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的笑止了,无言,回座。
雪君反囔囔起来:“扶柳,你当时不是说只是什么校尉的吗?怎么一变就成了大将军啊!”
我勾唇轻笑:“十多年过去,该升官的也升官了,爹也不小心做到了大将军的位子上。而且官越大,未必越好,这浪口风尖的,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是好是坏谁能辨清?”
“扶柳说话也耍官腔了,在肠子里绕了几道弯。”雪君故意说得阴阳怪调,对我挤眉笑道:“像我们这种平民小百姓,还是少搭得关系好。”
我瞟了一眼雪君小人得志的笑脸,微微笑道:“雪君长大了,毕竟是要当娘的人,也知道说话要得体,用词要先经过脑子想一想。”
雪君立即嘟起嘴:“又拐着弯子说人,骂我没脑子。还有啊,既然知道我怀孕,你们竟狠心将伊水坊丢给我一个人。”
丫头片子还敢提伊水坊的事,我正色道:“雪君,你还敢抱怨,今年伊水坊推出的新裳能穿吗?”我斜睨龙傲天问道:“二表姐夫,你可愿让雪君穿这身衣衫出门?”
雪君赶紧撇过头,眨巴着大眼睛向龙傲天求援。
可龙傲天仍阴云满脸:“绝对不可以!”
雪君瞬间垂头丧气。
我浅笑道:“雪君死心了吧,知道今年伊水坊因你要赔多少银子,损失多少顾客?不如这样,我出个主意,你来张罗,或许还可弥补亏损。”
“生意上的事以后可再从长计议,”柳云沉默许久,突然开口:“柳云倒是好奇了,洛相与夫人为何屈尊光临寒舍呢?”
我侧头回望洛谦,他风轻云淡,优雅品茗,仿若置身事外,权当一名看客,竟毫无开口之意。
心静如止水,我淡看柳云的深究,温柔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想来凑足十万两白银而已。”
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凉气充盈。
我眼含笑意,一一扫视过厅内人。
首先是龙傲天。
“去年秋,你与霜铃借入京城的三万两银子,如今霜铃尚未还回,堡内确无足银。”
而后雪君。
“扶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钱漏子,哪有什么存款!”
的确,雪君一向花钱大手大脚,从不存钱,是典型的月光一族。
再是龙傲怡。
“柳儿姐,我没有赚过一个铜板的。”
嗯,傲怡是位大小姐,一身不沾铜臭。
最后是柳云。
“事关重大,我要考虑。”
柳云竟无笑容,反蹩起眉,想来是极为认真的。
我清笑道:“不敢劳烦各位为扶柳的事操心。云表哥,问一句,扶柳名下有多少存银?”
柳云眯起眼,缓缓说道:“柳儿妹妹几年经商,赚了七万三千一百九十八两五钱银子,再加上姑母留下的两万四千两,一共是九万七千一百九十八两五钱银子。”
洛谦依旧品茗,清茶泡开的雾气笼了他的眼。
“哦,还差三千两,”我温温舒笑:“先要麻烦云表哥取出我所有存银,剩下的不多,我可再想办法。”
柳云复甜甜笑起:“银两数目太大,一时难以凑齐,明日可否请柳儿妹妹具体商议一下。”
“那是自然,”我笑吟吟地望着龙傲天:“小妹,这几日可要讨饶二表姐夫了。”
当夜摆宴于傲龙堡,只是大家各怀心事,气氛惨淡,草草散席。
而后随着傲龙堡管事进了一个独门独院,百草居。初春北方还是犹如严冬寒冷,风杀杀的,草木凋敝,是没有冒出一丝绿芽的。可就在这荒凉之处,百草居的西北隅,簇簇盛开着深蓝大花,无叶只有怒放的花。花似浸透靛蓝染料,深蓝,蔚蓝,粉蓝,浅蓝,淡白,从花蕊至花瓣边沿,层层荡开,似水波逐浪。空中半轮月洒给了蓝花通透的清华,飘起明媚花香,却又夹杂着一缕说不出的苦味,当真是难以描绘的异魅,可偏又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的张望。
管事在前方提着灯,慢悠悠地说:“百草居是医邪公子与夫人的院子,平日里公子不许他人进入,公子喜好种植各种奇异花草,以观药性。如今表小姐暂住于此,最好不好碰触这些花草,因为老奴也不清楚哪些有毒?哪些致命?”
