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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工作好像有点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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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不是神秘,是保密……
爸爸的嘴唇厚厚的,舌头也厚厚的。厚就是不灵活。嘴唇和舌头不灵活的人,说话总是说不玲珑。爸爸就是这样,他说“神秘”和“保密”,总是说不玲珑,我听着,感觉像没什么异样的。但感觉归感觉,事实是事实,事实是爸爸的单位是个保密单位,在离我老家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前,妈妈总说爸爸是城里人,可实际上爸爸这里哪是城里,是在山上,离真正的城市远着呢,中间隔着两座山,坐汽车都还要半个多钟头。爸爸说,这就是因为他们是保密单位,所以才需要建在山上。山上没人的,好保密。
不过,我希望还是在城里,在山上怎么叫城里人呢?我觉得,爸爸这地方跟我们乡下没什么两样的,房子都造在朝阳的山坡地上,门前有树,屋后有菜地,有鸡窝,路上有东张西望的狗。早上,鸡一遍一遍地叫,夜里,狗有时候不叫,有时候乱叫。那些狗啊鸡的,叫的声音,跟我们村里完全一模一样的。有一次,我跟妈妈这么说了,妈妈似乎有点不高兴,用大眼瞪着我说,你在家里能在早上晚上一遍遍地听到军号声吗?这倒也是。这里虽然没有一个解放军,也看不见一杆枪,却老是吹军号,跟部队上似的。有一天,爸爸好像给我透露了一点秘密,说这就说明这里不是一般的单位。至于怎么个不一般,爸爸又说这是不该问的。爸爸还交代我,也交代妈妈,我们平时可以在院子里玩,但不要走出院子。我问为什么,爸爸说这山上毒蛇特别多,树林里还有野兽,野猪、大灰狼、狗熊,都有。
刚来的时候,我和妈妈像老家村里的治保干部一样,整天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们不敢走出院子,怕外面有蛇。我是最怕蛇的,妈妈也怕。妈妈说,蛇是吃坟墓里死人烂掉的肉长大的,浑身都有毒,唾沫星子都有毒,吓得我们只敢在院子里走。院子里都是水泥路,妈妈说蛇不长脚的,走不来水泥路,上了水泥路,就像人上了冰冻地,走不快的。但是,院子还没有我们村子大,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院子外头去了。走出去才发现,院子外头还是水泥路。这下妈妈胆大了,带着我乱走,反正没事情。有一天,妈妈带着我从一扇小小的铁门出去,走着走着,走到一扇很大的铁门前。铁门关得死死的,我们刚在门口站一小会儿,里面就有人出来,是个半老头子,戴着红袖章,说话很凶的,问我们是什么人。妈妈报了爸爸的名字,他才变得客气一点,说这里不能进的,要我们走开。就在他跟我们说话时,门开着一条缝,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一堵墙,上面写着好大的字。我没读书,不识字的。可妈妈说我应该认识上面的一个字:人,她教过我的。我说,我没看见上面有“人”字。妈妈说,怎么没有,有好几个呢,接着把那些字一个个都背给我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还真有好几个“人”字呢。妈妈说,这是北京毛主席说的一句话,意思是我们国家很强大,谁都不怕,美国也不怕,苏联也不怕。后来,在回来的路上,妈妈告诉我,爸爸就在这大铁门里工作。过了好些天,妈妈又告诉我,爸爸在里面好像是在造打美国佬的武器。秘密武器。我听着,紧张得连骨头都收紧了,夜里还做了梦,看见爸爸在造一辆大坦克……
有一天,是星期天,妈妈还在睡觉,爸爸带我去食堂买馒头,我一下子见了很多爸爸单位上的人。有一个人,好像跟爸爸很熟悉的,见了我很高兴的样子,把我高高举起来,举过头顶,说要把我当炸弹扔出去,吓得我哇哇大叫。事后我知道,他是跟我开玩笑的。但是他说的“炸弹”提醒了我,使我想起应该问一问爸爸,他是不是在铁门里面制造打美国佬的秘密武器。大坦克。爸爸听了,一下捂住我嘴巴,不准我往下说。其实,我不是大声说的,我是小声说的。但还是把爸爸吓坏了,连脸都白了一层。从食堂里出来,爸爸很严肃地问我是从哪听说这事的。我说是妈妈说的。爸爸气得一声不吭,拉着我气呼呼地回到家,把妈妈从床上叫起来,同样十分严肃地问她:关于造武器的事,他是从哪听来的。
