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走到陈午的跟前。
隔了笼子似的木栅,他跪在草席上,抬眼望着我,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俯身问:“陈午,你看像不像?”
陈午忙叩下头去,道:“娘娘是见过大场面的……然而娘娘心存慈悲,不忍伤及蝼蚁……”
我无意与他扯皮,便打断他的话,问道:“陈午,你想死,还是想活?”
离开宗正寺的时候,我略有些站不稳。
毒确实不是太后下的。陈午也是在去给嫂子诊了脉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好奇,便去翻查,终于查到那毒的出处。那毒是前朝的宫廷秘药,配方早在前朝哀帝时便已失传,只余下为数不多的成药,太医院备案记录:到苏恒攻破长安时,只余下两丸。
攻破长安是一段漫长的往事,但我总算还记得,当年苏恒的大军屯在函谷关,与陇西周家、李家结了盟约。而舅舅的军队在此刻攻入了长安。
舅舅虽然屡屡训斥表哥优柔,心里却也是真的疼爱他,表哥痴迷各朝医案、秘方,舅舅每到一处,都必然为他搜罗。前朝的太医院,他是不会错过的。
那两丸药,十有八九就是落在他的手上。
可是为什么?
红叶上前扶我,我只用力的将她推开,说:“我自己能。”
红叶道:“小姐,你心里若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心里忽然便暴躁起来,“我为什么要哭?红叶,你也相信是舅舅要毒死我吗?舅舅的为人,陈午那狗奴才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
红叶略咬了咬牙,还是道:“小姐,你与我心里都知道,世子爷是个大英雄。可是,您难道就没想过,世子爷先到了京畿,为何不屯在霸上等着姑爷,却要抢先一步攻进长安?”
我心中一时悲怨,脱口而出,“他凭什么要等着?!”
红叶身上颤了颤,睁大了眼退了一步,呆呆的望着我。
我眼中泪水便再也止不住。
我其实是知道的。
舅舅心里一直存了要与苏恒一较高下的想法,可惜天下不是他面前的棋盘。各路豪强虎视眈眈,局面错综复杂,他若与苏恒相争,势必两败俱伤,都活不到最后。
他一直与苏恒若即若离。不该捐弃,不可相争,不能为主,不甘为臣。
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等天下逐步稳定,局面渐渐清晰之后,已不由他不臣服。
在他还军霸上,跪迎苏恒入长安之前,我一直都怕哪一天他会问我,是当公主好,还是当皇后好。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说表哥不出息,他把我当亲女儿待。若哪天苏恒欺负我,就让我去找他。
我便明白,他是真的放下了。
我一直努力的试图补偿他。我是真心敬爱他,把他当父亲来孝敬的。
我说:“舅舅没有理由要杀我。”
若他真心反了苏恒,势必已不再把我放在心上。只需打上我和景儿的旗号,便够我们两个死一万次了。何必要送毒酒?
我说:“这其中势必有什么缘故。长安几次易手,这毒未见得没有流落到别处去。”
心里终于略略安稳下来。
失措
心情平复下来,已经混沌了的脑子,终于能再度思考。
陈午说的未必不实。但宫廷秘闻向来都不能公诸于人,纸面上记的只是准你看的,那种毒未必真的只剩两丸。
我说:“红叶,你去查查,陈午这两天都接触了些什么人。他提到的那些医案、手卷也帮我找来,我要自己看。”
红叶侧着头没有看我,目光远远的望着清河对岸未央宫的方向。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道:“喏。”
我大概是吓到她了。
她跟我一起,在苏恒身边伺候了十年。几乎是此生一半的长度。
而且她现在也还不曾看到我日后经历过的那些。
在她的心里,苏恒也许并不仅仅是我余生的依靠──她大概早已不能将我和苏恒分开来看。
上了马车后她一直不肯跟我说话,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得厉害。
头一回觉得,若这回我不先服软,只怕红叶也会渐渐的与我离心。
只能拉了她的手,恳切道:“红叶,你好好想想,撇开舅舅的性情不谈,我们单说道理。他若要反了苏恒,有什么理由非要先除去我和哥哥不可?”
