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秀是有这种执念的。
只是―我对他留给苏恒的信更好奇些,便问,“他写了什么?"
苏恒笑了笑,目光柔缓的望着我,“他说,看到可贞你过得不好,他很欣慰。”……这也确实是卫秀会说的话―只是怎么想,这话都不该说给苏恒听。
按他的性子,留给苏恒的信当不会这么言之无物。怎么也该揭露些让苏恒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真相才对―十有八九,我与苏恒心里疑惑的事,里面都有解答。
我心中纠结,终于还是问道:“就没有别的话吗?"
苏恒就微微的侧过头来,细细的打量着我,“有倒是有……”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当年,卫秀曾写给可贞一封信。”他看着散漫,目光却瞬也不瞬的望进我眼睛里,“可贞是怎么回复的?"
莫非机巧在那封信里?
然而我仔细想了好久,还是只能答道:“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连卫秀给我写过信,我都已记不清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陛下可还记得,那是封什么样的信?"
苏恒道:“大致是写从成都一路到长安所见的壮美景致,又追忆当年邯郸的海棠暖雪。最后写到长安春寒,风雷交加,不堪行路―他很挂念你……之类。”
目瞪口呆。
我知道苏恒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却还是没想到,十余年前一封如此琐碎的书信,他竟也能记得大概。
然而他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我就疑惑的望着苏恒,他目光一飘忽,“联……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回复的。”我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味,一时简直哭笑不得。
便只好努力的回想,实在想不起来时,也只能无语的望着他,“陛下既拦了卫秀的信,想必连臣妾的一并拦下了―陛下就不记得臣妾写了什么?"
苏恒面上竟罕见的露出了羞恼并困窘的神色,“拦是拦了……但联并没有看。”我不由就笑起来一一这人别扭之处比我更胜。若卫秀也重活一回,知道他为此纠结了论坛十几年,只怕笑也笑死了。
我说:“我真记不得了。不过那信纵然我回了,回的大约也是无字书。”
苏恒不解,我忆起往事,一时心里百般滋味,“当年卫家太夫人中意我舅家表妹,想说给卫秀。想眼看要成亲了一一卫秀却邃然悔婚,娶了李压的妹妹。这件事当年闹得不轻,邯郸沈、苏两家丢尽了脸面,表妹也……因此,若卫秀给我写的是那样一封信,我是不可能回的。”
何况,我始终记得卫秀那句“若你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无全尸”。我也记得我新婚时他差人送去贺礼,是一片被撕破的,被血染透的尺素。
我习惯了他的品性,也从他那里收到过更惊惊的东西,倒也没办法太当一回事。但与他好整以暇的聊天,也断无可能。
苏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见我还在巴巴的等着,便笑道:“他还在信里说,不知晴雪阁前海棠开得可好。若开时,记得给他带一枝,他一直都喜欢。”
我一时潜懂。
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那信是他写给你的。”
我心里触动,反而笑不出来,下意识就道:“他最厌恶海棠,总说我就像那花,一无艳色,二无芬芳。只凋零时漫天晴雪,稍稍令人牵挂。所以每每春来花开,他困在屋子里养病时,我便扛一只海棠去探望:为此还被他拿花瓶丢过。”
苏恒含笑听着:
我回过神来,心中懊恼,“……那时还小,八九岁,并不懂事。”
苏恒只笑道:“嗯。我八九岁的时候,看到刘碧君偷偷的哭,也曾努力逗她开心。”他抬手为我抚开鬓发,“那时她大概四五岁。因是亲戚家投奔去的孩子,我怕她住不惯,受了欺负。也仅此而己。我和她的情分,比之你与卫秀,还要淡薄许多―我家里有兄姊,她又是个女孩子,自然不会和她厮混。母亲倒是喜欢她,大约是因为阿姊太男子气的关系。”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与卫秀清清白白,苏恒却和刘碧君有过一个孩子。这是不能比的。便不说话。
苏恒抬手抚上我的面颊,很专注的望着,道:“朕想再去汤泉宫一趟。”像是怕我生疑,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朕有些事,想去问个清楚。”
我点了点头,“嗯。”
章(下)
苏恒将养了几日,却总是不好。病情缠绵着,夜里反反复复的发热。
去汤泉宫的事便耽搁下来。
中间楚平来探望过一次,林林总总说了不少事——当日苏恒传楚平、苏辨、吴世琛和我的哥哥入宫,似乎就是命他们蓝笔代批,暂时替他处置政事。遇到悬而不决,或者他们不敢擅自拿主意的,再来御前回禀。
苏恒一贯勤政,事必躬亲。像这样将庶务悉数交到别人手中,自己闲下来,还是头一回。
若不是亲自陪在他身旁,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病重难愈了。
楚平禀事的时候,苏恒便倚着隐囊听。一边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楚平没提到的要点,一边就即刻处置了。遇到要暂且搁下的事,他眉心便微微皱起来。并无往常那种雅致从容,或是潋滟风流的仪态。然而那般端正认真,正是当年令我倾心的模样。
我无需骗自己。时至今日,他依旧能轻易吸引我的目光,令我看不见别的男人。
楚平禀事久了,外间太医呈药进来。我便上前喂他吃下去。
楚平在一旁垂手等着,大约也看得出苏恒精力不济,便微微有些迟疑。
苏恒便推了药盏,道:“还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楚平微微躬□来,又是那种令人看不出深浅、喜怒的表情,“陛下的病情,可要知会太后一声?”
