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记着,我答应过太后,要跟苏恒说给刘碧君晋位的事。然而听她承认我与苏恒是“夫妻”,竟也一时有些茫然了。
直到韶儿开口:“韶儿陪着皇祖母,娘亲就去接父皇吧。”
太后俯身逗弄他,“韶儿就不想父皇吗?”
韶儿天真无邪道:“韶儿自然想父皇,可是韶儿要先陪皇祖母。”
太后目光一柔,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皇祖母跟韶儿一同等你父皇来。”
我默然无语。率众人向太后跪安,离开了长信殿。
迎驾
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路,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巷。
长巷西端在未央宫深处,前朝时是刚入宫的良家子们住的地方,人称永巷。本朝住的则多是宫匠、绣女等手艺宫人。永巷正连着北宫门,是外臣奉召出入后宫的通路。
长巷往东去,过了一道门阙便是长乐宫。进了长乐宫再一直往东,出了霸城门,再走不久便是折柳送别的灞桥。
苏恒自蓝田县而来,灞桥是毕竟之路。今日一早,朝臣们已去近郊接驾。
过了灞桥之后,御驾便往西南折去,经南安门御道入长安,一路北行到长巷,而后再往东入东阙门,来长乐宫拜见太后。这都是既定的路程。
皇后率领嫔妃及宫人迎驾,便在东阙门内。
我带着一群女人来到东阙门的时候,苏恒身边的太监刚刚来通禀消息,说御驾过了灞桥。
我算了算时间,起码还要再等两刻钟,不由懊恼来得太早。
算起来,我已有十年不曾见过苏恒。但此刻心中默然,竟半点情绪也无。似乎见不见他都无所谓。
人说十年一梦,我上一世与苏恒纠缠了两个十年,也早到了梦醒时分。
长巷两侧城墙高耸,天空便只有窄窄的几丈宽。晴光斜斜落于对面墙上,光影如割。青砖砌成的墙面无水而潮,就着昨日未干的雨渍,阴凉侵人。
杨花依旧漫天飞舞。有古杨树依着墙角而生,树荫当风摇摆。高墙上的城阙半掩在它的枝桠间,檐角占风用的金铃叮当作响。
长巷两侧宫人们已按着身份、位阶站好。打眼望去,香鬟翠鬓、环肥燕瘦、争奇斗艳,连没有名分的小宫女也穿得比平日里鲜艳些。女孩子的娇俏容颜,竟让这阴冷长巷也明媚耀人起来。
只是她们当着我的面,都拘谨得很,不像在长信殿下时那般聚堆私语。
我与她们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我也学不来太后的平易近人,无需跟她攀比这些。便只静静的站着等待。
时间流淌得比预想中还要缓慢。
眼前景物渐渐有些晃,耳朵里也起了杂音。头上的饰物连带身上的衣袍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自己差不多要撑不住了。
而苏恒的仪仗就在这个时候缓缓的拐入这高墙深巷之中。羽林郎漆黑的戎衣与锦红的披风交织着,马蹄哒哒的踏在青石地面上,五色祥龙旗猎猎的扬在风中。
苏恒的辇车便在仪仗的中央。
长巷两侧的宫人们如海浪般跪伏下去。
我强打起精神,带着三个美人迎上前去。
所有跪拜的人山呼万岁。我无须行跪礼,这个时候却也必须低下头去,向他表示恭顺。
而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以苏恒的性情,当不会让这么多人在他面前跪很久。
我正恍神,面前便出现了苏恒的十二纹章玄衣。他身形青竹般挺拔,再没人能将那身章服穿得像他这般雅致好看。他的右手压着袖口微微的抬起来,手指修长白皙,比玉同色,依旧是当初我从盖头底下看到的模样。
我一时茫然。身后不知是谁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猛然回神,屈膝下拜,“恭迎陛下。”
他依旧没有回应。
久到我几乎要就势倒下去的时候,他才道:“朕没料到皇后会来。”
……确实,他带刘碧君回乡祭祖,分明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打我的脸,以我过去的心性,莫说来迎他回宫,不一剑斩了他已经是很没出息了。
不过所有的怨怼都是因爱而生,一旦不在乎了,一切不过随手便可拂去的尘埃。
我说:“……很久没见陛下了。”所以来看看。
他只略顿了顿,便对我伸出手来。
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个场合下,他不会让我难堪。
