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博笑道:“为了臣死的体面些。”
元清终于忍不住再次指着邵博的鼻子大骂,“你胡说!”
但他的话就这么噎在喉咙了——因为当初扶立元浚,并不是邵博一人所为。元浚篡位的真相一旦传出去,朝中势必人人自危。邵博不让追究,也还是为了他
但是他凭什么要帮邵博说出来?
元清再次强压下冲动,故作刻薄道:“你既要死的体面,为何不学高宦成,一根白绫挂死?”
邵博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依旧平静的笑道:“总得留一个人承担罪名。”
元清嘴唇发抖,瞪着邵博,很长时间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么你就安心的等着,在朕的圣旨下达之前,不准寻死。”
邵博微笑着点了点头。
元清再待不下去,转身便走,邵博却忽然叫住他。
他问道:“敏儿她……活得还好?”
元清道:“……好。”

元清出了牢房,只觉全身力气都抽空了一般。
他想,也许自己现在可以坦然的去见邵敏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对邵博下杀手了。
既然不追究元浚篡位的罪责,自然也没必要对邵博赶尽杀绝。虽然斩草不除根,以后还不知得花费几倍的心思应对,但是就这样结束吧。
他离开宗正寺的时候,吕明趋步上前,向他转禀了邵敏的话。
元清听到“不必寻我”四个字,脸色霎时苍白。
他什么也不顾便往凤仪殿赶去。他不明白邵敏为何要留这四个字,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说不会再离开他,竟都是骗人的吗?

元清进入凤仪殿的时候,步幅已有些不稳。
邵敏房中一片漆黑,只开着一扇窗子,有清风入户。
元清推开房门,只听到门空洞的声响。
他有些惊慌的唤道:“敏敏……”
片刻后,火石的微光闪过,邵敏点起蜡烛,笑道:“我在。”
元清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邵敏笑着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单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元清抽出手,目光一点点冰寒起来。
“她在哪里?”他问道。
邵敏愣了愣,无奈的揉了揉耳朵,“她有告诉过你,她是坐飞船来的吧?”她笑得,“她现在大概刚刚上飞船吧。”
元清退了一步,“你说谎……她说过不会走……”
“她本来是不愿意。”邵敏笑着点点头,“但是我告诉她,我有办法救邵博。她留下来却只能看邵博死,她就点头了。”
“或许你本来也没想让她留下?还是你觉得,你灭了邵氏满门,邵博的孙女儿依旧能稳稳当当的做她的皇后?你知道,历来铲除外戚,都是废后的前奏。”
“不过飞船一时应该还飞不起来。”她掏出个造型怪异的宝石笼子来,“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邵府,后花园。
邵敏无奈的揉着额头道:“不是能源故障也不是程序故障,只是被人抽走了一个能量核——你们两个,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查不明白,一会儿还要时空旅行呢,让我怎么放心!”
红玉拽了拽她的袖子,“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走呗?”
邵敏敲了敲她的脑壳,“一会儿启动备用能源核,一个小时候就能出发。你们两个看看,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彩珠问道:“师姐,你真要留下?”
邵敏点了点头,“我丢不开他。”
“师姐,你真考虑清楚了?”
邵敏无奈道:“我得赶紧回去了,那个邵敏还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
“师姐,你就不再想想了?”
邵敏知道她在胡搅蛮缠,只能笑着摇摇头。
“师姐,我好像不小心把阀门给关上了。”
邵敏望了望屏幕,斜眼瞟着她,“不打开你会后悔的……”
彩珠笑道:“我猜不会。”
邵敏指了指屏幕的角落,“你们俩,谁把钱大进给带进来了?”
钱大进只通过了用于隐蔽的蜃楼系统,并没有进入时空仪。但是在这个范围内,时空仪一旦启动,他势必会被卷入时空裂隙之中。
而且——进入到蜃楼的内部,他显然已经发现了时空仪。
他敲打着光壁,片刻之后开始用匕首在上面寻找间隙。
邵敏揉了揉额头,无力的问道:“你开还是不开?”
红玉泪流满面,“可不可以把他人道毁灭?”