苏恒便继续喝药,又漱完了口,才说:“不用。”问道,“怎么,有人向你打探朕的病情?”
楚平就老老实实道:“前日刘常侍问过,昨日平阳公主府上也有人来问。”
我这才想起来——平阳目下正在汤泉宫里照料太后。
刘君宇询问,楚平能随口敷衍。但平阳那边稍有动静,他就不由自主的殷勤起来。楚平是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偏偏被平阳这个最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拿捏住,也是他命中劫数。
苏恒对楚平的小心思视而不见,直接道:“阿姊想知道时,自然会直接差人来问我。怎么反而要绕到你那边去了?”
楚平是个聪明的,苏恒提点到这一步,他也该清楚,公主府上的人是私自探问,并非平阳的本意。
他略有些尴尬,很快便借故告退。
我略算了算,平阳去汤泉宫已经有月余。她并不是个能呆住的人,向来又不怎么得太后的欢心,这一遭留得未免久了些。
想来我令太后别居一事,真的伤了她的心。
我心下难过,苏恒在一旁看着,不知想些什么,忽然便问:“阿姊有没有与你打过招呼?”
我说:“什么?”
苏恒道:“她有了身孕,已快三个月了。”
我便吃了一惊。
苏恒这几日睡得多了,有些醉。我便为他揉着额头,诱他说下去。他懒懒散散的,却不肯多言。我便说:“我这边是丁点儿消息也没得到。”
苏恒道:“阿姊本来就是为了瞒着,才躲去汤泉宫。有人想瞒着的事,你若不找对了人问,自然是弄不明白的。”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淡的,目光却露出困倦来,我便为他揉了揉眉心。他望了我一眼,挥了挥手。
他许是想安慰我,也显然是意有所指的。
我立刻便明白他为之不悦的是什么事。
这一世他对我说过无数回,要我信他,解释过不知多少遍,他不会有庶子。然而消息从汤泉宫传来时,我还是不加犹豫的选择相信,刘碧君有了他的孩子——毕竟上一世,那结果确实是这样的。
我说:“……这回我信你了。”
汤泉宫传来的消息,原本就捕风捉影。唯一确切的证据,也不过是太医去时真的见到汤泉宫在煎保胎药——现在想来,这药该是平阳用的。
苏恒也真的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
苏恒不答话。
我反倒不解他在气些什么了。我想我初时不信他,也是有足够的理由的。至于我猜疑了却不问他——这倒真的是我不够大气了。
我便只好正襟危坐了,道:“臣妾前些日子听人议论,说是刘碧君有了身孕。事关皇嗣,马虎不得,可要差人为她诊断?若消息确切了,少府那边也好核档。”
苏恒脸色几度变幻,终于有些咬牙切齿,道:“不必核档,朕做没做过,自己清楚。你便差人去诊断,若有结论,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他眸光变幻得精彩,眼睛气得泛红,宛若用胭脂勾描过。
我忍不住发笑,他抬手来捏我的脸颊,道:“你便得意吧。”
他手捏上来了,我躲不及,便张嘴咬他手指。待要咬到了,才反应过来,抬手便挥开。
一时两个人都愣了一愣。我忙背过身去,道:“……我去看看韶儿。”
苏恒从后面拉住我,沉吟片刻,道:“……咬完再去。”
我笑出声来,“下回吧。”
他这才松了手,道:“嗯。”
我与他也有些年岁没有这般笑闹过了。
我想了想,能这般相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自上回与他谈开了,忽然便觉得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这几日我心境淡漠,纵然想要恨他,只怕也聚集不起那般强烈的情绪。
——人都是有极限的。当年婉清病重,我对他恨到了极点,只觉一派灰暗。等到他废了我,我独自抱着婉清回到娘家了,反而在晴雪阁里安稳平淡的过了几年。唯一挂念的,也不过是韶儿的前途与安危。
再等看到了废太子诏,而他至死也不肯来见我。我心中再一度悲愤至极,乃至重新活一回,看到他也不能平静理智。
如今婉清已没了,废太子一事也不过是场误会……我心里好像忽然便失去了爱恨的理由。
虽偶尔也会为他心动,然而一切都已淡漠了。就好像那些令我顽固执着的东西,都已燃烧殆尽了一般。
事实上若不是今日他提起来,我压根已不再想刘碧君有没有孩子的事。
当然,没有是最好的。毕竟韶儿还小,有个差不了几岁的庶弟,对他不是件好事。
这几日韶儿略躲着我。
毕竟那一晚他亲眼见到我用匕首刺伤了苏恒。事后苏恒病倒了,我却一点点好起来。
小孩子心里是非对错简单明了,何况他与苏恒间原本就比和我更亲近些。到底因此对我生出了嫌隙。
红叶抱了他来见我时,他便红着眼睛往红叶怀里钻。直到苏恒伸手接了,才回过头来让他抱。中间目光躲着我,也不肯让我近前。
苏恒也曾哄他说,“让你娘抱抱。”
他只说:“娘亲坏,韶儿不让。”一面用力的躲到苏恒怀里面去。
我心中酸楚,只能从背后抱住他,轻声道歉:“娘亲错了,再也不令韶儿与你父皇难过了。韶儿原谅娘亲一回。”
