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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到马车在官道上远去,继而不见踪影,他又觉得挺没意思。
回到学宫,告诉长老要回去。
长老自然很欣慰,很高兴,弟子们也很快乐。
林疏觉得自己面无表情,跟这快乐的氛围着实格格不入,没想到最后还被长老夸“果然是我剑阁阁主的风范”。
便启程了,向北而去,走一段陆路,到望南津的渡口,换水路。
离渡口不远处,有一个小亭,一处露天的酒肆。
这酒肆平平无奇,酒旗也半新不旧,原本引不起任何的注意。
可林疏心神仿佛忽然被牵住,注视着那间酒肆,直到在窗口看见一片红色的衣摆。
他对云岚说:“停下。”
云岚便停了。
林疏下了车驾,来到酒肆前,推开木门。
凌凤箫看着他,桌上摆了一个酒壶,两个空杯。
厅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掌柜在柜台里打盹。
“我想了想,”凌凤箫斟上酒,“还是想来送你。”
林疏走上前。
凌凤箫站起身来,向他一举杯。
林疏拿起桌上另一杯酒,缓缓饮了下去。
从前的时候,凌凤箫不许他喝酒,故而他是第一次喝这样的酒。
酒很辣,顺着喉咙下去,像一团冰冷的火。
凌凤箫将酒一饮而尽,对他道:“珍重。”
林疏:“你也是。”
凌凤箫的眼里仿佛漫上一层雾气,咬了咬嘴唇,持杯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这或许是情绪不受控制的表现,林疏想,这人下一刻约莫是像话本中经常描述的场景一样,要将酒盏摔在地上,来作一次干脆利落的诀绝。
但是凌凤箫没有。
他只是轻轻、轻轻将酒盏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触碰,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道:“我再送你一程。”
外面下了极轻软的雨,像沾衣欲湿的烟。
凌凤箫递给林疏一把竹伞,自己亦撑起了一把。
剑阁一行人在渡口旁等着。
送至渡口前,凌凤箫道:“就此别过。”
林疏道:“保重。”
凌凤箫:“嗯。”
林疏便向前去,由云岚领着,上了船。
船身晃了一晃,便顺流而下了。
南国,三月中。
烟雨起空濛。
隔着浩渺烟波,林疏望向来时路。
凌凤箫一身红衣,撑一把红伞,明明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在茫茫柳色中,却艳丽得有些寥落了。
凌凤箫也在望着他。
待到烟雨与江雾彻底模糊了面容,他看见凌凤箫手中...伞被风吹落至地面,打了几个转,然后不动了。
凌凤箫则转身回走。
林疏依然看着,直到那一点红影愈小愈淡愈渺远,最后消失在江天一色中。
此一去,天涯路遥。
林疏亦转身,从船尾走至船头。
灵素侍立他身侧,说:“阁主,水路走两天,过风陵津,转向北,自天河溯流而上,便到流雪山下了。”
林疏道:“好。”
灵素问:“阁主,不回舱里么?”