片刻之后,彩珠打开了时空仪的阀门。时空仪隐入二维空间,光壁瞬间消失,邵敏三个人再次回到邵府空荡荡的后花园。
这个时候她们才发现,花园已经被御林军重重包围起来。
她们的正对面,元清对邵敏伸出手来,漆黑的眼睛瞬也不瞬凝视着她,仿佛她会忽然便消失在空气中。
他小心翼翼的诱惑道,“敏敏,过来。”

 


88

88、番外 邵敏 ...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简介:
真邵敏的视角。
一开始的时候,高楠并没有忘记元浚,但她并没有去找他,而是选择独撑家业。这是个倔强的小姑娘。
而南采苹被元清封做公主,重新嫁给了帖木儿。两族之间就这么和亲了。
邵敏虽然没能回到现在,但是她也没跟元清回宫。而是在宫外跟元清恋爱,元清妥协了。
真邵敏一时还回不去,因为钱大进太敏锐了,一直监视着时空仪的动向。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高楠终于能够放下元浚,嫁给其他的男人了。
而元浚在她出嫁时想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却遇上了真邵敏。
元浚意识到自己爱的是女主,但是他对女主的爱,其实是建立在当初与真邵敏的青梅竹马之上的。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纠结了。他看开了情爱,终于可以无牵无挂的游山玩水去了。


邵敏来到宋城的时候,高楠刚刚安葬了自己的祖母。
高宦成的倒台,让昔日热闹的门庭稀落起来,若不是元清有派人来吊唁,只怕停棺三天里不会有宾客前来吊丧。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些高宦成都教导过她。但是独自一人守在阴森的灵堂里的时候,那种入骨的寒气还是让高楠冷得要缩起来。
但是越在这个时候,她越不能露出软弱的姿态来。
她甚至克制着不让自己过于伤心,只在祖母去世和下葬时各哭过一回。
那个时候,她恨透了元浚。
她懊悔为什么自己非要嫁给这个人。若她听父亲的话,早早的嫁了那个其名不显、其貌不扬的年轻书生,也许会终生消沉,但绝对不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她也恨,为什么她的父亲死了,元浚却可以逍遥自在的去寻找他的真爱。
她更恨,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她心里最思念的依旧是元浚。

处置完祖母的丧事,高楠便将家中仆役遣散了。
元清并没有吝啬,他赐给高家的院落足以匹配昔日内阁首辅的的富贵。但是此刻这个院子越是庞大,便越显荒凉。
高楠终于还是将它变卖了,重新买回高家祖上留下的宅子。
她家中原是中医世家,只因到了她祖母那一辈,只得一个女孩儿,家产便被叔伯家霸占了。后来她的祖母给先帝当了奶娘,渐渐显贵起来。虽没有报复,却再也不肯认家里的人。
高楠将祖宅买回来,顺便把经营不善的祖传的药堂盘了下来。
而后,这个不足双十年华的一个小姑娘,便挑起了重整门楣的重担。
邵敏一直在暗处里看着她。
看她咬牙强撑,不由想起当年在初学馆里,她拼命想要强过所有男儿的模样。
那个时候元浚是那么可恶,明明对功课对先生半点也不在乎,对高楠却从来也不相让,非得时时压着她一头。终于让她把目光牢牢的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邵敏一直都很喜欢高楠,她忍着眼泪拼命读书的模样,总让邵敏移不开眼睛。
可是看久了,就会很心疼。
所以邵敏质问元浚,你干嘛非要欺负她?
元浚笑道:因为很好玩。
只是很好玩而已,所以等他玩够了,便像丢掉失宠的小狗一样,再不逗弄高楠。高楠却像被驯化了的小狗一样,见到他便忍不住愤怒又委屈的低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却很无奈很困扰的笑道:“能不能不要缠着我啊?”
邵敏气急败坏的问道:元浚,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爱理你?
元浚无辜道: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只要敏敏一个人就够了。
邵敏说:我去找高楠玩儿了,你别跟着我。
然后元浚便继续回头欺负高楠。
所以很后来的时候,邵敏想,高楠连她一起讨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问题是,为什么换到元浚身上,就成了喜欢了?
难道是受虐癖的一种?
邵敏考虑着,自己要不要在高楠对门也开一家药堂,默默的把每种药都卖得比她便宜一文钱,好改善改善她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后来她想,还是算了吧,高楠因为她而遭的罪,已经够多了。

