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韶一脸冷漠:“在这里言和么?”
大巫:“不然?”
林疏居然莫名其妙觉得大巫对萧韶挺好。
态度甚至很和蔼,像个长辈,一点都不像对他那样阴阳怪气暧昧不清。
但是,大巫话里的意思,一点都不和蔼。
南北夏握手言和,大家一起在人间世变成活尸,然后在这个世界和平生活。
不言和也可以,强行传染血毒,大家一起在人间世变成活尸,然后在这个世界和平生活。
林疏:“……”
行吧。
萧韶道:“不能苟同。”
大巫:“为何。”
萧韶俯瞰整座城:“他们过得好么?”
大巫:“好。”
“心中再无仇恨怨怼?”
大巫:“他们皆已摒去恶欲。”
“其实阁下要达成所愿,也无需去祸害苍生。”萧韶转向大巫:“只需将自己变成城中众生之一,便可再无仇恨怨怼,永登极乐,得偿所愿。”
大巫一时语塞。
林疏想,韶哥还是韶哥。
但大巫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为众生抱薪于风雪,岂可先行一步。”
萧韶:“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
大巫却幽幽笑了。
他笑的时候,眼里的血色仿佛在流淌,森冷又诡秘。
“殿下。”大巫缓缓道:“你又怎知他们并不想这样?”
萧韶没有说话。
林疏看着大巫,觉得他眼中的血色又加深了。
只听大巫道:“世间凡人颠沛流离,或苦于苛政,或苦于饥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已到极苦处,不信来日,只求解脱……我渡他们来此,有何不可?”
萧韶:“众生疾苦,是我等的过错。你……既有此愿,为何不与南夏停战乱,养民生?”
大巫殷红的嘴角继续勾出一丝飘忽的笑意:“由不得我……愿或不愿。”
萧韶:“哦?”
大巫略低下头,嘴角还是带笑。
他眼里的血色微微跳动,像一潭流动的血,几乎要破开眼珠的束缚,往下流出来。
林疏打量大巫。
他觉得大巫此刻的神色很疯狂,疯狂之中又很压抑,而他垂在身侧的、青色的衣袖里,露出的那只毫无血色,形如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大巫的声音嘶哑而断断续续,仿佛一半含在喉咙里,说:“殿下,你不与我……苟同么?”
萧韶:“不与。”
大巫笑了笑。
他双手合在一起,然后缓缓分开,两手中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拉长,然后凭空出现。
——是一枚破旧的铜镜,边缘带着绿色铜锈。
“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巫道:“赠此镜予殿下,聊以解闷。恕在下失陪了。”
说罢,他的身影缓缓消散,化为无数漆黑飞灰,弥散在天地间。
林疏与萧韶身前只剩下那枚悬浮着的铜镜。
萧韶拿住铜镜,铜锈簌簌地落下来。
林疏和萧韶对视一眼。
林疏道:“他还会回来么。”
萧韶:“不会。”
林疏:“哦。”
萧韶:“走?”
林疏:“嗯。”
他心中还是颇为清楚的。
大巫一走,他们两个人就被困在这个世界了。
至于要怎么出去,还须自己寻找破解之法。
萧韶道:“去村子吧。”
林疏:“嗯。”
无论如何,桃花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们便离开这个高地,往北边走去。桃花源的一切映入眼帘,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甚至田埂、小溪,都是他们曾走过的地方,小溪里时不时游过去的,一看就十分肥美的鱼,也是他们曾捞起来的那一种。
村民们在田地锄地干活,见他们来,脸上露出和善笑意,和他们打招呼,有几个甚至喊出他们名字,说好几年不见,你俩又回来啦。
脸上笑意,和城中众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他们脸上,除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几乎一样,有些怪异之外,竟然并不违和。
林疏思索其中原因,想,桃花源中的村民,生活状态其实本来就和那座城里的人非常接近——没有战乱,没有饥馑,食物取之不竭,生活井然有序且无忧无虑。
桃花源,算不算一个小型的极乐之国呢?
