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想了想,萧灵阳的性取向好像较之萧瑄正常一些。
但凌凤箫说,亦不能让萧瑄闲着——给他封一个王,萧灵阳被皇后抚养长大,在处理前朝事务上有所欠缺,萧瑄却时常跟着他爹出入朝堂,正可以帮上忙。
怎么样让萧瑄心甘情愿给萧灵阳打下手呢?不能告诉他这是原本就打算好的,要让他以为,自己不这样做,就只能去当皇帝了。
林疏为此人的一肚子坏水所震惊,暗暗腹诽。
却没想到他们现在正在神念传音,心神所想都会被传过去。
凌凤箫:“???”
林疏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去看别处。
可怜那个正宣读文书的北夏官员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更加战战兢兢了几分。
投降书终于念完,接下来是仪式。
庄严的乐曲奏起来,原北夏的丞相在凌凤箫面前跪下,手捧白玉盘,玉盘中乃是一尊铜玺,上刻游龙。
登基的仪式上,新帝往往要从德高望重的老臣手中接过传国玉玺,然后接受百官朝贺,换成投降仪式,也是如此,这一方传国之玺,代表的却是一个国家的威权。
北夏丞相道:“忝据神器,愧矣。”
凤阳殿下冷白色的纤纤玉指接过玉盘,简单的交接动作,没什么刻意出奇之处——却是,江山易主。
但听他道:“敢不敬承。”
话音虽轻,其意却有千钧之重。
光阴似箭,人事如水,江河改道,天下分合,竟在顷刻间。
百官齐贺。
祭坛上已摆诸类祭天之品。
凌凤箫捧玉盘,林疏在他右侧,大国师在左,百官随侧。
但见一袭红衣缓步上高台,面向五色土之祭坛,道:“尚飨,永吉。”
众人伏地叩之。
“尚飨,永吉。”
他们毕恭毕敬的神色,仰望敬慕的目光,让林疏觉得,即使凌凤箫是女身,在这一刻,要继承大统,也是没人会反对的。
叩毕,西方忽传来一声清越鸟鸣。
林疏惊觉,此刻西方漫天的云霞,光亮无比,照得半边天空都流转金红的色泽。
忽地,大片的鸟群自西边山里飞出。
不见麻雀、喜鹊、乌鸦之类寻常的禽鸟,都是羽毛鲜艳,体型中等,姿态优美的珍禽,细数来,种类竟有近百种。
百鸟盘旋至天空,一一种近乎首尾相衔的姿态缓缓飞动,在天上形成一个色泽绮丽的漩涡。
古人云百鸟朝凤,莫非如此?
人群议论声起,纷纷说此乃吉兆。
凌凤箫亦望着天空,一言不发。
林疏想,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若凤凰再飞来,对着凌凤箫乖顺俯首——那么不论是萧韶还是凌凤箫,不论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立刻就可以宣称自己是承天景命的帝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命不可违,立地登基。
前提是这人想当。
林疏想得不错。
下一刻,那只尾羽像晚霞一样艳丽,色泽像朱砂一样鲜红的凤凰残破,果然带着飘渺的光晕,自西边天际徐徐飞出了。
众人惊叹。
唯独林疏知道,这并非甚么天兆,而是皇后在凤凰山庄的某处,吹动了引凤箫,引来了它。
凌凤箫却面无表情。
礼官接过了传国玉玺的玉盘,凌凤箫则面无表情牵了林疏,欲往祭台下走去。
态度很明显,此时与我无关,我不合作。
那凤凰果不其然地朝他飞过来了,看似飞的极缓,实则俯冲得极快,几乎是片刻间,就悬在了凌凤箫的正上方。
它的眼睛是黑色的,有些温润的光泽,注视着凌凤箫,愈飞愈低,然后朝他温驯地低头,递出鸟喙。
林疏能感受到凌凤箫身体的紧绷。
凌凤箫本该伸手抚上鸟喙,接受它的顺从,可他却没有动,只是与凤凰冷漠对视。
凤凰低低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
众人已经看呆了,连大国师都不能免俗:“这……”
林疏忽然心神一动。
他蹙眉,伸手,青冥洞天所化的那枚青铜骰出现在手中,疯狂乱颤。
林疏不知这东西抽了什么风,神念探进去,看见那面因果镜子在洞天内激烈地左冲右突,撞上墙壁,将青金石的墙面都撞出深深的裂缝,似乎极力想要出去,师兄则飞快追赶,试图制住它。
——这令林疏想起昨夜这镜子幽幽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心神极其不安,握住青铜骰,看向身侧极近处的凌凤箫,思索是否该告知他此事。
——就在这一刻,他心中的不安猛地放大!
