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韬光养晦,未必不能有一日与大巫正面相抗。
林疏忽然想到那“杀一人,救十人,杀万人,救十万人”的王道。
他看向萧韶。
然后看到,萧韶五指缓缓握紧了手中刀炳。
萧韶的刀,名叫“无愧”。
林疏忽然间有些出神了,心想,所以说,萧韶从来都是个复杂的人。
世人期望此人走的那条道,并不是他手中那把刀。
第129章 权宜之计
城墙上, 苍无极将重剑立于身前,就地一拄。
浑厚凝实的灵力如同惊涛骇浪向外延展,然后高高涌起,在他头顶上空形成一个涡旋。
半空之中,仿佛一只巨鲸饮吞海水,将天地间所有灵气纳于腹中。
这是《鲸饮吞海》中的看家术法“鲸吞北海”,昔日苍旻使出来时, 那鲸似乎有点年幼了,还有些肥, 尚没有足够的火候,今日由渡劫期的苍老前辈用出,神完气足, 仿佛天道就横亘半空之中,使全城之人如同被泰山压顶, 无一不体会到浓重的压力。
当然, 这只是灵压外溢的一部分,最主要那一部分,是冲着大巫去的。
大巫拂袖一挥。
袍袖飞荡间, 林疏看见大巫的脸。
他对于这人的外貌并没有什么期待,因为师父曾经说过,相由心生, 心由道定, 见了一个人的招数, 就能想见他的容貌。
这短暂的一瞥之间, 他看见一张肤色苍白的脸,半张脸颊蔓延着诡异的刺青。
五官很鲜明,倒不是说不好看,只是有点神经质,目光里有点偏执的意思在里面,放在现代,那就是精神病院预定了——林疏上辈子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因此看了不少相关的资料。
而有问题的人,往往有特殊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丝紫黑的细线随着大巫的动作向前激射而出!
*屏蔽的关键字*大海的惊涛骇浪上,忽然有一叶小舟逆流而上,抵达风口浪尖。
——然后,那条细线四散开来,化作浓黑紫色的弥天大雾。
雾中,万鬼嘶叫。
雾是无孔不入的,而这雾不轻也不软,每一粒都如同无坚不摧的利器,刺破苍无极仿佛固若金汤的灵力屏障。
那紫黑色的细线,与紫黑色的武器,不是天地间灵力能够聚成的模样,而是大巫自己的术法,里面有大巫自己的道。
他以此奇崛尖锐的“道”所向披靡,即使苍无极的屏障那般浑然天成。
——这或许就是“破道”与“合道”的区别了。
合道最圆融,最无缺,最有可能修到渡劫。
而以破道渡劫者,百年难有一个,一旦有了——与合道不可同日而语。
只见雾气弥漫四野,猛然一合,化作滔天洪流!
苍无极浑身一震,吐出一口鲜血,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大巫再挥袖。
雾散云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意兴阑珊地收回手,道:“若孟繁还在世,倒还有点意思。”
拒北关的将军搀住了苍无极摇摇欲坠的身体。
大巫则再次安坐椅上,闭目假寐,意态从容。
苍无极望着大巫,目眦欲裂。
那目光说不清是愤怒多些,还是仇恨多些。
林疏看着苍无极,心想,大巫弹手之间可以灭杀千人,此刻却不对苍无极下死手,俨然是极大的羞辱。
而大巫居然……还能够提起孟繁。
那人正是死于他手中,此时此刻,却能说出“若孟繁还在世,倒还有点意思”这样的话来。
而一想起梦先生……
梦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正自出神,忽见萧韶转身往回走。
林疏跟上,两人走向那道黑色结界。
这道结界仔细看去,也是由无数浑浊雾气组成,看似松散,实则无懈可击。
林疏虚虚触上,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感觉就如同一只蚂蚁站在一堵墙前。
他虽*屏蔽的关键字*为,却尚存一点眼力,知道这结界,非是有大巫同等的修为,不能破开。
萧韶道:“破不开。”
林疏点了点头。
拒北城仿佛一座孤岛。
大巫封闭它,以整座城为要挟,要南夏交出四本秘籍。
拒北城乃是南夏至关重要的天险,若是此城被破,南夏大半江山将暴露在北夏精兵铁蹄之下。
而四本秘籍则是仙道的根基,仙道的根基,即是南夏在武力上的依仗。
秘籍的原本,是不可以复制的,即使全文默写也毫无意义——只有原本中带有写下秘籍者的灵力真意,也只有阐述了某一部分“道”的原本上携带着莫大的天地气运。
按照梦先生的意思,南夏——无论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大国师的意思,都是绝不会交出四本秘籍。
领土失,仙道在,来日或有东山再起之时。
仙道没落,无渡劫,无各大门派,王朝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为了东山再起的这一丝可能,拒北城的几万条命,可以不要——乃至其它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中的百姓,也是可以做出的牺牲。
林疏看向萧韶,看见萧韶触摸着漆黑的结界,不知在想什么。
边境寒风刮起他黑色的袍袖,昏暗天际下成了一个寥落的剪影。
世间有许多条道,且各不相同。
他自己不久前才刚刚做出决定,由出世变为入世,萧韶如今就要在另外两条道中做出抉择。
选王道,权衡利弊,而后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抑或侠道,路见不平,拔刀平之,无愧于心。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萧韶去面临这样的选择,这选择过于艰难,而且无论选择哪一个,都要失去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林疏望着萧韶的侧影,忽然想,假如自己没有失去修为就好了。
片刻过后,萧韶转身,右手按在刀柄上。
林疏听见他淡淡道:“你留下,保护好自己。”
林疏:“你要去么?”