开始,妈妈没注意到爸爸的严肃,还嬉皮笑脸的,开玩笑说是爸爸自己告诉她的。爸爸说不可能。妈妈说,怎么不可能,这里人我都不认识,你不说,谁来跟我说这些?说得爸爸脸色又白了一层。爸爸怀疑是自己在梦里跟妈妈说了这些,便认真地交代我和妈妈,千万不能说出去。妈妈问,如果说出去呢?爸爸说,如果说出去,叫领导知道了,他一定要挨处分的。妈妈这才说真话,骂他:你这个乌龟,白天都不说话,还在梦里说呢,想得美。妈妈说,她这是听对门楼里的一个家属说的。我知道,妈妈说的人就是兵兵妈妈,这两天妈妈经常去她家串门。妈妈对爸爸说,兵兵爸爸比你官还大,是个科长,要管几十号人呢。爸爸生气地说,就凭他说这个,就不配当科长。妈妈说,那你去告他啊。爸爸说,告什么告,咱们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人家的事人家自己去管吧。
这一天,我注意到,爸爸总是有些心神不定,老是一个人抽烟,好像在想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到晚上,散步回来,爸爸想了一天,好像终于想出一个方案,十分认真地把我和妈妈叫到一起,又十分认真地告诉我们:他在单位上干的是机要员的工作。爸爸说,这工作在任何单位都很重要,在这里就显得更重要。因为,爸爸说,这里本来就是个保密单位。妈妈反而怪他,说,既然可以对我们说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爸爸说,其实是不能说的,对谁都不能说。妈妈说,那为什么这会又突然要跟我们说。爸爸说,他是担心我们不明白他工作的特殊性,在外面听到一点什么跟着到处乱传乱说。爸爸说,同样一件事,别的人跟着说也许没什么的,反正大家都在说,也不好去追究到底是谁先说的。但我们要跟着说,别人会想当然地怀疑是他先说的。所以,爸爸要求我们,以后有关单位上的事,我们一定要学会当个聋子,做个哑巴,任何情况下,对任何说法都不要去听,更不要去传。爸爸说,传了就要引火烧身,就要吃冤枉亏。爸爸还说,他的工作最要求嘴巴严,嘴巴松,饭碗都要丢掉,说不定还要去坐牢。最后,爸爸告诉我们,虽然他没有当科长,只是一个科员,但他不是一般的科员,而是机要员,是掌握单位大小秘密的重要人物。爸爸说,按理只有科长以上的干部才能解决家属问题,现在之所以给我们提前解决,就因为他的工作重要,组织上信任他,才给我们这个优待。
说真的,长那么大,我还没见过爸爸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的,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有时候摸摸我的头,有时候看看妈妈,好几回,我都以为他已经准备不说了。但过一会,他又开始说了,说得妈妈不停地点头,不停地作保证。妈妈还要我作保证,今后一定要记牢爸爸的话,不要去外面说爸爸单位上的事,任何人问都不要说。那天晚上,我还发现爸爸一个特点:他说话时抽烟要比不说话时多,多得多,几乎一根接着一根的,好像他的话都是靠烟熏出来的。还有,和妈妈不一样的是,妈妈说话总是越说声音越大,所以说着说着经常要说气话,训人,骂人,而爸爸是越说声音越小,也不知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那天晚上知道的,爸爸平时为什么不爱说话,是跟他重要的工作有关的。后来,我还知道,爸爸为什么光抽烟,不喝酒,一点酒都不喝,这也是跟他的工作有关的。因为,爸爸说,人喝了酒容易说胡话。其实,爷爷就是这样的,平时并不爱说话,可喝过酒后什么话都要说,说个没完没了的,奶奶不想听,他就找我说,我睡觉了,他还要说,像个癫子似的。
3
爸爸在单位上的重要性,通过一件事情,终于被我和妈妈认识到,这就是妈妈的工作问题。是什么事情?是妈妈的工作事情。
我知道,妈妈做梦都想有份工作。但爸爸说妈妈没文化,以前又没有正式工作过,所以比较难解决,只有看机会。这妈妈是相信的,因为她知道兵兵妈妈,就是那个对妈妈乱说单位上事情的科长家阿姨,从老家来了已经一年多,至今还在食堂做临时工,没有正式安排工作。妈妈曾想照兵兵妈妈一样,先找个临时工做,一边等正式安排工作。可爸爸不同意。爸爸说,做临时工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钱,还不够送我上幼儿园花的钱。爸爸的意思是,反正我上幼儿园也要花钱,还不如妈妈自己带着,一边还可以学点文化。爸爸是让妈妈学文化,不是叫我。为了叫妈妈学文化,爸爸每天都带报纸回来,还专门找了一本字典,叫妈妈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