毕竟我还是他的糟糠之妻。
我将手搭上,他握住,轻轻带了我一把,而后道:“都平身吧。”
我脚步略有些踉跄,他便靠近了些,托住我的手臂,将我带上了辇车。
我与他双双坐定。仪仗再次前行,风从高处吹过,我略觉有些凉。
他问:“等了多久。”
我说:“两刻钟。”
他将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他的手一贯温热,而我身上蜀锦厚重,翟衣繁复,压在皮肤很不舒服。不过还可以忍。
耳边忽然有些湿热,我侧身躲了躲。他攥住了我的手。
“你心中怨朕。”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说:“不敢。”
他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他很少有刻薄的时候,可这语调却断然称不上友善。
我心中厌烦,便答道:“少年时确实无所畏惧,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事事瞻前顾后,少有‘敢’的时候。”
他停顿片刻,问道:“朕……让你觉得怕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攥起我的手,亲了亲我的手背。我下意识往回抽手,他用力握紧,几乎要捏碎我的手指,低声道:“适可而止。”
我听出其中警告的意味,倦怠的静默下来。
我很清楚,今日既然来见他,便不该流露出厌倦来,可是有些情绪不是能掩盖或者伪装得了的。
我垂首不语,他用力的揉搓着我的手指。我觉得骨头都要被他生生折断了。换做过去,也许疼死我也不会开口服软。可如今我已经没必要跟苦楚较劲。我说:“疼。”
他手上的力道骤然放轻。却随即再次用力。
他是在泄愤。
我不明白他的恨意从何而来,毕竟我都没有恨他不是?
我强忍了不再说话。
御辇行得很慢,几乎就是走路的速度。幸而从东阙门到长信殿路并不远。长巷很快便到了尽头。阳光从无边蔚蓝的晴空上洒落下来,明媚而温暖。只杨花蒙蒙扑面,飞雪一般。
长信殿所在的高台已经在望,太后牵着韶儿的手,等在高台下面。
我理了理衣褶,将被苏恒捏得红肿的手遮住。准备起身。却在这个时候听到苏恒说:“你刚刚说很久没有见朕了……”
我点了点头。
眼前忽然一暗,额头柔软湿润,片刻的碰触。
我不由怔愣的追着他转过头。
他静静端坐,修眉如山,凤眸似水,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若不是冠冕上十二旒脆响不止,我几乎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虽性情宽仁,却一贯持重正经,不曾在人前做出亲昵轻率的举动。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戒备的注视着他他唇角轻轻佻起,那双漆黑的凤眸温柔的潋滟起来,春醪般清亮而醉人。他面孔素净如白玉雕成。清贵儒雅,雪肤玉濯。
他生得那么好看。当年我只在屏风后偷偷望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记。
他柔声说道:“可贞,朕也很想你。”
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将温柔写在脸上的人,更不是个会将喜欢说出口的人。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做给人看。
今日近臣与宫嫔都在,不出半日,我与苏恒和好的消息便会传遍长安上下。这个消息可以安抚哪些人、迷惑哪些人,我心里大致有谱。
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他。可是这同样也如我所愿。于是我笑答道:“臣妾受宠若惊。”
他静静的望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与他携手下了御辇,一起上前拜见太后。
太后几个月没见他也思念得很,拉了他的手臂让他起身,攥住他另一只手,细细的端详了他半晌,方笑道:“没有瘦,气色也好,碧君照料得不错。碧君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苏恒道:“她在后面,大概会晚一会儿到。”