邵敏救下的那个蓝眼少年一直喊着要去救神仙姐姐。
邵敏忍不住敲他的脑袋:“你的神仙姐姐是被大恶龙抓去了,就你这皮猴子似的能耐,没靠近两步就被拍成灰了。还是抓紧时间修炼吧。”
“可是她已经两个月没消息了。你不知道,那个小正太阴险得很,叙伦大哥救了他,他却把叙伦大哥的老婆骗进宫。叙伦大哥那么威武的英雄都斗不过他,姐姐那么好骗的人,肯定被他吃干抹净了。”
邵敏目光复杂的望着他:“确实吃干抹净,渣都不剩了。”
“那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
“……因为他渣都不会让你带走——所以说你赶紧给我修炼去!”
不过蓝眼少年很快也淡定下来。
因为正太把自己的妹妹,明月公主嫁给了叙伦。
和亲公主出嫁成了整个中原与整个希提的盛事,边疆开了一个月的互市,来往的商旅都赚得盆满钵满。吉木萨的骆驼比骑兵还多,延州城也为商贩修了官市。
早在元清复位,钱修德就已经畏罪潜逃。元清并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捕他,只在中原大大小小的城门上贴满了他的悬赏通缉令。
但这丝毫不影响边境的繁荣。
蓝眼少年偷偷去看了眼明月公主。确实高贵美丽温柔聪慧,问题是,南大嫂什么时候成了正太他妹?

其实邵敏不让蓝眼少年进宫,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正太没把老婆抓回去。因为彩珠红玉不让。
“待在那种地方,会死人的。”红玉说。
“我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嗯……又出轨,又欺负,又强X,又囚禁……”红玉继续说。
“……”
“果真还是得把她带回去才放心。”红玉恍然大悟。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不干涉,你们自由恋爱。”红玉慌忙摆手。
元清:--凸。
彩珠笑道:“自由恋爱的前提是,师姐她是独立、自由的。有自己的术业和朋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被强迫、不被限制、不被监视。”
元清沉默不语。
红玉道:“还有还有……”
元清用目光杀人。
红玉小声道:“可不可以再让我抱抱元焘?”
趁着元焘吸引住了红玉和彩珠的注意力,元清迅速将自己老婆从钱大进迷宫一样的院子里搜了出来。
“她们说的是不是敏敏的意思?”元清语带委屈。
她圣母微笑,片刻后温柔道:“……不是。”
元清泪流满面,“朕都答应……但是,敏敏不能去朕找不到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
元清抽噎着道:“焘儿暂时留在敏敏这里,朕得回去送南采苹出嫁。”

邵敏回想完毕,头痛的揉着耳朵。
她们都各得其所,只有自己是个劳碌命。
时隔十年,冒牌货早成了正品,她反而没办法回去认祖归宗。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在现代生活了十年,远远的看到父母祖父母,竟然也只觉得生疏。
回古代这半年,她也深切的体会到,这里已经不是她能快乐的活下去的地方。
问题是她貌似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不止是因为元浚下落不明,还因为钱大进那个大BUG。
不愧是足迹踏遍欧亚大陆、若不是沙尘暴说不定能走到好望角的男人。那种超越时空的探索精神和智慧,让邵敏严重怀疑,如果他能多活二百年,说不定航空时代就能在他一个人手上诞生。
几乎每次邵敏试图启动时空仪,他都能敏锐的找出迹象。最近这两天他貌似还在研究类似于探测雷达的东西……泪奔啊。
你是不是开外挂了你绝对开外挂了吧。把红玉送你,你可不可以放我跟彩珠师姐走。