林疏道:“你先回吧。”
灵素道了一声“是”,便退下去,返回船舱中。
船头剩林疏一人。
他望向两岸。
只见碧天无际,江水长流,仅这一叶轻舟乘雾而去,遁迹尘中。
他忽觉天地之大,遥无尽头。
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叶孤舟而已。
第139章 日月
江上,雾色凄迷, 冷寒彻骨。
林疏回了船舱。
灵枢与灵素就在舱门等着, 见他来, 道:“阁主,随我来。”
剑阁的船, 很素, 虽然外表气派, 船身大且结实, 但内部只有一些必要的陈设。
林疏是明白的, 剑阁的祖训里, 五色五音五味,皆是红尘浮埃,除去妨碍心境外,没有任何意义。
灵素引他来到舱内主室,道:“阁主,我与灵枢为您更衣。”
林疏:“我自己来。”
灵素道了一声“是”,然后将一应衣物捧上。
在先前与长老的交谈里,林疏知道灵枢与灵素并不算是剑阁真传的弟子。
他们的心性自然是极好的, 但是天赋资质上有些不足, 便做“剑侍”。
剑阁弟子平日沉心修炼,难免不大会打理自己, 而日常起居都要耗费一些精力, 故而资历高的师叔师祖、长老、阁主, 都有随身的“剑侍”, 灵枢与灵素则是阁主的剑侍。
剑侍打理主人的起居饮食乃至一切杂务,主人只需心无旁骛修炼即可。
剑阁这一辈的真传弟子以“云”为首字,例如云岚,剑侍则以“灵”为首字,例如灵枢与灵素。
然而……即使是剑阁弟子中资质较次的剑侍,也都是元婴的修为。
灵素是个清秀漂亮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但已经是元婴初期,气质清明沉静,目光湛然,若放在外面,已经可以被称为天资出众了。
剑阁其它弟子的水准,可想而知。
林疏收回目光,拿起灵素呈上来的衣物。
这是剑阁阁主的着装。
长衣雪白,以浅银的腰封束起,外面是冷白的广袖长袍,没有多余的花纹或装饰,只有隐隐银光流转。
他在镜前坐下,灵素执起玉梳为他束发。
束发也并不复杂,额前留两缕碎发,其余长发半束半散,最后以一根流云白玉簪固定。
林疏看着镜中自己。
这具身体的五官,向来是好看的。
只是眼里有了冰雪,使他竟有些不认得了。
他只是忽然想,若是凤凰山庄的女孩子在这里,或许又要嘻嘻笑着打趣“好漂亮的仙君!”
又或许打不出趣来——镜中人神情那样寡淡,像极了他前世每一日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
灵素将东西收起来,递给灵枢,微微有些笑意,眼中是很干净的敬慕,道:“阁主果真是阁主。”
林疏问:“剑阁此前没有阁主么?”
灵素倒是知无不言:“《长相思》没有后,阁主之位便空了,我们一直在等您归山。”
《长相思》。
林疏想,剑阁的镇派功法《长相思》,已经丢失二十年了。
各方势力觊觎《长相思》,也已经二十年了。
他虽会《长相思》,可那是上辈子学的,这辈子并没见过《长相思》的踪影。
长老为何不问他的《长相思》是从哪里学的呢?
又为何不对他的师承、身份有任何怀疑?
他便问:“不找《长相思》么?”
“不找。”灵素道:“鹤长老曾对我们说,怀璧其罪。剑阁乃清净之地,然而但凡有一日《长相思》在,便一日不能脱离俗世纷扰,故而,剑阁假称《长相思》遗失,实则是鹤长老托一位前辈将《长相思》放在了一个与剑阁无关,但外人也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
鹤长老,即是那位白胡子长老。
林疏从昨日的交谈中知道,剑阁现下一共有六位渡劫长老,其中鹤长老资历最深,阁主之位空悬时,是他掌管剑阁一应事务。
《长相思》没有丢么?
鹤长老托人将《长相思》转移出去,让外人永远无法找到?
那自己的师承岂不是更加可疑。
除非……鹤长老托的那个人,就是桃源君。
林疏这样想了,便也这样问了:“那位前辈……称号是‘桃源君’么?”
“回阁主,我并不知晓。”灵素道:“此乃剑阁秘事,阁主可以询问鹤长老。”
林疏:“嗯。”
灵素说她不知道,但林疏觉得此事大约**不离十。
但是桃源君又身在何处呢?
*屏蔽的关键字*么?
可是据凌凤箫所说,这位桃源君,是能从头到尾使出《长相思》的人物,其武学造诣之深,修为之高,可以想见。这样的人,除非飞升了,否则不会死。
那可能就是飞升了吧。
而《长相思》不论怎样丢,都是能找回来的。
——否则,自己上辈子的师父何以能够掏出一本《长相思》来让他学习?
