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小,落地便干,人就更难察觉。
祁望单手抱着曲梦枝,另一手满掌的血,湿粘温热,刺目的红。
“梦枝?”他抱着人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颤,低头看她。
莹白的脸颊惨淡如纸,原本神采翩然的眼现出几许迷离的亢奋,呼吸急促,每一口气都像要花掉她所有力气,艰难万分。
但她在笑,有些凄厉,也有些畅快,像海面的浮沫,正渐渐远去,消失,浪花一样。
伤在她背后,有几道剑伤,华服上的刺绣被划开,血从那里涌出,看着狰狞,声势浩大,却是无关紧要的伤,最重的伤显得无声无息,在她背心插了支箭,箭杆被折断,他看不出这箭没肉几分,连血都没流几滴。
他以为她约自己前来,和过去一样,不过老生常谈。
要么质问他关于过去与仇恨,要么似是而非地说些牵扯不清的话,要么违心矛盾地劝他放手…好像他们之间有多少的情深似海。
其实没有。
他很早就放弃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将心里的男人描抹太多颜色,浓墨重彩地藏在心头,捏成自己喜欢的故事,或悲凉,或惨烈,或凄艳。
可他很简单,简单得残忍。她之于他,不过是少年时的惊鸿一瞥,成长时的高枝繁花,痛苦时的同沦天涯…
爱过吗?爱过。
他对她的感情,功利而世俗,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益纠缠,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祁望…”她喊他的名字,声音轻细,却又兴奋,“拿着。”
他这才注意到她怀中抱着小小的包袱,在她推来之际发出玉石交撞的脆响。
“梦枝,别动,我先带你去找大夫。”他没问前因后果,也不管她推来的是何物,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就想让她活着。
“不要,没用了。”曲梦枝的唇翕动,话说得急,却又断断续续,“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知道…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拒绝她是为了走这条路,那你…拿好我给你的东西,走下去…”
义无反顾的路,从来染着数不清的鲜血。她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给他作垫脚石,无关情爱,不过是因为共同的过去,仇恨,亦或早就摸不到的感情。
“这是什么?”他问她。
曲梦枝摇头,故事太长,而她没有时间讲完。
“你看了就明白。”她急喘,颤抖着手从颈间扯下根链子,塞进他染血的掌心,“曲…曲家的信物,也给你。我知道…曲家残部还在东海,你一直和他们有联系,给你,名正言顺的接掌曲家…”
祁望看着掌中小小的玉坠子,上头雕的两只交缠青蛟已经沾染血污,都是她身体的温度,却正一点点消失。
“梦枝!”他咬牙把人往胸口抱紧,想将自己的温度给她,也想挽留那缓缓消失的东西。
心尖锐地疼,像被碾成粉碎的石头,再硬再冷也会痛,无孔不入。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他执拗地只想救她。
“祁望!”曲梦枝揪住他的衣襟,“让我把话说完!”
她声音一大,心肺便被扯得剧痛,呼吸起伏许久才能开口:“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祁望赤红双眼,眼底风云像刚才肆虐的风。
袖子已被她的鲜血濡湿,腥甜的气息在幽巷里弥散,勾出心里压抑的疯狂。
“祁望,我死后,不要送我回梁家,不要给我立碑,不要留下我的姓名…我不配…不配做曲家的女儿!我没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族…”这话一出,她眼里的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边笑着,一边哭泣。
黄泉路难,人世情苦,她不念轮回,只有堕入地狱,方能洗尽一身罪孽吧。
“梦枝,你在说什么?”祁望听不得“死”字,他拦腰将人抱起,把她塞来的包袱与信物都揣进怀中,往王孙巷跑去。
滴滴答答的血,一路蔓延。
曲梦枝窝在他胸前,恍恍惚惚想起过去。少年明亮的眼隔着一艘船的高度,仰望而来,像逐日而生的葵花,而她是叩开他懵懂心扉的阳光,多少的功利,多少的世俗,都抵不去那一眼的热情。
即便沧海桑田,这一世漫长苦旅,被仇恨利欲欺骗填满,也还是掩不去曾经璀璨的瞬间。
她很高兴,最后的最后,能在他怀里闭上眼。
————
火光闪了闪,霍锦骁把羊皮灯罩取下,拿剪子将棉芯剪了剪,火光安稳。她一低头,看到灯罩里有只灯蛾,不知几时飞进去的,一动不动。
灯蛾扑火,不惧生死,透着壮烈。
她抖抖灯罩,那灯蛾飞了出来,她复将羊皮罩盖好。
心里莫名生起几许凄凉。
她和魏东辞说到哪儿了?