邵敏再一次见到元浚,是在高楠的婚礼上。
他已乔装,却仍遮掩不住天生贵气。但他的目光已经在经年的奔波中沉淀下来,变得平静而幽深。
邵敏说:“你既负了她,怎么还敢回来?”
元浚说:“只是不放心。”
邵敏问:“现在呢?”
元浚说:“她选的人,很好。”
邵敏点了点头。高楠也有了归宿,她在这个时代,确实已经不欠什么人了。
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但是她转过身的时候,却又听到元浚说,“我只是在想,敏敏,为何我现在能一眼便认出你。却花了十年也没有认出她是假的。”
邵敏回头笑道:“大概你当时并没有爱上我。”
虽然那个时候他执着的想要娶她,把她当做自己的东西霸占着。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他都会喜欢。但是毕竟那个时候他们还小,并不真的明白爱情是什么。
若邵敏没有走,他们之间的爱情会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
可惜邵敏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元浚点了点头,“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那个是你还是她?”
邵敏笑道:“是她。”
元浚沉默片刻,无奈的低笑了起来。他爱的是确实是那个人——事实上在认出邵敏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并不能把她和十岁之前的邵敏割裂开来。他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些过往,他未必会真的爱上她。
他想要问清楚,谁知结果依旧混沌。
但是也许他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纠结下去了。
对她的执念已经让他吃够了苦头,几乎就要顿悟成佛。他并不是能为某个人放弃整个世界的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才是真正能让他快活的日子。

 


89

89、番外 后来(一) ...


元浚给邵敏操办丧礼的时候,想必没有料到,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在活着的时候,听别人议论自己的死讯。
不过篡位失败,似乎也只剩死路一条,就算他逃过一劫,自己本来的身份也肯定不能用了。而元清给他办了丧礼,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把自己当死人,不会再满天下追捕,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元浚一直都知道元清是个狠不下心的人,却还是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
不过元浚并没有因此感激他。
毕竟如果不是元清横插一脚,他现在还是个风流王爷,与邵敏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就算邵敏很可能并不爱他……

元清一直没有澄清邵敏还活着的事实。
这件事元浚倒是很能理解——他当日命邵博为林佳儿入殓,邵博迫于大局没能当面戳穿他桃代李僵阴谋,如今自然是百口莫辩。
而偏偏当日元清出征,并不曾昭告说皇后随驾。甚至百般制造出邵敏留在宫中的假象。既然宫中的“皇后”真的死了,他自然也无话可说。
于是邵敏就成了身份不明的流民。
不可否认,在这种情况下,得知邵敏离开了皇宫,元浚心里再次生出微妙的幻想来。但他并没有再去找邵敏。
在这场爱情里,他已经尝试过一切可能。满盘皆输的情况下还要死缠烂打,只会更进一步践踏自己的尊严罢了。
西域的商人带来了异域风情,草原的快马与长弓、大漠的落日与驼铃还有胡姬柳条般柔软的腰肢,无一不勾动元浚跳脱善变的兴致。
他再去乌尔坚游荡一阵,暂时逃避心中无法压抑的冲动。

拖延了近半年,时空局不断发来通讯,要求时空仪尽快起航。
历史的轨道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偏移。尽管目前还在可控范围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镜面误差必然会不断扩大。拖得越久,航行的危险性便越大。
因此这几日,邵博的孙女儿、彩珠、红玉都在准备起航事宜。
——事实上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她们只要找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偷偷溜掉就可以了。之所以故作忙碌的拖延着,只是为了最后给邵敏反悔的机会。
——这半年里,元清与邵敏之间并不那么顺利。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后位与储君的事。

元清出征前遣散了后宫。
那是非常时机,因为邵敏病重,几乎所有人都看出元清也了无生意。那个时候他做什么都没有人敢反对,毕竟从英宗一朝过来,朝臣们对本朝皇帝动辄波及无辜的痴情天性,已经有了充分认识。因此都不说什么。
对一个即将失去爱妻的男人,大多数人都会给予足够的宽容。
但是皇后终究还是过世了,而元清看来似乎也走出了丧妻之痛。
若他有好几个儿子也就罢了,偏偏他只有元焘一根独苗,却依旧让后宫空着,不立皇后也不纳嫔妃,三天两头出宫寻欢作乐,这就太不让人省心了。
已经有不止一个朝臣上书,请元清将皇贵妃扶正,另纳嫔妃。对于他动辄出宫之事,更有颇多微词。