太后皱了皱眉,却没有追问下去。只笑着回身去牵韶儿,“别站在外面了,进屋聊。”
太后自入主长乐宫,已有五年不曾回过樊城。
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嫁在那里,亲朋故旧大都留在那里,思乡之情自然比苏恒还要迫切。
她琐琐碎碎拉着话家常时,眼睛一直柔柔的眯着,并没有刻意的微笑起来,声音里的欢喜却让听的人也忍不住快活起来。
她对自己人一贯是好到招人妒的。
我很羡慕她的性情。虽然论起威仪端庄,她依旧比不过我的母亲,可是她喜恶之心分明且执拗,实在比任何贵妇活的都要有滋味──当然话又说回来,这世上的皇后实在有太多理由羡慕太后,我也未必是真觉着她这样的性情就好。
太后跟苏恒说话,都是些我插不上嘴的事,我便抱了韶儿在一旁听着。
太后将家里苏恒的姑姑舅舅各色亲戚悉数问过了,终于再次说起了刘碧君。
“她托人送来的桔子很好。我吃着桔子,仿佛自己也回了一次家,很觉得安慰。这份细心平阳都不曾有,你该赏她。”她笑道。
苏恒答:“儿子记住了。”吩咐我道:“日后南边送东西来,皇后记着多给刘美人一份。”
这回答不识趣得紧,可见他也没有刘碧君的玲珑心肠,不是个让太后觉得贴心的。
果然,太后眼睛里的喜色霎时就褪干净。但这个时候她反而和蔼微笑起来,“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皇帝,皇后你也不说说他。”
太后提到了刘碧君,我便知道她定然是要我开口的,却也没想到她就这么把话题砸给我。正要开口,韶儿却忽然插嘴道说:“邓师傅说,父皇最大,宫里边儿除了皇祖母,谁都不能说他。”
他童言无忌,听在太后耳朵里却未必是这么一回事。我忙笑着揉他的头发,打断他道:“邓师傅有没有说过,父皇和皇祖母说话,你该乖乖听着?”
韶儿老老实实盖住小嘴巴,“呜呜”了两声。太后似乎并没有多想,笑着招手道:“瞧你把韶儿吓的。韶儿说的很好,不怕不怕,到皇祖母这里来。”
韶儿便笑眯眯的扑到她怀里去,偷偷回头对我做鬼脸。
太后少对我和颜悦色,更少要我替她说话,想来这场景是有些诡异的。苏恒在一旁看着我们往来,望向我时眼神便有些深。
一家子其乐融融,这分明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我不明白他在忌讳些什么,便只贤淑的对他笑,道:“依臣妾看,何不名正言顺的把份例改了?刘美人入宫四年,一直在太后身边照应着,替陛下和臣妾尽孝,很是难得。这次陛下南行,她随驾起居照应,也辛苦有功。差不多是时候给她晋位了。”
苏恒微微眯起眼睛,睫毛投下的暗影遮住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皇后倒是大方。”
太后笑道:“你们小夫妻的事,我不好插嘴。不过碧君对我用心,你们赏了她,我心里也很觉得安慰。”
这人情牌出得恰到好处,不逼迫,却也让人无法拒绝。
我便问道:“皇上的意思呢?”
苏恒淡淡的道:“确实该晋位了。只是封了贵人,便不好再跟母后同住。就让她搬到临华殿吧。”
临华殿在长乐宫西南,不止离未央宫远,距长信殿也不近。我有些想不明白苏恒的意思。若他要跟刘碧君卿卿我我,未央宫还空着好些地方。若他怕自己护不住刘碧君,便该找个离太后更近的地方。临华殿两面不沾,不是个好去处。
何况临华殿已经临近霸城门,也是个人多手杂的地方。
当然,我虽没有要立时铲除刘碧君的意思,但她搬去临华殿我也乐见其成。便不说话。
太后皱了眉头,“这像什么样子?她成了贵人,自然该搬去未央宫。”
苏恒依旧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随口问我道:“皇后觉着呢?”
我说:“母后觉着临华殿不好……未央宫也还有空着的院子。”
太后便望向苏恒。
苏恒唇角微微勾起,吩咐我道:“那么你就看着给她安排个地方吧。”
我点头应了。
太后又说:“我年纪也大了,不能老替皇后管着未央宫的事。偏皇后身子又弱,不能累着。如今碧君去了,我也能放下心来。便让碧君帮着皇后,一起打理未央宫吧。”
我略有些无语,太后显然不懂得投桃报李──虽说我看上去不像个对刘碧君有好心的,但最起码我也没什么坏心不是?她还真是毫不顾虑我的感受,无时无刻不在为刘碧君打算。
苏恒望向我,目光意味不明,似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皇后觉着呢?”
