性子里最缺的就是温吞和顾虑。
他手中长箭瞄准了牛车上的革带扣,松弦,箭便如飞虹贯去。

阿狸才放下车帘,就听到外间护卫骚乱起来,便掀了帘子去问。
还没及开口,就见坡上冲下一匹骏马,马上少年一身玄色劲服,矫捷清俊。一勒缰绳,马蹄便高高扬起。
骏马矫健的身姿轻松便从牛车上越过去,落地只听蹄声清脆。他拨转马头,恣意的拦在牛车前面,眯了那双狼崽一样的灰眼睛,不善的打量着。
护卫们自然立刻戒备起来,问道:“什么人?”
崔琛也不急着回答,只轻踏着马蹄,自顾自的看着。
阿狸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觉得羞恼。立刻放下了车帘。见左佳思面色惴惴,就握了她的手,道:“别怕,就一个人。很快就能摆平。”
左佳思点了点头。

片刻后,便听到外间少年道:“车上是哪家小娘子?”
护卫们不答,已经暗暗握好身上长刀。
建邺城治安很好。
事实上整个江南,治安都不错。虽常有逃难而来的流民,却很少落草——一来江南安定,可以好好种地,不必杀人越货求生。二来他们离乡逃难,心里念的还是故土,仇恨都在胡人身上。
但这少年雪肤灰眼,颇有些异族风韵。看着年纪不大,那一支长箭却轻易凿入车辕,可见臂力与箭法。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美貌与勇悍是难让人心生好感的。
崔琛向来是不怕事情闹大的,当着姑娘的面,就更想表现——可惜北边民情跟南边不同,他并不知道南边姑娘爱的不是勇力,而是儒雅。
这误会大了。
他见侍卫不答,便把玩着鞭子,笑道:“你们不说,我可要抢了。”

东山一带,是谢家的地盘。
阿狸出门时,阿狸娘就让王琰给谢涟打了个招呼——毕竟是个小姑娘嘛,出门在外,总得有个放心的人照应着。
谢涟一路远远的护卫着,见路上停了下来,就知道不好。

 


王谢堂前(二)

