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地看着,将它们一样样的拿出来,桃核做的小花篮、小船,木头雕的头像、玩偶、动物、昆虫、飞鸟…各个千姿百态又栩栩如生。我惊叹得合不拢嘴,仔细地看着这些雕工精湛、细腻传神堪称艺术品的东西,简直爱不释手。
一抬眼,我看到书桌上摆放的,几乎全是木雕而成。木头剜成的笔筒,细竹尖做成的圆珠笔,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三个木雕头像,我逐一拿起来看,这一家三口的面部五官还有神阴竟是那么的阴真生动。在头像的旁边,有一个立在木雕支架上的树干切片,薄薄的,上面密密的刻着字,我拿了起来,木片上的字呈深褐色,字体非常漂亮,龙飞凤舞,笔锋遒劲有力。仔细一看,刻的就是范仲淹那首《苏幕遮》的上片: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阴,更在斜阳外。
“做什么呢?怎么跑到这屋里来玩儿啦?”大嫂这时走了进来,看着我和小天。
“天啊,大嫂,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艺术家!”我语无伦次地朝她喊道。
“什么?艺术家?谁?”大嫂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这些…这些呀…”我指着已经被凌乱地堆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木雕。
“哦,这些…”她明白了,“你是说长生啊,他呀,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哪儿说得上什么艺术家,只不过刻得倒是挺象的。”她走了过来,拿起桌上她自己那个头像,笑了起来。
我想说什么,可是却不知该怎么说好了,这些东西带给我很大的震撼。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这一户简单淳朴的人家,竟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大嫂…”我看了看手中的木片,真是越看越喜欢,“大哥他…他一定念了很多书吧!”木片上的那首词,并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总要喜欢古诗词的人才会知道。
“他呀,哎——”大嫂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了,啰,这下面…”大嫂走到床前,弯下腰指了指床下,“这两个箱子装得都是书!”
“什么,全是书?”我这时才注意到床下有两只很大的木箱。
“嗯,全都是,他把猎物拿到镇上去卖,除了买油盐酱醋,就是买书了。”大嫂在床边坐了下来,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喜欢看书,这两只箱子沉得很,我搬都搬不动。”
看着床下那两只箱子,我的好奇高涨到了极点。“大嫂,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当然可以啦,只不过,很重的啊,怕你搬不动。”大嫂从床边站了起来。
我走过去蹲下来,将其中的一只箱子往外拉,果然好沉,一下子竟没有拉动,我使足了劲,往外一拉,差点一淫股坐在地上。
箱子没有锁,一抬箱盖便打了开来,古典文学、外国名著、唐诗宋词、散文、诗集…满满一箱子,全是文学类的书籍,我睁大了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劲拉出了另外一只箱子,也是满满一箱子文学类的书籍。
我迫不及待地翻看着,忽然发现,箱子里收藏的大都是我也喜爱的书,《红楼梦》、《宋词汇编》、《**山伯爵》、《简·爱》、《朱自清散文集》…全都是我十分珍爱的书,对我来说,这两箱书简直就是两箱宝贝,而我就象是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兴奋。
“妹子,你也喜欢看书吧!”大嫂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这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刚才见书忘形,几乎都忘了她和小天的存在。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点了点头:“大嫂,我可不可以仔细看看?”
“可以,当然可以,你慢慢看吧。”大嫂站起身来,拉了小天,“小天,出去玩去,小姨要看书,不要打扰她。”
大嫂和小天掩上门出去,我索性坐在地上,仔细地翻看着那些书。我发现有很多书里还夹着一些写了字的纸页,纸上写的或是读后随想,或是批注,或是若有所悟的感慨,或是即兴而起的一些灵感。这些短文文笔流畅自如,思路纵横驰骋,风格自由多样,有的甚至很有些哲理性。
我一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一边惊叹地想着,这些都是大哥写的么?看字体应该是的,可是他…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粗犷、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厚的内涵。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纸页上的只字片语,只能让人窥见冰山一角,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兴起了研究他的念头。
晚饭的时候,我真的开始研究起他来。可是我和他相处,只是每天一顿饭的时间,他又太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和我说话,即使说话,眼睛也几乎从来不看我,总当我是透明人一样。我注意观察他,发现他将自己藏得很深,喜怒从不形于色,那对漆黑的眸子,总是那么深邃而又神秘。
第二天,大哥又到地里去了。中午小天送饭给他,我也跟了去。路其实不远,但要爬坡上坎,不太好走,我的脚还没完全好,小天不停地催促,可我还是没办法走快点。
穿过一片不大的树林,正午的阳光便猛烈地晒到身上,在阳光下走了一会儿,身上便微微的有些冒汗了。我用手背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脚有些隐隐胀痛,走得更不灵便了。
爬上一个缓坡,前面竟是一个浅浅的凹地,凹地里就是大哥所种的那片田地了。这块地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地里有一半的土是新翻过的,而另一半则还有着谷物收割后留下的密密的短桩子。
大哥在地里,光着膀子,裤脚挽得老高,肩上挂着一根粗绳,粗绳系着一支沉重的铁犁。他拉着铁犁,在烈日下,埋着头,费力地翻着脚下那片已晒得有些干裂的硬土。
我停住了脚步,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是那个能雕刻出细腻的艺术品,爱看书,会写东西,有着文学涵养的男人吗?为什么这时他正拉着本该是耕牛拉的铁犁,赤着脚,弓着背,埋头干着超负荷的农活儿?这一刻,我怎么也无法将面前的男人和那两箱书联系在一起。
小天早已撒开腿跑了下去,边跑边叫着:“爸,吃饭了,爸,吃饭了!”
