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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日又是秦道友牵头,也算殊途同归。
秦道友的剑尖抵在胸膛,恍惚间,他嗅见寒梅香气。
怔怔地,他笑了,觉得将死之人,果然出现幻觉。
有什么东西缓缓落在他衣襟上,轻飘飘,软红的一小片,像桃花瓣。
萧韶说,桃花沾你衣襟,是我来看你。
萧韶,萧韶,你来看我了么?
第208章 人间相逢
不是幻觉。
他指尖微颤, 将那片东西从衣襟上摘下, 拿在眼前。
轻红色, 像夕晖,拿在手中,指尖有融融的暖意。
他失血过多, 眼前一片模糊,勉强看出这是一枚很小的羽毛。
可剑阁没有桃花,也不养鸟。
他拿着羽毛茫然四顾, 却见前面的众人变了神色, 看着自己。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这些人害怕——便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燃起金红火焰, 映亮了半边天空。
一阵风将他卷起,红影一现, 一条胳膊横过了他的腰间,他被打横抱起来。
只听耳畔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 极好听的音色,像拌了冰块的桃花酒,在山峦间荡起层层回音。
“诸位英雄, 别来无恙。”
众人大惊骇, 秦道友更是蹬蹬瞪后退数步,胸脯剧烈起伏:“你,你……!”
“我?”那人轻轻一笑,烈日如海,火焰顷刻间在人群中央燃起!
这火海炽热明亮, 如煌煌烈日,其中肃杀之气,又似乎暗含浩荡天意,任是渡劫修为,也犹如面对劫雷一般,毫无反抗之力。
林疏经过前面的一番折腾,虚弱已极,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不许……再染杀孽。”
那人轻轻亲一下他额头:“好。”
“诸位英雄为神器鞠躬尽瘁,萧某钦佩已极,每每想起,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他说:“不过神器乃大凶之物,于世道有碍,如今就遂了诸位的意……”
他特意顿了顿:“诸君便留在此处,投身剑阁深渊,以毕生灵力镇压神器罢——秦兄功劳最大,当为阵眼,百年太短,不若千年。”
秦道友面如死灰,当即双腿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这样的刑罚,恐怕比直接赴死难受百倍。
那人轻笑,笑罢,声音极冷,冰封千里。
“滚。”
烈火大盛,狂风四起,浩荡气机涌起,这一百多个人,下饺子一样,被风与火裹挟,嚎叫着落入剑阁崖下深渊。
林疏笑。
笑完,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失去一切思考能力。
他缓缓转向那人。
不甚清晰的视野里,这人穿着一身红衣。
林疏抚上他脸颊,感到自己被抱得很紧,紧到能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还未说话,眼泪便先下来了,声音颤抖:“你…怎么……”
那人微颤的指尖抹掉他眼泪,低下头来,与他额头相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了什么?”
林疏正掉着眼泪,又笑:“在十五年前,种了……一个鸡崽。”
他死死咬住下唇,把脸埋在他肩上:“萧韶,萧韶……”
“是我。”萧韶哑声道:“宝宝……不哭了,是我。”
他抱着林疏,不断吻他额头和眼睛:“宝宝种了一只鸡崽,现在就有一只凤凰。”
林疏颤声:“你不是……自废了凤凰血么?”