想明白了这些,林疏便不再想了,反正不论如何想,自己都跑不了要名正言顺地当剑阁阁主了。
木已成舟,他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林疏深居简出,剑阁并不提倡吃东西,由辟谷丹来解决,也不提倡睡觉,用静坐观冥来代替,他日常的生活便全是修炼,恢复灵力。
船上有法术,行得极稳,若非出了船舱,根本察觉不了自己是坐在船上。
但是,这一日,船忽然停了。
林疏睁开眼睛,看向舱门外。
灵枢灵素原本在一旁静坐冥思,也在这一刻倏然睁开眼睛,拿起各自的长剑。
灵枢道:“我出去看。”
灵素:“好。”
外面传来鹤长老的声音:“阁下江中相候,所为何事?”
另一道声音回答道:“在下仰慕剑阁已久,听闻阁主行经此地,特来相邀,欲与阁主一叙。”
这声音林疏认得。
大巫的声音。
他想了想,自己一行人已经走了两三天,算着日子,确实该到北夏的地界了。
北夏自然有大巫。
但大巫想见他,这却很没有道理——他们不久前还打了一架,并且,大巫还明显别有用心道“抓到你了”。
抓到,是不可能抓到的。
剑阁来接他,排场甚大,来了三位渡劫的长老。而林疏自己,也是渡劫的修为。
这时,出去的灵枢回来,对林疏道:“阁主,鹤长老让我问您,北夏大巫想要见您,您是否想见?”
林疏:“不想。”
灵枢便出去传话。
就听鹤长老遥遥道:“阁主不欲见,阁下请回吧。”
大巫此时的声音十分温文有礼,道:“我有要事与阁主相商。”
灵枢再次传话。
林疏说:“我认为我与他之间,没有要事。”
大巫听完传话,沉默了。
灵素轻轻笑了一声。
林疏面无表情。
这是真的。
剑阁是隐世门派,南夏北夏,都和剑阁毫无关系,剑阁也不必仰仗他们行事,他和大巫之间,能有什么要事?
除非大巫居心不良,又有所图谋,要给他挖甚么陷阱——这就更不能见了。
沉默过后,大巫道:“既如此,在下有一信,烦请阁下转交。”
鹤长老道:“好。”
然后道:“阁下,告辞。”
大巫道:“来日再会。”
灵枢便将信呈了上来。
信是封好的,信封漆黑,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薄皮,其上錾着深红色的巫纹。
林疏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宣。
“三年后,四月廿七,请君遥望诸天星辰。
再三日后,在下于中洲大龙庭静候君。”
大巫倒是字如其人,这字并不难看,甚至颇为美观,但透着一股阴森寒气。
这信的意思,是要他在三年后特定的那一天看星星。
那就三年后再说。
林疏把信折起来。
灵素道:“阁主,我收起来。”
然而,就在交接的一刻,林疏看见这信的背面还有字。
是一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疏:“?”
大巫想说什么?
林疏看不懂。
情诗?
对不起。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
暗号?