他们走到了大娘家所在的小巷子里。
灰狗子不知从那里跑出来,坐在路边,以固定的频率摇晃着尾巴,嘴张开,露出小半截舌头,居然也仿佛在笑。
倚在门框边的大娘也笑:“孩子来啦。”
她在麻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过身,带着两个人往里走:“被子晒好啦,睡得舒服,熬鱼汤,给孩子补补身……”
雪白的鱼汤被端上桌,上面漂浮着鲜嫩翠绿的葱花,绵长鲜香的味道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大娘坐在他们对面,脸上带着笑。
林疏和萧韶规规矩矩喝了,大娘便笑得更深。
萧韶引起话题来,和大娘闲谈,大娘便也和他们攀谈起来,对话竟然进行得十分顺利。
若不是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林疏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三年前。
而通过对话,在大娘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被大巫杀害一事,她的生活风平浪静,只是三年前那一对孩子走了,三年后又回来看他。
林疏看到萧韶眉头轻蹙,问大娘:“大娘,村里还有地动么?”
“地动?”大娘露出不解神情:“地动是甚么?”
萧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对大娘道:“无事……我记错了,这是外面的词。”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大娘,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疏儿,掉了的那个孩子。”
掉了的那个孩子?
林疏回想。
想起来当年他和萧韶发现彼此性别都是男,相互质问把没出生的盈盈丢了,大娘误以为是滑胎。
大娘却又露出不解神情:“你们两个去外面三年,怎的多了这么多我听不懂的话。”
“掉了,就是……疏儿原本怀了身孕,却一时不慎,滑胎……”萧韶面不改色。
大娘更加不解:“揣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会掉呢?我从未听过这等稀奇之事。”
林疏就听见萧韶又诡异地转变了话题,带到不相关的事情上去了。
鱼汤喝完,话也谈完,他们便被大娘塞进卧室,说远道而来,赶快休息一下。
等房间中就剩他们两个人,萧韶道:“大娘的神智比城中人清楚许多。”
林疏:“嗯。”
他们与城中人说话,那里的人往往语焉不详,说两句话就开始机械重复,可大娘却能与他们完整对话。
萧韶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大巫怎样创出极乐之国了。”
林疏用眼神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极乐之国中人,只知喜乐,不知其他。是因大巫抹去与哀惧有关之记忆……或魂魄中与其相关之物,故而人人皆和善喜乐,忘记一切与忧惧相关之物。故而大娘明明记得你我爱喝鱼汤,记得你我所睡房间,亦记得你我离开三年之久,却不知何为地动,何为滑胎。”
林疏觉得萧韶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萧韶继续道:“而桃花源中人,原本就天性淳朴,又避世而居,并没有多少与忧惧相关的情绪,故而……被大巫剥离之物较少,神智偏向正常。而滇地民生多苦,被大巫剥离之物……便多,故而神智不清。”
很合理的一个解释。
林疏望向窗外这个山清水秀的村庄。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大娘还是那个大娘,她的魂魄还在……还是原来的一个,只是,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抹去了。
而大巫将人心中负面之物尽皆抹去……他们就会永远、永远活在这样安乐祥和的氛围当中,极乐之国也就这样无限地运转下去。永远和平,永远宁静。
毕竟,没有人知道“苦”为何物。
这是一个自洽的世界,理论上来说,是确实可以存在的。
若无外力,大巫的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被破坏。
那么,他们也就找不到这里的漏洞。
找不到漏洞,就无法出去。
他看着萧韶也望向窗外,眼神中有些许迷惘神色。
林疏想,这恐怕是一个难关。
若不找出破绽,恐怕要永无止境地在这里待下去。
他看见萧韶笑了一下。
林疏:“嗯?”
“无事……”萧韶道:“三年前,我曾想,永久与你在桃花源居留,便是我平生心愿。今日得大巫所赐,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林疏说:“那……留下?”