再看一眼诡异蓝花,移开目光,止住步,我浅笑道:“多谢管事提醒,时日不早,也请回歇。”
管事垂背,几声咳嗽:“老奴离去,表小姐安心休憩,若有不便,可再唤老奴。”
又是数声轻咳,管事弯腰渐远离,步子细索,却是毫无声响,只有一盏昏灯伴着他退出百草居。
我回身,见到洛谦清逸的背影单伫花田前,墨发随风丝滑,似锦缎裂开,搅乱了全身月华,仿若天地间,他与蓝花独占了满月清辉。
出神一会儿,我重重一叹,打破静谧:“洛大人,扶柳有话要说,可否单独详谈?”
洛谦亦叹气,却是轻若鸿羽:“外面太冷,身子容易受冻,还是进屋说吧。”
屋内只有一盏清油小灯,光线混浊,照在人的脸上,像是隔着一层油彩,朦胧的,看不真切。
我洒下几片茶叶在如玉白瓷杯中,从容淡笑道:“哥已写信告诉我,将十万两白银交与洛大人。只是银子数目太大,难以一时调齐,不知洛大人何时急用?”
洛谦眸深如潭渊,幽幽的,深沉无比,嘴角却溢笑道:“扶柳,你真让我意外,上官家的女儿,西泠柳庄的表小姐,握着江南几处大买卖。真不知还有什么令人称奇的地方?”
第一道茶水泡开了,枯卷的茶叶徒然间就舒展开来,浮起一层茶末,我弯唇淡笑,带着一丝自嘲,将杯内茶水倒尽,余下了润泽的茶叶:“小时候跟着娘住在西泠,耳睹目染,学了一些生意桥段。全只是商人角色,比不得官场人物。难道哥没有告诉洛大人吗?”
洛谦的眉稍淡淡扬起,似唇角畔的微笑,弧度恰好的让人舒心:“我今日方知,你不仅仅是西泠柳庄的表小姐,而是一名女中陶朱,腰缠万贯啊!”
我提起紫砂壶,滚热的泉水汩汩流入瓷杯。
“上官将军昨日来信说,小妹有法凑足十万两,我初始不信,就算与首富柳家亲缘深厚,它西泠又怎会轻易拿出十万两白银,扯入这场纷争?今夜才晓是我目光浅短,乾坤之大,焉不能有奇人?”
我执壶手腕一颤,热水倾涌,溅湿桌面。
“竟不想奇人就在身畔,自己却毫无知觉。”
抛下茶壶,我抬头凝望洛谦,瞳似墨,光如镜,倒影出了自己的身影,扯出一分轻笑,颤声问道:“哥只是说,扶柳可凑齐银两,便再无它言。”
洛谦缓言:“的确,上官将军言辞极短。”
我干笑两声,终于摘下微笑面具,仅余满身疲惫,软瘫倒下,陷在青缎软榻中,再也挺不直腰了。
榻旁木窗向西,遥望空际,不见明月,唯有漫天星斗,与院中奇异蓝花争艳。
亮白,艳蓝,色彩过于绚烂,我的眼承受不起,合目,沉入思绪。
原以为哥已将所有事情告诉洛谦,银子的来源,是故今日才随洛谦到傲龙堡。却不料哥只说了一句话,小妹可凑银!
逸出一丝闷笑,哥其实还是不想让我牵入太深的,没有告诉洛谦,任何原因,只丢下一言,扶柳能做得到。好像是我自己暴露于洛谦面前,可是哥你想过没?你透一点儿给洛谦,他也就自然有能力将我查个通彻。
“不问要十万两白银究竟做何事?”洛谦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依旧闭着双目,只是将头微微仰起:“若是想让我知晓,哥早就该在向我要银子时,说明用途。既然到现在也不肯透露,自是你们商议好的机密大事,倘若我问上一句原委,也是白费口舌而已。”
我就这样懒散地躺着,半睡半醒,闻到了一股明媚香气向我靠近,渐浓时转为草药苦涩之气,而后又破出淡定的墨香,香气叠叠,压住了我所有的气力。
那是洛谦身上散发的,刚才他在蓝花前站了许久,沾了一衣花香,香极转苦,最终还是他原本的墨香。他灼热的呼吸烫过我的脸颊,止于耳畔,幽然的声音,似在叹气:“扶柳,不想把你扯入,但世事就是这样,让人无可奈何!不过我保证,此事绝对成功,不会牵连他人。”
洛谦,你为什么要向我保证?你我似乎都将对方放错了位置,你说过,扶柳,我给不了你要的安宁,我也说过,这本事场没头没脑的婚姻,事成之后,我拿休书潇洒离去。既然是形同陌路的两人,又需要劳什子的保证做什么?
