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说:“你要做皇帝么?”
凌凤箫道:“我不做。”
林疏原想问他为什么,但是没有问。
凌凤箫从来不想做皇帝,他知道的。
“萧灵阳没有什么大的能耐,但是,毕竟还听我的话,也听大臣们的话。”凌凤箫道:“他至少不是昏君。我想,只要有贤臣提点,他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林疏道:“谢子涉么?”
“谢子涉主和,我不同意。但我这三年来,从未打压,而是将她一路提拔,”凌凤箫道:“她有经世之略,是治世良臣,而……她又是女子之身,即便有滔天权柄,我不怕她篡权夺位。”
似乎也是。
谢子涉来辅佐萧灵阳,既不用怕萧灵阳搞出什么荒唐事情来,又不用怕谢子涉生出二心,很合适,凌凤箫可以说是为这个不靠谱的弟弟铺平了所有的路,萧灵阳以后躺着也能做成明君,一不小心还能流芳百世。
可这不是皇后想要的。
皇后想要凌凤箫做人皇。
他看向凌凤箫,凌凤箫望着万家灯火。
方才,这人把自己这三年来做了什么,交代了一通。
林疏想,自己是不是也要交代一下。
但他的生活过于乏善可陈了。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你昨日......为何不见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是要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必要受到盘问。
林疏说:“你见了我,会难受。”
凌凤箫望着远方,轻轻道:“若不见,也未必好受。”
林疏问:“你醒了,为何装睡?”
凌凤箫道:“你不愿见我,我也是要些面子的,为何要醒。”
林疏:“并非不愿。”
凌凤箫道:“你走后第一年,我去过许多次梦境,却无回应,想来你已经不想要我。”
林疏:“……那时我闭关了。”
凌凤箫挑了挑眉,看向他,过一会儿,勾唇笑了笑,却又垂下眼,看不清神色,道:“我去北境,你要去么?”
林疏:“嗯。”
凌凤箫似乎想说什么,却蹙了蹙眉,又吐了一口血。
凤凰血又开始作怪,凌凤箫脸色有些苍白。
林疏想,自己走的时候,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三年不见,却成了病怏怏的一只小凤凰,吐血不说,情绪也不大好。
他虽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却没有失去理智,对事态进行一番客观的判断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
我有罪。
☆、第153章 重叙离衷
凌凤箫擦去唇上血迹。
远处, 春山如黛, 满城灯辉。
春夜里, 夜风都是静的。
寂静里, 凌凤箫问:“你见过盈盈了?”
林疏:“嗯。”
凌凤箫道:“你走前, 我让无缺结了果子,后来你虽走了,果子仍结了出来。”
林疏:“她不能说话,是因为这个么?”
凌凤箫没有说话。
良久, 他道:“走吧。”
便下城楼, 回城中。
锦官城在方才那一场战斗后, 分毫无损, 百姓在最初的恐慌过后也平静下来, 甚至因为一切进犯都被阻挡在了城外,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走过一处坊市, 又有丝竹弦歌之声, 隐约荡起。
遥遥地,林疏依稀听见唱词。
似乎是“又谁知一片痴情付流水”, 唱毕, 换一道男声“她如怨如慕我心有愧”。
林疏:“……”
再走近些,唱词更清楚了,唱的是甚么“公主啊, 请容我倾尽肺腑表衷怀”,甚么“你本是冰肌玉骨神仙态,我岂能顽如木石不生爱”, 甚么“我岂忍负情再使芳心碎”。
走到近前的时候,换了一道女声,音色极美,缠绵低回。
唱的是:
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
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
重叙离衷,重叙离衷。
凌凤箫停住了脚步,望向那处红灯高照的楼台。
夜色里,一声“重叙离衷”余音将散未散之时,又换了声音。
见公主展愁容,柳毅欣然接玉盅。
倾觞一尽酬知音。
从今后。