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没什么原则,对外面的世界也无甚么留恋牵挂,假如萧韶突然改变主意想留下,那也无不可,反正对他来说,怎样过都是一辈子。
他继续道:“那……不找漏洞了?”
“找。”萧韶勾唇笑了笑,这人生得好看无比,眼角有一点微微的上挑,这一笑,好看之中,又带一点戾气,仿佛牡丹沾血,桃花结霜:“桃花源血债,必以血偿。”
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林疏没有主观倾向,只附和一下:“好。”
就听萧韶道:“极乐之国,其实有一个惊天漏洞。”
第165章 众生
惊天的漏洞?
林疏刚刚还在想大巫通过抹去人心中的负面因素, 构建了一个完美自洽的世界, 很能自圆其说——萧韶就说有一个惊天的漏洞, 这让他不得不再次怀疑自己的脑回路比起萧韶是否有些许的简化。
但他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
他只能发问:“什么漏洞?”
“说来话长。”萧韶手指抚过枣木的桌面,轻轻叩了一下它。
恰逢其时大娘院子里的公鸡引吭高啼,而两只母鸡发出咕咕之声。
“大娘家里有两只母鸡, 每日清晨下蛋,大娘原本每天拾了鸡蛋, 拿给巷尽头两个儿子家。”萧韶道,“后来, 我们来了, 每日的两枚鸡蛋便不再往那处送, 而是留给你补身。”
林疏点点头。
大娘的两个儿子分家出去,和自己的媳妇去过日子, 但他们经常来串门,大娘也经常往那里送吃食和一些物品——但他们两个来到这里后, 大娘的喜爱发生转移,两个儿子便失去了每天的鸡蛋供应。
萧韶道:“开始几天, 那两位兄弟其实有点不高兴。”
林疏歪了歪脑袋。
萧韶继续:“后来隔着窗户看见你……你那时还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也还有易容在, 他们恐怕是见你美丽,就不再为两个鸡蛋嫉妒了。”
林疏:“?”
萧韶轻轻“咳”了一声:“你毕竟那样好看, 他们是时常喜欢往你身上乱瞟的——后来被我略施惩戒, 还被各自的*屏蔽的关键字*拧了耳朵, 便不大看你了。再后来你换成男装, 大家都相安无事。”
林疏:“……”
原来他瞎的那段时间内,还发生过这种事情。
那萧韶说这件事情的用意在哪里呢?
萧韶仿佛知道他心中迷惑,继续解释:“不患寡而患不均,桃花源已经是世上罕有的清静淳朴之地,他们两个却也会因为两枚鸡蛋喝醋。”
顿了顿,萧韶继续道:“后来那几天,我看着整座村子,便想,桃花源有这些人,已经足够,不要再多了。”
林疏蹙了蹙眉头:“嗯?”
随即,他反应过来,眉头舒展开,觉得自己理解了萧韶的用意:“嗯。”
萧韶看着他笑了一下。
林疏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桃花源地处群山环抱之间,四面皆是峭壁,无法出去,可以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也就是说,这片土地的面积是固定的。
土地面积固定,所能生产的资源也是固定的……而若是村子不断、不断繁衍,从现在的二百余人,到四百,到八百,乃至到两千呢?
若是有限的土地不能供给足够的粮食,桃花源会怎样?会有争抢么?会有动乱么?
——到那时,它或许就不是一个桃花源了。
萧韶以指尖蘸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他说:“这是一个鸡蛋。”
林疏觉得萧韶现在对待他的态度仿佛在对待一个幼儿园*屏蔽的关键字*儿童。
可他能做什么呢?