对,从军器监运往两江的红夷大炮在过鸭皮山的时候被劫了,出手的人和在海上劫船的不是一伙人,也就是另外还有一批人在盯着他们,并且这批人更加了解他们。
有可能是他们之中出了内贼,否则这样周详的计划,怎会叫人一下子拿住最大的漏洞。
时间、地点、方式,劫掠时一点偏差都没有,早早埋伏在最易攻打的鸭皮山上。十门火/炮,他们只劫走五门,剩余五门碰也没碰,却施了障眼法,致使所有人都回守余下的火/炮,失了追上他们的最佳时机。
他们的目标,一直都只有半数火/炮。
不是为了毁灭,而是想自用。
这不是三爷的人。对三爷来说,毁了所有火/炮才最安全。
“三港那些人是不是怀疑上我?”霍锦骁给他倒了杯水,走回榻前。
“你刚才在外头撞见他们?他们说了什么?”魏东辞蹙眉,神色一冷眉梢就像剑。
“猫狗碎语,没什么,不是当着面说的,你也不用为此动怒。只是你我往来过于密切,若他们疑心我泄露机密,少不得也要怀疑上你,你这盟主之位当不稳当。”她叹道。
“当不稳就不当了,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随意道,不接杯,就着她的手,受用她的温柔。
“东辞,你没有什么抱负与理想想实现吗?”霍锦骁突然问起。认识他这么久,他对世事似乎没有特别执着的东西,再大的成就似乎都可有可无,神医的名号,六省盟主的威名…世人争破脑袋的名利,他都无所谓。
他望着她,目光通透。
“治病救人,就是我的抱负;娶你,是我的理想。”
他的野心就这么一亩三分地,把云谷的明珠娶回家,做个好大夫,钻研医术,给世人留点东西,不需要留芳百世,但能给后人照亮点路。
所有的成就与威望,不过世事逼人。
霍锦骁笑了:“瞧你这点出息。”
他也笑了:“你看不上?”
霍锦骁还要回嘴,外头有匆促的脚步声响起,吸引去两人的注意力。
“先生。”药童喘着气,“平南的祁爷…闯…闯进来了,正和佟叔对峙。”
“出了何事?”清脆的声音扬起,房门打开。
霍锦骁比东辞更快出声。
“祁爷抱了个人进来,想求先生医治,佟叔说你受伤了不收诊,他不肯走。”
霍锦骁脸色一变。祁望今晚去见的是曲梦枝,莫非…
“你告诉佟叔,让他别动手,我马上出来。”魏东辞下床,“小梨儿,扶我一把。”
霍锦骁很快回身,从桁架上扯下件外衫,披到他肩头。他一边穿着,一边扶着她的手往外走。
————
外院的诊室灯火透亮,几个药童战战兢兢地站在两旁,佟岳生得了魏东辞的话也退开,并未拦祁望。药童劝他将人放到诊室的床上,祁望没听进去,仍是抱着,像块石头。
霍锦骁扶着魏东辞匆匆出来,第一眼就瞧见失神的祁望与他怀里垂手的人。
祁望满身的血,袖上,胸口,袍摆,甚至脸上都蹭了血,目光像胶注泥浆的石潭,没了光芒。曲梦枝双眸紧闭,面容白无血色,像黯淡的玉石,没有声息。
她心头剧惊,松开扶着东辞的手,上前颤声:“曲夫人…怎么回事?”