虽然元清很想保持克制,但事实上他恨不得将邵敏拴在自己身上。
自从那次彩珠和红玉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两个邵敏掉了包,元清心里原本就很脆弱的安全感早已经荡然无存。
就算事后邵敏一遍遍的解释,她只是出宫为彩珠和红玉送行——但是在那两个人不断尝试劝说邵敏跟她们一起离开的情况下,这只是欲盖弥彰。
可是,既然她们可以随意从皇宫里将人带走,元清就算将邵敏重重围困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答应彩珠一切条件,将希望寄托在邵敏的不忍上。
他不能守在邵敏什么。几乎每一刻都过得提心吊胆。
只有在将政事处理完毕,匆匆赶去金水桥,望见邵敏抱着元焘,恬淡微笑着等他的模样,才会有短暂的尘埃落定的幸福感。
就算全世界都想拆散他跟邵敏又怎么样?
只要邵敏不抛弃他,他就仿佛有了可以对抗世界的力量。
只是他既然从元浚手上将皇位夺了回来,就不能不考虑朝臣的劝谏。
他能感觉得到,邵敏在宫外,甚至当初流亡在希提,都要比在皇宫里更开朗快活。他说不出“跟朕回宫”这种话。

元焘在七月里被接回宫中。
这个孩子出生不到一年,已经经了四个人的手。林佳儿、碧鸳、姜太夫人直到邵敏。他并不怎么认人,总是乐呵呵的,谁伸手去都给抱,不哭也不闹。哪怕从他手里抢东西,他也只会用黑漆漆的眼睛扫一下,转而去玩别的。
邵敏被他迷得不行,几乎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
她自己七个月就能学话,元焘眼看要满周岁,却连喊人都不会,因此邵敏这些日子一直在逗他开口。
元焘依旧是自娱自乐,只偶然闲了才扫她一眼,对她吐个泡泡,沉默安稳如山。就这样也能让她喜欢得笑起来。
这种省心的孩子,要拐走其实很容易。邵敏将他交给奶妈的时候,几乎没哭出来,而元焘揪了奶妈的盘头玩,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又换了地方。
邵敏晚饭都吃不下去。
元清看在眼里,心里略有些泛酸。夜里折腾得就稍有些过——他如今再不是那个软嫩好捏的糯米团子,日后定然还要高大硬实起来,只会离邵敏的喜好越来越远。简直可以预想,邵敏不定何时就被其他正太勾走了。
“敏敏如果舍不得焘儿……就回宫看看他吧。”趁着邵敏还有些混沌,元清贴在他耳边诱拐道——虽然利用自己的儿子拐老婆回家,实在让他觉得自己很悲惨。
邵敏很长时间没有答话。最后还是钻到他的怀里,道“嗯”。



90

90、番外 后来(二) ...


邵敏并不是个拖延的人,答应了去看孩子,第二日一早就收拾收拾进了宫。
皇宫比她离开时荒芜了不少。
夏季本来就是个繁芜丛生而后倏然凋零的季节,最容易让人觉出流景和年华来。何况这后宫经历了元浚篡位、元清复立两次大变故,已经不剩什么人。而越是昔日繁盛的地方,没人休整时就越荒败得快。
这个地方,是元清的家。
邵敏一路走来,心里忽然就有些戚戚然。她不由就想,元清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怎么睡得着。

所幸寿成殿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典雅。
阶前凤凰竹依旧是碧绿繁盛的模样,宽大的复叶雍容的随风摇曳着。透过窗子可以望见皇后阁的明亮干净。
邵敏在阶下里了一会儿,想到往日元清就站在这里等她出来接,竟依稀能体会到那种期待和忐忑的心情。
也许有一天,屋里会走出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邵敏想。
钱大进告诉她,连邵博也已经上书让元清选秀了,礼部更是三天一小催,五天一大催。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帝王,后位虚悬也就罢了,恨不能连女人都不碰,未免就让臣下生出种种不妙的遐思来。
在后宫剩不过百十宫人的情况下,选秀几乎已经不可避免。
就算她回来,也不过变成她亲自为元清挑选妃嫔的情形。
何况一旦回来,就没有再离开的机会了——哪怕元清移情别恋,厌弃了她,她也只能像历史上所有的弃妇皇后般,困守在冷宫里,直到被废或者老死。
——当然,她并不认为元清是见异思迁的人。
她只是不信任爱情本身。

邵敏在台阶下站得有些久,吕明等得不耐烦,便出生道:“娘娘?”
邵敏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说:“吕明,带我去凤仪殿走走。”