只能像一个幼儿园儿童那样像萧老师点点头罢了。
萧老师说:“假定为赵鸡脖与赵鸭脖喜爱之物,且仅此一个。”
林疏继续点头。
赵鸡脖和赵鸭脖是桃花源大娘的两个儿子。
萧韶继续道:“大娘将此物给你,赵鸡脖与赵鸭脖便会不悦。”
林疏:“嗯。”
“若你并非一个白衣仙子,而是一个面目普通的男孩子,赵鸡脖与赵鸭脖便会找你麻烦。然后两方发生冲突,乃至开始打架。”
林疏点头。
虽然萧韶的论证有点奇怪,但是还是很有道理的。
萧韶便极轻极淡地一笑,指尖又划一道,将那个鸡蛋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还不够,继续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最后整个鸡蛋惨不忍睹,变成一滩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杂乱水迹。
只听萧韶淡淡道:“天下之事,战乱纷争,皆出于此。”
林疏:“似乎是。”
天下的疆域有限,百姓的繁衍却没有止息,没有一个国家能放弃开疆拓土之欲,如同赵鸡脖与赵鸭脖希望得到鸡蛋。战乱便由此而起,民生疾苦,也因此生发。
林疏便道:“所以……”
“所以桃花源之所以是桃花源,是因为村民可以自给自足,而那座城……之所以永久宁静祥和,是因为城外取之无尽的粮食。”萧韶道。
林疏点点头。
他们观察过城中人的生活。
水、食物、衣料、房屋,全都可以凭空而生,没有穷尽。
而大家所拥有的东西都一样,故而没有攀比,也没有争斗。
每一天,都有漂亮的少女去汲取河中清澈甜香之水,灌满琉璃杯。城中居民,渴时随意去饮,饮时闭目细品,放下琉璃杯时,满脸陶醉笑意。
“因其不寡,故而可均,因其均,故而生民怡然自乐……圣人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实则有寡便必有不均,因人心不足,欲壑难填。而赵鸡脖与赵鸭脖有对鸡蛋之喜爱,才有失鸡蛋之嫉妒。”萧韶淡淡道。
林疏便想起城中居民饮水时那幸福的神情。
他们一定很喜欢,大巫没有剥夺喜欢这一正面的情感。
但若是,全城中人尽皆口渴难耐,而河水断流,城中只剩一杯水呢?
他们会怎样?
会哄抢么?
毕竟……他们都很喜欢。
喜欢,就会想要得到。
都想要得到,便会争执冲突。
一旦他们争先恐后,都伸出手去争那杯水,毫无疑问城中便大乱。
那么此时的城,就不是大巫想要的那座极乐之城了。
萧韶最后道:“他痛恨世间污浊,众生皆苦,可世人……就是这样。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相生相成,喜可生欲,爱可生恶。他自以为抹去世间肮脏,便可永远清静,却不知春风吹又生,永无干净之日。”
萧韶给自己讲解了这么多,林疏给他倒了一杯水,推过去,然后附和之:“所以……大巫的极乐之国,其实是空中楼阁。若无无限的资源供给,也会迟早沦落,和他抹不抹去人的情绪无关。”
萧韶揉了揉他的头发:“聪明。”
林疏:“但这个世界是大巫所创造,他想要这里有无穷无尽的资源,便会有。”
萧韶道:“我不信这个世界不会消耗大巫自身。”
这话使林疏一下子清醒了。
大巫的身体,很差。
据萧瑄所说,每个月还会虚弱七天。
会不会就是为了维持着个世界?
假如,假如这个假设是成立的,这座城的供给看似无限,其实却是有限,取决于大巫的力量。
那么极乐之国,是有尽头的。
再假如,极乐之国有尽头,那么找到了尽头,他们就能返回,而不会被大巫困死在这里。
要怎样才能走到尽头呢?
萧韶忽然戳了戳黑猫的脑壳。
猫正在专心致志发抖,冷不防被他一戳,怒目而视,甚至竖起了尾巴。
“前辈。”萧韶十分有礼:“前辈身为陆地神仙,难道除了灵力深厚外,便没什么特殊之处么?”
猫的气焰一下子弱了,连尾巴都垂下去了。
萧韶很失望。
林疏很失望。
但萧韶没有放弃:“阵有阵眼,此处应当也有一个中枢,前辈感知比我们敏锐许多,难道这个世界便没什么气脉特殊的地方么?”