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呼吸也无以为继,他心脏停跳一拍后,忽然狂跳起来!
他瞳孔缩了缩,一股强横的天地威压锁住了自己,令他不能移动半分,而这感觉无限放大,他眼前甚至出现五彩缤纷的杂乱虚影,像是濒死之时的幻觉!
远方,似乎有一道飞光朝自己射来,如白虹之贯日,不可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的发生,就在顷刻间。
他眼前红影一晃。
一声沉闷的声响。
五音五色五味,刹那间仿佛都离林疏而去了。
下一刻,他意识渐渐回笼。
凌凤箫站在他前面。
一个险恶的,苍白色,仿佛骨质的箭尖,从凌凤箫左边背上,穿了出来。
——意味着有一枚箭,穿透了凌凤箫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是什么箭?
自然是……羿日神箭。
凌凤箫的身形有些不稳,林疏抱住他,看见一枚细而长的骨质长箭,死死钉在凌凤箫的左胸上。
凌凤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左手缓缓握上箭尾。
林疏在那一刹那忽然窥见了这枚箭背后的险恶用心。
若它朝着凌凤箫而去,或许会奏效,或许不会。
但若是朝着林疏去,凌凤箫会去挡。
不是用术法防御,不是抽刀出鞘与之相挡。
生死关头那弹指的一刻,下意识里,他会挡在林疏的前面。
不是幻身,不是虚无缥缈的血雾,那一刻,他或许什么都忘了。只有直觉中一具血肉之躯,可以挡住刀光与剑影。
林疏手指微微颤着,去试凌凤箫的脉。
他们上山时约好的,箭朝着凌凤箫去,林疏不要去挡。
却没有提及,当这必死之箭朝着林疏而去的时候……凌凤箫下意识里,会怎样?
全错了。
第188章 非人
凌凤箫握住那支箭, 似乎是使力要拔i出来。
但那苍白的骨质仿佛和他的胸膛连在了一起, 无论如何也拔不出。
林疏便想起那句话,说羿日神箭, 洞穿有凤凰血脉之人时, 那人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他心下一片茫然, 右手即将摸到凌凤箫脉象的时候, 凌凤箫放开那支箭,反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 但动作不容抗拒。
林疏一个愣怔,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看见一滴鲜红的血沿着骨箭流下, 血是红的,箭身是白的,触目惊心。那滴血缓缓淌到箭尾,然后跌落在漆黑的祭坛上。
一滴血的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林疏却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啪嗒”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又仿佛天地之间发生了什么肉眼不能察觉的变化。
这变化必定非同寻常,使林疏心神为之一颤。
第一滴, 第二滴,凌凤箫心口的血愈淌愈多,落到地上, 成一滩深红的痕迹。
他看凌凤箫。
凌凤箫望着他, 嘴角似乎有一点血迹, 他微微喘了一口气,然后借林疏的手臂站稳了身形。
下一刻,他猛地变指为掌!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击中林疏胸口,陆地神仙的修为,林疏无法与之相抗,被生生逼退一丈!
他猝然望凌凤箫,不知他此举是何意。
凌凤箫以袖掩口,咳了几声,内腑受伤,他咳出了血,华丽红衣,凄恻刺目。
而几乎在林疏稳住身形的下一刻,整个祭台忽然微微颤动起来!
人们先是被凌凤箫中箭的一幕骇得说不出话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大吓一跳,一时间,骚动恐慌的情绪蔓延在整个祭坛上。
凌凤箫的声音很低,也很哑,但用了法力,清清楚楚响在每个人耳畔。
“走!”
人们在电光火石间尚来不及反应这字是什么意思,祭坛上,一张血红的凤凰图腾,就以凌凤箫为中心疯狂蔓延开来!
却有一股凝实到恐怖,仿佛来自千万年前亘古荒原的气机,压住了每一个人,使他们不能动弹一步!