他和大巫没有什么暗号可对。
林疏便没有再想,将信递给灵素,不再提起。
除去这一段插曲,剩下的路程都一帆风顺,过了风陵津,他们沿天河逆流向上。
天河不是寻常的江河,地脉不同寻常,河的上段灵力奔涌,莫说是凡人,就算是修仙人、巫师都是能避则避,不会轻易渡河。到了天河发源处,剑阁的地界,更是有无比强横的结界保护,将剑阁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只有剑阁允许之人能够进入了。
穿过结界,激起一片冰雾雪砂,雾气散尽后,呈现在林疏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与连绵不绝的雪山。
剑阁,就在雪山中最高的一峰上。
流雪山,九千道长阶,拾级而上,便能到达山巅。
山巅有剑阁。
鹤长老道:“阁主,随我来。”
林疏便随鹤长老去了。
但这路,他很熟悉,甚至走过许多遍。
上辈子,他在这里长大,此后,在外面上学,但每年也都要回来这里两次。
冰天雪地里的九千道长阶,若是凡人,身体弱一些的,甚至走不上去,修仙人,也要费些修为。
林疏只是认真地走着。
忽然,面前的长阶上出现了淅淅沥沥的血迹,是新鲜的。
他抬头往上看,见有一个麻衣的少年,正在缓慢地往上走。
一步,一叩首,再走一步,再叩首。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膝盖亦是,在每一个台阶上留下血迹,延续向前。
天寒地冻,每磕一次头,便留下三道血迹,寒风中,血很快止住,然后在下一个台阶,再次因为皮肤与粗粝台阶的碰撞涌出血来。
他额上已经血肉模糊。
灵素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轻解释道:“阁主,这是求拜师之人,剑阁每隔十年,都有长老到世间亲自挑选弟子,但若是有少年人主动前来,亦不会拒绝。无论资质如何,若能一步一叩首,走完九千长阶,便是我剑阁弟子。”
鹤长老抚了一下雪白胡须,道:“一步一叩首,并非是要弟子尊敬剑阁,而是考验弟子心志。能上九千长阶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这样的心性,已然是超世之才,无论根骨如何,剑阁都会将其收下。”
林疏:“嗯。”
他们越过那少年。
林疏注意到那少年在看他。
眼睛里,是很灼热的仰望敬慕。
他对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那少年本已经失去力气的、缓慢无比的动作,像是重新被注入生机一般,又快了起来。
前面还有五千道长阶。
林疏走过这五千道,剑阁山门便呈现在眼前了。
山门左侧,有一块巨大青石,上书八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八字乃是剑阁祖训第一条。
剑阁的日子,是很清苦的。
习剑、问道、冥思,日夜不歇。
然而世间事,修仙事,若是精诚所至,便也好像不是很难了。
剑阁之所以实力超绝,恐怕也有这八字的功劳在里面。
林疏走过上辈子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青松,白雪,石台,空地,恍如隔世。
不同的是,有白衣的练剑弟子,见他来,收剑作礼,道:“见过阁主。”
灵素道:“阁主,您的寝殿在这里。”
这是最高处的一间独殿,据灵素说,是阁主所居之地。
林疏便走进自己上辈子的房间。
白石作桌,寒玉为床,连陈设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从这间殿里出去,过一道铁索,便到了另一座峰头。
——那是他练剑的地方。
灵素说,剑阁的历代阁主,都是在此处练剑的。
他便就此住下了。
剑阁的阁主,似乎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是。
他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练剑。
在这雪山绝顶,一切情思杂念尽数沉寂,只余眼前*屏蔽的关键字*江山,手中一柄长剑。
流雪山下忘返谷,一片空茫,使人忘我,继而忘归。
浓雾起时,云海升腾,远方天河失去形迹,滔滔水声亦随心境下沉渐渐消失,万籁俱寂。
问剑峰山高万仞,登临绝顶,居高临下,看见茫茫尘世,不过山下一寸。
长相思第一重。
第一式,空谷忘返。
第二式,不见天河。
第三式,壁立千仞。
而此后,不再看山下,不再看身周,寂然无所思,只觉天地浩大——便至第二重。
第四式,万古云霄。
第五式,天地无情。
第六式,湛然常寂。
天地已尽,又复返归自身,是第三重。
光阴如流水,三年间,他练到第七式,一叶孤舟。
林疏收剑。
他的修为已经全回来了,甚至比上一世更深厚,只是迟迟没有渡劫的动静,在直觉里,也还很远。