他才圈住苏恒的脖子大哭起来。
却至今也没说究竟肯不肯原谅我。
只见了我仍会赌气别开头去,从红叶怀里挣脱开来,跑去找苏恒。我对苏恒好一分时,他才肯稍稍给我些回应。
然而看到苏恒手上的伤口,便又红了眼睛控诉般望着我。
令我至今也不敢离开宣室殿,一心一意在苏恒身边侍疾。只望他手上伤口早日痊愈了,只怕那时韶儿才会稍稍对我放下架子来。
苏恒身上一直也没有好利落了。
这几日他早不再提去汤泉宫的事。
然而他虽不去汤泉宫,那边却有消息源源不断的传递回来。我自觉回避了。却也看得出,苏恒每每听完那边的消息,心里就更沉重一些。
拖得久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故意在试探。
到后来,我这边也得到了消息。
——太后动身回宫了。
而且是连夜动身,已过了灞桥,眼看就要到长乐宫了。
已是盛夏,山雨欲来。风过未央,满殿生凉。
我给苏恒换上十二章服。太仆已备好了銮仪车驾,正候在殿外。只等苏恒准备完毕,便去东阙门迎接太后。
我沉默不语,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大约猜到苏恒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
想那夜刘君宇来,没见着苏恒,反而看到我在殿里,还替苏恒接见了他,他心里便生了疑惑。
只怕稳妥起见,就向楚平打探了下消息。结果却被楚平糊弄过。心里便越发疑惑,因此就给汤泉宫那边透了风。
太后安插在苏恒身边的人早被拔除了,她自然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只怕没少四下里探听。而苏恒大约也给了她不少误导。平阳还怀着身孕,又是一介女流,太后不可能找她商议。
这个时候,她自然会去找自己最信任,又真正能出得了主意的人。
看来这个人既不是楚平,也不是邓博。
我心下叹息。
如果这个人是卫秀,只怕正合他的意了。苏恒病倒,落在我的手上,这个消息不论真假,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反正他有的是办法让太后相信这是真的,然后利用她挑起事端。
想到要与卫秀正面对上,我心里便有些烦乱。
已给苏恒系上了大绦,又随手解掉,道:“太后回来得急,又是夜里,只怕人杂事乱。还是在衣服里套上软铠……”对上他漆黑的瞳子,才觉出自己话里的不妥,“只是小心为上,并不是要你……”
他抬指压了我的唇,道:“你说的并不错。”片刻后,又略带犹豫,对我说道:“我想带韶儿去。有些场面,他还是该见一见的。”
我心下难过,却还是点了点头。
言传身教。今日的场面该如何处置,确实该叫韶儿学一学的。
苏恒又道:“殿里只怕也会有事,可贞你……”
我说:“我应付得来,不要担心。”
若苏恒掌控不了局面,我对上的,也许就是逼宫的利兵与百官。然而这一次的事是苏恒亲手谋划,我并不认为事情会失控到这一步。
只需安心等在宣室殿里,若真能见到我想见的人,这一次一定要将一切事,问个明白。
章(上)
苏恒带了韶儿去迎太后,我身边立刻便空寂起来。
更漏声声可闻。外间又起了风,桐叶相摩,簌簌作响。一时间满殿寂寞。
便命人灭去烛火,点起百花连枝灯。鎏金的花树,百千盏花心。灯油添得足,灯火便燃得煌煌赫赫,明若白昼。连暗影也寻不见。
我换上红色的吉服,用金步摇压了发髻。那宽袍广袖最是富贵雍容,能稍稍遮去病弱的体态。而后仔细的梳妆打扮好了,端坐在殿中的方席上,等着人来。
这已是我多年的习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装扮得明艳,不教人看出凄楚或是不安来。
很多时候,对一个女人而言,坚甲利兵反不如浅淡得一抹胭脂,更能彰显气势。
——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卫秀教我的道理。
殿里开着窗子,风略略停下来的时候,有泥土清腥的气息传进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通禀,说是卫秀求见。
他明知道自己就在苏恒的眼皮底下,来见我时,却连姓名都不肯隐去。
他做事一向都是这么惹人讨厌的。不会给你顺水推舟或是半推半就的机会,你只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好,或者不好。就好比当年,我不肯嫁他,他便敢明目张胆的对我的表妹悔婚,毫无转圜的与邯郸苏、沈两家反目。
我等的就是他,也无需藏着瞒着。便道:“宣。”
宫女引着卫秀进来。
他进来时,满屋子的伺候着的人,不论男女,都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连发髻都没有梳,及膝的头发泄在背上,迎风翻动。映着烛火,光彩流泻。
衣服也穿得恣意,然而体态生得匀称,动静皆好。那双腿尤其修长好看,走动间宛若风动。
露出的皮肤就如月下堆雪般皎洁。
不曾望见面容,便已令人失神。