祁望却望向魏东辞:“救她,求你。”
若不是穷途末路,他断然不会说出求这个字眼。
“先把人放到床上。”魏东辞已让人把床推过来。
那是四脚加了木轮的床,方便安置急症的病患。
祁望得了他的话,小心翼翼将曲梦枝放到铺着白褥子的窄床上,小声道:“梦枝,你撑着,这是天下闻名的魏东辞,他能救你。”
那声音,已有些迷乱。
魏东辞看了眼霍锦骁,她已将灯取来,照着曲梦枝,眉间也是一片焦急。他伸出手,先摸了脉,又探了鼻息,最后双指一叩曲梦枝的颈脉。
良久,一声长叹。
“祁兄,抱歉,请恕在下无回天之力。”
人已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T.T
如果觉得这章还好,请…给我留些话?
有点伤。
立坟
霍锦骁的手臂僵硬, 举着的羊皮灯火光将曲梦枝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
长眉细柳, 琼鼻丰骨,除了紧闭的眼、苍白的脸, 曲梦枝还是老样子,似乎下一刻就会醒来,用汪着水的眼看人, 勾魂似的妩媚, 拉着她的手亲热叫一声,小景姑娘…韵脚都是扬的。
他们经历过几场生死,曲梦枝举枪时的情形还时不时会闯进她脑中,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女人,有时又显得义薄云天,像个男人。霍锦骁很少佩服人,曲梦枝就是其之一, 她身上有些霍锦骁永远都学不会的东西,比如把妩媚化作武器,比如不论何时都犀利的手段。
海上多少的风浪他们都闯过去了, 枪林弹雨也没要了他们的命,可一场死别却来得猝不及防。
谈不上交情有多深, 只是同生共死,这情分到底不同, 霍锦骁也算见惯生死的人,但这一回,她却很难接受。
眼眶又酸又涩, 那泪却始终落不下,熏得眼疼,视线也模糊,她拖起曲梦枝的手,那手冰凉无力,攀不牢她的手,缓缓垂落。
这人,是真的去了。
“祁兄…”魏东辞没什么表情,只有看透生死的习以为常,他是大夫,比他们更懂生老病死,世间常态。
“救她。”祁望不信。
如果连曲梦枝都不在了,这世上还会有谁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和走过的血路?她在,他不用说任何话,也明白必然有个人与他一样,在深渊徘徊,像孤苦无依的两个灵魂,隔着遥远的距离相守,成为家人。
唯一的家人。
可她也走了…
“对不起,这世上没有药能活死人,肉白骨,在下无能为力,祁兄节哀。”魏东辞的话透着刻骨的冷,很早他就知道哪怕他竭尽全力温柔,也抚不平生死相隔的痛,倒不如让人早些认清事实,虽然残酷,却是必经之路。
“闭嘴!你不是神医?不是号称佛手?为何救不了她…”祁望痛极生怒,表情狰狞。
“祁爷!”霍锦骁见他已伸手揪紧东辞衣襟,心里大急,手刀劈过,挥开祁望手臂。
诊室里乱了起来,佟叔抽出剑,药童散开,祁望却被她挥倒,无力靠到床沿,轮子滚了滚,他跟着俯到曲梦枝身旁。
“我没事。”东辞在她耳边道了句。
霍锦骁这才放心,走上前蹲到祁望身边扶他。
温柔的手伸来,祁望顺从地站起,目光却还落在曲梦枝脸上,良久才看霍锦骁:“连你也认为她死了?”