我觉得,妈妈的文化确实不大行,爸爸看报纸从来不用字典的,而妈妈看一张报纸要查好几次字典。爸爸还看得快,抽一根烟,一张报纸就看完了,而妈妈至少要看小半天。就这样,还经常念错别字,把“林彪”读成“林虎”,把珍宝岛战斗英雄“杨靖宇”读成“杨青宇”。爸爸说,妈妈这样子连当个收发员都当不下来。我觉得也是,连人名字都认不准,怎么当收发员?信送给谁嘛。包括妈妈自己也经常自暴自弃。有一次,妈妈查一个字怎么也查不到,生气地把字典扔在地上,说她不是这个命,她不想学文化了。爸爸说,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的。妈妈说,干脆找个差工作算了,去食堂烧饭也行。爸爸说,食堂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妈妈说,那怎么办?爸爸说,先等等再说。妈妈说,你总是说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爸爸说,看机会吧。看机会?妈妈的鼻子一耸,哼一声说,看到什么时候?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妈妈这人就是这样,很容易生气的,生了气就不好好说话,乱七八糟的话都说,经常叫爸爸很为难的。好在爸爸的脾气很好,劝妈妈不要急。爸爸说,机会是说来就来的,也许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我们以为,爸爸这是一句安慰人的话,即使有机会,恐怕没有一年半载也来不了。没想到,机会真是很快就来了。那天,爸爸下班回来,喜滋滋地丢给妈妈一页盖了红印章的文件纸,说,行了,下个星期一,去医院上班吧。因为来得太快了,妈妈以为是假的,以为爸爸在跟她开玩笑。爸爸说,你不是学了这么久文化,这点字还不认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能假得了?妈妈看着,问着,当确信是真的后,又紧紧张张地说,医院的工作她干不了的。爸爸说,你不是当过赤脚医生嘛。妈妈说,那是在乡下,没水平的,我连输液扎针都不会。爸爸说,不会就学嘛,又不是叫你去当主治医生,你是去当护士的,搞搞护理工作总会吧。
就这样,妈妈有了一份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工作。
这是八月间的事,我们是过了五一国际劳动节才来的。就是说,妈妈真正等工作的时间只有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又是这么好的工作,可叫人羡慕煞了。尤其是兵兵妈妈,她以前不来我们家的,要会面,都是妈妈去找她。可自从妈妈上班工作后,就反过来了,妈妈找她少了,她找妈妈多了,几乎隔一天就要来一次我家,有时还带包子来。是我最爱吃的肉包子。她还常夸我爸爸妈妈,说我爸爸比他们家科长有本事,脾气又好,又有文化,是世上最好的爸爸,而我妈妈则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妈妈了。有一次,我听到她在对妈妈说,你眉毛里有颗痣,是贵人啊,有福之人啊。
说真的,我不大喜欢这个阿姨,我喜欢她的儿子,就是兵兵。兵兵比我大两岁,没上学前我喊他兵兵哥哥,上了学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太熟悉了,也不喊哥哥了,就直接叫兵兵。兵兵哥哥是最会叠飞机玩的,他教我叠的飞机可以飞得比我家屋顶还高。兵兵哥哥还有很多连环画书,开始我识不了字,都是兵兵哥哥一页页读给我听的。不过上学后,我慢慢也会自己看了。这里的孩子上学有两所学校,一所是山下农村的民办学校,另一所在城里,是很好的学校,操场都有几个篮球场大。兵兵妈妈说,我爸爸那么有本事,她估计我一定会去城里上学。后来果然就是这样,我上了城里的小学,每天都有大客车接送,叫兵兵和他妈妈又羡慕得要死。兵兵已经读二年级了,但上的是山下的民办小学,没有车送的,要自己走路去,走20多分钟,下雨天也一样要走,哪有我在城里上学的好。这件事让我更加相信,爸爸在单位上确实是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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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