只觉满室生辉。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
他只用眼角一觑,波光流转。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得出,那是嘲讽。
他一贯是这种性子——既要招惹人,但你真心理他时,他不但不稀罕,反而还要瞧不起你。
最可恶不过。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我。眉眼漆黑如描,睫毛遮了波光。
那目光是暖的。
他身上浅淡的梅花香迢递过来,沁在风里,清而凉。
我安静的喝茶,由他看着。
半晌,他终于开口,惋惜的摇了头,道:“阿贞,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丑。”
瞧——他说话也还是这么招人厌。
我不想令他借题发挥,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你倒是还是当初的模样。”一面亲手给他看茶,递过去。
他伸手接了,饮一口。似乎嫌弃那味道。我便安静的望着他,他看了我一眼,还是饮尽了。
我便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去。
茶声泠泠。
他在我对面坐下了,我便也打量着他。
他其实与过去并不一样——多了一份沉静雍容,反而越发的好看了。我总是每见他一回,便要感叹天工造物。
他也由我打量着。凤眸微挑着,长睫低垂,漆黑的瞳子就像古潭般深而清,那波光宛若能流淌出来。
他垂首时,耳边散发垂落下来。
我看得专注了,茶水满溢出来,方才回神。他唇边便又勾起笑来。
——唯有这种从不加掩饰的喜怒,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我将茶壶放下来。
一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他,然而开口时唯一问出来的,却只是:“阿秀,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却不答,反要说:“你过得不好。”
我无需就此与他争辩——我过得确实不好,但我想,这里边只怕有他很大一份功劳。
他说:“你抬一下眼,我便知道你在想什么。阿贞,你越是受了委屈时,就越要在人前做出光鲜亮丽的模样——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要这样全副武装的打扮起来?”
剖心的话,我从来都说不过他。若真答他的话,我今日势必要被他牵着走了。
便说自己的话:“告诉我理由。阿秀,我想了很久,依旧不明白你害我的理由。”
我直视着他,他沉默的望着我。他说我抬眼他便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眼睛里分明就写着,“你早就知道那理由”。
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来。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怕比堂表兄弟间还要更亲密些。
我能对他存一份不忍,为何他却不遗余力的想要害我?给我下毒,给我的女儿下毒,帮着太后折磨我,帮着刘碧君设计我,乃至刺杀苏恒嫁祸给我……一个人究竟要有多狠多恨,才能对故人做出这种事。
他目光渐渐变得羞恼,却并没有发作,恨恼到极点,反而忽然间便感伤自嘲起来。
他说:“阿贞,你真的认为,你今日的处境,是我害的吗?”
我不说话。
他眸子里便带了一份怜惜,潋滟含情,“你又犯傻了,阿贞。若我是苏恒,定然不教你受半点委屈。是你当日选错了人,何必今日迁怒给我。”他总是能轻易引导话端,那声音里天然便带了蛊惑,“你其实已经不喜欢苏恒了,我看得出来。”
他似乎在给我时间反驳。然而我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心里是恨他的。毕竟,是他杀了你舅舅。三十七箭,身首分离,阿贞,他死得多么惨。你只是逃避去想,却并不能真正原谅。”
他探手过来,我别开头去躲。泪水跟着滑落下来。
“他对你又有多少喜欢?瞧,他打压沈家,抬举嫔妃,放任他的母亲害你……只因一把匕首,居然就怀疑你要杀他。你的景儿是怎么死的,你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你又会怎么被辜负、伤害?”他说,“你们互相猜忌,互相厌憎……阿贞,你究竟还能走多远?”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他捧住我的脸颊,跪坐在我的面前,垂睫凝视着,不容逃避,“我就在这里,阿贞。只要你开口,我便帮你。”
他生就令人惑乱的面孔。我躲不开,只能攀住他的手臂。闭了眼睛,问道:“我该怎么做?”