沈苏原是一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我与哥哥站在苏恒那边,但只要我们活着,就是舅舅的生路和退路。而且那时左右为难的是苏恒──除去我们,必然寒了河北将士的心;留着我们,却又不得不分神防备。
就算舅舅忌惮哥哥,非要除掉他才安心,也有千百种稳妥的法子毒死他,何必要不零不落送一坛葡萄酒?家里爱喝葡萄酒的,除了舅舅,就只有我和嫂子。哥哥是能不沾酒时,就绝对不入口的。这件事外人也许不清楚,舅舅却心知肚明。
这些疑点,稍一想就明白。
红叶却只是不答话。
我心里酸楚,只能放开她,打了车帘向外望去。
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碌碌声清脆的回响着,清水河映着对面案上的烛火,水波乍起。
“奴婢只是……替姑爷觉得委屈。”半晌,红叶终于开口。
我不由就反驳,“他哪里委屈了?”
他这一生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天下到手,美人在怀。到底有什么好委屈的。
红叶垂了眼,好久才又答道:“……世子爷送了毒酒来,若不是他要毒害小姐和少爷。就定然是有人要毒害世子爷,却误伤了小姐和少爷。小姐心里怀疑姑爷,是也不是?”
我静默的望着她。她确实是个明白的。
红叶这才抬眼看了看我,面上不觉就露出失望来。
“纵然证据确凿,小姐心里仍是向着世子爷,宁肯相信自己喝了姑爷送的毒酒。奴婢只是想着姑爷对小姐的一片心,想到他百口莫辩,心里就替他难受。”
我忍俊不禁,“你哪里知道他对我的一片心?”
红叶只垂了睫毛,道:“奴婢看着小姐和姑爷一路走来。若小姐也不知道了,这世上便只有奴婢明白姑爷对小姐的好了”
我不由也跟着负气,“你也只知道你看到的那些。”
红叶却料想到我会跟她强嘴一般,压根不理会我的话,只是接着说:“……当年小姐不好了时,奴婢每每看到姑爷守着、哄着、护着小姐的样子,就一直盼着,小姐何时能醒过来,和姑爷好好的过日子,不教他白吃了这些苦。”
我想驳斥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些日子在我脑海中只有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
我记得舅舅死讯传来的那个夜里,苏恒强行与我欢好。我记得他在我耳边低喃永不相负时,将刘碧君抬进了未央宫。我记得红叶以头触柱,太后说我克死了我的景儿,宫人们议论新美人的得宠。
我因着这些怨恨了苏恒,心里却也隐隐明白,我迷失了神智时,他究竟承担着些什么。
“人说九九八十一难,小姐和姑爷没过八十一难,也过了八十难,早该修成正果。谁知小姐醒过来,不但不体恤姑爷,反而心里怨了他,不肯跟他好好说话,也不肯听他好好说话,眼看着这些年闹得夫妻离心,两下里受尽折磨。”
我并不是没有反省过。但当反省有用的时候,我被怨恨迷了眼,而苏恒大约也因为“委屈”横了心。我们就那么扛着,中间杂了七七八八的人、七七八八的事,终于到了不堪重负的那一天。
在我以为自己能报复到他的时候,他写下了那一纸废后诏,昭告天下,他一开始爱的便是刘碧君。因此幽居那十年里,我心里纵然依旧爱着他,也曾一点一滴反省自己的过往,却再没想过两情相许的笑话。
每每追忆起往昔他如何待我,我也只能想,也许有欺骗,也许有愧疚,但他终究没有在别处对不起我。是我自己宁为玉碎,也无需再多怨怼了。
而后他便又给了我一纸废太子诏。
他总是在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坏的时候,一刀子剐在最让我痛的地方。
如今我将他想得坏透了,偶尔又遇着那么一遭,发现他也许没有这么坏。
然而也仅仅是“也许”罢了。毕竟死了的是我的舅舅,伤了的是我和嫂子。他依旧稳坐江山,左拥右抱。
我若因他没那么坏,就将心和盘托出,简直是自找死路。
红叶道:“小姐和陛下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这么猜忌?”