萧韶把他放下来,好让他能抱得更紧,一边顺着他的头发,一边道:“但我也吃掉了那只凤凰的魂魄。”
“乖,不哭了……我再也不走了。”萧韶道:“宝宝,你受苦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声落下,林疏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两年,万里山河踏遍,自始至终,他从来不是独当一面的人,也不是想去独当一面的人。
他只是个没了饲主的仓鼠,拼命在永远不会停止的滚轮上徒劳奔跑。
当时他也没觉得委屈。
可在萧韶的怀里,所有的……所有的委屈,无数个夜里被刻意遗忘的难过,全部涌上心头。
“秦……”他喘不过气来。
萧韶轻轻拍他的后背:“被我打下深渊了。”
他埋在萧韶肩膀上,右手死死抓住他衣服:“镜子……”
萧韶:“我去砸掉。”
他似乎割破自己手腕,喂到林疏唇边:“宝宝,乖,喝了。”
林疏看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只嗅见血腥气,但萧韶要他喝,他就咬住萧韶手腕,一口一口将涌出来的血喝下去。
血入喉中,在体内灼起来,片刻过后,变成一种熨帖的温暖。他先前所受的伤似乎全在片刻间愈合,不复方才的虚弱,眼前之物也渐渐清晰。
他从萧韶怀里出来,与他怔怔对望。
“宝宝……”萧韶的眼底有些红:“我好想你。”
林疏“嗯”了一声,和他再度抱在一起,在废墟的冷风里,仿佛相依为命。
他道:“我也……想你。”
萧韶擦掉他眼泪,认真看着,眉梢眼角里,像三月桃花那样的温柔。
待林疏情绪终于平静,萧韶牵了他的手,带他走入废墟。
首先被找到的是重伤濒死,昏迷不醒的灵素。
萧韶又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盛了满玉瓶的血,蘸在她唇上。
林疏看着灵素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血色,看了看萧韶腕上的伤口。
“现在是真的凤凰血了,”萧韶笑了笑,道:“活死人,肉白骨。”
林疏和他一起捧了玉瓶在废墟中穿梭,救起了尚未完全死透的剑阁众人。
鹤长老带头,欲向萧韶行大礼,谢恩人。
萧韶扶起他:“长老不必客气,我并非外人。”
鹤长老:“恩人这是哪里的话……”
然后,他面前展开一张婚书。
萧韶眼角带笑:“长老,我是阁主三媒六聘订下的未婚妻。”
长老们眼中的神色先是“我信你个鬼”,但传看完婚书后,立时看萧韶的眼神就从看恩人的眼神变成了审视的眼神。
林疏不知萧韶打了什么算盘,他问鹤长老:“长老,我有一惑。”
鹤长老和蔼道:“是何疑惑?”
林疏道:“剑阁究竟有没有《长相思》?”
鹤长老抚着雪白胡须,再也不见当初讲述大魔故事的严谨神情,而是作神棍状:“正如古话,信则有,不信则无……”
林疏:“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他被萧韶牵了手腕。
萧韶对长老们行一礼:“诸位长老,我且去与阁主商议婚事,顺便周游四海,就此别过。剑阁修缮,全由凤凰山庄代劳……”
边说着,边捞起林疏飞起,远离了长老的攻击范围。
只听鹤长老声如洪钟:“岂有此理!!!”
但萧韶已然挟林疏逃之夭夭,下了山,立刻抱林疏上马,搂住他的腰,一路南下。
林疏回望剑阁雪山,默念长老再见。
天河里,一舟而下。
舱里,萧韶给林疏盖好被子,亲了一下他额头:“睡吧,先睡一觉。”
林疏的精神也确实是疲累已极,抓着萧韶的衣袖,几乎是立时便睡了。
起初是噩梦缠身的,天意,宿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耳边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安抚,他嗅着记忆中的飘渺寒梅香气,渐渐平静,浑身像是浸在温水里,不再如惊弓之鸟那般惴惴不安,睡得安稳。
醒来时,被萧韶抱在怀里。
萧韶道,宝宝,都告诉我吧。
林疏点了点头。
烟花三月里,画舫船上,他靠在萧韶胸前,望着窗外山水,开始从头讲起。
“我生在剑阁……”他闭上了眼睛,记忆中有一点幽微的闪光,如萤火,带他溯流而上。
说年少时。
说无愧。
说桃源君。
说最终死在塔顶的大巫。
这一说,就是一天一夜的光阴。
萧韶抚着他的头发:“为使清卢活着,你把他送到了千年之后,并把折竹和《长相思》给了他。葫芦师父……就是清卢,你小时候学的《长相思》,其实便是你现在亲手写下的《长相思》……”
他笑着亲了亲林疏头顶:“所以,你怀疑……你就是折竹?”