天涯长忆月明中。
原来是《柳毅传书》中,书生柳毅辞别龙女那一出。
一折戏毕,满座轰然叫好。
人间的离别或许大同小异,三年前,凌凤箫渡口送别,与戏中之景,何其相似,只是没有那样花哨的用词。
林疏想,三年前渡口一别,便再没相见,而今日相见,是不是便如那戏中所唱一般,“再向人间陌路逢”了?是否又要“重叙离衷”?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碰了碰。
他没有动。
凌凤箫继而轻轻牵了他的手指。
林疏回牵。
便并肩缓缓行去,过宫门,入深殿。
林疏望着“梧桐苑”三个大字,心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又被凌凤箫拐了回来。
却没进去,因为有卫兵接引,道,殿下,敌首已经押入大狱,是否要审。
自然要审。
当即便去了大牢,石室之中,那名巫师被数道铁链缚身,听见声响,抬头看他们。
巫师大都长得阴鸷苍白,这个也不例外。
凌凤箫既来,便开始正式审讯。对待敌方高手,无所顾忌,当即便下重刑,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于吐露消息。
说此次进攻锦官城,不过试验而已,胜固然好,败亦不足为惜。
这巫师不识得凌凤箫身份,只知道他便是现下南夏的掌权人,喘了一口气,说陛下,您好自为之。
再拷问,已问不出什么来。
凌凤箫一刀对穿了这巫师的胸膛。
巫师咳出几口带着白沫的血,弥留之际又开了口,声音像是被拉破的风箱。
他说,我忘了,陛下,尊主有话要带给你。
尊主,便是大巫。
凌凤箫道,何话。
巫师诡秘一笑:“尊主说,你身上流的是凤凰血,该是天上人,大可弃世而去,就此逍遥自得,何苦搅这趟浑水。”
凌凤箫道:“诛灭北夏,我自然逍遥自得。”
巫师缓慢道:“那就莫怪……天意如刀,世人负你。”
说罢这最后一句,他便闭眼了,再无生机。
凌凤箫道:“尸体,烧了。”
一路无话,回了梧桐苑,盈盈先到了林疏身前,伸手要抱。
果子还在生气,干脆不以人形出现了,变成了美人恩的本体,待在桌子上。
盈盈抱着林疏不撒手。
凌凤箫道,那你们两个睡?
然后他就要去偏殿。
盈盈又伸手拉住他袖子,不让走。
凌凤箫就笑,刮了一下盈盈的鼻子。
盈盈躲进林疏怀里不让他刮。
小小软软的身子,林疏根本不敢用力碰,怕化了,只能轻轻搂着。
盈盈却不怕,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摸林疏的脸。
林疏抬头看凌凤箫。
见他倚在床前玉柱上,看着自己和盈盈,眼里一泓静水,藏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最终,凌凤箫还是没能走成,林疏自然也没有被盈盈放开,他们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盈盈在他们中间,她很快便睡着了,睡颜很安静。
果子突然出现。
他把盈盈抱走了。
然后进了青冥洞天。
最后留给林疏了一个“我必不可能让妹妹与你这个黑乌鸦为伍”的眼神。
房间里,便又只剩他与凌凤箫两个。
他余光忽然看见,床头桌上,摆着一面镜子。
还是那面神秘的铜镜。
凌凤箫道:“无缺这三年一直在琢磨它。”
林疏问:“有结果么?”
凌凤箫说:“他说,镜中有因果之线,造化之功。”
林疏拿了镜子过来。
这面镜子,第一次照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身着剑阁的衣服,面无表情,立在雪山之巅。
这次的场景,却变了。
他怔了怔,向镜中看去。
红的。
昏暗中,一支红烛燃至一半,旁边是一座雕花的大床,床上垂落红色的轻纱软帐。
似乎是有风,床帐的红纱被轻轻吹起。
帐子里,隐隐绰绰,似乎躺着一个人。
林疏等着。
终于,一个片刻,红帐在风中被掀开一个缝隙,噼啪一声,烛火猛地亮了一刻,令他在电光火石间,看清了帐子里的人。
那人也缓缓转过脸来看他。
是他自己。
是林疏。
依然是熟悉的五官,没有表情的脸,在烛光下,无端端有些清明温和的意思。
但这不是重点。
这人的左胸上,心脏位置,深深插着一柄似剑非剑,黑色,锥状的长长兵器。乍眼望去,倒像是他被死死钉在了这高床软帐之中。
转瞬后,风停,红帐恢复原状,再窥不清帐中情形。
林疏将目光移开。
他问凌凤箫:“你看到的是什么?”