我想了很久,也只能问她:“是不是我直接开口问,他有没有下毒,刘碧君想不想当皇后,太后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才会觉得我没有猜忌他?”
红叶怔了怔,终于又垂了睫毛,道:“奴婢只是想,小姐和姑爷,不该走到这一步。明明互相喜欢……”
我望着远处巨兽般蛰伏的殿堂,道:“我也不想。”
一直到回了椒房殿,我与红叶都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等她想明白了,若我的舅舅真想造反、苏恒真的对他下了杀手,于我而言以为着什么,她就会明白,我与苏恒之间早不是谈情说爱的关系了。
也许我还该让她知道,苏恒甚至疑心我曾派人刺杀他。
如今我和苏恒分明是在相互猜忌。他越是柔情蜜意,我就越该小心提防。
我换好了衣服,便宣清扬来问话。
她来得略有些迟,手上居然拿着一叠单子,我不由就有些惊诧。
我还以为,她怎么也得等到明日才会动手,却不想她竟这么干脆麻利。
只是我和红叶都不在椒房殿里,她是怎么压制住秋娘的?
却还是要问:“东西找着了?”
清扬略迟疑片刻,道:“……秋姑姑说,东西都是小殿下赏给她的。”
我一时怒不可遏,“她真敢说,难不成还想跟韶儿对质?”
清扬道:“自然不必过问小殿下,我查了西殿这些年的赏赐,并不像秋姑姑说的那样。”她将单子呈给我,道:“是秋娘这些年私自典当的财物,大多都已死当了。另从秋姑姑住处搜出一些,还有一些,据说是偷偷运回家里了。”
我将单子接到手里,一张张翻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摞当票。
先是恼火,细看之下,又不由好笑。一串近万钱的玛瑙珠串,她七百钱就给当掉了。二三十张当票,近十万钱的东西,她统共当了不足一万钱。
我问:“那长命锁呢?”
清扬道:“听说是给了她的女儿。”
我略愣了愣,这才想起,秋娘似乎曾经想将她的闺女接进宫来伺候韶儿。
她女儿只比韶儿大一岁,似乎性子凶悍,爱挠人,太后怕带坏了韶儿,就没答应。
我说:“她还真敢……”
清扬道:“我已让人将秋姑姑看管起来,东西正在核查着。只是这些流出去的,我就追查不到了……”
我说:“剩下的我会命别人接手。你只管照看好了韶儿,多带他出去走走。”
清扬道:“喏。”
清扬起身告辞,我忽然想起来,便问:“你搜查秋娘住处时,没让她为难了你吧?”
清扬迟疑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是方常侍下的令。”
我不觉望向她,她似乎也觉得尴尬,垂着头,不安的退了出去。
我拿不准是方生替苏恒来看看,还是苏恒亲自来了。
匆忙回寝殿去,便见青杏儿倚着衣橱在打盹儿。心里这才略略平复下来。
抬手戳了戳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吓了一跳,道:“您回来了!”
我抬手揉了揉眉心,问:“夜里有人来过?”
青杏儿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来过。奴婢说娘娘睡,睡了。陛下就走了。”
我望着青杏儿,青杏儿片刻后就心虚的垂下头去,道:“陛下没有进帐子瞧。”
我叹了口气。
青杏儿毕竟不是红叶,还没有胆量面不改色的对苏恒说谎。
苏恒纵然没进帐,也必然猜到我不在里面了。这会儿只怕已经知道我去见陈午的事。
就看他知道多少了。
我并没有想到,今夜他被褚令仪讽刺过了,竟然还要来椒房殿一遭。
心里不觉就有些失神。
苏恒一直没有问端午夜里的事,我便也不主动与他说。每日里相处仍是往常的情形,看不出异样来。只是觉得他凝视我时候多了起来,目光沉寂,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又不能真像红叶说的那样,开诚布公的去问。
看不出时,便不乱想。
顺着线索追查,丢失的财对像件都找回来,秋娘的罪名也件件都砸实了。
韶儿大概也听说了些什么,晚膳时忽然便说:“娘,锁……是韶儿赏给的秋姑姑。”
我和苏恒闻言都不由一顿,我怕苏恒生气,忙将他抱到怀里,才要岔开话题,便听苏恒问:“你何时给她的?”