4
我记得奶奶说过,那年小海妈妈疯了,烧了猪圈,不久小海姐姐又寻死,跳了河。然后奶奶说,这叫祸不单行,人倒霉时坏事总是扎堆地来的。不过,奶奶又说,人顺当时,好事也是扎堆地来的。奶奶还说,人在遇到扎堆的坏事时,活着比死还难受。当然,如果有成堆的好事来,那个活的快乐就赛过天上神仙了。奶奶还说,人为什么那么苦还愿意活着,就是想着有快乐的时光会来。也许吧。
我觉得,妈妈也觉得,爸爸也觉得,那一年,我们家的情况就跟奶奶说的差不多,顺当着,好事扎堆地来,快乐赛过天上的神仙。先是妈妈有了好工作,然后我又上了好学校,好上加好,还能有什么好事?我们想都不去想了,够了,满足了。可好事还是接连地来,不想它照样还要来。这一回,好的是爸爸,他被提拔当上了副科长,工资加了六块钱。这是元旦节的事情。不久后,也就是春节前,单位又给我们家调了房子。以前,我们住的是集体宿舍楼,只有两层高,我们家在二楼上,只有一间屋子,自来水和厕所在走廊上,是公用的,烧饭也在走廊上。所以,那个走廊哪能叫走廊,乱糟糟的,简直走不了路。这回,我们住的是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房,因为是建在山坡上的,所以更显得高。爸爸说,这楼光地基都有一层楼高,所以说是五层楼,其实比六层楼还高。我们的房子就在最高的五楼上。住在这么高的地方,我觉得看东西都不一样了,都变了。从窗洞往楼下看,那些孩子好像都没有我个子大,往天上看,星星月亮好像都换成新的,变大了,变亮了。更开心的是,房子里面就有厕所,还有烧饭的地方,还有吃饭的地方,另外还有两个房间。这下,连我都有了自己的一间房。
啊,我真的觉得太幸福了!
我想,奶奶说的像神仙的快乐,大概就是这个样吧,好多事情都比你想的还要好。用兵兵妈妈的话说,看我们家过的日子,就像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兵兵妈妈还说,他们家是在地上走的,我们家是在天上飞的,我爸爸是一架飞机,把我们都送上了天,飞呀飞的,看着都叫人觉得开心。我觉得兵兵妈妈说得对,爸爸真的像一架飞机,载着我们飞呀飞,先是带我们从乡下飞到了城里;然后又飞呀飞,把妈妈送进了最好的单位里;然后又飞呀飞,把我送进上好的学校里;然后又飞呀飞,把自己飞到了领导的位置上;然后又飞呀飞,把我们家从二楼飞到了五楼上……
飞呀飞——
飞呀飞——
啊,爸爸是一架飞机!
啊,坐飞机的感觉真幸福啊!
我不理解的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都这么好了,妈妈反而经常跟爸爸闹别扭,有时是生气骂爸爸,有时是怄气不跟爸爸说话。有一次,还不准爸爸上床睡觉,爸爸跑到我房间来睡了。还有一次,很可怕的,是吃饭时,不知怎么的,好像是爸爸给爷爷奶奶寄了些钱,妈妈气得不行,指着爸爸的鼻子骂,骂着骂着,又把桌上的菜碗饭碗一把扫落在地,只有一只小碗没摔破,其他的都摔成了稀巴烂,有一块碎片还飞起来,从我肩膀上飞过去,差一点击中我的脸蛋。
我还不理解的是,妈妈欺负爸爸时,爸爸总是什么话不说,走开去,到阳台上,或是来我房间,抽烟,一声不吭地抽烟,像个受气包,看着怪可怜的。这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等我长大了,妈妈要再这样欺负爸爸,我一定会帮爸爸的。在家里,我跟爸爸的关系最好,因为我们都经常要被妈妈欺负。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人,是战友,是兄弟。所以,人家问我最喜欢谁,我总是说爸爸。妈妈说我是狼心狗肺,养我这么大,连句好话都讨不到。其实妈妈不知道,带我不算什么的,关键要疼我,要陪我玩。爸爸因为工作忙是不大有时间带我,可是他疼我,爱我,比如晚上睡觉亲亲我,有事没事轻轻摸摸我头,星期天跟我一块叠叠飞机,画画图画,虽然都是小事情,可叫我心里觉得挺温暖的。妈妈曾骂过爸爸,说爸爸不是男子汉,没脾气,连说话都跟女人一样小声小气的,简直不像个大男人。可我就喜欢爸爸这个样子,对人和和气气的,有什么样不好?惟一不好的就是要被妈妈欺负,要受妈妈的气,看上去怪可怜的。不过,爸爸有时真叫我纳闷,他这么大了,还这么了不得的,怎么也怕妈妈?妈妈也叫我纳闷,爸爸对她那么好,既让她做城里人,又给她安排工作,怎么还老是骂他?
