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别扭,却也不至于小气到这就变卦,“知道了!我的贵客,我自然会照顾好了!”
雁卿抿着唇笑。鹤哥儿同元徵“套近乎”的时候,她也同谢景言说话儿。谢景言并不问她怎么同元徵碰上了,只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会儿却不好去闹房了。”雁卿笑着说,“是,只好放过三叔了。”
两天一夜没有睡了,谢景言、鹤哥儿他们却依旧精神奕奕,看不出半分疲态来。雁卿心生敬佩——不过她家中父亲叔叔都是好体质,越到危机艰难的时候,越比常人更能支撑局面,其超凡干练、举重若轻在长安也是有口皆碑的。因此她也并没有就将谢景言目为非常人。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刻意显露出投契来,只节之以礼的泛泛谈笑。
只在元徵默许随他们去饮酒,便要道别的时候,谢景言忽想起些什么,随手掏出一枚荷包来,笑道,“给你的。”
雁卿接到手里,觉着沉甸甸的,打开一看,见里头有几枚金银钱币。她却不解谢三哥给她钱做什么。取出一瞧,见里头是私铸钱币,铸造得极精致巧妙,上有“如意安康”或“富贵长寿”字样,正面竟还有四合如意、吉祥五蝠的花纹,便十分喜欢。
谢景言见她露出喜色,便笑道,“这是接亲的喜钱,你的份儿。”
朝廷不准私铸钱币,实则是禁流通。似这般民间娶亲撒床用来讨吉祥的钱币,便无有禁制。雁卿也早知道,她三叔亲自设计的花样、试验了压花法,为撒床新造了别致的黄铜钱币,却没想到接亲的人也有份儿——铸造出来的东西少有这么精致美观的,她早就想要了。
便又弯了眼睛笑起来,道,“谢谢三哥。”
鹤哥儿防住了元徵,回头见谢景言竟趁机刷好感,忙拆台道,“我这里也有,回头给你送去。”
雁卿却并不贪心,打眼一扫荷包里的数目,便笑道,“我这里已经够用了。”元徵、月娘和青雀每人一枚,她还有剩。
鹤哥儿便好奇问道,“要怎么用?”
雁卿便道,“做护身符,或是配上百结扣编起来做坠子。要的就是好彩头。”
鹤哥儿从她身上搜刮东西从来都不客气,开口便讨,“别忘了给我做一个。”
雁卿抱怨道,“你房里又不是没有会做活儿的,非找我要。”虽如此,还是应了下来,“那就给我送来吧。”
“你不是够用了吗?”
“又不够了~”雁卿便抿唇笑道。
谢景言看着他们说笑,忍不住也添乱道,“有我一份儿吗?”
雁卿笑道,“有。”说完又扭头去看元徵,元徵却只淡淡的别开头去。虽在人前掩饰了,可显然已是冷若冰霜。雁卿便一愣,原本要说的“见者有份”就这么堵在口里。她便略尴尬的一笑。
元徵不喜欢人人有份儿的东西,可旁人都有独不给他做,却更加伤人。雁卿便想,还是要单独给他做最好的才成。
却也不会当面说来讨好他,便笑道,“我要去找阿婆了,你们快玩耍去吧。”
元徵一直留到散席。
世交少年们结伴来拜见太夫人时,他就同谢景言站在一处。
谢景言比他随和有人缘,被灌了些酒,面上已略带醉色。然而口齿思路却还比平素更清晰敏捷些,并没显露醉态,同太夫人说话时神采飞扬。而元徵就只清冷的立在一侧,显然人多热闹也并没有让他更合群些。
送他们出去时,雁卿便很有些忐忑——她能觉出今日元徵是曲意迎合她的心愿,可若七哥不开心,那便没什么意义了。
送元徵上马车时,她便取出用“如意安康”小金铢做成的坠子给元徵,“七哥带着玩。”
元徵没有接,他就望着那坠子,问,“做了多少?”
雁卿便道,“这是头一份。其余的要明日才做。”
元徵才接到手里来,攥住了。已叙离别,他却迟迟不上马车。雁卿疑惑的仰头望着他,半晌,元徵才问道,“昨日去接亲,是同谢三一道吗?”