韶儿还不会说谎,费力的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来,手指头搅到一块儿去。
苏恒又道:“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韶儿才要答,苏恒忽然便发了脾气:“邓纯教没教过你,要分辨好人和坏人,分辨对和错,不能替坏人说话,不能听信身边人的教唆,做错了事就该惩罚?”
他语气重了些,韶儿眼里已满是泪水。滚动着不肯落下来。
我忙说:“你不忍心秋姑姑受罚,这颗心也是好的。但是……”
我尚未说完,苏恒已经摔了筷子。我和韶儿俱是惊了一跳,韶儿眼中泪水不住的落下来。
苏恒面色阴沉,却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伸手抚韶儿的头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将韶儿护到怀里去,不教他碰到。
终于还是克制住。
苏恒的声音略有些低哑:“秋姑姑是怎么说你母后的?”
韶儿目光颤了颤,再次垂下头去。
苏恒又柔声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韶儿摇了摇头。
苏恒道:“她为什么要骗你?”
韶儿不说话。
苏恒便问:“这种对你好,却存了私心骗你的人,你该不该为她说谎?”
韶儿终于轻轻的摇了摇头,苏恒才又道:“你和你母后都是朕心里最爱的人,秋娘蒙蔽你,中伤你母后,朕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可是国有国法,她犯了什么错,就该受多重的罚。朕贵为天子,也是不能擅自加重的。同样,你贵为储君,也不能擅自减轻。”
韶儿咬着嘴唇,并不知苏恒的话他听懂了多少,却显然也是有所感悟的。
苏恒便静静的叹了口气,道:“朕赏你的锁,按说是不该轻易给别人的。可是君无戏言,你既然说已赏了她,那就给她吧。”
韶儿又咬了嘴唇,却只望着苏恒不说话。
那锁他毕竟带了有些年数,在自己手里时也许不当回事,然而忽然要给了别人,心里还是挺舍不得的。
苏恒面色终于又稍稍好看起来,捏着他的脸,道:“死了这条心,朕不会再给你第二块。”
我并不想给秋娘说情。若不是苏恒这一日问了韶儿,我甚至不知道,秋娘竟然敢在韶儿跟前中伤我。既然知道了,真恨不得亲手将她劈死十次八次。
可是我已答应了韶儿,秋娘走时,准他去送。韶儿还小,我不能在他跟前杀人。
很多事他还只能凭借亲疏去判断,我也不想因为杀了秋娘,而让他对我生了嫌隙。
夜里入睡前,为苏恒宽衣时,我便说:“秋娘偷偷当殿里的东西,似乎是为了给她丈夫治病。”
苏恒道:“对些不相干的人,皇后还真是关心。”
这并不是句好话。我一时不能再多说什么。
苏恒又道:“朕适才说的,国有国法,并不单对朕和太子说。”
这一句便堵住了我从轻发落的可能。
我只能说:“陛下既将后宫交给臣妾,该如何处置,便当由臣妾斟酌。”
苏恒回过头来,双手扶了我的肩膀,道:“朕只怕这一次皇后法外容情了,日后宫里,人人都敢欺你一头。”
我说:“我不能让韶儿恨我。”
苏恒道:“他比你我都强,心里拎得清,放得下。你是她的亲娘,不该顾虑这些。”
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他我对韶儿的愧疚和不安。
他已经俯下身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可贞。拎不清,放不下的是朕,明明知道你存了私心,在敷衍朕……”
我心里略一慌,不知该如何辩解。他忽然便用力的咬我的嘴唇,“敷衍也罢……可贞,用心一些,不要让朕看出来。让朕知道,你也会在乎。”他手上忽然用力,我只觉骨头断掉一般的疼,已经被他按到床上去。
我慌乱的道:“……孩子。”
他说:“朕已经不想要了。”
我脑中一时空白,下意识的往枕头下面去摸匕首,他却已停住了动作。
一时只是静静的压在我的身上,脖颈交错,呼吸一点点掩盖在我耳后。缓慢,沉重,悠长。
他终于起身,将衣服一件件的传回去,背对着我,道:“朕还有事,今晚就不回来了。”
辩解
我说:“三郎……”
苏恒身形略顿了顿,手上终于停下来。
我想了想,还是从后面抱住他,将面孔贴上他的脊背,“我没有跟人争过。我不知该怎么霸住你,又不让你生厌。万一你真的生厌了,我该怎么办?我一开始就已经把全部都拿出来了,我抢不回来的,你知道。”
眼泪成串的滚落下来。我不由就想,重生一遭,我似乎也只学会了该怎么哭。
真是没用得厉害。
他攥着了我的手,声音低缓,“没有人跟你争。我早与你约定了,只要你一个,我不会辜负你。”
我笑道:“是,没有人跟我争。为什么我心里总是患得患失的,不能安稳。”
他终于肯回过身来,将我压在怀里。
贴在他胸口上,一时耳中只有他低沉的心跳,他的声音瓮瓮的透过来,“不会再……”他的话又一次噎下,一时只是默默的亲吻着我的头发。
不会再原谅我第二次?还是不会再辜负我第二回?