凌凤箫:“未曾变化。”
未曾变化,也就是说,还是血。
可他的却变了。
凌凤箫问:“你呢?”
林疏想了想,道:“我也是。”
欺瞒的原因无他,那场景仔细想来,是有些不祥的。
林疏觉得,这面镜子,应当是映照着未来。因为在他回归剑阁之前,镜子就映出了他站在雪山之巅的景象。
那么现在镜中的情形,又是预示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也懒得想。
他听到的预言与警告已经很多了。
包括今天,那个巫师对凌凤箫说的那番话。
“天意如刀,世人负你……”他放下镜子,重复了那番话,看向凌凤箫:“你如何想?”
“我不如何,”凌凤箫眼中有一点全不在意的笑,然后淡淡道:“世人负我又如何,不负我又如何。我……一生行事,又何须他人置喙。”
林疏望着他,想,三年来,凌凤箫并没有变。
无论有什么不祥的预示,他要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既如此,又何必在意镜中之景,或巫师之言。
凌凤箫指尖轻轻碰着他的脸颊:“你以后都跟着我么?”
林疏:“跟着。”
凌凤箫道:“大巫极为危险。”
林疏道:“我已经渡劫巅峰。”
凌凤箫便笑:“嗯。”
林疏想,昔日他们分离,是因为自己修为尚未完全恢复,大巫又不知有什么打算。
而如今,三年清修,他已经完全恢复所有修为,甚至更进一步,不再需要任何形式的保护。
而他们与大巫之间,最坏,不过是生死一战。
凌凤箫靠近了他,一个极轻的吻,轻轻落在他额头。
林疏任凌凤箫一下一下轻轻吻下去,继而被噙住嘴唇。
微微有些凉,但很柔软的。
这个姿势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将手放在了凌凤箫的肩膀上。
凌凤箫则加深这个吻。
林疏闭上眼睛前,看见了窗外的月亮。
他忽然想,月圆如何,月缺又如何。
战胜如何,战败又如何。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
他来到此世,一路顺遂,全靠凌凤箫相护,连这一身修为,都是凤凰血所赐。
凌凤箫想要什么,他所能给的,便给。
小凤凰要护着南夏众生,他一条咸鱼,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只能退而求其次,护着这只小凤凰。
虽然……
虽然他现在觉得有点不妙。
凌凤箫的动作,有点想解他衣服的趋势。
作者有话要说:唱词出自越剧《柳毅传书》。
第154章 红烛昏罗帐
虽感觉不妙, 但林疏还是决定再观察一下,视观察结果而确定是否反抗,
观察结果是,凌凤箫这个动作很轻,不是很坚定, 或者更像是无意识的一个动作。
林疏便随他去了, 然后被亲得大脑缺氧, 昏昏沉沉, 一时之间, 忘了继续审时度势。
这一个疏忽,肩头的衣服就被拉下来了。
凌凤箫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 目光有些发沉。
当即林疏就觉得这人恐怕有点变态了。
半晌,听得凌凤箫道:“瘦了。”
显然, 有个人觉得他的仓鼠的皮毛没有以前那么油光水滑了,很不满。
剑阁上没什么饮食之说,一粒辟谷丹, 就此不沾人间烟火, 顶多饮一些雪莲冰露。
但辟谷丹是能满足身体的需要的, 故而林疏自忖他还是正常的体格, 并没有明显变瘦。
甚至因为每天练剑, 渐渐没有那么孱弱易病了了,长了些不甚明显的薄薄肌肉。
比如, 三年前, 这具身体的皮肤, 既软且薄,掐一下就会留很久的痕迹。
现在再掐,明显有些弹性了,也不是那么衣红了。
林疏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终究有些不同,凌凤箫不会是不大喜欢吧。
但是看到凌凤箫愈加变态的目光,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凌凤箫此时,又是披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壳子,端的是艳色泼天,还很有压迫感。
林疏觉得他有点遭不住,把眼闭上了。
凌凤箫慢慢靠在他肩头,手在绸被里摸索,去牵他的手:“宝宝。”
林疏:“嗯?”