他想从她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她是常给人带来惊喜与意外的人,她要是否定,也许…还有希望。
霍锦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能求助地望向东辞。
“回答我!我要听你说。”祁望却只认她。
认真的,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
“曲夫人…走了…”明明一句谎言就能安抚他,她却无法欺骗,霍锦骁觉得自己像刽子手,亲手将刀插/进祁望心口。
覆满坚冰的湖面被踩碎,无底的绝望裸/露出来,祁望反而安静了,只是眼神荒芜得像看不到岸的沧海。
他什么也没说,扶着床站直,抱起床上的曲梦枝。
“祁爷,你要去哪?”霍锦骁跟在他身后出了诊室,往门口走去。
祁望没理睬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离开。霍锦骁驻足在医馆门外,隔着风声唤他,他裹进夜色,再不回头。
“让他去吧。”魏东辞不知几时走到她身后,“给他点时间,他会明白,人死不复,活着的还要继续。”
霍锦骁转头,已是泪眼婆娑,直扑进他怀里,紧紧圈住他的腰。
东辞一声轻叹,抬手抚按她后脑的发,目色似寒穹星夜,无边寂寥。
祁望之于她,终究也是穷尽一生都难替代的存在。他错过她四年,祁望的出现,就是对他最可怕的惩罚…失之一步,城池尽毁,幸而老天善待了他,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世事如棋,谁在布局,谁来伏脉,皆是天意,争的也就是这一寸半分的时机。
————
四周的人都默默退出去,佟叔也离开,宅前的空堂里只剩下魏东辞和霍锦骁两个人。
闷在他胸前的脑袋迟迟不肯抬起,她的肩头微颤,哭泣无声,东辞并不劝她,随她哭。
其实她小时候常哭,天大的事也没有一顿哭不能解决的,要不然她怎么成为云谷的小霸王?每次一哭,他就只有乖乖投降的份,嘴上再硬,心也是软的,上辈子大概他欠了她。后来长大了,她倒不哭了,难过委屈都藏着,藏到满出来,寻个法子发泄一顿,就又揭过。
两年多以前,孟村被屠,六叔战死,她竟然就那样独自扛下,一声没吭地把仇给报了,那时她也才初涉东海,多少的艰难与危险,都是一步步踏过去的。她说的时候云淡风轻,反叫他痛得尖锐,只恨当初在蟒岛下手没能更狠些,恨当初没能认出她…
那时候,她也没像今夜这般哭过吧?
魏东辞不知道,只是顺捋着她的发,耐心地等她平静。
霍锦骁哭过一场,心里堵闷的气散开,虽然仍旧难过,胸口却舒坦一些。
抬起头,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声音瓮瓮,只吐出一个字:“我…”
“走吧,给你煮点吃的。要桂花圆子,还是要红豆汤圆?”东辞拉着她往里走。
“都不要。”她拒绝他。哪有让一个病人倒过来照顾她的道理。
想了想,她又说:“你如果想吃,我也可以试试,就是煮出来可能…不好吃。”
东辞失笑,捏着她的手不松。
诊室的烛火还没熄,里面人影晃动,药童正在收拾凌乱的屋子。路过门口时,霍锦骁恰能从半帘下看到曲梦枝躺过的床,褥子上的血色已干涸,黯淡晦涩,刺眼至极。
她的心又沉沉落下去。
不过盏茶时间,却经历生死,惊心动魄,她来不及去想曲梦枝为何会死,也不敢问祁望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事。
祁望…这一去,他又会上哪儿?
这会想起,她忽然心生不祥。
不该放他一个人离开的。
————
鸡鸣五更,鼓过五响,天下渐白。
霍锦骁彻夜无眠,看着黑漆的夜一点点泛出灰白的光,再慢慢转亮。她躺不住,一骨碌起身,穿衣洗漱迅速完成。东辞的屋还是黑的,她不想吵他,出院随手抓了个早起的药童,请他转告东辞自己先行离去。
出了医馆,屋外的天还灰蒙蒙的,她也不知道祁望抱着曲梦枝的尸首会去哪里,便先回了码头。码头如今只剩下玄鹰号一艘船,没什么活,船上的水手都为早起,四仰八叉地睡着。霍锦骁进了祁望的舱房,房间空空,被褥齐整。
出舱时候她撞见小满:“昨晚看到祁爷了吗?”