萧韶道:“我要去。”
他没有说别的。
只是说,我要去。
林疏便也没有问,他为何要去。
他只是问:“我要做什么?”
萧韶望着他,道:“我亦是‘破道’,且凤凰刀法遇强则强,未必不会有胜算。即便身死,至少可以逼出大巫的真正修为招式……若你能记,便记着,来日有用。”
林疏垂下眼,望着脚下的地面。
萧韶:“嗯?”
林疏道:“你必定会死。”
萧韶:“……”
林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这是事情。
萧韶道:“我总有一天死在战场。”
林疏道:“可你现在*屏蔽的关键字*,来日便……没有人去对付大巫。”
萧韶轻轻道:“你会么?”
林疏想了想。
过去不会,现在,或许是会的。
他还没有说话,就听萧韶放轻了声音,道:“你我二人畏葸不前,道心受阻,余生皆不能到修为巅峰,或我一人*屏蔽的关键字*,你代我活一下,我以为后者要好一些。”
林疏道:“我没有办法代你活。”
萧韶轻描淡写道:“明年此时,在心里缅怀一下韶哥哥,就算是代我活了。”
若不是真的在讨论死不死的问题,林疏都要被他逗笑了。
萧韶道:“我去了。”
林疏下意识道:“不去。”
萧韶:“?”
林疏低下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们……胜算会大一些。”
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萧韶静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双修?”
林疏也静了一会儿:“……权宜之计。”
按照书上所说,双修也不过是许多种正常修炼途径的一种。眼下的情况十分严峻,他和萧韶可以暂时抛下前嫌,走一下正常程序,合法地提升一下修为。
萧韶道:“我不想这样逼你。”
林疏:“并不是逼我。”
萧韶:“你不是不愿意与我双修么?”
林疏很窒息:“我克服一下。”
萧韶:“你……让我冷静一下。”
冷静的结果是,外面风沙太大,回青冥洞天冷静一下。
师兄和果子过于聒噪,回房间冷静一下。
卧房只有一把椅子,并肩坐在床上冷静一下。
萧韶似乎没有冷静下来,说:“抱一下。”
林疏就安静地被他从背后抱着,过一会儿,问:“你冷静好了么?”
死或双修二选其一,这应当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才对。
萧韶:“没有。”
林疏:“嗯?”
萧韶道:“我从未想过……会与你这样双修。”
林疏想了想,问:“应该是怎样?”
“我已经想清楚我心悦你,你亦心悦于我。而后,你我之间,可以打算一下往后几十年。”萧韶双臂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继而告知师长、亲友,之后典礼,祭拜天地,最后双修。”
林疏:“?”
他说:“这是成亲。”
萧韶:“双修就是成亲。”
林疏:“那我们现在……不能双修了?”
萧韶:“我不知自己到底心仪你几分,亦不知你是否心仪我。”
哦。
在这人详尽的打算里,第一步都还没完成。
林疏破罐子破摔:“可能修完就知道了。”
总之,他不是很想让萧韶死就是了。
但萧韶若是宁愿死都不愿意双修,那他也只能目送,然后每年缅怀一下韶哥哥了。
所幸萧韶还是比较理智的:“……也好。”
林疏道:“那就……修?”
萧韶:“你会么?”
林疏:“背过功法。”
萧韶:“我也是。”
林疏把《参同契》默默回忆一遍:“然后呢?”
