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他左手腋下还有一把手枪。但是说真的,没有人见过。没人见过也不能肯定没有,因为谁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没有,年轻人依然不会服输,还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那只是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才带的。
当然,这很可能。
对于一个保镖式的人物来说,身上多一把枪,多一种秘密的武器,就如容金珍身上多一枝笔,多一册书,简直没什么可奇怪的,太正常了,就像人们工作需要吃饭一样正常。
尽管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随行,但容金珍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应该的胆大和安全,火车刚刚启动,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有感到被人家窥视的慌张、别扭,好像众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没穿衣服(所以别人要看他),浑身都有种暴露的难堪,紧张,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更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安静。其实,有这种不祥之感正是因于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别——
【郑局长访谈实录】
我说过的,Y国的那个被X国特工从飞机上劫走的人只是个小字号人物,跟容金珍比简直有天地之别。不是我们神经过敏,也不是容金珍自己吓自己,当时他出门的风险确实是存在的。有一点开始我们一直感到奇怪,就是容金珍破译紫密后,尽管是悄悄的,事后又一再保密,可X国还是知道了。当然,就破译紫密之事,他们迟早要知道的,很多事情都会反应出来的,除非我们不利用他们的情报资源。但具体由谁破译,这是不应该知道的。可当时对方不但知道是容金珍破译的,而且连容金珍很多个人情况都摸得清清爽爽的。对此,有关部门专门作过调研,得出几条嫌疑线索,其中就有希伊斯。这是我们对希伊斯真实身份的最初怀疑,不过当时仅仅是怀疑而已,没有确凿证据。直到一年后,我们偶然地得到一个情报,说希伊斯和当时臭名昭著的反共科学家伟纳科其实是同一人,这时我们才真正看清希伊斯丑恶的嘴脸。
希伊斯为什么会从一个科学家走到极端反共的道路上,而且要这么拐弯抹角(改名易姓)地反共,这是他的秘密,但是伟纳科的面纱一经揭下后,他曾经想阴谋我们的一面顿时变得一目了然。也许,没有谁比希伊斯更了解容金珍的天才,再说他自己干过破译,当时又在模拟破译紫密,他想像得到,只要容金珍来干这行当一定会成为高手,紫密也难保不破。所以,他想极力阻止容金珍介入破译行业,当发现已经介入后,又极力想阻止他去碰紫密,知道已经在破紫密后,又故意来个指东道西,布迷魂阵。我想,他这么做既有政治上的因素,也是个人需要。因为你想,如果容金珍先破译紫密,对他是十分丢人现眼的,好比东西都已盗走了,警报器却还没响。他当时的角色其实就是一个紫密预警器。然后你再来想,为什么后来对方能知道是容金珍破掉紫密的,肯定是希伊斯十拿九准地猜的。是的,他猜得准!不过,有一点他肯定想不到,就是:他精心布下的迷魂阵对容金珍无效!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上帝是站在容金珍一边的。
再说,当时对方JOG电台的策反广播几乎天天都在对这边闪烁其词地广播,想用重金收买我方破译人员,什么人什么价,明码标价的。我清楚记得,当时他们给容金珍标出的身价已是一个飞行员的10倍:100万。
100万哪!
在容金珍看来,这个数字把他举上了天,同时离地狱也只剩一步之遥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这么值钱,想伤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让他防不胜防。这是他的不聪明,其实我们对他的保安措施是远远超过他可能有的风险的,比如这次出门,除了有瓦西里贴身作保镖外,车上还有不少便衣在保护他,包括沿路的部队都是进入二级战备的,以防不测。这些他是不知道的,加上当时在普通车厢里,人来人往的,所以害得他紧紧张张。
总的说,容金珍性格中有股钻牛角尖的劲头,他那些深奥的学问、天才的运气,也许正是依靠这种百折不挠的钻牛角尖的精神获得的,而现在这种精神似乎又让他获得了深奥的敌意。这就是天才容金珍,尽管读了许多书,学问广博精深,奇思妙想成堆,但在日常生活面前依然是无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谨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那些年里,他惟独出过一次门,就是回去救他姐(容先生)那次,是当天走第二天就回来的。事实上,在他破译紫密后的好几年时间里,他工作上压力并不大,回家的时间随便有,只要他想走,组织上也会全力配合的,派车,派警卫,都没问题。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表面上说是回去被警卫看管得跟个犯人似的,说不能随便说,走不能随便走,没意思。可实际上,他是怕出事。就像有些人怕关在家里、怕孤独一样,他怕出门,怕见生人。荣誉和职业已使他变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他自己又把这种感觉无限地扩大、细致,那就更没法了——(未完待续)
就这样,职业和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过度谨慎而畏惧的心理,一直将容金珍羁留在隐秘的山沟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过,他却始终如一只困兽,负于一隅,以一个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势,一种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着,满足于以空洞的想像占有这个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现在,他要去总部开会,这是他到701后的第二次外出,也是最后一次。