历史上邵敏被废后,自然是搬出了寿成殿。据说是被软禁在芳明楼,邵敏早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凤仪殿住了些时日,竟寻到了这个地方。
——凤仪殿侧殿,一个二层的藏书楼。
历史上,吕明就在那里假传圣旨,将邵敏勒死。
而事泄之后他也是在楼前,被元清活活打死。

吕明问道:“娘娘去凤仪殿做什么?”
邵敏道:“只是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吕明还要说什么,邵敏只淡淡道:“姜明。”吕明面上一震,垂了手带她离开。

他并没有将她带到凤仪殿,只在金水河便寻了个僻静角落,便停了下来。

英宗皇帝最初的太子妃,姓姜名倩。
她并非出身平民,她的父亲是七品知县。他与邵博同榜及第,却足足大了邵博二十岁,当年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子。可惜为人任诞,幻想着一朝拜相登堂,却受不得官场拘束。一举中第后,
90、番外 后来(二) ...


授任知县,而后便整日酗酒游玩,不查民情也不理政务。他看谁都不顺眼,尤其不顺眼的就是邵博。还特地曾写诗骂过他。
所以姜晴被选为太子妃时,邵博提醒太皇帝,她是官宦之女,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挟怨报复。
但姜倩像她的父亲般一身才情,在一众秀女里最出类拔萃,太皇帝指望她能收回太子的心,便不计较。只暗暗将她的父亲免了官。
在任时,他把官位当狗屎。但被免官,又哀泣自己遇着昏君谗臣,不几个月便郁郁而终。一时间又不少流言说,是邵博逼死了他。
太皇帝很觉得对不住姜倩,便授给她哥哥一个不小的官儿。

但姜倩终究还是没留住英宗皇帝的心。
哪怕她比朱贵儿年轻貌美十倍,英宗皇帝眼里也从没有她。
姜倩只是不动声色,看着他们恩爱,将她摆设般丢在一旁。依旧将东宫打点得井井有条,上下称赞。
那个时候朱贵儿还颇懂得收敛。虽霸着元宏,却很聪明的不去惹姜倩。
双方也算相安无事。
矛盾爆发在太子大婚三个月之后的望日。元宏去向太皇后请安时,太皇后说了句:“听说太子三个月未踏入太子妃房中一步?可是有人从中挑拨?是哪个,太子说来听听,皇家容不得这种贱人。”
元宏怕太皇后动朱贵儿,当夜便去了姜倩房里。
他知道朱贵儿疑心重性子又烈,只吩咐人告诉她说太皇帝留他下棋。
可惜姜倩一碗酒坏了他的盘算。
他迷乱中与姜倩上了床——太子不比别的皇子,这种事敬事房自然要记一笔。
姜倩的肚子也争气,只一次承恩,便胎珠暗结。

朱贵儿很快便知道了此事,在屋里哭了一整日。元宏再去找她,她说什么也不准元宏碰她。闹了大半个月,元宏急的满嘴泡,硬逼了姜倩来解释,是她给自己下了药。
姜倩乖乖的过来,也不多说废话,只道:“此人冲撞太子,先拖出去打三十大板再来回话。”
元宏和朱贵儿同时愣住,片刻后,便有人传来太皇后的话。
“有人在东宫闹事也要请示本宫?直接拖出去杖毙就是。太子妃若连这种主意都拿不定,日后如何整肃内宫?”
朱贵儿扑上去抱住元宏的腿。元宏只咬了牙,道:“贵儿不懂事,爱妃多包涵。替她向母后求个情吧。”
姜倩知道朱贵儿就是元宏的心尖肉,杀了她就是要了元宏的命。她不想跟元宏闹得太僵,只能应下。
朱贵儿还是被打了三十大板。
那之后便恨透了姜倩。
但她暴躁跋扈,哪里是姜倩的对手,曲曲折折吃了不少苦头。

可惜太皇帝天不假寿,姜倩没能将朱贵儿除掉,便先遭了国丧。
她怀着孩子帮太子料理丧事,大伤了元气
90、番外 后来(二) ...