眼角蓄有泪水,只一滴,滑落,浸入发鬓,不见。
恍然间,香气骤然抽离,余下了袅烟清风。
我霍然起身,双眼却仍是睁不开,只能感到一个模糊的白影还尚在门口,便大声叫起,嗓子沙哑:“洛谦,我要用十万两换取自由,这样,你我永远不再相见!”
不相见,亦不相知,再无纠葛,也不必挣扎。
白影僵硬:“可惜你是上官毅之的女儿,十万两买不到置身事外…”
我颓然倒下。
一夜再不想事,居然睡得极沉。
第三卷:薄冰一步履 漩涡急(三)
第二日清晨就被雪君摇醒了,我睡眼半睁,瞧着床头人,一身长裤衬衫,腰束丝带,倒有几分飒爽英姿。
雪君动作利索,一把拉起我,嚷道:“你倒说说,我这一身哪儿不漂亮了?”
我斜瞟着她的小腹,将青丝盘起,懒散笑道:“不要瞎折腾了,怀着小宝宝呢。”
雪君反撇嘴道:“才二三个月,不碍事的。”
我扯下她腰中丝带:“就是刚怀上,才要格外小心,这段时期最容易流产。”
雪君不管,依旧兴致勃勃,追问不停:“到底哪里不好。”
缠得无法,我笑道:“以古人的眼光,它没有一处地方漂亮,他们认为长裤外穿,败坏道德。以后啊,设计衣裳时要记得与时共进,要与西华女子的眼光保持一致。唉,真担心,哪天你把吊带迷你裙给挂在伊水坊买!”
“我是有想过的,但怕官府查封铺子,所以才选择长裤。”雪君乌溜溜的眼珠转着:“我刚设计了几套新的,去看一下啊。”
雪君拽着我出了百草居,几个折转,到了一间花阁。桌面上散着一叠画,我没看画,反拿起盘中糕点,一早起来肚子有点饿了。
“雪君,我倒有一主意,将衬衫添上围边,改为长衫,遮住膝盖,腰间仍束丝带。这袖口缩紧,再配上一双精致短靴,嗯,最后将口号加上一句,就叫,不爱红妆爱武妆,从此做侠女。”
“重新搭台发布新裳,请上几个会武功的女子,挥舞一段剑法,估摸着也就有了几分效果,或许尚可挽回损失。”
“岂只是挽回损失,今年伊水坊又要挣大钱了!”柳云笑嘻嘻地走来:“柳儿妹妹,果真经商奇才,刚才几句话,就化腐朽为神奇,将这不伦不类的衣裳变成了千古女儿心中的侠客梦。”
看着柳云的可爱笑容,月芽弯弯的眼,颊边流露的深酒窝,我亦清甜笑起:“云表哥夸奖了,扶柳哪比得上云表哥,这些都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柳云亮晶晶的眼更弯了,如弦月:“柳儿妹妹,现在可有空?去书房商讨一下十万两的大买卖。”随后一转星眸,戏诌道:“既是商业会谈,某些商业白痴也就不用跟来了。”说完便哈哈大笑,踏着轻功跑了。
气得雪君在后面直跺脚,向柳云的背影狂扔糕点。
傲龙堡柳云别苑的书房内,清秀的少年埋首于账薄堆,光洁的额头泛有安定的气息,弯叶修眉也因沉淀的呼吸而显得英挺几分,水漾的桃花眼更是冷静,带着商人天性的狡黠,捕捉暗藏于账薄的商机。
面对如此巨大反差的柳云,我早已习惯。自从与霜铃、柳云合开汇通钱庄来,就知道了什么叫变脸的速度,嘻哈少年换成精明人杰只需一瞬间。柳云常笑称,老天爷给什么我就能用什么,老天爷给柳风一脸威严,可以吓唬他人。老天爷开玩笑给我一张娃娃脸,那我为什么不用这张可爱皮囊,去骗骗人,同样是做生意,柳风正大光明地抢钱,我就歪门邪道地拐钱。
这样的柳云,在商界呼风唤雨,并不比柳风逊了半筹。
我浅笑走向书桌,随意取了本账册,摊开来看:“云表哥,最迟哪天可以将白银给我?”
柳云抬头,眼如利刃,凝视于我:“怕是凑不出十万两白银的。”
“哦,”我轻提眉梢:“难道钱庄经营出了问题,连区区十万两也没有?”