林疏点了点头:“无缺说,他已经点化了折竹,又喂了它许多果子……只差几十年光阴,折竹就可以变人了。”
而清卢在现代几十年后,折竹化人,他便将其收做徒弟,为缅怀故人,又取名“林疏”。
清卢资质不好,一直没有修到渡劫,那枚他刻下的接引魂印,最终在他自己身上发挥了作用。
他便回到这里,回到一切都未发生之前。
萧韶捏他胳膊:“但是宝宝又软又漂亮。”
林疏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萧韶改口:“折竹也非常漂亮。”
林疏玩他手指:“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我将折竹留给清卢,才有了今日之我,可若无今日之我,又不会有人将折竹留给清卢。”
“像一个圈。”萧韶道:“桃源君收了小林疏做徒弟,小林疏又长成了桃源君。”
林疏望着窗外星星:“所以……从哪里开始呢?”
萧韶道:“从上古,折竹被锻出而始,绕一个圈,又出去,到萧韶与林疏飞升仙界,脱离天道而止。”
林疏看他在空中画了一个时间轨迹的示意图,笑,又看向他:“我在镜子里的时候,觉得像一个死循环。”
“或许时间并不分先后。”萧韶在他们面前的半空中幻化出幻象,时光河流缓缓向前,因果之线相互纠缠。
“我们在光阴中,如船顺流而下,只可随光阴向前,故而觉得先有前事,再有后事。”萧韶轻轻道,“但站在河外,它们其实是同时存在。”
他手拨因果之线,如弹琴弦。
“因果之间,相互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扯了一根线,让林疏看整条光河的变化,道:“若改前事,后事随之改换,若改后事,前事亦更改。”
“故而……你以为万事注定,自己徒劳无功,其实是因为你看到的事情,已经改变过,与之前不同了……你已经改变许多了。”萧韶埋头在他肩上,似乎沉迷他身上气息,闷闷道:“宝宝,世上若没有你在,我又怎会还活着?”
林疏抱住他,轻轻顺毛,像安抚一个撒娇的大孩子。
他怔怔看着幻象中时光的河流,看到时间与空间最深处的秘密。
时间只是维度,不分先后。世上本无过去,也无未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听见自己喃喃念道:“这是《长相思》扉页的句子,我刚刚明白,可那句话……是谁写上去的呢?”
萧韶道:“或许是清卢后来所添。”
林疏道:“若他也在光阴中悟到这样的道理……”
萧韶道:“那他境界已可以白日飞升,有朝一日,你还能与他仙界相见。”
林疏道:“……我悟了。”
萧韶亲他脖颈。
林疏道:“你该去学物理。”
萧韶:“万物之理?”
林疏:“嗯。”
“不学。”萧韶扯他衣服:“万物哪里有仙君好玩。”
林疏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看着他,顺着他的动作被压在软塌上。
红烛明灭,萧韶动作却顿住了。
林疏:“?”
就见萧韶道:“我忽然想起,你是桃源君……”
林疏歪了歪脑袋。
萧韶似乎想重新给他把衣服穿好:“我还喊过你师父,也喊过前辈……”
林疏想笑,笑此鸦终于醒悟自己在做什么。
他伸手捧住萧韶脸颊,轻声道:“师父疼你……”
萧韶思考他话中的意味,思考毕,眼神渐渐就变态了,俯下身来,哑声道:“我也疼师父。”
第209章 终·过眼云烟
林疏被徒弟疼完, 靠着他肩膀, 又想睡。
却见又一枚小小的绒羽飘到了他身上。
他拿起那枚羽毛, 问萧韶:“这是什么?”
萧韶:“凤凰羽。”
林疏:“为什么飘出来?”