而林疏因着被凌凤箫凌空拍了一掌,此时所站的地方堪堪在凤凰图腾的边缘,没有受到影响。
他便看着,看着血红的凤凰图腾肆意铺张,仿佛潮湿之处疯狂生长的苔藓藤蔓,每一道纹路上都燃起了同色的火焰,火舌仿佛摇曳的红莲,吞噬了每一个人,也吞噬了中央的凌凤箫。
他刹那间拔剑出鞘,无情剑意湛然荡出,一式“万古云霄”直指这诡谲的血色火焰。
火焰被剑意所激,有些黯淡下来,然而这道剑意在抵达火海中央的凌凤箫时,却奇异地消弭了。
对凌凤箫没有效果。
在这样的关头,他惊人地冷静,变招“湛然常寂”扫向火海中其它地方。
剑气激荡,上陵简身上缠缚的火焰减弱些许,他剑刃上清光一现,扫灭其它火焰,终于挣脱出来,落到林疏身边:“多谢。”
林疏没说话,纵起轻身功法踏入火海。
他有分寸,没有深入火海中央,剑意护体,几度进出,带出了正在瑟瑟发抖的萧瑄和萧灵阳,最后带出了一脸惊骇之色的凤凰庄主。
此时凤凰山庄已经受了重伤。
其余人,纵使他想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那些人本身修为不够,或者干脆是凡胎肉体,即使有他相助,也挣脱不出来。
——萧瑄与萧灵阳则是因为身份尊贵不可出半点纰漏,各自身上都带了护命的神器。
上陵简已是渡劫的境界,凤凰庄主离渡劫巅峰也只有一步之遥,连他们都要借助林疏的帮助才能脱身,可见这图腾的诡异可怖。
那血色的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身体,陷身火海的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几乎响彻云霄。更可怖的是,他们被灼烧的肢体,没有被灼烧成焦黑的枯骸,而是逐渐变了形状,变成一团血红色的粘稠之物,淌下去,成为血火的一部分。
若真有人间地狱,那大抵就是现在的景象。
无处座正在缓缓往下流淌、不成形状的血红色雕像中,唯独凌凤箫还完好,一身红衣似乎与这火海化为一体。
凤凰庄主喊道:“箫儿!”
林疏猝然转头,气机锁住凤凰庄主,冷冷道:“你们在做什么?”
羿日神箭被皇后拿到,凌凤箫受伤后,又浮现这么一座诡异的凤凰图腾,显然只能是凤凰山庄的手笔。
——她们必定有所谋划,只是竟不顾凌凤箫的死活么?
凤凰庄主仍望着血海中央的凌凤箫,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焦灼:“……不应如此!箫儿……”
下一刻她眉头猛蹙,望向西方天际,喃喃道:“锦妹骗我?”
火势迅猛,很快,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也没了形体,只剩一座图腾,一片火海,以及中央的凌凤箫。
还有……
还有天上的凤凰。
它在凌凤箫头顶盘旋不去。
凌凤箫没有看它,而是看着祭台的西面。
西面,缓缓落了一辆四只珍禽所拉的羽饰华辇,俨然是皇后的凤驾。
林疏一边时刻注意着凌凤箫的状态,一边将手按在了折竹剑柄上,时刻戒备。
皇后缓缓下车,徐徐攀登台阶,流霞一样的裙裾,轻掠过九百漆黑石阶,来到图腾前方。
随着她的步子,西方天际的霞光更盛,而凤凰山庄的多处都亮起了不详的血红色光泽。
林疏想起山庄内无处不在的凤凰图腾,想起仪式开始前凌凤箫在图腾纹路中发现的诡异红色液体,愈想愈觉得触目惊心。
凤凰清鸣一声,落在地面上,低头温驯地蹭了蹭皇后的手。
皇后笑了笑,喊它:“凤儿。”
“锦妹!”凤凰庄主紧蹙了眉头,看向她:“你……这是何意?”
皇后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缓缓走进了火海。
奇异的是,这火焰并不伤她分毫。
她仪态仍是那样端庄,一步一步走到凌凤箫面前,那只凤凰也跟着她走进,长长的尾羽拖了丈余之长。
凌凤箫低着头,墨发散了下来,林疏看不清他神色。
他淡声道:“母后。”
皇后声音怜爱:“我儿。”
“母后生我,使儿臣有人身,行世间,恩泽……无以为报,今日想要收回,亦无怨言。”凌凤箫道:“只是想知道,母后这般算计于我,乃至将疏儿也牵扯在内,究竟所为何事?”