大巫所说的四月廿七,似乎快到了,要回去看一看日子。
风声。
天地间,连绵不断的风声。
他就这样站着,到夜晚,山巅离天很近,夜空向下压,星光扑面而来,又在乌云中隐去。
雪渐渐大了,他闭了闭眼,几片雪花拂在脸上,又落下去。
灵素走上前,为他披了羽氅。
其实,他并不冷。
他已经想不起冷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七情五感,前尘往事,也都渐渐渐渐,雾一样消散了。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深夜里偶尔觉得,他的寿命随修为无限延长,而他的生命就这样,被寒暑日月渐渐剥夺。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不知凌凤箫睡得好不好。
第140章 清卢
四月廿七。
这一天,倒是有了别的事情。
灵素说, 阁主, 新近入门的弟子经过了考核, 正式拜入我剑阁,众弟子与长老在大殿相候。
剑阁的规矩, 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是记名弟子, 记在某位资历高, 修为也深厚的师叔、长老乃至阁主名下。记名之后, 除了学习基础功法和剑招, 他们大部分主动学习记名师父这一脉的武学, 日后便有可能成为亲传弟子,被师父带在身边教导。
——另有一部分弟子并不想有亲传师父,而是自己悟道,那就另当别论,藏书阁中典籍浩如烟海,全是前人心血,也不怕弟子无人引领,最后蹉跎岁月。
今日就是弟子们被分派给记名师父的日子, 称为“入门典礼”, 多数弟子已经在长达三年的考核里选定了要跟随的师父,所以典礼并不长, 只是走个形式。
林疏来到大殿, 长老们坐在大殿主座下首, 新弟子则整齐站在大殿中, 旁边亦有几个师兄师姐带领。
见林疏来,弟子们齐齐行礼道:“拜见阁主。”
六位长老则微笑致意。
许是因为他的年纪小,这几位长老对待他的态度中虽也有对待阁主的恭敬,更多的则是亲切关怀。
林疏在中央主座落座后,入门典礼便开始了。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只是弟子阐述自己对剑道的认知,三年来武学上的感悟,若有师父想将其收入门下,便针对性提问几句,然后顺理成章收入门中。
这些弟子有的是专门的长老在世间寻访到的绝世天才,有的是硬生生一步一叩首,爬上九千道长阶,心志坚定远超凡人的孩子,都是可造之材,所以一般不会出现没人要的弟子。
林疏就在上面静静看着弟子拜入各自的师门。
上辈子,大约剑阁已经没落了,他没行过这样正式的拜师礼。
但自家的老头,虽然剑法平平,却确实是个称职的好师父。
那时候的大殿,比现在要破败一些,殿中也很冷清,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大殿打坐悟道,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世间的盛衰便也是如此了,剑阁这样的仙门都会逐渐消失没落,遑论山下熙熙攘攘的人世了。
一阵沉默使他回过神来,只见大殿中央直挺挺站着一个少年弟子。
这少年五官端正,但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林疏只觉得眼熟,想了想,才想起这正是三年前,他回剑阁的路上,见到的那个正在攀登长阶的麻衣少年。
原本,阐释完自己的剑道感悟,便会有师父提问,将他收入门下了。
可却没有人向他提问。
他就那样在中央站着,微微低下头,神情有些许的不安。
大殿中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才有一个长老问:“你为何而学剑?”
少年道:“我......无处可去。”
长老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的原因,林疏是知道的。
在剑阁,学剑,可以有很多理由。
可以为求道而学剑,可以为学武而学剑,可以单纯为剑而学剑。
偏偏不能,因为走投无路而学剑。
或者说,在一开始进入剑阁的时候,你可以因为走投无路而学剑,但握了三年的剑,再这样说,就有些不妥了。
——今日因走投无路而学剑,来日便会因有路可走而弃剑,这样的人,长老们是不喜欢的。
长老这一叹气,几等于放弃了这个弟子。
殿中空空荡荡,只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微微咬紧了嘴唇,在众人的目光中泄露了几分窘迫和惶然。
这窘迫和惶然不知为何在虚空中忽地触动了林疏的某些回忆,而就在这心念微微一动的瞬间,他与这少年对上了目光。
还是那样单纯的灼热向往,与当时爬九千长阶时如出一辙。
他听见自己问:“为何无处可去?”