凌凤箫的声音有点沙,很低,说:“我疼。”
林疏将真气送进他经脉,不出所料地发现,又是凤凰血。
他便把自己的灵力送到凌凤箫的全身,缓缓运转,持续压制着凤凰血的离火之气。
凌凤箫还是有点委屈说:“我疼。”
林疏觉得他应该不疼了,问:“还疼?”
凌凤箫道:“现在是骨头疼。”
林疏聚了真气,一时之间,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不给他输真气,凤凰血就又泛起来,侵蚀经脉,若是输真气,凌凤箫的骨头,因为那个“玄绝化骨功”,很怕寒,剑阁的真气正是极寒之物,又会骨头痛。
凌凤箫说:“我想……吃药。”
林疏:“什么药?”
凌凤箫说:“幻容丹解药。”
然后道:“让萧韶陪你玩。”
林疏想了想,凌凤箫换回萧韶的壳子,就不用运“玄绝化骨功”,自然不会因为剑阁真气而疼了。
他就允许了。
他就后悔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林疏望着宫殿的琉璃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韶把他裹在被子里,喊了好几声“宝宝”,嘘寒问暖,全无昨晚的虚弱之状。
林疏慢吞吞起床,又被此人揉捏了一番。
林疏探了探他经脉,发现凤凰血消停了许多。
这凤凰血竟如此叵测。
一遍一遍用灵力冲刷,也只能暂缓,起不了什么效,而双修一下,自己给萧韶当一下炉鼎,当即就平息了很长时间。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被萧韶从背后抱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是很虚了,才彻底穿好衣服,佩好剑,然后等凌凤箫化妆。
化完妆出门。
凌凤箫须得先向母后请安,再摆脱弟弟的胡搅蛮缠,再拜别父皇,最后才能出门。
林疏跟着,由此见了南夏的皇帝。
皇帝的寝殿,守卫森严,黑衣的图龙卫,层层守着这位不省人事已久的老皇帝。
药味,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体。
凌凤箫站在床头,先总结昨夜的战事,又交代自己的去向,儿臣此去北境,或许有数年不得侍奉父皇身边,请父皇恕罪。
皇帝还是不省人事着。
离开的时候,林疏没来由地回望一眼殿中。
屏风后,影影绰绰,一个仪态万方的侧影,是皇后。
她低头,轻抚着一个镂雕的香炉,香烟袅袅流散。
走出大殿的时候,凌凤箫道:“我小时候,不常见父皇,长大后才在宫中住了些日子,他待我很好。”
这话来的突兀,结束的也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林疏想,凌凤箫,或许是希望自己的父亲好起来的。然而南夏倾举国之力,竟无法挽回皇帝的病情。
他眼前忽然一阵恍惚,想起殿中浓郁得使人闻不见任何气息的药味,还有皇后手下炉中袅袅而散的香烟。
一路无话,半时辰后,凌凤箫领了五千人的兵马,向北而去。
果子,盈盈,灵素和清卢跟着。
萧无缺一看见冷若冰霜,面容美丽的灵素,立刻去献殷勤,左一个“姐姐”,右一个“仙子”,浑然不顾自己白衣飘飘,纤腰束素,眉目郁丽,也是个漂亮的少女形象。
清卢就和盈盈玩,很合拍。
到了凉州地界,凌凤箫说,我带你看个东西。
便离开军队,策马而去,到一处高山下。
虽然有些不适宜,但林疏还是想到一句古人诗。
九天阊阖开宫殿。
但见恢弘宫殿,绵延不绝,飞檐画栋,气势非凡。
宫殿以墨、朱二色为主,威势沉重。
山体被削平了一片,上面用朱红大笔写了四字。
凤凰山庄。
铁画银钩,杀气凛冽!