柳云愤然起身,怒气冲顶:“扶柳,不要任性了!你知道洛谦拿着十万两干什么勾当吗?如果卷入此事,你会有什么后果吗?”
账薄做得真混乱,根本弄不清资金的来龙去脉,我蹩起眉,轻声道:“我的确不知道银子的用途,但洛谦向我保证,此事一定成功。云表哥你似乎很清楚这件事,不知十万两银子要用在何处呢?”
柳云眉头打结:“密部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一定会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既然涉及权势斗争,就无法预测,他洛谦凭什么能保证绝对成功,可以重新掌权?扶柳,你又不是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的卷入其中?”
我翻书的手一顿,纸随即滑落,起了褶皱。握住笔架上的狼毫,轻点墨汁,铺平账纸,圈起账目错误的地方,然后眸转望着柳云,浅浅笑开:“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计算,利益得失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不如现在我与云表哥就以此畅谈一番。”
柳云稍愣,而后颊边酒窝渐渐显现:“那就以天下为题,辩论朝堂走势。”
我低头,执笔在账册上写下,资金来源不明,又笑道:“云表哥,天下太大,不如就从朝堂核心,当今皇上谈起吧?”
“当今皇上?”柳云修眉高挑,水眸蕴光:“算是一名合格的帝王吧,至登基以来,减负轻徭,百姓的日子尚过得去。”
我摇头笑道:“又不是史书评价,需要这些做面子的话做甚!说皇上的性格吧。”
柳云亦摇头道:“性格难以琢透,尚是朔王之时,就隐忍极深,最后出其不意登上皇位。已是皇上,仍忍耐八年,等待时机方发动政难,一举挑落丞相将军两派势力。嗯,他心机深,计谋亦深…人就更神秘了,我也看不透此人。”
“云表哥,你若是皇上,会放过上官家与洛府吗?”我问道。
柳云皱起鼻子:“怕是不会,斩草需除根,一定要赶尽杀绝的。”
“倘若上官与洛谦败了,他用何种罪名最好?”我淡笑询问柳云。
“当然是叛逆谋反之罪最妙,诛九族,干净利落,不留祸根!”柳云自然说出,毫无停滞。
我翻页,重新观看账薄,叹了一声,写下需重做:“所以啊,败了,是要诛九族的,我怎么逃得出皇上的问斩名单!”
柳云直摇头:“不对,不对…”
“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十万两,他们必败,凌迟处死,我也会被送上断头台。既然如此,我何不放手一搏,拼出一条生路?”我觉得手指有些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我不会让你卷进去的…不会的…”柳云开始喃喃自语。
“很简单的理由,我要活下去。”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一阵痛楚,“所以,我会不择手段!”
柳云笑起,却是眼露凄痛:“扶柳,做了就没有回头路,我会阻止你的。”
“傲龙堡无银,你若想从钱庄取钱,我不同意,休想提出一个铜板。你若向大哥求助,回江南一去一来,加上我从中阻扰,至少要花费半年时间,那时所有事也该尘埃落地了。”
我握笔的手不听使唤地开始乱画,一横一竖极用力,划破了纸张,心里是怒极的,反而对着柳云清甜笑起,轻声道:“云表哥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出生上官,就已入政治。路无回头,后退一步,就是悬空,摔入万丈深渊!”
柳云却是暴怒,狂舞挥袖将满桌的账册扫入半空,然后抓住我的手臂,拽向屋外:“我们现在就回西泠,出海去南洋,永远都不回西华了。”
“柳云,你疯了。”我气得直向他挥拳,打在胸口,一声砰然,空洞洞的在心里回响:“我们不负责任地逃了,西泠怎么办?傲龙堡怎么办?皇上又会对他们怎么办?”
柳云呆住,双眼晶莹闪烁,“啊”的惨叫,颓然倒地,全身蜷缩成一团,脸深埋进双膝,像是一个寻求温暖的小孩。
我抖了抖变形的衣袖,恢复平静,叹道:“西泠会被朝廷查封,傲龙堡将被军队围剿,皇上会将怒气发泄到与我们相关的每一个人身上。所以我要留下,努力将牵连范围缩到最小。”
柳云依旧埋头,闷声道:“扶柳,让我相信你有能力可以保全自己。一月为限,不借西泠之力,在朔方挣下三千两。这样两个月后我为你凑齐十万两。”
我在柳云的前方空地,坐下,举起右手,浅笑淡然:“击掌为誓。”
柳云缓缓抬起头,腮旁尚挂有泪珠,闪闪的,与月芽弯的眼一同明亮。
清脆声响,击掌为誓!