雁卿脸上不知为何便又红烫,她就说,“是……三哥也去了。”
她叫的是三哥。
元徵便又垂眸。这一夜燕国公府张灯结彩,红灯笼彻夜通明。他眼里映着喜庆的柔光,却依旧平静而冷静。
他就说,“若有那么一日……”雁卿等着他发问,可他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许多年前,他们之间似乎也有过这么一场对话,那时雁卿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说“我同七哥感情最深”,说“若非要让我取舍,我选七哥”,可现在他却已不自信会得到同样的答案了。
雁卿问,“什么?”元徵就摇了摇头,道,“无事。”


99第六十六章 上
三叔成婚赚足了脸面。成婚前皇帝特地给他升了官儿——国朝鼓励婚嫁生育,准许新人跃品穿戴礼服,皇帝的用意是让赵文渊穿着一品大员的礼服去拜天地。虽赵文渊没这么做,彩头却极好。婚礼上宫中又遣人来祝贺,皇帝还捎了一封银子做看喜钱,示宠之意昭然若揭。
至于新人的身世、传奇故事,婚礼的排场、宾客名单……尽皆令人津津乐道,一时间长安无人不说赵文渊同贺敏的婚事。
不过对雁卿而言,婚礼的喜庆忙碌之后,日子便又回归了柴米油盐。只是家里多了三婶,更加热闹了些。
贺敏是辽东的姑娘,乍来到长安也有许多不熟悉的规矩,林夫人手把着手教她,太夫人也耐心仁善。而赵文渊性子诙谐开朗,最能为人排解烦忧,又懂得宠媳妇儿,因此贺敏也很快就适应了嫁人之后的新生活,并没显露出多少不适应来。
家里的日子依旧是和睦友爱的。
赵文渊婚礼上,也不知雁卿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杜煦见了月娘,倒是能驻足同她说一会儿话了。虽说大都是聊学问,可雁卿觉着这平平淡淡里似乎也透出些互相赞赏来。
如今月娘闲来无事,常来找雁卿下棋,床头的书也换成了儒家经典。
太夫人虽博学,却从不拘泥于经书,教授起姊妹俩来一贯天马行空,因此姊妹两人案头少见六经。只雁卿爱读史书,常备一本左氏春秋。月娘则更爱诗词歌赋,精研过毛诗。这一回月娘读书风格的转变,太夫人同雁卿看在眼里,都心中有数——知道她是渐渐在接受、了解杜煦。
雁卿最喜欢月娘也就在这里——她对待什么都极认真。譬如上学,明明聪慧善记、过目不忘,却也总会提前细细的预习好功课。她是那种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这回对待杜煦依旧如此,哪怕最不爱的就是浩繁冗赘的注经,也会耐心的去熟悉他研修的事务。不过——
“也不一定他钻研的,你就一定要喜欢,要精通。”太夫人便笑着这么劝她。
“也真难喜欢起来。”月娘便笑着回答,又小声道,“两个字就能注解出两万字来。真不知是读经,还是读废话呢。”
雁卿正在剥橘子,闻言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读过,他们就是攀附着经书,说些旁人重复了无数遍的君臣之道、天人之说罢了。有些读着也很有意思,不过同圣人之言已无太多关系了。”
姊妹两个所见略同,便凑堆吐槽了一回。
太夫人含笑听她们说着,忽而又问月娘道,“认识也有些日子了,你觉着杜十三人如何?”
月娘便又沉寂下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迟早都要有所表态,倒没有再躲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轻声叹道,“人略沉闷了一些……”
雁卿便抬头望向太夫人——果然太夫人也听出来了,月娘这其实还是没喜欢上杜煦。不过随即月娘便又道,“其余都很好,聪明、沉稳,有君子之风。为人过于敏锐了些,幸而寡言……”明明是夸赞杜煦,却还是在不经意间,又叹了口气。
看来是理智上已接受了,但感情上还在茫然、徘徊。
雁 卿觉着这很正常,目下她见过的少年,有不少她都觉着很好。可若要她同某一个谈婚论嫁,她也必然不肯……她已到了豆蔻年华,也渐渐开始知晓“情”之一字。赵 家家风开明,从不对男女感情避之若仇寇,生怕女儿知晓了。因此她谈论起来也并不觉着难为情,就道,“人好,但你不喜欢,对不对?”