我说:“你每次话都说一半,让人胡思乱想。”
他停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在你眼里,我做错了多少。”我抬头望他,他目光夜色一般漆黑柔软,仿佛要将人整个都笼罩起来,他说:“可贞,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纳了妃,你就再不能原谅我了。”
我张了张嘴,他箍住我,审讯一般先一步断了我的退路,“不许再说什么‘不敢’,你今夜既然敢留住我,就不能再敷衍我。”
我挣不开手脚,脑中一时有些焦躁。他不言不语的等着,却令人有种被催逼的慌乱。我不觉就答:“我不知道,我们坐下说。”
他却不听,只是追问下去,“为什么不知道?”
都说不知道了,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
在他臂弯里跟他对视的时候,想要认真思考一些事情,比平时要多费两倍的力气。人生得好看,总是占便宜的。
我说:“臣妾打个比喻,陛下不要怪罪。”
他点了点头。
我便说:“臣妾与陛下约定三生三世,若在第二世,臣妾没有等着陛下……”
他打断我,道:“是我慢了一步,我不怪你。只要你肯回来……”
他说得大度,手臂上却已经不觉在用力,显然已经发了脾气。
心里有种冲动,很想进一步激怒他,却也知道结果只会是自讨苦吃。便只垂了头,答道:“臣妾也是一样的。纵然心里怨了,却狠不下心割舍了,便只能认了。原不原谅的,臣妾无暇去想。臣妾眼下也只能想着,如何在这么多女人里脱颖而出,让陛下一直只看着我。”
他略顿了顿,嘴唇蹭着我的额头,笃定道:“你骗我。你分明是有恃无恐。你在报复我。”
我无语。数日前我还无暇自保,是不想活了才敢报复他,只能答道:“……陛下才是有恃无恐。”
他一时没有再说说什么,却依旧不满意似的,仍不肯放我坐下来。
烛火烧得平稳,帏帐静静的垂落。
我腰上钝疼,很怕有什么意外,便不敢陪他沉思,只放软了声音,道:“陛下今夜还歇在臣妾殿里吗?”
他像是才回神,怔怔的望了我片刻,大约要说什么,却又咽下去,道:“嗯。”
我说:“我身上难受,不要站着了。”
他忙松了我,扶我坐下,道:“哪里不舒服?”
我说:“站得久了,腰上有些难受。”
他眉心便凝起来,已经招了方生来,命他去传太医。
片刻后,又对我说:“你有什么要问陈午的,只管命人传审。你还有身上,不要去那些阴晦的地方……至也少坐马车。”却不问我当日找陈午去做什么。
我望着他,无法从他神色里分辨出异样来。
我说:“……我中了毒。”
他显然是知道的,甚至没有试图做出惊诧的神色来,只是平淡的点了头,“当年朕问过苏远。”
我脑中一时又嗡嗡的响起来,道:“原来陛下早知道。”
他说:“那个时候,朕不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