猫钻到了林疏怀里,不看,也不想听。
萧韶冷漠了起来,拎起了猫的后脖颈。
“我一路抱你,你发抖的频率,分明有强有弱。”萧韶冷漠无比:“带我们去你最怕的地方。”
猫虚弱地挣了几下,无法,妥协地“喵”了一声。
萧韶把它放在桌子上。
它跳下去,往门外走。
林疏和萧韶跟上。
猫虽怂,可萧韶一旦冷漠起来,周身的气势也很冰冷,这让猫屈服了。
猫带着他们重新回到城中,穿街走巷,愈来愈深入这座城。
最后,它一步一停,一步一抖地,在一个佛寺前,停下了脚步。
滇地尚佛,古来便有“妙香佛国”之称,故而这里出现佛寺,并不稀奇。
萧韶态度软化,重新抱起猫来,安抚地摸着它。
猫生无可恋地把脸埋在身体里。
他们走入这座佛寺。
佛寺寂静无比,连一个洒扫僧人的身影都不见,大雄宝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蒲垫与斑驳的佛像作伴。
斑驳的。
林疏看向四壁,四壁墙皮脱落,陈旧。
这是整座崭新鲜艳的极乐之城里,唯一一个破旧的地方。
——猫果然没有带错路。
大巫的意思是把他们困死在极乐之国,永生不能出来,却不知他们还随身携带了一只陆地神仙。
猫常有,而陆地神仙不常有。
纵然是大巫,也不能想到。
他们看向高大的佛像。
昏暗的佛寺里,外面的光线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荡的浮世尘埃,高大的佛像静静矗立,微微前倾,下视众生,一掌前推,掌心向外。
佛像的形制,佛衣上的花纹,与寻常佛寺很不一样,最骇人之处是,它只有一只眼睛,位于脸的正中,微微下视,仿佛俯瞰众生。
林疏:“过去佛?”
萧韶激发出灵力,无形气劲推着佛像缓缓转动,露出背面。
背面却不是背,而是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佛像,同样的姿势,也是一只眼睛,不同的是,这只眼睛是微微往上看的。
这是一个双面佛。
方才那一面,象征过去佛。
现在这一面,名为未来佛。
佛香无火自燃,幽沉香火气,弥漫在整座大雄宝殿,不知何处传来唱经声,并着这座微微前倾的佛像,空气中仿佛有很沉重的压力。
他们正仰视佛像,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个老年僧人,看衣服,还有可能是这里的住持。
住持面目和蔼,对他们一礼:“施主。”
桃花源里的人们,因为心中负面情绪很少,所以神智大多正常。
僧人的负面情绪,向来也不会很多,可以推知,住持神智也颇为清醒。
萧韶道:“我有一惑。”
住持微笑一躬道:“施主请讲。”
另林疏没有想到的是,萧韶再次问了那个问题。
“此国之主在何处?”
住持道:“无处不在。”
萧韶:“是一人,是众人?”
住持:“是一人。”
萧韶直视住持:“无处不在之人,是何人?”
住持捻动手中念珠,眉目和蔼如菩萨低眉:“是众生。”
第166章 河
极乐之国的城主, 是一人。
那么这位老住持为何又要说, 是众生?
萧韶的目光若有所思,说:“多谢方丈。”
老住持躬身一礼:“施主,客气了。”
萧韶道:“方丈,为何供奉两面佛?”
方丈没有说话,神情依旧慈祥。
林疏便知道,这个问题, 又超出了方丈所能回答的范围。
先前他们拦住路上的老者, 问极乐之国的主人是谁,老者没有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而方丈给出了,说明方丈的神智比较清晰, 对这个世界也有所了解。
而问到“为何供奉双面佛”, 方丈却无法回答了。
为何供奉双面佛,是比“极乐之国的主人是谁”更难回答的问题么?