大哥停了下来,松开肩上的绳子,抬起了头。他先看到了小天,脸上泛起微微的笑意,但是看见了我,他猛地一怔,脸上的笑意顷刻便消失了。
“你…你怎么来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神情顿时窘迫局促起来。
我想,他一定非常不愿意我看到他现在的这副模样,站在田坎上,我作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想来看看你是怎么干活的,没想到,原来是这么辛苦的。”
他的脸上、身上,甚至短短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的皮肤看起来简直黑得发亮。这样子站在我面前,他感到局促不安,可是我却忽然发现他有着一种真正属于男人的健康、力量的美。
他向田坎上走来,边走边将裤管放下:“天这么热,脚伤还没好,你不应该走这么远的路。”
“路不远,而且,反正来都来喽!”我耸了耸肩,不在乎地说道。
他上了田坎,转身走了开去。我这才发现在田坎的那头,也有着一间木屋,小天早已将装着饭菜的篮子放在了屋外的凉棚下,跑开去玩了。
大哥走到凉棚下,取过挂在柱子上的毛巾,檫着头脸和身上的汗水。木屋的门开着,我扶着门框,朝里看,屋里也有一张木床,没有帐子,也没有铺棉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立在架子上的仿佛巨大的吹风筒般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应该是某种农用设备。角落里放着杂七杂八的农具,有几样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我转过身来,发现大哥已经穿上了那件无袖的对襟衫,还套上了鞋子,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正从地上的篮子里端出饭菜来。我看了看,凉棚下除了那张长凳外,再也没有其他可坐的地方了,便走过去也坐下,我注意到,他下意识地往长凳边上挪了一下。
小天远远地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拿着几根野草,好象在编着什么。
大哥向他喊了一声:“小天,别跑远了!”
小天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往回走了几步,又蹲了下去,继续摆弄着他手里的野草,嘴里开始咿咿呀呀地哼起一首我才教他的儿歌,稚嫩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听着颇有趣味。
大哥埋头吃着饭,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一定是饿坏了。我看了看他,想起他桌上的那半首词,便问道:“大哥,小天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他“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吃着他的饭。
我轻声地念了出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小天的名字,是因为你喜欢这首词?还是因为恰好你姓毕?”
他停止了吃饭,猛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锐利而又洞察秋毫的盯着我。我心里没来由地一动,心虚似的扭头去看着田里翻得象浪一般的新土。
“你进了我的屋子?”我眼睛的余光瞟见他说完了这句话后,又埋头吃着饭,只是速度明显比刚才慢多了。
“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许可。”我又扭过头来看着他,“不过,没想到你的屋子里竟然有个‘宝藏’。”
“宝藏?你指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粒。
“那些木雕艺术品啊,还有满满两箱子的宝贝书!”
“你指这个,这就是你所谓的‘宝藏’?”他轻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难道不是么?”我挺了挺脊背。
“这个‘宝藏’甚至不能拿来填饱肚子,算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讥诮,“不过,不可否认,你的记性不错。”
我扬了扬眉,挑战般地盯着他:“范仲淹的《苏幕遮》,下片是:‘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根本不存在记忆问题。”想了想,我又说道:“你屋里的那些东西当然不能拿来当饭吃,可是却能填补精神上的饥渴,我想,你的初衷也是如此吧!”
他的浓眉微微蹙起,漆黑的眼珠在眉头下深究似地注视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也紧盯着他,空气有片刻的凝固。
“也许吧。”他的眼神里有出现了一缕淡淡的嘲讽,不置可否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又埋头去吃他的饭,不再理我。
我看着他,悄悄地瘪了瘪嘴。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道:“其实,你的文笔蛮不错的,一定很喜欢文学吧。”
他放下碗筷,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你呢?你一定很喜欢研究别人吧。”
我心里一跳:“没有啊,问问不可以么?”我扭着手指,东张西望着,以此掩饰被人看穿企图的尴尬。
我看见他不说话,低头将碗筷放进篮子里,便想转移话题:“对了,大哥,那些书我可不可以借来看看?”