萧韶声音破天荒带了点委屈的鼻音:“我涅槃了十五年就跑出来找你了……我还在……掉毛呢。”
林疏笑,萧韶不许他笑,但他没忍住。
“小凤凰。”林疏喊萧韶。
“小鸡崽?凌宝宝?”林疏继续喊。
这只还在掉毛的小凤凰彻底把自己埋进被子不理他了。
林疏搂着他顺毛, 顺完毛,当即改了行程,不再周游四海, 继续回凤凰山庄涅槃。
这凤凰涅槃也涅得不专心, 不想再长时间离开他,林疏于是成为一个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家长, 早上要把小鸡崽送到火海,傍晚还得接回来。
如此这般又三年, 萧韶才终于换好毛,肯让林疏看自己漂亮的本体了。
而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凤凰血——本来凤凰山庄血脉稀薄, 那个炉鼎的作用,只有第一次双修才有用,现在则是无论何时都是绝世炉鼎。林疏明明什么仙都没有修, 还是被喂到了渡劫的修为。
恰好在萧韶彻底涅槃的那一月, 他们收到了一份请帖,是如梦堂来的,说是苍旻和越若鹤请他们小聚。
——便去了,另一位客人是谢子涉,小聚的地址在如梦堂内, 越老堂主曾舌杠群儒的“刀剑如梦”小亭。
旧友重聚,先是叙旧,其后便是交流各自武功的进境。
谢子涉笑对苍旻与越若鹤道:“两位师弟,你们最初武功满是侠情,又过一些年,为家国而挺身时,又内含壮志,到现在,却又飘然出尘了。”
苍旻道:“年岁渐长,看过世间百态,也算有所明悟,我听说谢师姐你也渐渐不再把持朝政大权了。”
谢子涉满上酒,敬萧韶与林疏一盅后,继续对苍旻道:“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天下太平,盛世指日可待,陛下已可掌事,我便要偷闲啦。”
说到这里,她挑挑眉:“昔年雪夜烤鼠,有人问我三词,儒道,侠道,王道,如今我也与你们说三词,可愿意听?”
越若鹤道:“自然愿意。”
谢子涉道:“这三词乃是,游侠,游宦,游仙。”
萧韶问:“何解?”
只听她漫声道:“少年出江湖,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等快意——是为‘游侠’。”
林疏回想这些人少年时的光景,确实如此。
谢子涉又饮一杯,道:“有言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少年游侠再大一些时,却发现,私剑可救一人,十人,百人,救不得世人——唯有投身王朝,兵营,方能有助江山社稷,太平盛世,成全一腔侠情。便出江湖,入俗尘,虽心怀天下,却不得已投入碌碌尘劳中,此为‘游宦’。”
苍旻似有所悟,点头道:“那年我与如杠相助王朝军,在朝中领了将职,萧兄左右政事,都是‘游宦’之属。”
谢子涉抿唇而笑,饮下第三杯:“此后,天下平定。渐渐发现世间名利富贵如同过眼云烟,终究纷纷逝去,返璞而归真,以绝顶手段超脱尘世,翩然归去——自此逍遥天地间,便是‘游仙’。”
说到这里,她看向林疏:“多年过去,你们终于也如林小疏一般,入此逍遥仙道了。”
苍旻与越若鹤静悟许久,笑道,经师姐点拨,道途又有明悟。
萧韶遥遥对她举一杯:“为侠者,终将隐。你何时归隐?”
谢子涉笑道:“你们隐于天地,在下隐于市井,都是一样。”
她又饮一杯,兴起后,于这“刀剑如梦”小亭亭柱泼墨写下仙道中人自古梦寐以求的十八字。
——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论道毕,便要进食。
苍旻说,这都是他这几年中,四海云游,检验而出的顶尖美味。
其中有一道河朔的烧鸭,他对这鸭的来历、做工、滋味发表宏论,滔滔不绝,仿佛一只焦香流油的烧鸭与一颗立地飞升的仙丹同时摆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烧鸭。
然而在说话间,他终于注意到林疏带笑看自己,再一转眼,惊觉萧韶已然运起银刀,那只烤鸭电光火石间被片好装盘,两条肥美的鸭腿,一只在林疏盘里,另一只在这人自己盘里。
苍旻:“……”
谢子涉与越若鹤大笑。
直到瞥见桌上竟还有另一盘烤鸭,苍旻才重新快乐起来。
宴毕,各自归去。
春光正好,萧韶一袭红衣驾白马,自浅草野花之上走向林疏。
苍旻在高坡上大声问:“萧兄,此番何去?”