皇后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是温情款款的动作,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责备:“今日大好良机,你视而不见,母后先前与你说凤凰山庄千秋万代的繁盛,便都毫不在意么?”
“山庄之事,我已允了你。”凌凤箫道:“山庄自此不受王朝管辖,何须母后再挂怀。”
“你明知母后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繁盛。”皇后轻轻嗔怪。
“山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比之皇家,又有何异。”
“凤凰血脉,怀璧其罪。如此这般,百代之后,岂不仍是任人欺压。”皇后道:“上古凤凰神族,居于西方,食竹实,居桐林,饮澧泉,三百年一涅槃,生生不息,万邦朝拜,岂非更加使人神往。”
凌凤箫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母后竟是这样想么。”
皇后右手握住羿日神箭的箭尾:“凤凰乃是万古洪荒中承天载命之神灵,世上岂有能杀灭它之物,除非凤凰自伤……这乃是上古凤凰心头之骨制成的一枚箭。箫儿,你原本就是至精纯的凤凰血,如今又有了凤凰骨为引,更有人皇的滔天气运,若再有了凤凰的精魄入体,涅槃重生,凤凰神族即刻重现人间,永世绵延——箫儿,你不愿么?”
林疏听着她口中之语,终于知道她一直以来究竟所图何物。
挣脱皇室的束缚——远远不止,她要复生上古凤凰,使传说中的凤凰神族重现于世,凌驾于世人之上。
凌凤箫似乎笑了一声:“母后运筹帷幄,我……自愧不如。”
皇后轻轻道:“你知错便好。”
凌凤箫缓缓低下头去,似乎顺伏,声音也轻了:“入山庄后,我觉得少了许多女孩子,母后知道她们在哪里么?”
皇后道:“她们修炼凤凰心法,血脉中有炽阳离火之气,已作了引子,就在你身下凤凰图腾之中。”
凌凤箫低低笑起来,又咳了起来。
声音已哑了,含着血,林疏望着他,却无法靠近一步,什么都做不了。
林疏想那些活泼的女孩子。
她们或刁钻泼辣,或温柔活泼,时常爱打趣,是很好的。
……却没了么?
整座山庄,只剩那些年龄幼小,还没有学好心法的女孩子了么?
宝清、宝尘他们几个呢?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了么?
她们会不会反抗挣扎,会不会……哭了呢。
他蓦地想起山庄那些凤凰图腾纹路里,流淌着的深红。
他又看凌凤箫所处的火海。
鲜红色的火焰依傍鲜血而生,凌凤箫的,火海中死去的其他人的。
再听凌凤箫哑了的,含着血的笑声。
血。
因缘镜里的血。
桃花源的血。
北夏,塔顶的血。
凤凰山庄的血。
一个人的命格就这样浸在血里。
凌凤箫又咳了几声,胸口血流如注,脸色苍白,声音断续:“羿日神箭……神魂俱散。母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儿臣活。”
皇后道:“与凤凰共生,永生不灭。”
“我魂飞魄散,它却有精魄,”凌凤箫看凤凰:“母后很喜欢它罢。”
皇后没有说话。
凌凤箫自嘲般笑了笑:“我曾也很喜欢母后。”
他语声淡淡,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我幼时给自己取名萧韶,‘《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母后常吹的曲子。”
皇后微微笑了笑,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箫儿,你意志非比寻常,或可保留一二神念,莫再伤心。”
凌凤箫身上的生气一直在流逝,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逸散而去了,是魂魄么?
折竹剑嗡鸣,剑气不断撞着血海,却始终被压住,毫无效果。
皇后说着要凌凤箫“莫再伤心”,却看向了凤凰。
凤凰低鸣一声,低下头,向凌凤箫靠近。
它缓缓走入了凌凤箫身体里。
凌凤箫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脱胎换骨之痛,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仿佛已经在极度的失望中认命。
林疏心下一片空白,要往火海中去,却被上陵简死死按住。
连那尾羽也消失的时候,火海渐渐熄灭,凌凤箫身后浮现出悬空的金红色凤凰虚影。
由西方天际而始,整个天穹一片金红,辉煌无比,恍若梦中。百鸟飞舞,遥遥有仙乐自云中传来。
纵使是仙人飞升,也没有这样宏阔盛大,天地万物为之齐贺的景象。
凤凰涅槃,便是这样的涅槃,这样的重生么?