萧韶似乎也刚刚回忆完,道:“你不要反抗。”
林疏眨了眨眼睛:“好。”
下一刻,他感觉萧韶抱得紧了一些。
萧韶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脖子。
林疏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了,险些要跳起来,但是被萧韶按在了怀里。
“乖,别动。”萧韶道。
林疏有点不能呼吸。
萧韶开始和他聊天:“你原来的境界是什么?”
林疏:“渡劫巅峰。”
萧韶握住他的手,扣起来:“你们剑阁之人……个个冷若冰霜,你也会变成那样么?”
林疏:“或许吧。”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有点犹疑,问萧韶:“若我真的变成那样了呢?”
萧韶说:“我整日哄你就是了。”
似乎可行。
林疏道:“那你会很累么?”
萧韶继续亲了亲他的颈间,并且提前将他按住了,然后道:“你听话一点。”
林疏感觉自己过敏症急性发作,浑身都在发颤,呼吸也不大能够自主控制,颤声道:“我难道还不够听话么?”
萧韶轻轻笑了一声:“小东西。”
笑声轻,带了一点鼻音,是很宠爱的意思,直接钻进耳朵里,林疏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耳根现在一定是红的。
他觉得事态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个双修的前奏,实在是过于亲密。
他抓住萧韶的手往外推了推,却使不上力气,反而使自己的后背与萧韶的胸膛贴得更紧了。
铛啷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林疏往地面上看,看见了萧韶的银色面具。
☆、 第130章 药
银色的面具, 林疏从没见萧韶摘下过。
虽然……他是有点想看的, 但萧韶半真半假地说第一面只给以后的娘子看,他也就放弃了。
此时面具却落地了。
不知是不小心碰掉, 还是萧韶自己摘掉的。
林疏有点小心翼翼, 问:“我可以看么?”
萧韶收紧了环住他腰的手,没有说话。
林疏很是惴惴。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萧韶轻轻道:“本来便是给你看的。”
萧韶松开手, 起身向前走, 然后转头看他。
林疏抬头。
——他看到了。
那一刻忽然万籁俱寂。
林疏怔了一下,刹那之间,觉得自己跌落在万丈红尘明月繁华里了。
他看着萧韶的脸,很久没有说话,直到萧韶走近,问:“怎么不说话。”
林疏摇了摇头。
萧韶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微微俯身。
林疏伸手去碰萧韶的脸。
奇异的是, 他没有感到任何陌生。
萧韶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他的潜意识里, 就是这样的。
林疏的手指碰了碰萧韶的眼角。
是一张轮廓很鲜明的脸, 足以使人过目不忘。修眉凤目, 鼻梁高挺,嘴唇有些薄, 但形状很好看。
萧韶的眉眼, 很像凌凤箫, 但是在具体的轮廓上, 又有许多不同。
也有些像表哥,五官里能找出一些影子,但主要还是像大小姐。
林疏用幻容丹把自己变成“玉素”,只是在原本的五官上做了微调,只要有人见到,就会认为这个女孩子是林疏的姐姐或者妹妹,这种情况换到萧韶和大小姐身上也是一样。
没有大小姐那种盛气凌人的艳丽,而是单纯的,很好看,像天上的月亮,又有些冷淡。
也像他身上似有似无的寒梅香气。
这一刻,林疏忽然分不清萧韶与大小姐了。
他抬眼看见萧韶。
如同踏雪寻梅的夜里,他循着香,在雪地里找,没有寻到,然后一抬头,看见云端的圆月。
萧韶道:“好看么?”
林疏:“好看。”
萧韶便勾唇一笑。
他此时眼里好像有皓月的清辉,是很温柔的一种光,使原本很冷淡、很高高在上的眉眼生动了起来,让林疏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萧韶道:“你也好看。”
他伸手捧住了林疏的脸,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林疏闭上眼,感觉萧韶微凉的手指尖在描他的嘴唇。
萧韶道:“这里可以么?”
林疏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萧韶便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林疏有点茫然地想,很软。
萧韶放开他。
林疏睁开眼睛,然后被萧韶打横抱了起来,平放在床上。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萧韶。
萧韶道:“你怎么这么乖。”
林疏别过头去。
萧韶开始碰他。
林疏:“!!!!!”
他抓紧了身下水绸质地的被子,发着抖,呼吸困难,说话也困难:“不……行……”
萧韶:“你的反应好大。”
当然。
我对人过敏。
林疏像一只被海浪拍到了岸上的咸鱼,绝望地想,以前没有反应是因为我对你脱敏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又开始过敏了。
他解释道:“我……一直不能被人碰。”
萧韶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道:“不是不能被碰,是……”
是什么?