方丈不回答, 事情便再次陷入僵局,萧韶用灵力催动佛像,使它缓缓旋转。
过去佛与未来佛在旋转中交替出现, 庄严沉默的神情,向前推出的手掌, 与那脸部正中横亘着的眼睛, 无一不透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诡秘。
过程中, 萧韶忽然开口。
“方丈, ”他道, “现在佛在何处?”
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是佛家的“三佛”,在佛经中往往一同出现,这座庙宇却只供奉了过去佛与未来佛合一的双面佛,或许会有些问题。
方丈语调依旧慈和:“现在佛在众生之间,无需供奉。”
萧韶便蹙了眉,似乎在思索这句话中有何玄机。
他停了下来。
佛像恰好转到过去佛这一面,眼瞳中的眼珠下视,仿佛直直看着殿堂里的三人。
萧韶与它对视。
奇异的寂静在殿堂中流淌。
一声颤抖着的猫叫打破了寂静。
林疏和萧韶看向缩在角落里,死也不出来的猫。
显然,猫害怕佛像。
故而可以佐证,佛像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之物。
“前辈。”萧韶已诱哄的语气道:“若我们无法离开这个世界,你便再也吃不到外面的食物。”
猫歪了歪脑袋。
萧韶继续道:“不仅如此,还无法飞升。”
猫的耳朵动了动。
它的身体虽仍然诚实地蜷缩在角落,但微微转动的绿色瞳孔已经泄露了心中的动摇。
萧韶的声音放缓:“乖,出去给你烤竹鼠。”
猫的耳朵又动了动。
林疏想,甜言蜜语,果然有用。
猫站了起来。
猫迈出了前爪。
猫颤颤巍巍向佛像走去,走到了佛像的底座。
但它没有停住,而是轻轻一跃,落在了佛像所坐的莲台里。
九瓣金莲中,猫又发了一会儿抖。
然后它再次往上爬,爬上了未来佛的膝盖,继而跳上了佛像的手臂。
手臂平直向前伸,掌心外推。
然后,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猫爪,搭在了佛像那只向外推的手掌上。
这动作似乎是在结一种神秘的佛印,而看猫的动作,似乎又是在暗示这只手掌上有玄机。
萧韶走上前,观察着佛像的掌心,眼中有思索之色。
林疏也看佛手心。
手心有一枚浅淡的印记,依稀也是一只往下看的眼睛的形状。
眼睛,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只有成对出现在人脸上的时候,才不恐怖。
其余的任何情境下,单独的一只眼睛的形状,都有些神秘,乃至不详。
萧韶轻轻碰了一下那手心上的眼睛。
放下手,他微蹙眉。
林疏:“怎么了?”
萧韶道:“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说罢,他缓缓展开右手,将自己的手心,与佛像的手心相抵!
林疏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他感到空气中,泛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涟漪!
是非常、非常特殊的一种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的内部,出现了一丝变化,如同一座巨大的机器,齿轮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运转。
萧韶闭着眼,林疏喊了他几声,都没有反应。
猫扒在佛像的手臂上,也在密切关注着萧韶,自林疏遇到它以来,这只懒惰的动物第一次亮出了小弯月一样锋利的爪钩,似乎准备随时把萧韶挠醒。
林疏看向香插中的一支线香。
香燃尽之时,萧韶猛地睁开眼睛!
他此时的眼瞳墨黑一片,很深,仿佛含着无尽的混沌,过一会儿,这种感觉才渐渐散去,一切恢复正常。
林疏:“有什么?”
萧韶道:“我看到了一个……场景。”
说罢,他似乎理了理思绪,寻找合适的措辞,却未果,对林疏道:“你也来吧。”
林疏走上前,也像方才的萧韶一样,将手心贴在了佛像的手心上。
浩瀚却无形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他的整个神魂仿佛被抽离出躯壳,坠入无尽深渊。
难以忍受,充斥整个脑子的眩晕过后,林疏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灰色。
一片灰色。
往上、往下,都是一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