萧韶扬声道:“天涯海角。”
他行至林疏身前,在马上朝林疏伸出手,眉梢眼角,笑意温柔:“仙君可愿与我共赴桃源?”
林疏道:“好。”
——且归去,共赴桃源。
柳絮飘飞,春光扑面,林疏伸手轻轻覆住了萧韶握缰的手背。
他回头,见萧韶眉梢清风朗月少年意气。
前尘往事,刹那间云烟散去。
他心想,游侠也好,游仙也罢,烧鸭固然美味,仙丹也值得一尝,可这世上,还是我媳妇儿的软饭最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
“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唐杨巨源《红线传》
游侠、游宦、游仙引自陈平原先生《千古文人侠客梦》里一个观点:“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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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番外·醉倒上陵
九月,上陵山。
山下小亭,亭中白鹤,依然如故。
山下负责接人的小道童听到人声,头也没抬:“哪个院的道友,家在哪里?”
便听一道软软的少女声音:“仙道院,凉州,萧有盈。”
那小道童闻声抬头看,眼睛立即亮起来:“仙道院的师妹!我也是仙道院的。”
——下一刻,他感到有不善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一个激灵,转眼看到那红衣小姑娘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这……两位师兄也是要上山?”道童说道:“师兄若不认路,便也与白鹤一同上去……”
林疏抬眼看了看萧韶。
典籍中说渡劫境界有数百年寿命,许是不假。将近八年过去,他们容颜未改,还像是刚刚二十的样子,仍被认作“师兄”。
——而实际上,是来送盈盈上学的。
如今,盈盈终于也到了上学宫的年纪。
而那个果子……他已在学宫上了两年学了,这东西起初沉溺于都城繁华温香软玉中,并不想上学,一味醉生梦死。结果那远方云游的小和尚被自家寺庙所安排,要去上陵后山的指尘禅院学习,消息传来,萧无缺垂死病中惊坐起,莺莺不要了,燕燕也不要了,偷了林疏的玉符去梦境抱着梦先生嗷嗷哭泣,终于拿到了学宫的录取通知。
——但最近好像又跟那小和尚闹了很大的脾气,家都没有回,窝在学宫里不知在干什么。
说话间,那道童已经唤来白鹤:“师兄,师妹,请上去罢。”
口中说着“师兄,师妹”,却只殷勤地去请盈盈上白鹤。
盈盈歪了歪脑袋,对那道童道:“这是我爹爹。”
小道童缓缓转头,神情一片空白。
萧韶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
小道童仿佛受到了立刻要被杀人灭口的那种威胁,迅速规规矩矩在旁边垂手站好,不再试图搀扶盈盈。
盈盈只是笑。
她十四岁的年纪,纤纤弱质,仿佛一片一碰就会坠落水面的水莲花瓣。
她出生时,只有萧韶一人在侧,没有林疏气息的滋养,不仅不能说话,身子骨也弱。这些年来,林疏和萧韶游历之余,时常带她各处游玩,习武之事亦未曾落下,已比同龄人都高出一个大境界,但还是那样的轻盈纤细,像个翩跹飞舞的红蝴蝶。
林疏踏轻功上了白鹤,伸手拉她上来。
盈盈靠着他,另一只手拉着萧韶的衣角,好奇地往上陵山中望。
但见青山隐隐,仙雾飘渺中,琼楼玉阙错落,花林飞瀑相映。
三个学院迎接新弟子的人马虽然换了一拨又一拨,但仍像原来那样,各自持一个幌子,来了师妹就嘘寒问暖,来了师弟就嘘声一片。
眼看着飞到了山门的上空,盈盈回头看他们。
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水光,很不愿意离去的模样。
萧韶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先跟着师兄师姐安顿,我们会时常看你。你和无缺一起住,无需担忧。”
盈盈点了点头,又过去抱了抱林疏,这才提起裙摆,自白鹤上翩然跃下。
林疏遥遥看着她由一位师姐领着走上了山路,最后消失在层层白雾间,觉得送女儿上学,果真和送儿子上学的心情不一样。
无缺上山时,毫无惜别之意,甚至还要担心他在学宫拈花惹草,乃至拈到人家指尘禅院去。而把盈盈放在学宫,那就要担心一段时日了。
他正想着,背后就被人抱住:“宝宝?”