他与凌凤箫共乘一骑,策马而上,直入主殿。
然后下马,被凌凤箫牵着,在宫殿群中七绕八绕,最终推开一扇凤纹檀木门。
凌凤箫说:“到了。”
红的。
红,与金。
雕梁,玉柱,牡丹,凤凰。
卷起一层珠帘,便看见这房间的全貌。
林疏看着房中央的鎏金大床,床上垂数重软红罗帐。
凌凤箫道:“早些年,山庄为你我备下的婚房。”
林疏看床头的烛台。
其上有一支未燃的红烛。
他再看房中的陈设,感到冥冥中的熟悉。
他寻思那面镜子的意思,不会是说自己要死在萧韶床上吧。
他觉得萧韶也还没变态到那个地步。
即使到了那个地步,那也不对,萧韶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往他心口插刀,他想不到。
萧韶毕竟是个好人。
正想着,忽然听一声门响,
凌凤箫把门关上了。
又一声响。
——还上了门栓。
林疏:“……”
第155章 良辰
林疏当即就警惕了一下。
但凌凤箫关上门后,倒是没有别的动作, 只是去换了装, 变成萧韶状态, 回到他身边。
林疏察觉,没有外人在的时候,除非沉迷凌凤箫的美貌, 此人还是喜欢用萧韶的形态活动。
林疏环视这间婚房。
重重屏风,绣着百鸟朝凤, 墙壁饰以明珠, 凤凰山庄富有四海,陈设的精美自不必说。
从窗户往外望, 见一湖似火的红莲, 湖心红莲掩映间有一座小庭。
“现在不好看。”萧韶道:“到晚上, 屋子里很暖, 点起灯烛, 躺进床上, 便不想起来。”
他也望向窗外,继续道:“有时候夜中醒来, 下半夜的时候, 会看到月亮挂在亭角, 仿佛伸手可摘, 极漂亮。我那时候就会想, 若这间房子的另一个主人来了, 我一定要告诉他, 下半夜要记得看月亮。”
林疏被他拉到了床边,坐下。
萧韶从背后环着他,继续说:“后来又想,下半夜是要睡的,我必定又不舍得喊醒他,最终还是看不见月亮的,可我又很想让他看到。”
林疏试图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问:“所以?”
“所以我带你来这里住一晚,你想象一下,假装自己看到了,也算是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林疏:“……”
竟然很有道理。
他说:“我可以不睡。”
萧韶:“不行。”
林疏说:“我冥思到下半夜……”
萧韶打断:“不准。”
林疏辩解:“我在剑阁的时候习惯常年不睡——”
萧韶:“剑阁欺人太甚!”
林疏想了想,该如何反击,最终慢吞吞道:“你难道就每夜好好睡觉了么。”
萧韶消音了。
协商不成功,最终还是要睡觉。
林疏算是发现了。
一直以来,此人都有两个爱好。
一个是看他吃东西。
一个是看他睡觉。
在学宫的时候,林疏就对这种情况进行过归纳总结。
当这人进入河豚状态,把身边人都炸了一个遍,就会靠看他吃东西或睡觉来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的态度,就像春风一样和善。
林疏认为,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此人需要看一只仓鼠缓慢进食,安详睡觉来中和掉多余的暴躁,以此获得平静。
平静的萧韶亲了亲他的耳朵。
平静的萧韶捏了捏他的手指。
平静的萧韶玩了玩他的剑穗。
林疏改变定义,将其定义为多动的萧韶。
多动的萧韶把脸埋在他肩上,不动了。
林疏再次改变定义,定义为安静的萧韶。
安静的萧韶道:“小时候,不想待在外面,我就会到这里来,然后锁上门。”
原来锁门是习惯举动。
林疏感觉自己错怪了萧韶,有点愧疚。
“小时候,要练刀,要背很多功法,还有学兵法韬略……”萧韶把他抱得紧了一些,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没有时间睡觉,慢慢习惯了,在自己房间的时候,就睡不着,要到这里来睡。”
林疏侧头看萧韶。