月娘嗫嚅道,“也不是……”
这否认也正印证了雁卿的猜测。
雁卿便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还小,以后还会遇上许多人呢。”
太夫人听她大大方方的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却也并不生气。只笑道,“出去可千万别在人前这么说,小心被笑话。”雁卿自然明白。太夫人便又对月娘道,“……似杜煦这样的好少年,也并不常有。然而雁丫头说的也不错。最要紧的还是你看不看得上,不要勉强自己。”
话虽如此,可杜煦却不小了——十四岁的少年,大都开始寻觅良配。杜哲带着他来长安,隐约也有在京城为他寻一门亲的意思。只待自己考过了对策,正式授官,便好寻觅。
如今杜哲已通过了考试,五问四优,虽名列中等,却已是很不错的成绩。最迟明年春天也要上任。
月娘若没看上杜煦也就罢了,否则便该早些拿定主意。
不过要让她这么快便改变初衷,显然也并不容易。
太子却没有月娘这么多烦恼。
谢嘉琳是大家闺秀,虽颇有些傲气,为人处事却很圆转。因早就知道太子的脾气,婚后婉转逢迎,很快便收住了太子心。太子也很能听得进她的话,素日里有什么不妥的举动,谢嘉琳于枕席间一句软语,甚至比外头幕僚苦言劝谏还更有用些。
为人处事比婚前更妥当周全起来,看得出是后院儿有妻子打点的大人了。只是他好着好着,常就冷不丁刺出一剑来。赵世番几次三番吃他的亏,虽看他日渐成熟、仁善起来,心中也颇觉欣慰,却也免不了时时存一份警戒之心……实在是听多了“狼来了”,要全心信任他也难。
因此君臣、师徒二人的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的维系也疏远着。
谢嘉琳自幼便是当皇妃培养起来的,自然能看清利害与敌友。也常规劝太子,想法弥合太子同赵家的感情。
眼看着又是一年年尾,到了应酬往来繁忙的时候,他便同太子商议起来,“燕国公府今年新娶了三夫人,要不要额外赏赐?”
这阵子元彻常听她问这些,也略微心烦,“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莫非旁人还敢有怨言?”
谢嘉琳便笑道,“我是新妇,哪里懂这么多。若处置不妥当,还真不知会不会有人在背后笑我呢。殿下便不能多帮帮我吗?”
她 说话总是格外熨帖,元彻听着心里舒服,也就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指点她一二,“这位贺夫人当然要赏。”他就显而易见的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贺敏过得越好,楼蘩 自然就越辛酸。哪怕只是为了膈应楼蘩,他也要令贺敏称心如意。不过这些话,他却没有对谢嘉琳说,只是随手拾起她列出的单子——比起一旁那叠下头贡上来的礼 品单,这一张就单薄得多。上头寥寥数人,无不是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老臣、重臣的诰命。论说起来,贺敏还真不够分量。
元彻便道,“毕竟是保全孤城的女英雄,奖掖她有助教化。”
越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越虚套。谢嘉琳心知肚明,便只抿着唇笑。又道,“宗室皇亲都有例赏,若能循例,也就不用我烦恼了。其实赵家还同我母家有亲呢——我家阿婆同赵家李太夫人是同族姊妹。虽叙亲缘略远了些,感情却十分好。”
元彻已有些时日没往赵家跑,听她说到李太夫人,倒是茫然了片刻——提到太夫人,他便不能不想起雁卿来。此刻想起来,当年他微服往赵家去,十之八九竟都是为了去见雁卿。
谢嘉琳见他意动,便又笑道,“我同他家两位姑娘也十分投契。也不知能不能像阿婆她们一般,到老都还要好。”
元彻便道,“你若挂念她们,常宣入宫来见面便是。”
谢嘉琳就觑着他笑,道,“这可不行。”
元彻便反问,“哪里不行?”