林疏很好奇,但萧韶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改口又道:“乖,放松一点。”
不存在的。
放松是不可能放松的。
他每被碰一下,就想立刻逃走。
逃出这个房间,或者钻进被子里,远离这个萧韶——然后就在萧韶怀里扑腾,发出一些类似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被萧韶按住。
萧韶最后也不按了,在他身边躺下,笑。
林疏:“???”
韶哥,你笑得有点变态哦。
他支起身子,问萧韶怎么办。
萧韶道:“除非我强迫你。”
林疏破罐子破摔:“那你强迫吧。”
萧韶道:“你这么可爱,我不舍得强迫。”
林疏:“……”
他看着天花板,感受到了人生的迷茫。
过了好大一会儿,萧韶道:“药,你留着了么?”
林疏:“药?”
“黑市主管给的那些。”
林疏想起来了。
当初他们两个,女装把自己卖掉,为此还威胁了黑市的一位主管,那位主管仿佛送瘟神一样把他们送走,不仅附赠了许多衣裙、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药。
他把那些药从锦囊里拿出来,倒在床上。
萧韶挨个打开,观察,并稍微闻一下。
学宫里有不少辨认植物、丹药的课程,他们也都上过,这些药也不是什么复杂的灵丹,因此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是什么做的、是做什么的。
萧韶在里面挑挑拣拣,用很挑剔的目光把这些药全部过了一遍,最后选定了一瓶最温和的,倒出了一粒。
然后把林疏捞出来,喂下去。
林疏就着萧韶的手把药吃了,不消一会儿,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里蹿上来一种温热的东西,整个人仿佛被打了麻醉,或者封了穴道,浑身发软,不想动弹。
于是,他虽然还是过敏,但没有了扑腾的力气。
萧韶继续。
林疏把手肘横在眼睛上,压住,不去看天花板,也不看萧韶,这样,虽然还是抖,但也可以欺骗自己无事发生。
萧韶把他的胳膊拨开,道:“小爪子拿开。”
林疏就睁着眼睛看他。
然后就把萧韶看笑了,又给他把胳膊放下去:“还是盖着吧。”
林疏:“?”
萧韶道:“你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我在欺负你。”
林疏想,你可不就是在欺负我么。
于是他放下胳膊继续直勾勾看萧韶,以此增加此人的负罪感。
萧韶就继续笑,眼里有桃花一样,骚气得很。
笑完,道:“你这样,要我怎么办?”
声音有一点沙,尾音上挑,让林疏又抖了一下。
林疏看着萧韶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知道,这是很宠爱的眼神。
不是轻浮的宠爱,是很爱惜的,像是看着一件很喜欢也很重要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伸手又碰了碰萧韶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到心里很软,还有点想哭。
萧韶看着他,亲了亲他的眼睛,然后道:“我下不了手。”
然后问:“不然,我也吃药?”
继而又自我否定:“不可以。”
林疏:“……”
☆、 第131章 宝宝
林疏自暴自弃:“你吃吧。”
萧韶:“不吃。”
林疏:“那怎么办。”
萧韶把他抱起来, 两人靠在床头。
林疏看着萧韶。
由于容貌过于相似,他几乎要错觉此时抱着自己的是大小姐了。
不, 本来就是, 这两个根本就是一个人。
萧韶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林疏没有着力的地方, 只能攀紧萧韶的肩背。
萧韶问:“喜欢我么?”
林疏没说话。
萧韶问:“不喜欢我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你喜欢的。”
林疏抬头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以及目光里很温和宠爱的情意。
他又有些想哭了。
没有人像这样对待他,他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这样对自己。
上辈子, 这辈子。
萧韶道:“你以后就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了。”
他的语调很平淡, 不是商量, 倒像是告知。
“上战场, 战败也好,战胜也好……都和我一起, ”萧韶轻轻道, “以后找一个漂亮的地方,隐居也在一起, 能飞升, 就一起飞升, 不能飞升,黄泉路上也一起。若你愿意, 转生的时候再求一下来生。”
他说着, 搂紧了林疏, 蜻蜓点水一样, 在他头发上、脸颊上落下很轻的吻:“我不欺负你, 对你好。”
说完这句,怔了怔:“你……怎么哭了?”