“你还有一个孩子。”他说,“你可以想见他的前程。若是刘碧君有了儿子,而你不能坐稳皇后的位子,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点了点头。
“我帮你杀了苏恒。”他说。
“然后呢?”我抬眼望他,“你不会以为,杀了苏恒,凭我便能稳定朝局吧?”
“我手上还有十万蜀兵。”卫秀道,“我能立刻叫蜀郡归顺,兵不血刃。”
我点了点头,“确实够了。”我手上缺的便是兵。只需令韶儿登基,下诏召卫秀入京勤王,便能挟制朝局,但是,“然后呢?我与韶儿受制于你,做一对傀儡?阿秀,你糊涂了,苏恒可是韶儿的亲生父亲。我凭什么相信,韶儿在你的手里,居然比做苏恒的太子更有前途?”
我从卫秀手里挣出来,理了理衣襟。
无论我怎么猜忌苏恒,都不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苏恒是我儿子的亲生父亲。他纵然有万般不好,也依旧是韶儿最大的倚靠。不会在有别人对韶儿比他更好。
我在方席上做好了。
虽依旧不能明白卫秀陷害我的理由,却终于对他的打算有些猜测了。
我并不绝对他是个贪恋权势的人——但是也许人终究是会变的。
当然,我也可以这么想——他单纯只是想要怂恿我杀了苏恒。为此还特意替我给韶儿安排好了出路,只不过考虑得不够周全罢了。
我说:“这就是你害我的理由吗?”
卫秀摇了摇头,他笑起来,“阿贞,我早说过,我从来都不会害你。”
我一时有些倦怠。
“我与你青梅竹马一场,却至今也不曾见过你的夫人。她闺名叫李琳来着,对吗?”
卫秀只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你们还没有孩子吗?”
他依旧不作答。
我说:“你从小就这样。全天下只有你一个是人,别人都只是玩物,陪衬。”
卫秀笑道:“全天下也只有你一个没有资格这般评判我。”
我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你心里有什么特别。”
卫秀笑着端了茶,道:“你才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我说:“你只会将我珍视、喜欢的东西毁去。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我几乎要以为你把我当仇人。你对我的喜欢,也不过是对猫猫狗狗的喜欢罢了。你想要的,只是令我取悦你。”
卫秀不置一词,从容将茶饮尽了,才笑道:“我会试一试。用喜欢猫狗的法子喜欢你,看那时我心里是不是会欢乐些。”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他抬手去遮。衣袂与头发翻飞,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便有些迷离。
“你用的什么药?”他轻声问道,“我晕得厉害。”
我说:“便是你当日下给我的。”
他便又笑起来,“你还是那么小心眼。我也是怕你悲伤太过,才从南疆替你求了忘忧散……”
他体质比别人弱些,药效发挥得也尤其快。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倒在了我面前。
我还有很多话没有问他。
不过再想一想,便觉得问了又怎么样?
便是问清楚了,也不过知道当日究竟卫秀害了我几分,苏恒负了我几分。
何况后来发生的,竟多是他还没来得及做的事,他也未必能说出来。
卫秀这一遭既然来到宣室殿,我便再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只能令他像我当初那般暂时痴傻了,也省的又要节外生枝。
宣来掖庭令,命他将卫秀带去关押起来。特地嘱咐了,只需关着,等苏恒提审,不许打,不许饿着。
而后忽然便在无事可做了。
殿内连枝灯燃得通明,清淡的梅花香味很快便散尽了。
一时失神,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进嘴里才觉察出来。那药味酸苦难忍,不堪入口。
也只有卫秀,才肯那么风轻云淡的,一口口咽下去。
61章(下)
苏恒迟迟不归。
红叶向我禀说东阙门的情形,道苏恒开门迎接,半条长巷都他的仪仗。
太后先还差人责骂守门的郎将,然而亲眼见了苏恒,便呆立在当场,随即便抱了苏恒大哭起来。话也说的清楚,道太久不曾听闻苏恒的消息,心里担忧他的安危,故而回来看看他。
苏恒并没有在人前给太后没脸,只将她送回到长乐殿里。入殿便屏退了众人。红叶他们还没退到阶下,便听到殿里争吵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苏恒会对太后怎么样。
估计也就再将她送回汤泉宫里。最多不过像郑庄公一般赌誓“不及黄泉勿想见”。最后大约也会像郑庄公一样心悔,于掘地及泉,于大隧中其乐融融,继而和好如初。
——毕竟生他养他的母亲。
换成我,只怕也一样,再有狠心也无法对着母亲使出来。
倒早早的将韶儿送了回来。
大概夜里出去,略有些累,韶儿看上去精神仄仄的。
我抱他去睡时,他乖巧得厉害,只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一副立刻便会睡过去的模样。
我将他放在床上,他却不肯松开我的脖子,道:“娘,我难受。”
我心下一紧,一面招呼人去宣太医,一面探了探他的额头,道:“哪里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道:“娘,陪韶儿一起睡。”
我待要再问些什么,他已经睡了过去。鼻息平稳,睫毛轻轻颤动,还抿了抿肉呼呼的小嘴巴。圆嘟嘟的苹果脸随你怎么戳都可,最多拿手臂挡一下,笨笨缩一下。
我一时失笑。
太医来给他诊脉时,外间有人进来禀事。
韶儿攥着我的手,我一时走不开,便叫红叶去问。
片刻后,红叶回来,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是掖庭令来说,秀成少爷叫人给劫走了。”
——哪里是叫人劫走了,分明是卫秀早早留好的后路。那毒药既然是他下给我的,他怎么可能不会解?是我大意了。
我点点头,道:“命各宫门的郎将仔细盘点,没有陛下和我的署令,不得随意出入。”
然而若卫秀身上真有太后的署令,只怕此刻已经出了宫门——他身上定然有的,不然未央宫岂是他说进就能进来的?