和往常一样,瓦西里今天还是穿一件风衣,一件米黄色的挺括的风衣,很派头,把领子竖起来又显得有些神秘。他左手今天已不能惯常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因为要提一只皮箱。皮箱不大,不小,褐色,牛皮,硬壳,是那种常见的旅行保险箱,里面装的是黑密资料,和一枚随时可引爆的燃烧弹。他的右手,容金珍注意到,几乎时刻都揣在风衣口袋里,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过,容金珍明白,手疾是没有的,手枪倒有一把。他已不经意瞥见过那把手枪,加上那些曾经耳闻过的说法,容金珍有点儿厌恶地想:他把手枪时刻握在手里是出于习惯和需要。这个思想进一步发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敌意和恐怖,因为他想起这样一句话——
身上的枪,如同口袋里的钱,随时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一想到自己现在身边就有这样一把枪,也许有两把,他就觉得可怕。他想,一旦这把枪被使用,那就说明我们遇上了麻烦,枪也许会将麻烦消灭掉,就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但也许不会,正如水有时也不能灭火一样。这样的话……他没有接着想下去,而耳边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声枪响。
事实上容金珍很明白,只要出现那种情况,就是寡不敌众的危情,瓦西里在引爆燃烧弹的同时,将毫不犹豫地朝他举枪射击。
“杀人灭口!”
容金珍这样默念一句,刚刚消逝的枪声又像风一样在他耳际飘忽而过。
就这样,这种失败的感觉,这种灾祸临头和害怕意外的压抑,几乎贯穿了容金珍整个旅途,他坚强地忍受着,抗拒着,反复感到路程是那么远,火车又是走得那么慢。直到终于安全抵达总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变得轻松和温暖起来。这时,他才勇敢地想,以后(最现实的是归途),无论如何用不着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会出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出,因为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知道你身上带有密件。”
他这样喃喃自语,算是对自己一路慌张的嘲笑和批评。
·22·
第四篇 再转
二
会议是次日上午召开的。
会议开得颇为隆重,总部正副四位部长都出现在开幕式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主持了会议。据介绍,这位老者是总部第一研究室主任,但私下不乏有人说他是×××的第一秘书兼军事顾问。对此容金珍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在会上反复说的一句话——
我们必须破译黑密,这是我们国家安全的需要。
他说:“同样是破译密码,但不同的密码破译的要求和意义都是不同的,有些密码我们破译它是为了打赢一场具体战争的需要,有些是军备竞赛的需要,有些是国家领导人安全的需要,有些是外交事务的需要,有些甚至仅仅是工作的需要,职业的需要。还有很多很多的需要,然而所有所有的需要,捆在一起都没有一个国家安全重要。我可以坦率地告诉大家,看不见X国的高层秘密,是对我们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而要摆脱这种威胁,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破译黑密。有人说,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破译黑密就是我们撬动地球的支点。如果说我们国家现在安全问题上有些沉重、被动的压力,破译黑密就是我们杀出重围、争取主动的支点。”
开幕式在这位肃穆老者激越而庄严的呼吁声中达到了鸦雀无声的高潮,他激越的时候,满头银亮的头发闪烁着颤动的光芒,像是头发也在说话。
下午是专家发言,容金珍受命率先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主要介绍黑密破译进展,那就是:毫无确凿的进展,和他个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异想:有些极其珍贵,以至事后他都后悔在这个会议上公布。随后几天,他用十几小时的时间听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见和两位领导的闭幕讲话。总的说,容金珍觉得整个会议开得像个讨论会(不是研究会),轻浮又浅薄,人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和标语式的口号讲演,也仅仅是讲演而已,既没有咬牙的争论,也缺乏冷静的思考。会议始终浮在一个平静的水面上,断断续续冒出的几只水泡,全都是容金珍憋不住气所呼出的——他为宁静和单调所窒息。
也许,从根本上说,容金珍是讨厌这个会议,和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的,起码在会议落幕之后。但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没道理的,因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体里的一个流动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无蛛迹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胁,他们一帮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圣人,仅仅道听途说一点,便指望他们发表一针见血的高见,做救世主,这无疑是荒唐的,是梦中的无稽之谈——