崔琛虽然狂妄,却也不认为自己能以一敌六。
一声长长的口哨,便已经把自己带来的随从召唤过来。
王家的侍卫虽然骁勇,到底还是比不了在江北真刀真枪和胡人砍杀过来的崔家私兵。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冲乱。
犍牛虽然步稳,遇到这种阵仗也难免要躲闪。车上便摇晃起来。
阿狸是没见过崔琛的,此刻也在琢磨。听崔琛招了人来,越发的不明白——若是刻意埋伏着,难道不该一拥而上吗?
难道对方是一时兴起跑来劫道的?难道这辆牛车看着很肥羊,让人一见就心生贪念?
但这少年虽一身匪气,却也一身贵气,看着并不像是个劫财的。
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并没慌乱起来,已经探身吩咐车夫,“问一下他的名号。”
她声音不大。然而小姑娘声音清脆,别样动听,混乱中也是能寻见的。崔琛自己已经听到。
他才要报名号,想了想却没有造次——这娃忽然想到,自己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呢。还是不要轻易留名号的好。
就示意随从住手。问阿狸道:“小娘子贵姓?芳名?年岁?”
阿狸:……你查户口呢?!
阿狸打着帘子,看了一下外间的情形。崔琛已经冲到车架前,她身边的护卫无一不被人压制着,驱到外围。
——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而已
她心里越发相信,这并不是山间野寇。只怕是谁家训练有素的私兵。
才要实言相告,对上崔琛那双不那么良善的灰眼睛,话里便留了七分,“……我叫阿竹,家兄是丹杨县尉。”
县尉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眼看就要进丹杨县地界了,阿狸不信他不顾虑三分。
但崔琛只弯了眼睛一笑,就在马上,抱了手臂微微向后一仰,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妹妹?”
阿狸:T__T……果然撒谎是不对的,这不就被抓了现行吗?
她脸上一时红透了,简直想要一头撞死。
却没想到,北边士族常年跟胡人、贼寇打交道,尔虞我诈见多了。崔琛又是能把流氓收服成自己私兵的人,说起胡话来简直比喝汤还顺溜。阿狸只眼神一飘忽,他就能瞧出她哪句是在骗人。
此刻他见阿狸窘态,越发兴致勃勃。他觉得这姑娘就就像只兔子,生就一副让人忍不住欺负的模样。
丹杨毕竟是左佳思乡里,县尉跟她家里也是有往来的,她自然明白。就拉了拉阿狸的胳膊,小声道:“他骗你呢。”
阿狸:>皿<……好想咬他!
崔琛见她恍悟,便又笑起来,拿鞭子把车帘挑上去,道:“你说不说?”
阿狸:……说你妹!
“说了你又不信。”她知道了崔琛是在试探她,自然要硬撑到底,便又说,“倒是阁下,还不曾通传姓名。”
崔琛沉思片刻,“我叫乌头。”
阿狸:你妹,我还叫茭白呢!
崔琛也没有多说话,很快便收手驱马。他手上鞭子才松开车帘,阿狸便见一匹枣红马烈焰般急袭而来。
崔琛回马避让。
阿狸耳边“铿”的一声刀剑相碰,眼前衣袂翻飞,瞬间两骑便错身而过。
阿狸再回神,牛车腾了几步,她面前便已换了骑士。
谢涟拉动缰绳,挡在阿狸前面。马上的少年身姿挺拔,迎着日光,背影高大而安稳。一瞬间竟令阿狸心生错觉。仿佛他不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已是可以依靠的成人。
谢涟与崔琛沉默对峙,各自打量着。
王家私兵虽拼不过崔家私兵,但拖延时间却是足够的。谢涟真要动手,两个人势必正面对上。
他们都瞧出对方来头不小,也都在权衡对方的斤两。
是谢涟先有动静。
他拉稳了缰绳,手上长刀并不归鞘。就着拱手为礼,道:“陈郡,谢涟。阁下何人,为何事来访?”
崔琛握了握手上刀柄。适才交锋,他手臂竟被震得发麻,兵器差一点就要脱手。他生来勇猛,与大人相比也不逊色分毫,还是头一回遇到势均力敌的同龄人。已经留了心。
“陈郡谢”三个字连在一处,如雷贯耳。谢家在中原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门大户,然而谢太傅是寰宇皆知的名臣,连崔琛的祖父也敬重不已。
何况这是在江左。王谢的地界上。
崔琛却不避让,从容还礼,道:“清河,崔琛。”
——这是个拼爹的年代,人人都爱把籍贯与姓氏挂在一起。但此刻郑重其事的报上出身,却是另一种交锋。
崔琛听谢涟问“为何事来访”,略一回想便记起,卢轩曾跟他说过,谢太傅在东山有别墅。他确实是近了别人家门了。
便不嚣张。
又见谢涟刻意挡了车上少女,便勾唇一笑,问道:“车上的,可是谢兄熟人?”
谢涟低头沉思。片刻后迎上崔琛的目光,坦然道:“未婚妻。”