他笑容里意带挑衅,谢嘉琳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才不过一年,她当然还记得,太子心里中意的是赵家的次女赵月娘。便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失言提起她们姊妹来。当然,她其实也有故意试探太子的意思,只不过结果令她懊恼不悦便是了。
她也不会因为醋意就失态失言,反而更诚恳的抿唇笑道,“她们正是说亲的年纪,怎么好总往宫里跑。”
“说亲?”
谢嘉琳便点了点头,“荆州举荐的杜秀才,如今就寄居在国公府上。杜秀才有个儿子,才十四岁,听说人才优异,格外得太傅青眼。”
元彻心里茫然动荡,面色却越发淡漠起来,“是说给那个痴儿?”
谢家有意将雁卿说给谢景言,谢嘉琳也喜欢雁卿大方单纯,便笑道,“她才不痴呢。”当然也不会在太子跟前夸赞她,又转而说,“应该是要将妹妹说给他,那姐姐似乎已内定了旁的人家。”
元彻并不关心,因为此刻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衷——雁卿嫁给谁并不重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她嫁给谁,都逃不出他的手心。只要有朝一日他登上大宝,他想要谁,都是手到擒来。
只要他能顺利即位。
他便一笑置之,不再多问这些不相干的话了。
谢嘉琳又同他说了些旁的事,见他态度如此,也就放下心来。
——林夫人同皇后关系冷淡,然而要说断绝往来,却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后所主持过的事业,尤其是棉纺一事,多赖林夫人出力维系。如今林夫人正筹建医药堂,规章、模式也多有效法楼家养生堂之处。
这二人的想法,谢嘉琳是看不大透彻——横竖她是断然不会自毁声誉,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明明就有许多名利双收的事可干,也都有助于家国,一样都要耗费神力,为何不做这些?
不过她倒是隐约明白,这二人虽品格互别、也已分道扬镳,但骨子里的志向却多有近似之处。
也就无怪太子至今厌恶林夫人,将林夫人归为楼蘩的党朋了。
谢嘉琳是要太子同赵家和好,可也不想因同林夫人走动,让太子也对她心生不满。如此,就只能透过太夫人和雁卿姊妹,向赵家示好了。见太子对月娘确实没有太多牵挂,她心中的顾虑也就消褪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这章出来,又有人说我黑太子了吧……
当然我也会一以贯之的辩解,从一出场太子就是这个德性……


100第六十六章 下
这一番闲谈之后,元彻的烦躁却渐渐按捺不下去了。
雁卿已内定了人家。明明他早有打算,可真正面临这种境遇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象她同旁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情形,随即每每在暴躁的毁坏欲里回过神来。
不 想让旁人碰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个知情知趣的女人,在他还不能到手的时候安静的守贞在无人察觉的深闺里,直到他赚够了本钱将她抓在手里时都还纯白如初?他 一定会好好的宠爱她,一切都依顺她,倾天下之财物补偿她。哪怕她不是那么懂得奉承取悦他,也不要紧——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不总是一逗弄就唱歌,何况是雁卿这 么不懂看人脸色的姑娘?
不过头一次见面时元彻便已明白,雁卿本质上就不是什么乖顺懂事的姑娘。而他也没有如许耐心和精力,去哄得她心甘情愿。他得不到她的真心同样也左右不了她的选择。
元彻想,他不稀罕。只要他得到至高的权力和至尊的宝座,一切皆可夺而取之。譬如一只飞鸟,折去它的羽翼将它锁入牢笼,纵然它心在碧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从他手里啄食吃?