【郑局长访谈实录】
作为一个孤独而疲倦的人,容金珍白天常常沉溺于思想或者说幻想,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梦中度过的。据我所知,有一段时间,他曾鼓励自己天天晚上也做梦,这是因为:一方面,他曾尝到过做梦的甜头(有人说他是在梦中破译紫密的);另一方面,他怀疑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理性、思维,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看来只有在梦中才能接近他了。
这个思想闪现之起初非常鼓舞他,好像在绝境中拾到了条生路。于是有阵子,我听说他天天晚上都命令自己做梦,做梦成了他一时间内的主要任务。这种刻意的夸张和扭曲,结果使他后来一度精神濒临崩溃,只要眼皮一合上,形形色色的梦便纷至沓来,驱之不散。这些梦纷乱不堪,毫无思想,惟一的结果是骚扰了他正常的睡眠。为了保证睡眠,他又不得不反过来消灭这些每天纠缠他的梦,于是他养成睡前看小说和散步的习惯。这两个东西,前者可以松懈他白天过度紧张的脑筋,后者使之疲劳,加起来对他睡眠倒真有些促进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说和散步是保证他睡好觉的两粒安眠药。
话说回来,他做了那么多梦,几乎把现实中的所有一切都在梦中经历了,体验了,品味了,于是他就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梦中的。人都说,陆地上有的东西海里全有,而海里有的东西陆地上不一定有。容金珍的情况也是这样,梦中世界有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并不一定都有,但凡是在现实世界中有的东西,在他的梦中世界里一定是有的。也就是说,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东西,到容金珍头上都有一式两份:一份现实的——真的,活生生的;一份梦中的——虚的,乱糟糟的。比如无稽之谈这个成语,我们只有一个,但容金珍就有两个,除了通常的一个外,还有一个梦中的,一个惟他独有的。不用说,梦中的这个要比现实中的那个更加荒唐、更加谵妄——(未完待续)
现在,冷静下来的容金珍相信,指望那些人发表有关黑密的高见,口吐金玉良言,给自己指点迷津,就是梦中的无稽之谈,是荒唐中的荒唐,是比通常的无稽之谈还要无稽之谈的无稽之谈。所以,他这样告慰自己说:
“别去指望他们,别指望,他们不可能给你指点迷津的,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反复这样说,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
不过,容金珍此行也并非毫无收获。收获起码有四:
1.通过此会,容金珍看到总部首长很关心黑密破译现状及今后的命运。这对容金珍既是压力,也是鼓励,他感到内心被推了把似的有点来劲。
2.从会议上同仁们对他又是语言又是肉体的讨好(比如把你的手握得亲亲热热、对你点头哈腰、殷勤微笑,凡此种种,均属肉体讨好),容金珍发现自己在秘密的破译界原来是那么璀璨,那么人见人爱。这一点他以前知之不多,现在知道了终归有点儿高兴。
3.在会余的一次交杯中,那位权威的银发老者几乎即兴答应给容金珍调拨一台40万次的计算机。这等于给他配了一个几乎是国际一流的好帮手!
4.临走前,容金珍在“昨日书屋”买到了两本他梦寐以求的好书,其中之一《天书》(又译《神写下的文字》),系著名密码学专家亚山之作。
什么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就叫不虚此行。
有了这些东西,容金珍也能愉快回去了。回去的列车上没有警界或其他什么部门的庞大团体,所以瓦西里很容易就弄到了两张软卧铺位。当容金珍步入上好的软卧车厢时,他的心情就有了外出六天来所没有的轻松。
他确实是十分愉快地离开首都的,愉快还有个原因是:那天晚上首都的天空竟然飘出了这年冬天的第一批雪花,好像是为欢送他这个南方人特意安排的。雪花愈洒愈烈,很快铺满一地,在黑暗中隐隐生辉。容金珍在一片雪景中等待火车启动,雪落无声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宁静而美妙的遐想。
归途的开始无可挑剔的令人满意,鼓舞着容金珍有信心作一次轻松的旅行。
和来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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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再转
三
和来时不一样,归途的时间是两天三夜,不是三天两夜。现在,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已经过去,第二个白天也正在逝去。一路上,容金珍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全都在看他新买的书。很明显,这次旅途容金珍已从上次胆小怕事的不祥感觉中走出来,能够睡好觉和看书就是这种证明。大家知道,归途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买到了软卧铺位,有了一个火柴盒一般独立的、与外界隔绝因而也是安全的空间。容金珍置身其中,心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满足和欢喜。