阿狸面上霎时红透了,一时竟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她确实从一开始就在打谢涟的主意,然而此刻若说尘埃落定,反不如说越发的茫然了。
只匆匆落下帘子,便不再看。
谢涟都说到这一步了,崔琛再做纠缠就绝对是欺人太甚,故意与谢涟叫板了。
若是在北边,抢也就抢了。崔家总归能摆平。但这是在江左。
崔琛再看一眼牛车,见阿狸已放下了车帘,灰眼睛里边有些意味不明的光芒。勾唇一笑,拱手对谢涟道:“是个误会,改日再登门赔礼。”
说罢也不流连,回身便招呼人纵马离开。
谢涟见他走远了,才收起长刀。驱马回到牛车旁。
阿狸听到马蹄声,便抿了嘴唇,垂头不语。
外间好一会儿才传来谢涟的声音,“适才我若不这么说……”
阿狸只觉无比局促,忙打断他,道:“我明白。”
那边又断了声音。片刻后,才又听谢涟道:“你去哪里,我送你。”
谢涟一直护送着阿狸到了左佳思家里,又亲自送她回王家。
建邺美的是风景。青山绿水共为邻,柳暗花明又一村。那风景一重重的过,山障一重重的开,孤云独去,白日西落,众鸟高飞。
牛车悠然前行,少年骑马追随在一侧。别成画卷。
阿狸掀起车帘,探头望他,默然想着心事。谢涟目视着前方,漆黑的眸子里笑意渐深。片刻后侧脸回望阿狸。
两人目光对上,阿狸便垂下头去。谢涟唇角不觉勾起来。凝望了她片刻,才重新抬头望远。
谢涟腰间还挂着阿狸给他做的荷包。那荷包阿狸费了许多力气,因丝绸颜色鲜丽,她怕看着俗艳了,就用银线绞着白丝亲手编成如意囊身。两面各穿嵌四颗玉珠,再用银线穿缠成四只蝠纹。蝠纹攒着中央的圆形寿纹,寿字却是手绣而成,用的也是银线绞着白丝。那荷包玲珑凹凸,颜色清透,远看着便像白玉镂刻而成,近看也是金玉之质,摸上去才知是软的。
看着素淡简洁,阿狸却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做好。当寿礼送给谢涟,如今他也才带上不久。
今日跟崔琛过了一招,荷包还好好的,穿引荷包的络子却蹭坏了。
阿狸看着,便暗暗的记在心里,想着再打一条络子送他,就当今日的谢礼。
姑娘家出门,差点被人给抢走了,这不是可以大肆宣扬的事。
谢涟将阿狸送回家,也只说是路上碰到了,顺便护送一程。并不说遇到崔琛的事。
谢涟走了,阿狸才悄悄的跟她阿娘提了一下。
是在谢家地盘上遇到,阿狸又带足了侍卫。阿狸娘怎么想都是崔琛吃亏,便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下人们严守口风。
新年展眼便到。
吃岁饭、烧爆竹、贴窗纸、挂桃木……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藏钩猜枚,串门拜年。除了饭是凉的,其他一切都热闹喜庆。
东方也有创世传说。据说女娲在前六天分别造了鸡、狗、猪、羊、牛、马,在第七天造了人,所以正月初七又被称作“人日”。在这个时代,还是个很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要喝七宝羹,贴人胜,戴华胜。如果天朗气清,则预示着一年平安顺遂,贵族们还要登高赋诗。
而这一年的正月初七,正是个晴朗到不能再晴朗的日子。天无云、地无风,阳光普照,温暖和煦。
阿狸舒坦得都想在院子里摆张软榻,晒太阳睡午觉。
当然是不能睡的——这种日子,正是贵族公子、女公子们聚会交际,沟通感情的好时候。
皇帝陛下正选在这一天,于台城宴请群臣,破例准许没有功名的世家公子们列席,又请了北朝来使并崔卢两家的少年——自然是为了炫耀攀比一番。
皇后也请了贵妇人和女公子们在后宫宴饮。往年这种宴会,贵妇人都只带及笄前后的姑娘去,一来怕孩子小了,举止失礼,二来也让将出阁的姑娘跟皇后打个照面,日后好照应。但这一次皇后也不知有什么盘算,竟特地点名,将王琳、谢清如、沈棘子、庾秀、桓道怜几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也召来。
阿狸仔细琢磨了一下。谢、沈、庾、桓四个姑娘在圈子里都是知名的,不必说日后如何风光,就是现在也聪慧过人,个顶个的美人胚子。只她一个,除了“安娴”二字别无称道。
然后她脸上就白了一白——她虽然全方位的平庸,但是上辈子她可是正牌太子妃啊,必定也有什么地方入了皇后的眼。
皇后她恐怕是想给司马煜挑太子妃了!
——丫头难得敏锐了一回。
这些年阿狸没事就琢磨怎么才当不上太子妃,自然有一整套的方略。
她已经想明白了,见到皇后她就装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件事也不做。皇后问她话,她就假装听不懂。就不信她表现得这么蠢,皇后还能看上她。
——丫头没意识到,对她来说,这根本就是本色演出啊。
跟着她阿娘进了台城,阿狸果然亦步亦趋。
但总有些心情是控制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