夕阳斜晖从窗子里透出来,莲池的水波闪着细碎的金光,而这金色的微光也细碎地缀在了萧韶的眼睫上,恰如他眼中温柔安静的神色。
林疏便听他慢慢讲。
讲小时候怎样读书,怎样练武,在莲池的旁的石头上磕碰过。
又讲凤凰庄主如何严厉而不言苟笑,山庄的女孩子们都怕她。买了太过娇艳的脂粉首饰,怕庄主看见责罚,统统拜托大小姐收着,到现在还是满满一柜。
又说其实过得不好,不开心。
身边都是女孩子,他想和男孩子一起玩,萧灵阳每次看到他,却又很怕。
女孩子们咋咋呼呼,他其实是很喜欢安静的,有时候有些吵了,他又想,自己那个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未婚妻,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说到这里,林疏就被他轻轻亲了亲。
说现在自己既有了安安静静的未婚妻,又有了可以一起玩的男孩子。
林疏先是想这人什么时候口中噙了蜜糖,说得这么款款温情的。
又想当年相互丧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最后想,我小时候,也想和别的男孩子一起玩。
但他不会玩,也不敢上前去靠近。
比如五六岁时他们的纸飞机与变形金刚,十五六岁时他们的篮球与电脑游戏。
而萧韶这个男孩子好像不需要玩什么游戏,和他相处的时候,或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或是研究一下刀剑,这恰好是自己唯二的长项。
他就这样听萧韶说着没有遇到他之前那十几年的岁月,时光仿佛淌得很慢,可一抬头,窗外竟已星子漫天了。
萧韶点上了房中红烛。
灯红帐暖,一时间如梦似幻。
萧韶把他拉了下去,两人躺在床上。
然后这人拉了红色的软纱过来,覆在他脸上。
“仙君,”萧韶说:“你嫁我么。”
林疏不说话,只隔着一层红纱,看着他。
仿佛看着镜花水月之外的人。
萧韶继续问:“你嫁我么。”
又说,你不嫁,我怕来日死在战场上,到了黄泉路口,想求孟婆不要给我喝汤,却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
林疏觉得眼前隔了一层雾。
漫漫的雾气里,他说,我早嫁了。
他回想三年前的自己。
想他一介孤魂野鬼,就算是南夏要亡,那也不大可能随随便便就去和什么人双修。
萧韶就缓缓掀了红纱,俯下身去和他说话。
说若没有拒北关那次,今天才是他想要的日子。
林疏说那昨晚呢。
萧韶说昨晚也没想。
但你那么乖,就那么不推不拒的被抱着,一时之间,忘了今夕何夕。
林疏提醒自己他是个没有了感情的剑修,花言巧语入耳,不过胡言乱语,鸦言鸦语罢了。
萧韶微微哑了声音说那仙君今晚还允不允了。
林疏就推了推他。
萧韶就笑。
说仙君连真气都没动,不是真心要推。
林疏终于被鸦言鸦语所击溃,偏了头不去看萧韶。
萧韶俯下身去亲他脖颈,另一只手压住他手臂。
林疏想萧韶喜欢玩的的也不是只有安安静静待着和研究刀剑两样。
他还喜欢玩林疏。
窗外是满天的星子。
林疏觉得自己可以看见下半夜的月亮了。
第156章 孽镜台
月亮是好看的, 一轮明亮的月亮。
但林疏有些失神了, 看东西的时候, 也因为眼里含着水雾而有些模糊,缓了许久, 这才看清了。
便看见一轮上弦月, 挂在湖心小亭的檐角上。
亭上一轮月。
湖中一轮月。
红莲摇曳。
萧韶放缓了动作,问,仙君,好看么。
林疏虚软地吐一口气,伏在他肩头,只喘, 说不出话来。
萧韶再把他按下去。
终于结束的时候,萧韶从背后抱着他。
林疏看窗外的湖,亭, 与月。
室内燃着暖香,白烟从香炉口丝丝缕缕散出来,缠绵悱恻地浮动着。
云白的烟色也像月色。
仿佛那浩渺无垠的天地, 一下子小了。
仅剩这一方红烛高照的婚房,一帘随风拂动的幔帐,一湖永不凋谢的红莲, 与一轮清辉无限的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