皇后再次走近凌凤箫,抚过他的头发,将他额前乱发别在耳后,轻轻唤:“凤儿。”
凌凤箫缓缓抬起头。
林疏看见了他的眼。
漆黑空洞的,没有一丝光泽,毫无感情。
皇后猛地怔了怔。
下一刻,凌凤箫勾了勾唇。
再下一刻,整个金红辉煌的天穹,尽数化为漆黑!
仿佛置身万古长夜里,只血雾幽幽浮起,幽微的血光照亮这片区域。
滔天血海里,万鬼嚎哭。
凌凤箫身形虚幻中隐隐变化,属于大小姐的皮相悄然隐去,华衣染墨。
萧韶将胸口的长箭猛地拔下!
没有血,连伤口都立刻弥合。
皇后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你……你是谁?”
林疏这才想起,皇后是萧韶的母亲,但自始至终不知萧韶的真容。
“忘记告知母后。”萧韶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早已不是活人。”
第189章 捕捉
天地间, 没有风。
尚未入秋,天却在此时此刻迅速寒了下来。
万鬼齐哭,声音癫狂绝望,挥之不去的血雾里,寒冷从皮肤表面向内渗透, 终至刺骨。
望着萧韶, 皇后本能地后退几步。
她的眼睛睁大了, 喃喃道:“凤儿……我的凤儿呢?”
她丰润的脸色在那一刹那似乎变得苍白, 嘴唇微微颤动,不可置信地望着萧韶。
若不是看到这一幕, 林疏还不知道, 人真的可以在一刹那老去。
萧韶没有说话,他就那样站着,血雾涌动,却不近他的身,天幕是浓黑的, 只因他一人,他仿佛是这修罗地狱里高高在上的君王。
沉沉的压迫,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压着每一个人。
皇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对萧韶道:“你不是凤儿……!”
凤儿。
皇后身边的那只凤凰残魄么。
林疏听见身边的凤凰庄主道:“锦妹, 你竟然……”
他问凤凰庄主:“你们做了什么?”
凤凰庄主道:“事已至此, 亦无可隐瞒。”
林疏只听着, 听凤凰庄主说起一桩往事。
说是一桩, 其实这故事很长。
皇后是凤凰山庄嫡脉的女儿,凤凰血脉,多生女儿,而极少有男孩子,这件事情众所周知。
故而,历代的皇后没有生过一个皇子,这件事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
凤凰庄主说,锦妹自小温柔解意,因着一出生就预订了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亦只修习了心法,没有着意锻炼武学——实则是皇室本就喜温婉贤德的妃子,并不欲皇后的修为武学过高,因此,锦妹都是偷偷看她习武。
不习武,而是习琴棋书画,女德女红,在凤凰山庄里,便有些格格不入了,凤凰庄主又多数时间都在练刀练枪,不大有时间陪她,她便没有玩伴,整日和那凤凰残魄玩耍,喊它“凤儿”。
与此同时,她又因着知道自己终将是皇帝的妻子,女儿家的情愫,自幼时便一直存在,十七岁时大婚,与皇帝更是浓情蜜意,恩爱甚笃。
两年后,她怀了孩子,值得一提的是,某一天她梦见凤凰飞舞——便觉得这孩子和她的凤儿定有关系,更是百般呵护,爱逾珍宝,生下来后,是个男孩,乃是皇帝的嫡长子。
她打小没有什么朋友玩伴,那一腔温柔,先是全都给了皇帝,后是全部给了这个孩子。
再后来,不足一岁时,那孩子竟死了。
凤凰庄主道:“我听闻消息,心想,锦妹对那孩子,像眼珠子一样地护着,寸步不离,怎么会出了事?”