林疏:“嗯?”
“宝宝。”
林疏笑了笑:“嗯。”
萧韶也没做其它的,只是从背后抱着他,林疏回头看了看他,又循着他目光往前看,便看见学宫的山门。
山门两边,仍然是那疏阔潇洒的对联:“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
横批“醉倒上陵”。
战乱平息,仙道重新兴起,学宫的课业也不再繁重,弟子们在学宫中弹剑而歌,兴起而舞,感悟天地,逍遥无为,果真是“神仙事业”。
一年又一年,仙道的年轻弟子就这样醉在上陵竹海中。
他听得身后萧韶道:“在学宫中,与你共度那两年,至今历历在目。”
然后,萧韶把头埋在他肩上,继续道:“那时无忧无虑,只和你玩,便觉得很好。”
林疏道:“现在亦是无忧无虑。”
萧韶就撒娇:“你,不解风情。”
林疏:“……”
他就假装自己并没说方才那句话,而是放轻声音:“我亦是。”
萧韶似乎满意。
“不过那时虽少年相识,却远不如现在灵犀相通,”萧韶又翻了旧账:“你竟将我当做富婆,我这辈子决计不会轻饶你。”
林疏就笑。
萧韶亲了他几下,然后就要往他怀里去。
这人现在是越活越幼稚——林疏搂了他,心想,昔日我做仓鼠,你做富婆,如今你是小鸡崽,我做饲养员,也不失为风水轮流转的一种。
仙鹤载着他们在山门上空盘旋,林疏由此得以看见山门背后那楹联。
弟子们上山时,看到的是“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下山时看到的却是另一对。
乃是“花开花又落,花落花又开”,横批“又入仙境”。
上陵山本是人间仙境,山下是红尘世间,缘何弟子下山,却告诉他们是“又入仙境”?林疏当年为此困惑许久。
如今,光阴流去,他终于明白此间真意。
少年无忧无虑之萧韶与林疏,已留在过去,如花之已落,阅尽山川人世,灵犀相通之林疏与萧韶出现在今日,如花之又开。
而出世须入世,出尘须入尘,十载红尘辗转,悲欢离合走过一遭,千帆过尽后超脱尘世,于他们而言,无论身在何方,皆是桃源仙境,故为“又入仙境”。
萧韶吸了一会儿他,重新活泼起来,问:“我们去哪里玩?”
林疏拿地图看了看,选了南海归墟去看鲸鱼。
正要走,林疏忽然感觉自己的玉符亮了亮。
萧韶拿玉符看,道:“我贪玩心切,忘了去探望梦先生。”
他俩便一起去见了梦先生。
梦先生一身蓝衣,笑意深深,对他们一揖:“道友。”
他们给梦先生问好。
梦先生与他们见礼后,却是向林疏提出一问。
“道友,当年你们追溯光阴之事,在下思索甚多,更是觉出万物玄妙,不可言说,只是,昔年旧事,仍有一惑。”
林疏道:“先生请讲。”
梦先生道:“剑阁《长相思》,千百年来皆有传说,为何却是道友亲手写出?”