上一世他留给李珏、丁未的“遗策”,轻易便令刘君宇在蜀郡剿匪七年。若真像他说的,他手上还有十万大军听命,自然更不能让他离开长安。
便说给红叶听,道:“你去将这话禀给陛下,令陛下早作准备。不必避讳太后。”
苏恒立刻便命长安戒严,封闭城门,由长安令与卫尉协助搜捕。
然而直到天亮,也再没有传来卫秀的消息。
韶儿受了风寒,苏恒才好些,便又轮到他吃药。
小团子受了委屈,黑眼睛里便饱含了水汽,比平日里还多了七分可怜。先前因着苏恒对我存下了埋怨,此刻却全都不计较了。黏在人身上,只在喝药的时候才忙不迭的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夏日天热,往往是他先撑不住,悄悄的开一条缝,从被子里露脸出来,讨价还价道:“韶儿出来,药只喝一口。”
“不行。”
“那……喝半碗,叫周师傅带韶儿去渭城打猎。”
“打猎?”周赐,韶儿才四岁,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要骑马射箭,打野狼。”
“绝对不行!”
“那,那……”
“出来把药喝了,一整碗都要喝掉。”
“那……那,父皇和娘陪韶儿去沧池放风筝,好不好?”
一面说着,水汽在眼睛里转啊转。大热的天,可怜见的,连一旁看着的小宫女儿都不忍心了。
“……出来把药喝了吧。”
小团子终于从被窝里钻出来,自己端了药,闭着眼睛一气喝光。然后便伸舌头四面找水。我忙往他嘴里塞一块蜜饯。
他嚼着蜜饯,跟猫似的抖了抖毛,终于从那苦味里缓过来。就往门外探望,“父皇呢,咱们去放风筝吧。”
说的时候还带了囔囔的鼻音,却不消停。
我无奈道:“父皇在你皇祖母哪儿呢。等你病好了,咱们挑个凉快天再去。”
韶儿“嗯”了一声,便团着身子的蹭进人怀里来。
我便托了他,笑问道:“韶儿想跟周师傅去打猎?”
韶儿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我便与他比耐性。他见不奏效,才乖乖的道:“周师傅说,韶儿不能跟人讨价。但要开口,就要往大了要。然后再要自己想要的,就好还价了。”
……手段使到我身上来了!
而且使得相当熟练。本来就该乖乖吃药的,怎么反而成了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果然,好孩子不能轻易跟周赐混的。
我说:“去跟你周师傅说,明日娘要请他吃酒。”
韶儿道:“周师傅不来了,父皇要差遣他。”
我便留了心。然而却不必从韶儿嘴里套话,便又笑道:“知道了,你乖乖躺着,这回不要再闹了。”
苏恒这几日有些忙。
我问过了才知道,是原来早在月前,李游便请命入蜀了。但不知他能做到哪一步。如今走丢了卫秀,只怕蜀郡局势又要生变,伐蜀之战迫在眉睫。粮草筹备、兵员调集,这一些都是我的哥哥在负责。这几个月他只忙这一件事,如今也基本部署完毕了。
这几日苏恒隐忍着不动手,只是在等李游逃出成都来。
李游消息没到,反而是平阳先从汤泉宫回来。
她这一趟把我唬得不轻——她还带着小三个月的身孕,便敢一路从汤泉宫颠簸过来。也不怕有什么万一。
我忙先宣了太医,才去迎她。
她到了长安,先去汤泉宫看了太后,才一路安然的走到未央宫来。身边也只带了翠羽一个人。
见我如临大敌的模样,还要笑:“做什么呢,当年打仗的时候,也没见你慌成这样。”
我搀了她,直接在清凉殿歇了脚,叫太医把脉。
“你别不把身子当回事,这次还带着个小的呢。”
平阳笑了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都还没显怀。真叫我屋里闷着,那才要命。”
倒是没推拒,乖乖的让太医拟了方子,又把安胎药喝下去。
清凉殿比别处院落高些,从台上正可望见金明池上碧波。与草木齐平处,清风徐来,别有清凉暗香。我与她就在高台软榻上坐了,望着长乐宫。那阳光轻风熏人,一晌安然。
还是平阳先开口,道:“太后那边,我先向你赔礼了。”
我说:“你这么说,倒叫我无言以对了。”
平阳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好扭捏的。叫我说,太后在汤泉宫反而好些,那边水土养人,供养又足,比樊城老家更安逸些。她自己的地头上,纵然糊涂放纵些,也闹不出要命的事来。亲戚、命妇们也不时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好?因此我便想在汤泉宫陪她些日子,等她在哪里住熟了。”平阳笑着摇了摇头,“谁知她又叫人给撺掇了,真是要命。”