没有人能否认,一个胆小的人,一个敏感的人,一个冷漠的人,独立就是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最重要的事情。在701,容金珍以别人不能忍受的沉默和孤独尽可能地省略了种种世俗的生活,为的就是要和旁人保持距离,独立于人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慷慨地接受棋疯子,不排除有远离人群的动机。换句话说,与疯子为伍是拒绝与人往来的最好办法。他没有朋友,也没谁把他当朋友,人们尊敬他,仰慕他,但并不亲热他。他孤零零地生活(后来棋疯子身上的密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弱了,于是离开了701),人们说他是原封不动的,不近人情的,孤独的,沉闷的。但孤独和沉闷并不使他烦恼,因为要忍受别人五花八门的习惯将使他更加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破译处长的头衔是他不喜欢的,丈夫的头衔也是他不喜欢的——
【郑局长访谈实录】
容金珍是1966年8月1日结婚的,妻子姓翟,是个孤儿,很早就从事机密工作,先在总部机关当电话接线员,1964年转干后才下来到我们破译处当保密员。她是个北方人,个子很高,比容金珍还高半个头,眼睛很大,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很少开口说,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也许是搞机密工作久了的缘故。
说起容金珍的婚姻,我总觉得怪得很,有点命运在捉弄他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以前那么多人关心他的婚姻,也有那么多人想嫁给他,分享他耀眼的荣光。但也许是不想吧,也许是犹豫不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概拒之门外,感觉是他对女人和婚姻不感兴趣。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突然没一点声响地跟小翟结了婚。那时候他已经34岁。当然这不是个问题,34岁是大龄了一点,但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有什么问题?没问题。问题是他们婚后不久,黑密就贼头贼脑地出现了。不用说,当时容金珍要不跟小翟结婚的话,他这辈子恐怕就永远不会结婚了,因为黑密将成为他婚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栅栏。这场婚姻给人感觉就同你在关窗之前突然扑进来一只鸟一样,有点奇怪,有点宿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说真的,容金珍这个丈夫是当得极不像话的,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就是回家,也难得跟小翟说一句话,饭烧好了就吃,吃了就走,要么就睡,睡醒了又走。就是这样的,小翟跟他生活在一起,常常连碰他一下目光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其他的什么。作为处长,一个行政领导,他也是不称职的,每天,他只有在晚上结束一天工作之前的一个小时才出现在处长办公室里,其余时间全都钻在破译室内,并且还要把电话机插头拔掉。就这样,他总算躲掉了作为处长和丈夫的种种烦恼和痛苦,保住了自己惯常而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一个人独处,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工作,不要任何人打扰人帮助。而且,这种感觉自黑密出现后似乎变得越来越强烈,好像他只有把自己藏起来后,才能更好地去寻找黑密深藏的秘密——(未完待续)
现在,容金珍躺在几乎是舒适的软卧铺位上,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即总算弄到了一个不坏的藏身之处。确实,瓦西里很容易弄来的两张铺位真是十分理想,他们的旅伴是一位退休的教授和他九岁的小孙女。教授也许有60岁,曾经在G大学当过副校长,因为眼疾于不久前离职。他身上有点权威的味道,喜欢喝酒,抽飞马牌香烟,一路上,烟酒使他消磨了时间。教授的小孙女是个长大立志要当歌唱家的小歌手,一路上反复地唱着歌,把车厢唱得跟舞台似的。如此两人,一老一少,使容金珍原本随时都可能悬吊起来的心像是吃了镇静剂似的变踏实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单纯得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敌意的想像的小小空间里,容金珍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胆小,他把时间都用来做当前最现实又最有意义的两件事,就是睡觉和看书。睡眠使旅途漫长的黑夜压缩为一次做梦的时间,看书又把白天的无聊打发了。有时候,他躺在黑暗里,睡不着又看不成书,他就把时间消耗在胡思乱想中。就这样,睡觉,看书,胡思乱想,他消磨着归途,一个小时又一小时,逐渐又逐渐地接近了他当前最迫切的愿望:结束旅途,回701。
现在,第二个白天即将过去,火车正轻快地行驶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田野的远处,一轮傍晚的太阳已经开始泛红,散发出毛茸茸的光芒,很美丽,很慈祥。田野在落日的余晖下,温暖,宁静,好像是梦境,又好像一幅暖色调的风景画。
吃晚饭时,教授和瓦西里攀谈起来,容金珍在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突然听到教授用羡慕的口气这样说道:
“啊,火车已经驶入G省,明天一早你们就到家了。”
这话容金珍听着觉得挺亲切,于是愉快地插一句嘴:
“你们什么时候到?”
“明日下午三点钟。”
这也是火车的终点时间,于是容金珍幽默地说:
“你们是这趟火车最忠实的旅客,始终跟它在一起。”
“那你就是逃兵了。”
教授哈哈大笑。
看得出,教授为车厢里突然多出来一位对话者感到高兴。但似乎只是白高兴一场,因为容金珍干笑两下后,便不再理睬他,又捧起亚山的《天书》不闻不顾地读起来。教授怪怪地盯他一眼,想他是不是有病哩。
病是没有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从来都是说完就完,没有拉扯,没有过度,没有客气,没有前言,没有后语,说了就说了,不说了就不说了,像在说梦话,弄得你也跟着在做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