林疏道:“剑阁确实曾有镇派心法《长相思》,是千年前叶帝所写。”
梦先生:“愿闻其详。”
“开始时,我亦只是猜测,后来与幻荡山陈公子下棋,才知道其中曲折。”林疏道:“只是怀璧其罪,后来剑阁大魔出世,种种祸患,皆由《长相思》引起。陈公子那时还说,《长相思》的无情道本就是迷障,贻害甚深云云,总之,那时叶帝真身下凡间,说是将《长相思》带走,实则毁去了。后来我写的那本,虽有原来《长相思》的遗风,却大多都是自身感悟。”
而折竹剑本身与叶帝有些许渊源,他能写出《长相思》,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
梦先生颔首道:“原来如此。”
闲谈毕,梦先生道:“今日唤两位道友前来,却是有一桩正事。”
萧韶有礼道:“先生请说。”
只听梦先生道:“道友,你们当年离开学宫之时,尚有许多课没有上完,考试亦未……”
梦先生话未说全,林疏就迅速被萧韶拉出了梦境。
只听萧韶道:“先生,萧韶忽然想起与盈盈最喜欢的发钗落在家中,须尽快去取,不再叨扰先生,先生珍重,就此别过。”
梦先生的声音幽幽响起:“道友,躲得过一时,躲不过……”
——然后就没有了。
他们从梦境里逃出来了。
然后,萧韶迅速捞起林疏离开学宫的鹤,离开学宫的大门,离开学宫的地界,最终逃之夭夭。
林疏想用力揉这只逃学的鸡崽。
先前还说甚么怀念学宫中少年时,如今还不是乐不思蜀,不想再回去上学。
鸦言鸦语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杭州葛岭抱朴道院楹联:“神仙事业三生诀,襟带江湖一望中”,横批“又入佳境”,有改动。
下面还有一章,虽然像兔子尾巴一样短,现代背景,一个用作补充的睡前小故事,没有前因后果,无关主线,可不看↓
城市,车水马龙。
一人站在大厦上空,俯视。
萧无缺。
萧无缺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眯了眯眼睛。
“衣服又变了。”他自言自语:“这次睡了一百年。”
但萧无缺对衣饰天生的感知何其敏锐,观察半小时之后,得出结论,在做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和做整条街上最骚气的男孩子之间,他稍作思忖,选择了后者。
摇身一变后,他审视一番自己的形象,感到了满意。
面对着整座繁华城市,他闭上眼。
虚空中,一片佛莲花瓣,落下涟漪。
他睁开眼,向前方望,目光落在一个大型建筑上。
所幸百年来凡人使用的字形没有改变多少,他认出这是博物馆。
今日,今时,有一个人,会在这里出现。
走廊放着很多古老的器物,这些器物所诞生的年代,他都生活过。
路上,很多人看他,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很可人,但他没有去管。
四楼的深处,陈列着的东西,没有分时代,是一些来源不可考的器物。
他一路走过去,知道这些凡人追溯不了根源的东西,大多有仙道的痕迹。
展厅最里面,有一个人。
他穿很简单的白衬衫,像个学者,作凡人打扮,只腕上缠了两圈杏色佛珠,佛珠上刻着一百零八罪孽,似乎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萧无缺停住了脚步。
他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竟是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光景。
似乎很艰难地,他转了身。
却看见背后一把通身漆黑的三尺长剑。
展柜前方牌子写着这剑的来历,说是某日雷暴过后,几个大学生在某处大厦顶端发现,现代科学无法追溯其来历。
他眼中有微微的惘然,将手贴在展柜玻璃上,似乎在感悟着什么。——然后,在下一刻陡然破开玻璃!
他取了那把剑出来。
与此同时,那人缓缓转身。
一双乌黑的眼瞳,似乎装了万物,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面容沉静,映出纷纷扰扰浮世尘埃。
但听他道:“你在做什么?”
浑不在意似的,萧无缺笑了笑。
他是用手生生破开的玻璃,鲜血不住地淌着,却没有丝毫去止血的意思,倒像是故意要给被人看一样。
他掂了掂手中剑:“我弟弟,我带他上去。”
那人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萧无缺移开目光,看他腕上佛珠:“佛身劫,一百零八罪孽,一百零八轮回,这是最后一世,你也该都想起来了。”
他嘴角噙了冷冷的笑:“和尚,我跟了你一千五百年,不跟了,我去飞升了,你自便吧。”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人微垂眼:“你执迷不悟,不止一千五百年。”
“随你。”萧无缺笑得愈发冷“若所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执迷不悟累得很,要去仙界找我爹和我妹妹了,你就陪你的如来去过罢。”
他别开眼,似乎欲转身,却红了眼眶。
水雾迷了眼,朦胧中。他看见那人走过来。
他鲜血淋漓的手腕被拿起来,有人给他缠上佛珠。
声音沉静飘渺,似乎冷淡,又很温和,仿佛来自遥远佛国:“我见你如见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