我终究还是不能不驳了平阳的面子,道:“太后若不愿住汤泉宫,回来住也是一样的。”
平阳便握了我的手,道:“你这么想,我感激不尽。我已与太后说过了,她还是愿意回汤泉宫的。只看三郎怎么想。”
我说:“我会与三郎商量。”
话说开了,心里的尴尬便消解了不少。看平阳斜倚在榻上,心里一时羡慕,一时又有些难过。
“你有了身孕,却不告诉我。这一件,你还没有道歉呢。”
平阳便笑着捏来捏我,道:“娘子,我错了,你说怎么罚吧。”
我说:“这孩子生出来,你得叫我来养。”
平阳笑道:“这还不简单。光怀他就受多少拘束,你叫我自个儿养,我还不乐意呢。”
我说:“你也就现在说说罢了,到时候别舍不得。”
平阳笑着摇了摇头,一时又沉寂下来,捏着我的手,道:“你和三郎还年轻,有些事想开一些。我今日乍见你,真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不是叫人担心吗?”
我说:“这几日已好了。你晚来一个月,不定我还比原来胖一圈呢。”
平阳便又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多少苦都吃过了,哪有到了享福的时候,反而要跟自己过不去的道理?安心的养着,我看你是个有后福的。日后要子孙满堂。”
我笑了笑,望着起伏的远山,心中平寂无波。跟平阳一起时,似乎什么心事都不必埋下。
大约我命里只该这四个孩子。自没了婉清,我心里便再没有别的想头,也只望能守着韶儿,等他长成,看着他娶妻生子了。其余百般事,都不想再计较。
对苏恒也已再无所求。能维持眼下这般情形固然好,若不能就再作计较。
便岔开话来,“你那边可有李游的消息。”
平阳摇了摇头,“我也是去了汤泉宫,才知道他向三郎请命的事。”又自嘲道:“他在时嫌他庸弱,这回又担忧他才具不及,伤了性命。”
我笑道:“保命还是够的。你心里既然挂念他,这回他回来,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可别再闹腾了。”
平阳笑着点点头:“他不折腾,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夜里我把平阳的话对苏恒说了。
苏恒显然是不想再提太后了,只说:“先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这一遭长乐宫四面宫门俱换了守将,只东阙门那边,那个没接着苏恒指令拒不肯为太后开门的郎官,不贬反升。太后身边的宫女们悉数替换,连刘碧君,成、梁两位美人也受了牵连,一并被贬为庶人。
刘碧君倒是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静的跟着太后在长乐殿里拆斋念佛。
想来当日随太后从汤泉宫回来,她心里便已经认命了——她因太后发迹,最后又因太后被罢黜,也算轮回不爽。
朝中也没有牵扯太多。朝臣对此都一言不发,也只褚令仪惯例唱了几句反调。苏恒没理他。
朝中所为之忙碌的,是伐蜀的事。
周赐与薄绍之分别领大军从陇西和长安出征。刘君宇不自安,上书请命随军出征。陈词写得慷慨,倒是打动了苏恒。最终苏恒命他给薄绍之做偏将。
卫秀最终还是逃出了长安。
九月里,他将薄绍之大军阻拦在剑阁,令薄绍之损失惨重。
薄绍之心生退意时,他忽然先一步撤军,把剑阁拱手让给了薄绍之。他败退时在营中留了不少财物,士兵贪抢。刘君宇力谏即刻追击,薄绍之却想先行整顿,等待粮草。
最终刘君宇自己带了五千人马去追,薄绍之上书参劾他。
苏恒收到薄绍之的奏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也只能默然不语。
——临机制敌,薄绍之确实比不过刘君宇。
彼时周赐已绕过剑阁,出奇兵攻锦竹,直逼成都。卫秀看似退得从容,却是回军急救。若薄绍之能拖住他,卫秀必然退路阻断,首尾受敌。将卫秀、李珏、丁未各个击破,蜀郡指日可平。
他这一驻军整顿,就给了卫秀喘息。
然而蜀郡后续的局势,却令所有人都预料不及。
卫秀留在营中的衣物与尸首,令疫疠在薄绍之军中蔓延开来。几日的功夫,剑阁尸山堆叠。还是我的表兄苏远游历到蜀地,特地送去了药方和药材,薄绍之大军才免于溃退。
而刘君宇也染了病,与周赐合击锦竹,进逼成都时,一病不起。