。朱贵儿在她汤里下了毒,她一无所觉喝下去,就此香消玉殒。
此事稍加追查便能找出真凶,但元宏一心护着朱贵儿,竟将姜倩的侍女屈打成招,杀了了事。
太皇后遭了夫丧,又恨儿子糊涂不争,气得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世了。

朱贵儿杀了姜倩,还不解气,便命人陷害姜倩的哥哥。
姜倩的哥哥本身也不是那么干净的人,又有人刻意栽赃,罪至抄家灭门。
最后监斩的人,是邵博。
而吕明是姜倩的侄子,当年不过两三岁的年纪。

 


91

91、番外 后来(三) ...


金水河畔垂柳低拂,水碧如玉。而吕明面色平静,淡然无波。
“娘娘点破小人的出身,是打算除掉小人吗?”他问道。
邵敏摇了摇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表舅、表舅母时至今日,依旧年年去祭拜你的祖父和父亲。他们不信你死了,这七年来辗转南北,四处寻你。”
“他们一直都是滥好人。”吕明说,“娘娘只想告诉小人这些吗?”
邵敏点了点头,“我还想问一句,吕明,你愿不愿意出宫?”
吕明警惕的望着她不说话。
邵敏笑道:“我迟早要回宫。你在,我不放心,难保不会对你做些什么。”
“娘娘告诉小人这些,就不怕小人在这里杀人灭口?”
邵敏抿嘴笑道:“不太怕。”

事实上姜家没人有资格恨邵博。
——当年邵博身为太子太傅,对英宗皇帝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他很清楚,太皇帝为太子选秀,所打的算盘乃是借他人之手,除掉迷惑皇储的朱贵儿,教导英宗皇帝,帝王无私宠。而姜倩不过是他选中的一枚棋子。
无论她成功与否,一旦英宗皇帝即位,她最后的下场都是满门覆灭——英宗皇帝不可能容忍一个试图杀他所爱的人活着。
邵博劝谏时确实存了私心——虽然他看不惯姜瑜的狂妄自大,但他知道若这个人也死于争权夺势,那世间便再无斗酒诗百篇的浪漫——他只想保下姜瑜。
若当初姜瑜听了邵博的劝,安安分分不将女儿送选秀女,姜倩也许不能富贵,却断不至于一夕惨死,连累满门。
而姜家被满门抄斩,只吕明一人因年幼免于一死,随女眷刺配通州。朱贵儿意图斩草除根,私下授意押解官将吕明毒死。是邵博偷偷将吕明救出来,交给他的表舅抚养。
吕明少年时性情与他的祖父一脉相承,却不曾读过那么多书。只愤世嫉俗,不甘贫贱。被拐骗了卖入宫中成了太监后,那种愤恨更是无处发泄,偶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便将一腔怨怼全部倾泻到邵博身上,偏执的将他视作仇人。
但是眨眼七年过去。
他旁观深宫风云、朝堂变幻,心智在砥砺中一点点成熟。那些一知半解的往事也渐渐明了。
毫无道理的恨意渐渐变得浅淡,只在偶然见到邵博时,他才会波澜不惊的想:哦,这是我的仇人。
后来他跟着邵敏的身边,看她如何对待林佳儿,如何对待南采苹。也只是想,若他的姑母不曾失势,也不过在过这种日子吧。
直到最后邵博入狱待诛,邵敏被软禁在凤仪殿,为了跟元清说一句话,攀上桃树狼狈的求他。
他居然并没有感到丝毫快慰
那一日吕明将邵敏的话带个元清,并没有马上离开天牢,而是回身去见了邵博。
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有机
91、番外 后来(三) ...


会杀死邵博的。但是他望着那个老人在天牢里依旧端正坦然的身形,忽然就问自己:为什么要恨邵博。
他回想前辈人湮没在尘埃里的恩怨,回想着自己幼时的怨天尤人,忽然意识到,他真正应该恨的人,已经都死去了。无论是朱贵儿,还是英宗皇帝。

“我愿意出宫。”吕明答道。
邵敏笑道:“这就好。”