在这样的权位面前,真心不过是个点缀的物件罢了。他不稀罕。
所以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而烦躁啊……元彻想不明白。
年下诸事繁杂。
元 彻根基已然稳固,然而不到大权在握的时候,一切都还有变数。尤其如今他有了个弟弟,不再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因此一刻也不敢松懈。但他本质上就很厌烦花费心 思取悦旁人,如此紧绷着伪装久了,心里恨意更深。看着皇帝受病痛折磨,竟偶尔会生出“怎么还不去死”的念头来——他确实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除 夕夜里万家欢腾,宫里也有傩舞和庭燎。往年这时候,皇帝都会将宗室亲眷召集到一处。嫔妃、亲王、公主们聚集到一处,旁的不说,至少人多不冷清,欢笑起来颇 有佳节团聚的喜庆气氛。这一年皇帝却没有叫旁人来,只一家四口带上嫔妃、宫娥们一道,在殿前燃起庭燎来。桂木杂以香檀假设起来的火堆,烧起来沉香缭绕。火 光喧天跳跃,照耀得庭院里明若白昼。
因皇帝沉疴难愈,太子心性又不可琢磨,妃嫔们人人都有自危之意,便欢笑不起来。楼蘩亲自看护着二皇子,如今早不试图去缓和同元彻的关系,连同对皇帝也淡漠疏远起来。谢嘉琳是晚辈儿媳,自然更不会多言。这一夜的庭燎便十分的寂寥,近乎于尴尬。
元彻心中冷笑,却觉得比往年舒服惬意了许多。
不到二更时分,楼蘩便带着二皇子先行离开。正经的婆婆退场,谢嘉琳也不好多留,便借口去送皇后也告退离开。妃嫔们则都不敢近前去求宠,各都三三两两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里说话。
花园里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桩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卫们。
风自后头吹过来,空气湿冷沁衣。元彻却觉得精神一振,竟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他 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时他便爱玩火。皇帝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只打过元彻一次,其实不是的。元彻最早的记忆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裤子揍他的屁股—— 彼时他的母后似乎还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头近前去添火,结果风来火涌,他差点被卷了进去。随即就被一把拽回来,看见了他父亲恼火的面庞。他还 记得委屈的入睡时,他阿娘拇指擦着他的眉锋笑他,“眉毛都烧没了,这会儿真跟只野猫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点都不心疼他干嚎了那么久。反而是 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没。”“没事呢,他哭得那么假。”“怎么能没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阿娘的模样,却依稀还记得那时她浅笑的唇角……其实这也许也是他后头想象的,毕竟彼时他已睡了,按说该是看不到的。
元 彻将剖作长条的檀木丢进火里去,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从烦躁的心态里解脱出来,一时竟有些茫然。近来他确实偶尔不无怨恨的想,若皇帝赶紧死掉就好了。这样 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他也就什么都能得到了。那时他也会淡漠对皇帝的怨恨,说不定还会怀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他喜欢吗?那就去死啊……可这一刻想 到他阿爹真的可能来日无多了,他却怔愣了很久。脑海中仿佛有这么一只丑陋的恶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恶,被所有人所厌恨。他背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向着地 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身旁空无一人。那恶鬼凶狠的难过、恐惧着。他生而嗜杀,结果竟害怕孤独。
元彻就想,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丢了一块木头到火里。火星溅出来时,皇帝的声音传过来,“阿雝,离火远些。”
元彻身上就一僵,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炙人的干燥消退了,那片跳跃的火色却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来,移开了目光。
皇帝又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元彻回到皇帝的身边,安静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宽,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动右腿时,眉头也不由那么一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感慨英雄迟暮成残废。
因体虚,挪动好了,他就有些带喘。虽并未流露出颓唐来,却也叹了口气。
元彻原本就要坐下,见状不知怎么的鼻头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 帝见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凉。”他在儿子跟前难流露出慈祥柔软的模样,这一日却上下打量了元彻一会儿,似有感慨,“转眼你也娶妻成家 了……仿佛昨日还才这么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过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确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随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时他忙于国事,少陪伴儿子。他所记 得的元彻幼时模样,皆有皇后牵着元彻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连皇后的身量都已记不大清了。
他从不将这些心事吐露给元彻,便不多说。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两人哪管是并肩坐着,也并没有多少亲密的姿态。庭训而已,算不上沟通感情。
皇 帝就平淡的问问太子的家事,听他夸赞谢嘉琳,心里也是宽慰。又问他对突厥的打算,对陈国的打算……这些话题他反而能事无巨细的指点太子,不过今日也是听太 子说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聪明,虽还年轻、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却都是能担纲之辈。为应对皇帝的不时考问,早都将局势关键之处向他讲说过,因此太子答 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皇帝就耐心的听着,心里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听那些人说的——某个人也认可了太子,可见自己是时候退下来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不时 将自己已做好的筹备告诉太子知道,又指点他什么人可如何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