等苏远赶到,他已经病逝。
丁未与周赐交战,一再溃退。周赐一路追击,趁机肃清、收编了蜀郡其余势力。还从李珏手中,将李游救了出来。
半年之后,周赐平定了蜀郡,回军长安。
这一次灭蜀,刘君宇病死,薄绍之功过相抵,周赐是最大的功臣。
一回长安,劳军宴喝完,又有庆功宴,之后苏恒还特地给他开了个洗尘宴。
说是洗尘宴,来的也不过是他一个人。
周赐还想去椒房殿配殿吹风喝酒,奈何长安残冬寒风倒灌,实在冷得受不了。两个人打着喷嚏从配殿下来,我和红叶已经在暖阁里另外备好了酒菜。
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苏恒便笑问周赐想要哪里的封邑,周赐大约有些醉了,道:“封万户侯又怎么样?臣连老婆都没有,日后想必也无子嗣爵。”
苏恒便笑,“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想要娶谁家的女儿?朕给你指婚。”
这发展有些过于突兀了,我和红叶还没回过神来,周赐已经上前拉住了红叶的手,跪在我和苏恒跟前。
红叶忙跟着他一道跪下了,眼神还懵懂着,待明白过来,要甩开周赐的手时,便听周赐道:“臣愿以封邑赎买,求陛下为红叶姑娘脱去贱籍。”
贵贱不婚。红叶迟迟不嫁,周赐迟迟不娶,也不过亘在这一道坎上。
这两个,才真的是被这些最琐碎不过的东西,耽误了一世。
红叶定在五月出嫁。
立朝后,我早为红叶脱去奴籍。怪只怪周赐自己不问。白白耽误这么多岁月。
不过周赐是陇西周家的嫡子,便是红叶不在奴籍,寻常百姓家,也是进不了周家的门的。苏恒将红叶记在我的母亲名下,如今她正在沈家待嫁。
至于嫁过去之后怎么样——我想周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是不会委屈了她的。
三月春暖时,平阳分娩前,李游终于回到长安。
也带回了卫秀留给苏恒的东西。
上一世苏恒并没有见到,若不是毁在了战火里,只怕就是刘君宇私下毁去了。
苏恒拿给我看,我便翻了翻。
我与苏恒这些年的龃龉,果然是他从中挑起。他不厌其烦的细细说着每一件事,明明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我却恍若旁观,心里竟激不起半点涟漪。
卫秀说的不错,我和苏恒间上一世的结局皆是自取。若我能多信他一些,若他能对我的家人多留一份慈悲,我们都不至于怨怼成仇。
但是真要追究,若不是卫秀对我下了所谓的忘忧散,令我失心,苏恒未必会被逼着纳妃,我也未必不能将舅舅保下来。我们之间日后种种,也许就是另一般情形。
然而事到如今,再说些如果,有什么意思呢。
苏恒默不作声的看着我。
我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卫秀留给我的信。绢白如雪,薄薄的一层而已。
我将那信投入火中,焰火烧腾时,我脑中忽然又是晴雪阁中漫天飞花,卫秀怀里抱着一只猫,坐在屋檐下,抬头对我微笑。漆黑的头发从他耳后垂落。
当时年少,岁月静好。
如今已是花落人亡,再寻不回了。
平阳生下一个儿子。
上一世这个时候,平阳已经守了寡。这一遭李游去了一趟蜀郡,虽受了大半年羁縻之祸患,却逃过一场大病,也是因祸得福。
我和韶儿去探望,平阳拨开襁褓给我看,眸中满是柔光,笑道:“丑死了。还好是个小子,若是个闺女,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我说:“你可不要乱说。瞧他生得多俊俏,等出了满月,显出皮色来,还不定多喜人。”
平阳笑道:“我是想要个女儿的。不过是个小子也好,我的儿子日后是定然有战功封侯的,娶得起公主——你赶紧生个闺女给我当媳妇。”
我只是笑。望着那个孩子,不由又想起景儿和婉清小的时候。
我还是想再要个孩子的。
又到了花开的时候,一树香雪,满园锦绣。
苏恒和韶儿等在外面,府中下人寻来风筝,两个人便在庭院里放飞起来。那风筝渐渐的飞起来。韶儿见我出来,便丢了风筝跑过来。
我望着苏恒,苏恒也望着我。
这个世界里,也只有无与他两个人明白彼此的心境。便是无法再爱上,也总要一生相守相伴。
我抱了韶儿对他微笑,他面色舒缓,目光和柔,也微微的笑起来。
他丢掉风筝向我走过来。
那两只风筝乘了风,渐渐消失在天际。
自此,春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