邵敏进寿成殿时,在元焘身边伺候的是碧鸳。
她见了邵敏并没有很吃惊,只笑道:“娘娘回来了?”
元焘牵着碧鸳的手,一路曲曲扰扰的小跑着,一头栽到邵敏腿上,反把自己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撞疼了也不哭,反而咯咯的笑了起来。
邵敏心里喜欢,俯身把他抱起来,对碧鸳道:“嗯,回来看看。”
她把元焘放回床上去,拿了个绣球让他玩着,一面招呼碧鸳道:“过来一起坐。”
碧鸳并没有太扭捏,元焘扶着绣球想站起来,结果绣球一滚他几乎扑下床去,碧鸳赶紧上前帮忙接。顺便也就坐到邵敏身旁了。
邵敏记得她是个天真热心肠的孩子,素来娇俏。但今日却一派沉静,仿佛忽然长大。她衣服肃净,身上钗环皆无,脸上也没涂脂粉,唇色浅淡得厉害。
看她这般情形,邵敏不由就想起林佳儿,心里难受得紧。
“林昭容……皇贵妃有没有留什么话?”她问道。
碧鸳摇了摇头,“贵妃娘娘只是挂念小殿下。奴婢也曾问她可有话留给陛下和娘娘,贵妃娘娘只说,与陛下无话可说,与娘娘无需嘱托。”
邵敏并不是会在人前垂泪的,但毫无防备听这么句话,泪水不自主的便滚落下来。她忙着转身掩饰,碧鸳却已经把手帕递过来。
“寿王殿下闯进来的时候,贵妃娘娘已近弥留。那一条白绫,不曾让她少活些时候,也不曾让她多受些苦楚。贵妃娘娘,去的很坦荡。”
元焘不曾见过人哭,仰着头懵懂的望了邵敏一会儿,扒拉着她的手臂,爬到她膝盖上,拽着她衣服想往上去,却皆拽漏了,蹭蹭蹭往她肚子上撞,像头圆滚滚的小粉猪。
邵敏见他年幼无忧,心里越发难受,却只能用力的将他抱进怀里,“我不会让焘儿受半分委屈。”

元清下了朝,赶去寿成殿的时候,邵敏已经离开了。
他心里失望,戳着元焘圆滚滚的苹果脸,抱怨道:“真没用——朕有你一半圆糯,十个敏敏也留下了。”
结果被元焘啃了一手指口水。
元清继续戳,元焘抱着他的手滚倒在床上,咯咯的又笑起来。元清跟着他倒下去,把他拖到怀里揉搓着,无奈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入了八月,时空局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彩珠她们知道再拖不下去,终于挑了个伸手
91、番外 后来(三) ...


不见五指的夜里,动身返航了。
钱大进被程友廉拖住,赶过来的时候,时空仪已经离开多时。
他瞪着眼睛望着茫茫夜空,一言不发。邵敏正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忽然就听他问:“那个时空仪,怎么做?”
邵敏愣了半晌,最终还是被他的魄力折服,“理论上的东西,我确实知道一些……”虽然那种东西不是知道理论就能做出来的。
不过钱大进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谁知道会不会弄出什么奇迹来呢?

元清终于顶不住朝中压力,答应选秀。但当选秀的圣旨下达后,礼部与内务负责选秀的官员疯了大半。
要与先皇后同名同姓同相貌,且不得扰民甄选,需得自荐方可。
同相貌也就罢了,百姓们以为元清只是寄托情思,只要眼睛、鼻子与先皇后有一份相似,就可能合他的意。总还分辨的出来。这同名同姓实在让人头痛——想想日后宫里贵妃昭仪美人一律叫邵敏……这要宫斗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自己折腾自己呢。

倒是真有几个色艺双绝的投画自荐,采选官把画像呈给元清,元清便像模像样的挑剔:嘴巴比敏敏小,眼睛比敏敏细,眉毛比敏敏长,这手跟爪子似的哪点像敏敏?你们在敷衍朕吗?!
朝臣们明白了元清的意思,沸沸扬扬折腾了一阵,终于由着他拖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次选秀会以闹剧收场的时候,又有人自荐了。

元清烦躁的挥手:“不要什么画像都给朕看!”
太监战战兢兢的道:“不,不是画像,这姑娘呈了个袖炉上来。”
元清用扑的冲上去确认,将袖炉拿到手里的时候,终于尘埃落定。
“命礼部着手准备吧。”他虽然也想不动声色,却控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准备……什么?”
“纳采……”元清干脆光明正大的笑起来,道,“这次要六礼齐备,哪一步都不准省。朕的皇后,不能再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