我说了,妈妈发气时,爸爸一般没什么的,只是躲起来抽烟。沉默地抽烟。但那天,妈妈摔了碗,爸爸却气愤地走了,晚上一夜都没回来。这下,可把妈妈急坏了,流着泪地带我去大铁门前给爸爸送纸条,打电话,希望他回来。晚上,爸爸回来后,妈妈变得好得很,给爸爸又是点烟又是泡茶的,吃饭时又不停地给爸爸拈菜,后来还给爸爸洗脚,剪趾甲。妈妈这人就是这样,对爸爸好起来好得很,有时爸爸想做点家务事她都不准,说爸爸在单位上太辛苦,回家需要休息,还不准我去吵爸爸。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自己不吃,全给爸爸和我吃。妈妈说我是家里的小祖宗,爸爸是大祖宗,她是老天派来专门服侍我们的。看妈妈对爸爸这么好的时候,我简直都难以想像她还会骂爸爸。但说不定刚刚还是那么好好的,转眼就开始对爸爸恶声恶气,摔碗打板凳的。所以,我认为妈妈是个怪人,也许跟小海妈妈差不多,是个不知什么时候要发作的癫子。但爸爸说妈妈不是癫子。爸爸说,妈妈是好人,就是性子有点急,脾气有点躁,有点儿喜怒无常。这就是我爸爸,妈妈有那么多问题,他都能原谅,还要说她好话。我不是这样的,我跟很多人说过,我喜欢爸爸,不喜欢妈妈。我还在想,如果哪天爸爸不要妈妈了,我也不要。但现在看,爸爸是不可能不要妈妈的。爸爸好像比我还需要妈妈,真不知是为什么。
我觉得,大人的事情有时候真复杂,我懂不了,也不要我懂。有时候,我问爸爸有关他跟妈妈的事时,爸爸总是一句话:你小孩子,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就是不要我懂的意思。不过,有一点我是懂的,就是虽然爸爸妈妈要闹别扭,但我们家总体讲还是幸福的,比兵兵哥哥和好些小朋友家都要幸福。兵兵妈妈这么说过,别的人也这么说过。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家“好事扎堆地来”,太幸福了,所以有些小问题照样还是幸福的,不影响的。这就像我们老家屋背后的那潭山泉水,我以前经常朝里面撒尿,但喝了照样不会闹肚子,还是很洁净的,坏不了的。奶奶每次看见我往水潭里撒尿,都要骂我,说水里面有龙王的,我老往水里撒尿,龙王会惩罚我的。我问龙王会怎么惩罚我,奶奶说,让你读不好书!
5
看来,奶奶说对了。
确实,我的学习成绩很差,全班倒数第二,期末考试两门功课加起来,还没有别的人一门高。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叠飞机玩。我说过,叠飞机是兵兵哥哥教我的,但后来不论是叠飞机的技术,还是热心的程度,我都远远超过了兵兵哥哥。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爸爸是一架“飞机”的原因吧。真的,想到爸爸是一架“飞机”,我就更喜欢叠飞机玩了。我在上课时,经常把老师写在黑板的字看成了一个个爸爸,一架架飞机,看着看着就偷偷地叠起了飞机,或者就睡着了。下了课,我把书的封面撕下来,叠成飞机,在操场上飞,经常飞得连上课铃声都听不到。有时候,同学们都去教室上课了,可我还一个人在操场上飞呀飞的,像个小癫子。
真的,我完全迷上了这玩意儿,连读书都被耽误了。我把我能找到的所有能够叠飞机用的纸头,都巧妙地叠成了一架架飞机。有一次,刮大风,那时我们还住在老房子,风从屋顶上一下子刮下来几十架飞机残骸,爸爸看了,跟我开玩笑说,可惜这些飞机是假的,要不我一个人就可以打垮半个美国。当时妈妈正在为我期末考试的成绩生气,听爸爸这么一说,变得更加生气,骂我打垮的不是美国,而是我自己,还扬言以后不准我玩飞机。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玩,只是少玩而已。其实,对我玩飞机的事,爸爸一向是不反对的,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架飞机吧。我经常在我叠的飞机上写上爸爸的名字,或者画上爸爸的头像,飞的时候,经常喊道:爸爸,飞——!爸爸就飞了,飞得高高的,看着真叫人欢喜。有时候,爸爸也跟我一起叠飞机玩。爸爸有意把他的飞机叠得小小的,写上我的名字,我呢,专门把飞机叠得大大的,写上爸爸的名字。这样,两架飞机,一大一小,飞在天上,感觉像是我和爸爸飞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