那少年开口的语气,比面对长老时不稳了一些,道“回阁主,我当初……没有亲人朋友,也没有想做的事情,不想活,只是想来剑阁……试试。后来……”
他顿了顿,低下头:“我当初在台阶上,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但是阁主您……看了我一眼,还……对我点了头,我便想,若以后,我也能成为阁主这样的人……”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正常:“我便不想去别处了。”
听完这话,弟子们有些异动,个个都在看他,使他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林疏没有想到当初无心插柳,却使这原不该上剑阁的弟子上了剑阁。
而这少年自那以后,便不想去别处了,这也是他的过错。
他便道:“你留下吧。”
弟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声音颤了颤:“多谢师尊!”
林疏一时间有些惘然,心想自己竟也有被喊师尊的一天。
这原是一念之差,但他心想,上辈子没有侍奉师父终老,始终有憾,今日收一徒弟,尽一下做师父的责任,也算因果相偿。
灵素便把那少年领下去了,直到结束典礼,林疏去练剑,然后结束练剑,到了晚上,才又将他带上来。
少年很有些局促。
林疏也只是公事公办,问:“你叫什么?”
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葫芦。”
林疏的动作顿了顿。
自家的老头,道号就是葫芦道人。
世间因缘,果真冥冥中有些定数么?
但转念一想,凡间起名字,一向很随意,譬如李鸡毛李鸭毛兄弟,而叫“葫芦”的,想必也有不少,或许只是巧合。
但葫芦此名,毕竟不雅,要改名。
剑阁二十年为一辈,这一辈比云岚那一些低一辈,以“清”为首字。
林疏道:“你叫清卢。”
清卢眼中亮了亮,道:“谢师尊赐名。”
林疏目光越过他,看向窗外。
今日四月廿七,是大巫所说的那天。
他望向浩瀚夜空,试图找到些许的幺蛾子,未果,感觉自己被大巫驴了。
清卢问:“师尊?”
灵素轻声说:“阁主常有静心悟道之时,莫要打扰。”
清卢:“哦……”
就在此时,南方七宿,朱雀位,忽然光芒大盛。
第141章 有盈
灵素显然也注意到了, “啊”了一声。
林疏走出大殿, 灵素跟上, 清卢不明就里, 但也跟上了。
这一晚没有下雪, 星月甚是明亮,此处又位于群山之巅, 一出殿门,四面八方都是夜空。
因此, 星辰的异象也就更加明显。
林疏抬头看南方七宿。
诸天星辰,分为二十八宿, 东西南北四方各七。井、鬼、柳、星、张、翼、轸处于南方,对应朱雀位。
而此时此刻,这七宿,明显比其它二十一宿亮了许多,若仔细看去, 甚至发着微微的红光。
观星之术, 剑阁并不擅长。
但是,星辰异动, 显然不是好事。
灵素立刻传讯给灵枢,不消一会儿,灵枢便自藏书阁带了许多星象相关的典籍上来。
灵枢与灵素开始翻找, 清卢左看右看, 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便也开始帮忙。
过了三四炷香的时间, 灵枢道:“我找到了。”
只见那页书上写着:“朱雀赤辉,凤凰于飞,天下动乱,十年不息。”
对于星象的描述,显然是符合的。
但是它所预示的事物着实不详。
凤凰于飞,这四个字比较中性,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天下动乱”,就是很严肃的问题了。
不过,灵素说出了真相,
她道:“可是,天下本已十分动乱了。”
灵枢道:“或许会更乱。”
灵素说:“南北两夏要开战了么?”
灵枢:“或许。”
他们的语气很寻常——毕竟南夏北夏打起来,与剑阁并没有关系。
林疏继续看天。
他觉得自己还是被大巫驴了。
他非是忧国忧民之人,即使出现了天下大乱的征兆,也不会因为这个去见大巫。
而且,严格来说,他并不太相信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