林疏伸手碰自己的脸颊,触到温凉的眼泪。
他喉头哽了哽,把脸埋进萧韶胸前。
萧韶拍着他的后背:“乖,不哭了。”
说完,又问:“小时候是不是被人欺负过?李鸭毛么?我回去收拾他。”
林疏摇摇头:“不是李鸭毛。”
萧韶:“是谁?”
只这一句,让林疏险些崩溃。
他哭得止不住,闷闷道:“都欺负我……”
“不会有了,”萧韶道,“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
林疏:“???”
然后就听萧韶下一句道:“但我不欺负你,所以世上没有人欺负你。”
他把林疏从自己怀里捞出来,手指拭去眼泪,道:“乖,不哭了,双修呢。”
林疏想了想,苍老前辈还在外面被打,他们双修,先是萧韶笑场,又是自己失控哭出来,实在有点不大像话。
萧韶把他压在床上,从额头亲下去。
林疏浑身发软,喘不过气来,抓紧了他。
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分不清主动还是被动,任萧韶动作。
熟悉的冷冷香气,在他鼻端缠绕不去,又仿佛变成无处不在的幻觉,将他整个人包裹,淹没。
他仿佛一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久的人,天地间下着茫茫大雪,将发梢都冻上了冰,彻骨的冷,每走一步都发疼。
——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疼。
直到后来,漫天的大雪变成雪白轻软的羽毛,凛寒严冬一天天过去,花发枝头,终于知道温暖是何物。
直到方才萧韶说到小时候,他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委屈难过。
身下的水绸很滑,床软得仿佛要让人陷进去,一切都很舒适,可还是比不上萧韶的眼睛。
萧韶拨开他额前的乱发。
林疏仰头轻轻喘,对上萧韶的目光,觉得自己陷入温柔乡。
萧韶声音有一丝低哑,道:“喊哥哥。”
林疏便喊,哥哥。
萧韶说,我还不知怎么喊你。
林疏整个人陷在被子里,虚软地吐一口气,说,随你。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很,带一点哭腔,和某种虚弱的甜腻。
萧韶便道,你有字么?
林疏摇摇头。
仙道中人大多是没字的,取字是儒道院的规矩。
儒道院的学生到了及冠之年,会请德高望重的先生长辈赐字,而仙道中人修为有成的时候,大部分会给自己取道号,倒是没有取字的讲究。
萧韶说,我给你取一个吧。
林疏说好。
萧韶便在他耳边低声道,宝宝。
宝宝。
林疏觉得脸颊一片冰凉,似乎是又掉了眼泪,但没有忍住,翘了翘嘴角。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该是有点狼狈的。
但是如果是在萧韶面前,似乎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是这人的宝宝了。
萧韶道,别哭,我心疼。
林疏就努力克制住,不哭了。
萧韶又道,乖,别忍着。
此人前后矛盾,林疏被他折腾得也不想哭了,甚至有点想笑。
萧韶说,还记得功法么?
林疏点点头。
《参同契》里的句子,在脑海中默念。
是:人所秉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炁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室宅。
他现在体内没有灵力真气,因此并没有实质的作用,只是清心罢了。倒是萧韶那边,果真有灼热的灵力传了过来。
乾动而直,炁布精流;坤静而翕,为道舍庐……
经脉里传来微微的痛,细微但绵长,像是有一把火在经脉中烧了起来,先是在一个地方点起,继而成燎原之势,行经四肢百骸,奇经八脉。
他闭上眼,默念功法,在身体中感受那团灼热的、仿佛要把碎掉的经脉烧得干干净净的火——然后想象灵力的运行。
刚施而退,柔化以滋。九还七返,八归六居……
无物可烧之时,他身上一片清明干净,经脉的滞涩感奇异地消失了,剩下一片寂静空灵。
萧韶问,疼么。
林疏摇摇头。
萧韶道,那继续。
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
来自萧韶的灵力,丝丝缕缕,钻进了林疏体内。
仿佛一场春风化雨,万物生发。
凤凰家的血脉,在第一次双修时,是绝世的炉鼎,使与之双修者,涅槃而重生,拥有最世上顶尖最无可挑剔的经脉根骨。
林疏闭上眼,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奇经既通,八脉自成。
他缓缓呼吸吐纳,纳入身周地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大小周天,顺利无比。
接下来是剑阁的心法。
他开始默背《长相思》。
功法运行到一半,他忽然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气自丹田中生发,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说,萧韶,我冷。
萧韶抱紧他,问,怎么了。
林疏茫然看向上方天花板。
他说,萧韶,我不要修了。
萧韶道,你怎么了?
冷。
这便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