当即皇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这病来得蹊跷,药石无医,天底下所有的神医都束手无策,皇后昏了三月,皇帝心急如焚,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是她心疼,抛下山庄的事务,衣不解带照顾着皇后,日日与她说话,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听见。
说儿时的趣事,说世间的美景,说山庄的事务,也说那只凤儿。
一日复一日,某一日深夜,皇后忽冷汗涔涔,叫一声:“凤儿!”然后神色惊惶,拉着她说了许多胡话。
说甚么,她的孩子就是这世间最金贵的宝贝,她万不会让他有一丝闪失,宫女、宫仆,粗手笨脚,孩子那样娇嫩,每次假手于人,她都要心惊胆战。
又发起抖来,说她为此在宫殿各处的隐蔽之处,都放置了留影珠。
凤凰庄主听着她的胡话,想自己的锦妹如此呵护的孩子夭折,令她伤心至此,也不由心如刀割。
她只能安慰,你好好醒来,养好身子,来年与陛下再诞子嗣。
皇后那一刻却仿佛听到什么极恐惧之词,整个人发着抖,说,我看见了,他杀了我的凤儿,他杀了我的凤儿。
又笑,说世人原是如此肮脏,他为何要对自己的儿子痛下狠手呢。
凤凰庄主心中大骇。
又说了一阵子胡话,皇后再次昏过去,这次发了高烧,高烧退后,整个人悠悠醒转,根本记不得先前说过一次胡话,渐渐恢复正常,性子还是温柔端庄的,只是沉默了许多。
这是前情,凤凰庄主叹一口气,道,我想,她自那时起,或许就有些疯了。
后来呢?
此事又和羿日神箭有什么关联?
凤凰庄主道,她自那件事后,就一直郁郁,常和自己提起,我凤凰山庄的女儿,何时才能不受王朝的制辖。
那时凤凰庄主说,山庄与皇室联姻,各有所得,此乃祖宗惯例。
皇后恍惚中说,那何时山庄会有天下间说一不二的权势呢。
话是这样说,她却还记得皇后昏迷中所说的那番话。
到后来,皇后又怀孕了。
这一次她梦见天上烈日入怀,冥冥中有所直觉,想这恐怕又是一个男孩子。
此后种种,不必赘述,便是她们瞒天过海,将凌凤箫扮成女孩,放在凤凰山庄教养的故事了。
皇后面对这个孩子时有些执拗的意思,要庄主把他教成这世上最完美无缺之人,要他有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修为。
庄主对自己的妹妹何其了解,加之皇后说过,当即就隐隐猜出了她的意思,文韬武略,读书用刀,但凡是用得上的,尽数教给了这孩子,自己教不了的,便请人来教,凌凤箫学不会的,便逼他学会。
及至两年前,皇后对她说了羿日神箭之事。
说南海归墟深处打捞上来的沉船古籍中有记载,如何可以复苏上古凤凰的血脉,说,要凌凤箫身承这气运与血脉,成为统御天下,说一不二的凤凰神王。
凌凤箫有怎样惊才绝艳的实力,凤凰庄主自然知晓,她教养凌凤箫长大,又对他寄予厚望,自然愿意。
凌凤箫也如她们所愿,一路扫平北夏,天时地利俱已齐备,只差一味人和,但无论凌凤箫愿或不愿,都是行得通的。
为此,她甚至默许皇后亲手将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推入祭台,启动阵法,让她们身体中的炽阳离火之气,作为唤醒凤凰血脉的引子。
可直到今日——她直到今日才知道,并不是她和皇后瞒天过海,做下了一切,而是皇后瞒过所有人,甚至她,做下了这一切。
她不是想要凌凤箫做人皇,她是要她的凤儿做真正的神兽凤凰。
她要凌凤箫成为这样优秀的一个人,一则是让他一统天下,获得人皇气运,为凤凰复活做铺垫,二是为使他神魂强大精纯,能够承载得住凤凰的残魄。
至于凌凤箫的心愿,乃至凌凤箫的命,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凤凰庄主是爱凌凤箫的,可皇后没有。
她心中或许只有凤儿,只有死去的那个孩子,以及对皇帝,乃至对整个王朝的仇恨,对无力抗拒的命运的不甘,皇帝杀死她的孩子,她从此之后,似乎便只信自己的凤儿了。
为此,她决定反抗。
而凌凤箫,和凤凰庄主,乃至萧灵阳,乃至皇帝,都是她所需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