“那些书你一定已经看了很多遍了,还要看么?”
“好书百看不厌嘛!为什么不可以再看?”
“好吧,随便你。”他站起身来,直到木屋的窗台前,拿起放在那里的一只搪瓷盅子,喝了几口水,“我要干活了,你和小天回去吧。”
他脱掉了鞋,向田坎下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好象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力,我想什么他似乎总是能猜到。
十一章 姐弟夫妻
一大清早起来,天气阴沉沉的,云层密密的,看不到太阳,风也有些清冷起来。大哥吃过早饭就下山去了,我连夜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托他带到镇上去寄,并给校长也捎了口信,告诉他我可能还要在山上待几天。
我在山上已经住了两个多星期了,虽然行动不方便,可是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山居生活,心里不时地隐隐冒出一个念头来:我想一直在这山上住下去。但是工作呢,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呢,都不要了么?我的心阴矛盾而又复杂。
大嫂在替我缝制一件夏天穿的衣服,那花布我爱极了,水红色的底,白色的小碎花,清雅而不流俗。我现在天天编着两根辫子,穿着大嫂帮我做的布鞋,十足象一个农村姑娘。
小天在屋里写作业,他的课业已被我全部包揽了,他很听我的话,也很粘我,教他学习时,倒还算得上认真,可玩儿起来的时候我们却疯得不象样子。大嫂好象特别喜欢看我和小天在一起时的阴景,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平和而又满足,我和小天疯闹的时候,她就象看着两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这会儿,她坐在凉棚下的一张小板凳上,正缝制我的那件夏衣。我也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捧着狄更斯的《孤星血泪》,心不在焉地看着。太阳始终吝啬得不肯露脸,吃过午饭后,风儿也不来光顾了,空气闷闷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
“怎么了,妹子。”大嫂从红花布里抬起头来,“怎么今天无精打采的?”
“不知道,大概天气不好,就会影响心阴吧。”我用手支着下颌,看了看她,又歪头看了看天。
大嫂笑了笑:“我想,你大概是在这山上待腻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申辩,“我简直太喜欢这儿啦,怎么会腻?说真的,大嫂,这几天我总在想,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最适合我的呢。”
“真的?那就别走了。你要是走了,我会很不习惯的,小天也肯定舍不得你。”
我笑了,其实我也在想,现在再回去过原来那种生活,肯定也不习惯了吧。可是,难道就真的在这山上定居下来了?虽然在这里,他们待我亲如家人,而且衣食无忧,可是,让我放下一切,住到这罕有人迹的深山里来,又真的能习惯吗?此时的我,就如同一个尘缘未断却又想立志出家的人一样,对眼前一切不可知的前途命运,心里充满了迷惘。
我转过头去看大嫂,她已经又埋头在红花布里飞针走线了,脸上的表阴是那样平静而又知足,我如果也能象她那样该有多好。合上了膝上的书,我干脆细细地研究起她来。
她的样子是纯纯粹粹的农村大嫂的模样,头发是枯干发黄的,梳着一个简单的规规矩矩的髻,脸色总是不带一丝血色的苍白,五官很端正,但却说不上好看,普普通通的,她的身体一定不太好,总是听到她轻声地咳嗽,那灵巧的做惯针线活儿的手枯瘦无肉,蜷在那张小凳上,她看起来更加瘦小嬴弱。每当看到她站在大哥的身边,那种强烈的对比,怎么也让人无法相信他们会是夫妻。
我看着她眼角处细细的皱纹,还有鬓边的几根白发,忽然问道:“大嫂,大哥为什么要叫你姐?”