柳云恢复了惯用的可爱笑颜,酒窝甜腻腻,嗓音软糯:“扶柳,其实上个月余杭换了知府,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查抄了一家西泠暗地操控的铺子,说是掌柜的匿藏钦犯。”
我略惊,皇甫朔已经开始全面撒网,果真的手段高强,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他几月以来,却不曾向朔方下手,定是无法直接打击上官家与洛谦,所以只能在边缘动手。
“嗯,以后请人小心些,便没事了。”我轻声回道,然后收拾起满屋的狼藉。
“可我想与鼎鼎大名的丞相大人会上一会!”柳云嘻嘻一笑,亮瞳里满是戏谑闪过:“要商人投钱,总要先验一验货物如何…”
我停止整理地上的账本,斜仰着头,抱紧了怀里的一堆账册:“这是我下注的货物,与你无关,不用云表哥操心去验了。”
“哪里?”柳云笑着低下头:“柳儿妹妹,不要忘了十万两是要从我手中流过的!”
我垂下目光,账册漫出一股陈年的腐味:“好吧,今晚你到百草居来。”
第三卷:薄冰一步履 漩涡急(四)
百草居幽寂庭院中,皓月当空,柳云施施然而来。
“知道柳儿妹妹一向小气,绝不会请人喝酒,所以我特意带了一壶祁山的黑泽酒。”柳云笑眯眯地将一瓶大肚黑瓷押上藤桌,衣袖带风,竟有几分西北豪气。在洛谦对面坐下,他脖子前曲张望了一眼桌面,啧啧道:“果然没有料错,就只有几碟清淡小菜和一杯无味寡茶!”
我端起茶碗,茶水碧漾,映上月光说不出的清泠:“还是茶水养生。”
“一生留名,数十年足矣,要那么多年赖活着作甚?”柳云眼波如潮水涌起,瞥向洛谦,咄咄逼人:“所以男人终归是饮酒的豪爽!”
“不想柳二公子也是个性情中人,洛某今夜陪柳二公子不醉不归!”洛谦面色如常,淡淡笑着,将茶碗中的清水尽数洒出。
“好!”柳云亦是泼了碗中茶水,开启酒瓶,灌满了整碗茶杯。
酒香浓烈,夹杂着山林甘醇气息,我望了一眼碗中酒水,不禁一惊。这酒水竟然发黑,像是墨汁融在水中,细微颗粒沉浮其间。“怎么还有黑色的酒?”
“没有这独特的颜色,怎会被称作黑泽酒呢?”柳云已同洛谦饮了一杯,白皙肤色微然嫣红,他眼眸儿一转,盯着我湛湛有神:“柳儿妹妹不知吧?传闻祁山黑泽酒是当年审食其特意酿造的,只为搏吕后一乐!”
“真有这个传闻?我倒要试一试!”我也腾出茶碗,缓缓地注了一杯黑泽酒。细小抿上一口,微甜,带有山果的清爽之感,忍不住又饮了几口。“口齿留香,难怪当年吕后也爱喝!”
“洛相与审食其同位,怕是更能体味其中深意吧?”柳云桃花眼一眯,媚如丝却寒似冰。
蓦然间,酒意扫尽,我不禁一颤,算是清醒了。原来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给洛谦难堪。西汉丞相审食其无德无才,不过靠着吕后的裙带爬上了丞相位置,如今我替洛谦凑齐十万两白银,柳云暗讽,嬉笑怒骂都掺和进了一杯酒!
又不能当面驳斥,我只得在桌下伸脚轻轻踢了柳云一下,暗示他不要继续说了。柳云随即对我甜蜜一笑,花开似的:“柳儿妹妹,我听大哥说霜铃好像在长安被一个大户请去作客几个月了…,唉,人家门大户大,霜铃一个小姑娘哪里转得出来…”
我轻轻一笑,掩下怒气,到底是低估了柳云,他从不肯善罢甘休!今夜是他主动要来,就主动不会让气氛融洽!我缓缓饮了半杯酒,淡叹,还是不要闹僵的好。又伸出脚,想再次暗示柳云,不要挑衅洛谦了。
只刚刚抬起足尖,双腿就被人夹住,进退不得了。
洛谦这时端起茶碗,对柳云淡笑,恍若浮云悠然:“古人常以人品论酒品,柳二公子以酒品论人品,倒也是一件新鲜事!不过难免有失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