我答道:“母后一人将未央长乐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臣妾年纪轻轻,打理未央一宫还要嫌累,便太丢人了。何况都说了是要赏刘美人,没道理再用杂事劳累她。”
但是先提拔了刘碧君,又让她协理六宫,未免让人想入非非。苏恒才在人前与我做足姿态,当不至于反手便自打嘴巴。
果然,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朕看着也是。”
看着亲昵,可是他眸光漆黑,里面半点笑意也无。分明就是冷眼看戏的模样。
我与他之间确实已经没太多情分了。
他转向太后,又道,“母后也不要太宠着可贞。若嫌她办事不妥帖,差遣个妈妈提点她就是。碧君还是专心照料母后这边。”
太后抿了嘴唇。她在苏恒面前很少对我发作,只笑着调侃道:“你们夫唱妇随,老婆子我还能说什么?”
苏恒又道:“儿子还有国事要处置,不能再陪母后了。”我不想独留下来受太后的磋磨,便跟着起身,却被苏恒随手按下来,“便让可贞再替朕陪母后坐一会儿,母后尽管差遣。”
太后和蔼笑道:“你忙,我便不留你了。”
苏恒再瞟我一眼,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了。
新秀
我只好留下来。
片刻后,苏恒又派了人来接韶儿去宣室殿,说要考校他的功课。他每次考校完了都会赏韶儿些有趣的玩意儿,这次去南边儿这么久,自然会给韶儿带足礼物。韶儿便欢欢喜喜的跟着去了。
他一向疼韶儿,一回来就急着见也不奇怪,我不该疑心他──可想到今日他黑而深的目光,不由就觉得他是故意要留我一人给太后泄愤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希望韶儿太早接触后宫这些烂事,苏恒领走他也好。
苏恒到长信殿这趟来去匆匆,跟太后说的也都是别人的事,他自己路上遇着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却大都没提到。天下做母亲的,都爱听别人议论自己的儿子,太后老人家也不例外,苏恒一走,她便开始问了。
“南边儿也开始热起来了吧?只怕又到招蚊子的时候了。三郎从小就怕蚊子,一有蚊子就睡不好觉。去的时候我没料着会这么久,就没嘱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记着。”
跟着苏恒去南边伺候的人便答:“可不是,太后不说,我们竟也都疏忽了,还是刘美人心细,小到一颗扣子,都替皇上考虑得周周全全的。半点儿也没落下,上上下下都钦佩。都说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导出来的,就是比别人能干。”
太后就眯了眼睛笑起来。
成美人也柔柔的笑道:“有刘姐姐跟着,太后娘娘就不必操心了。”
梁美人却疑惑道:“从樊城到长安,怎么也得走上小一个月吧,那边三月里就有蚊子了?”
回话的人便有些尴尬。
陈美人不冷不热道:“南边的蚊虫就是比别处凶猛些,梁姐姐自己还不清楚?”
我心中不由发笑。
太后不理会她们,截话道:“地方上是怎么伺候的?”
回话的就斜了眼睛绞尽脑汁,道:“这个奴婢还真不会学。各个地方还不一样。就是敲锣打鼓的,一群穿了红黑深衣的人长长的排出城去,接了进府。还有里正、村老,献什么浆酒……黑压压一群人跪着,又喊‘万岁’……”
太后笑道:“瞧你这话学的。行了,你就直说皇上满意不满意?”
回话的道:“奴婢猜着大致是满意的,皇上见了好些人,一直都笑着……就是在樊城那边,说是太破费了。”
太后笑道:“这个也是有的,怪不得他们,毕竟皇上驾临是多大的荣耀──还说了别的吗?”
回话的道:“奴婢记不太清……对了,不知道谁送的东西是残的,皇上说‘缺了西南一角’,似乎很觉着遗憾。但皇上也没处罚谁,还赐了宴。奴婢猜皇上还是高兴的。”
太后很欣慰的点了点头,“皇上从小就是个宽仁的。”
我不由疑惑起来。
人说知儿莫若母,但这件事我却觉着太后猜差了。苏恒的性情,若真不想追究,他连提都不会提,只会不动声色帮着瞒过去。
……就像当初我把麦子当麦仁煮粥给他吃,他便安静的将一整罐都吃下去,也不叫我知道了内疚。他的体贴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
何况送皇帝的礼品有残缺,是不敬之罪。若苏恒说出来,纵使他不责难,地方上也是会追究的。苏恒当不会出这种错。除非……他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
我正想着,不知太后那边说到了什么,又笑起来,道:“我们也该给皇上和碧君接个风,好好摆一桌酒席。皇后你说是不是?”