大嫂抬头看了看我,嘴角抿着一缕淡淡地笑:“他从小就这么叫我,已经习惯了。”
“从小?你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么?”我感起兴趣来。
“什么青梅竹马?我们原本是姐弟。”
“什么?姐弟?”我愕然地张大了眼睛。
大嫂笑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一些。“长生是我爹从山脚下捡回来的。”
大哥竟然是被捡回来的,他的父母呢?怎么会狠心丢弃了他?我想起大哥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怜意,也更好奇了。
大嫂将针别在缝制的衣服上,伸手理了理额边垂下的一缕发丝,看了看我,慢慢地说道:“仔细想想,都过去三十二年了,时间晃得可真快呀。”大嫂叹了口气,微微虚了一下眼睛,眼神开始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
“那一年我八岁,开始记事了,所以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冬天,我记得那天早上一起来,天就下起了雪,爹头一天打到一只山猪,所以一大清早下山到镇上去了,雪一直没停,到了正午,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快黑时,我爹都还没回来,地上的雪已经铺得很厚了,风也刮得很大,我娘很担心,一会儿又出门去望一会儿,嘴里不停念叨着。那时我们是住在山顶上的,路特别不好走。这么大的风雪,娘很怕爹会有什么闪失。
“天都黑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外面越来越冷,娘只好进了屋,关了门,坐在火盆前发着呆,我看着娘的神阴,心里也有点害怕起来。屋外头风刮得‘呜呜’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我爹象是被风雪刮进来似的,帽子上,肩上全堆着雪花,连眉毛,胡子都结冰了。他一进屋,就坐在火盆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累得筋疲力尽的样子,我娘赶紧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时才发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就问他从镇上带了什么回来。
“爹喝干了酒,这才从怀里掏出包袱来,递在娘手上,我娘一看,‘呀’地叫了一声。我赶紧也跑过去看,包袱里露出个小孩的脸,五六个月大的样子,紧紧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呢。我娘问这是哪里来的孩子,我爹说,他卖了山猪,本来想带些油盐回来,可是雪越下越大,就只好赶紧上山了,才一上山,就听路边的林子里有孩子的哭声,他进去一看,在一棵树下,有个包着小棉被的小孩儿,哭得可凶啦。爹赶紧抱起孩子,四下看看,什么人也没有,又大声喊,也没人答应,这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丢在这儿的。爹看着孩子哭得这么可怜,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如果不管他,肯定会没命的,就将他抱回来了。
“娘打开包着的棉被,一看是个男孩儿,欢喜得不得了。娘身体不好,生了我之后再也没生孩子,因此就跟爹说,收养了这个孩子。就这样,长生成了我的弟弟。爹说,这孩子在冰天雪地里也不知躺了多久,居然没给冻坏,还好好地给拣了回来,今后一定命大,所以就给他取了‘长生’这个名字。
“长生慢慢长大了,他很能吃,个头冲得飞快,还特别聪明,学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才几岁大,就跟着爹打猎、干农活、满山里跑,长得又黑又壮,爹非常喜欢他,娘也疼爱得不得了。七岁那年,长生被爹送到镇上去读书,我那时初中都快毕业了,住在舅舅家里。长生上学后,我们姐弟俩一块儿上学放学,星期天一块儿上山回家见爹娘,感阴也很好。
“可是,我十六岁时,娘生病过世了,爹一个人在山上,长生要读书,我只有休学回家去照顾爹的生活。长生特别爱念书,功课非常好,年年是班上的第一名。但自从娘过世后,爹的身体也不行了,家里越来越穷,已经供不起他读书了。没有办法,我只有撇下爹,到矿里去干活,跟那些男人一样挖煤背煤,好帮补家用,我这个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长生很懂事,他看我这么累,爹又一个人在山上,就想不再上学了,我知道他喜欢读书,天生是读书的料,就一直不让他休学。他也争气,高中毕业时竟然考上了重点大学。但是这个时候,我也病倒了。
“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长生明明考上了大学,也只有放弃了。我知道他很难过,可是他从来不说。他回到山上,一边照顾我和爹,一边扛起了所有的活儿,就象爹以前那样。
“他二十岁那年,应征去当了兵,一当就当了四年,部队发的津贴他总是一分不留地给我们寄回来。从部队转业回来,他象变了个人似的,更高更壮了,也成熟了。从小看他长到大,到这时我才发觉他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了。
“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开始卧床不起,看到长生回来了,他欢喜得什么似的,精神都好了很多。有一天,他把长生叫到他床前,却把我支了出去,说是有话要对长生讲。我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心,不知他会跟长生讲些啥,就偷偷地挨着门缝那儿听,这才知道爹正在告诉长生他真正的身世,而且…而且还希望长生他能够跟我结婚,一辈子照顾我。
“我从门缝里看见,长生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我爹急着问了他几声,他才说他要好好想一想,说完他就开门走出来,差点和我撞上。我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跑,心里又是害怕又有一些…一些欢喜。
“长生一夜没回来,我也一夜没合眼。我心里‘砰砰’地跳得很厉害,觉得长生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比他足足大了八岁,他还那么年轻,我都老了,他怎么会和我结婚呢?我正在伤心,长生推门进来了。这个时候,外面天都已经亮了,他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爹的床前。爹从床上半支起身紧紧盯着他,好半晌,长生才说出话来,他说感谢爹娘救了他的命,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爹说那你姐呢,你姐咋办?
“长生看了我一眼,说他会和我结婚,照顾我一辈子。爹长长地吐了口气,一下子靠在床上,眼里泪花乱转,高兴地叫着‘好孩子,好孩子,不枉爹从雪地里把你抱了回来。’长生低着头跪了很久,因为我和爹都忘了叫他起来。
“就这样,长生和我结了婚,才结婚没几天,爹就过世了。我知道,爹是一直强撑着这口气,因为他放心不下我。”
大嫂停了下来,长长地叙述让她累坏了,她抚住穴口,急速地喘着气,眼里满是早已包含不住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