我赶紧收了神,起身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拍了拍衣裙,懒懒的垂着眉眼,道:“难得今日天好,就定今日吧。摆在金明池,那儿风景好──哀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就让皇后帮哀家打理了。该请些什么人,摆些什么菜,凑些什么名目,皇后就看着拿主意吧。”
我便明白,太后终于开始磋磨我了。
不得不说她真是不留情面。我今日去迎苏恒,已经有些发虚,单体力上就撑不下去。然而我既然不要刘碧君协理后宫,今日必然得逞强到底了。
我说:“能帮母后分劳,臣妾不敢推辞。只是不知陛下今日是否得闲……许陛下今日会宴请群臣?”按着苏恒的性子,这几乎是必然的,“母后既要赐宴为陛下洗尘,是否要传旨问问陛下的意思?”
太后脸上当即就泛起嘲笑的意味,对四面的人道:“瞧,自己的儿子,我请吃顿饭都要问问。行了,哀家记下皇后的提点了,你就去忙吧。”
……我忽然就有些后悔,为什么多说这一句。反正太后请客,皇帝不来,怎么也坏事不到我身上。
“是臣妾多虑了。”我说,“母后与陛下自然母子连心,是臣妾先前的话没见识了。臣妾无能,也不知陛下和碧君妹妹的喜好,还请母后派个妈妈从旁指点着。”
太后还有些犹豫。
反正替她干活,我是不怕丢人的,“太后赐宴,自然要让陛下称心如意。”
太后终于舍得松口,抬头指着吴妈妈道:“你去给她搭把手。”
吴妈妈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一个沉默寡言,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一贯都与人为善。太后派她而不是孙妈妈来,看来也确实没有要把接风宴搞砸的意思。
该如何应对,我心里便大致有底了。
我说:“还请吴妈妈多多指点。”
吴妈妈笑道:“不敢。娘娘尽管差遣。”
实在比秋娘容易打交道多了。
金明池在长乐宫西四殿偏南,长信殿则是西四殿里唯一在长巷以北的,两处相距走路嫌远,坐车嫌近,不怎么方便。何况又临水,四月中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我与吴妈妈先去西间商议了一下,该请些什么人、摆几桌、摆在那儿、该从库里领些什么、要不要传乐府,然后一一记下来。
商议好了便是午膳时分,我报给太后的时候,她正在用膳。
大概是我不肯承认自己比她体弱无能的关系,也大概是刘碧君迟迟不到太后心中烦躁的关系,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差遣我。正事儿还没说,先支使我给她端茶递水夹菜盛汤,而后便让我站在一旁回话,回完了竟又要我把单子读给她听。
幸而她一贯不爱排场,否则一场宫宴下来百十种器物,够我读一阵子的。
在一旁伺候着的嫔妃们大概都没见识过太后折腾人的手段,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连梁美人也小心的闭上了嘴巴,殷勤的对太后微笑起来。
太后慢慢悠悠的吃着东西,听我读完了,才说:“单子弄好了,那就去金明池忙着吧。要抓紧点儿,别等晚上来不及。”
我不由就想,太后折腾人的手段,虽小家子气了些,却实在很让人恼火。
我从长信殿出来的时候,日正当午。孟夏阳光明亮却不炙人,树荫筛落,斑驳摇曳。
风从长巷吹来,拂面而过,略略缓解了疲倦。
我扶着个小宫女,勉强上了马车。大概是乍然见了明艳阳光的关系,再进车厢眼前便有些发黑。我用帕子盖着眼睛,在车上倒了一会儿。
马车才动便停,有宫女在外面轻声禀道:“娘娘,长巷上有人揖拜。”
我有些倦,道:“不必管。”
宫女小心迟疑道:“可是……看着像是陛下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