“没,我在甲板等了很久,他没回来。”小满道。
果然未归。
“如果他回来了,你派人去医馆送个信,这两日我会在那边。”霍锦骁匆匆交代一声又离开码头。
天已透亮,厚云散去,露出湛蓝如洗的碧空。
霍锦骁又去了梁家。
梁家一点动静都没有。曲梦枝是梁同康最宠爱的女人,又帮梁同康打理着梁家诸多重要事宜,可算是梁同康的左膀右臂,她失踪或是死亡,梁家都不该毫无动静。不过梁家最近焦头烂额,一个曲梦枝在梁家人心里恐怕也比不上梁家老宅那十多条人命,此时无人出声倒也不奇怪。
她只想知道祁望有没把人送回梁家而已。
正琢磨着,梁家大门忽然打开,梁同康被梁俊毅搀扶着出来。迈过门槛后,梁同康就甩开梁俊毅的手,站在石阶上盯着家门前的石板道恍恍惚惚地向远处看。霍锦骁见过他病痛时灰暗的模样,但都没今日这般…苍老。
对,就是苍老。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像雄鹰落羽断翅,也像沧海枯竭干涸,那种衰老的残酷突然就都浮现得淋漓尽致。
梁俊毅将门口守的人唤过来吩咐几句又将人遣散,这才上前扶梁同康。梁同康用力扶着他的手,回去的步伐走得艰难,慢慢进了宅子,大门缓缓阖上,只留一双虎狼般的眼眸回望而来,随着门的间隙渐渐消失。
虎去狼尽,都是残光。
霍锦骁在梁家外又站了一会,眼见梁宅之外守的护卫全都撤去,一个不留。她猜不透其间发生何事,等了等,梁家再无动静,她只能转身离去。
祁望没来过梁家。
————
霍锦骁找祁望找了三天,码头回去过几次,梁府也盯过几回,都没找着祁望,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将尘事撒手不理,跟着曲梦枝一起走了。
她没办法,还是东辞给她提了醒。
祁望抱着曲梦枝的尸体能去哪里?人死都要入土为安,需要坟茔棺木碑石…她去石潭港几家最好的棺材铺一问,就问出了祁望下落。
石潭港的七星山,抱水衔峰,明堂向海,一片开阔,是墓葬的好地方。祁望定的棺材和碑石都运到七星山的山头,棺材是好的,碑石却是空的。
霍锦骁打听到他的下落已是第五天,大清早就上了七星山。露水深重,山路还是湿的。她跑得急,裙摆蹭到泥也不管不顾。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她在峰头看到了祁望。
墓已建好,没有什么仪式,盖棺封钉,葬入穴中,埋土十分,成了馒头包子。墓两边对衬种了几株松柏,松柏长青,似鬼将阴护亡魂。坟头前的草已铲空,铺好石板,放着奠酒香烛果品,还有成叠压在石头下的纸钱,再远一些放着纸马纸人,安安静静陪着墓里亡魂,墓前生魂。
祁望坐在刚立好的石碑前,正用毛笔醮了红漆描碑上的字。
他穿素白的衣袍,低眉垂目,像一峰清冷的雪,无声无息。
霍锦骁缓了步伐,走到墓前,抽了三根香在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入炉中,方凑到祁望身边。
石碑上的字,是祁望的笔迹,他亲手刻的。
红漆如血,写着先室梦枝云云,落款是他的名字,没留曲梦枝自己的姓,却冠了他的姓。
他这是…以妻子之名葬下了曲梦枝。
一时间,霍锦骁百感交加,只字难吐。
第一遍漆干透,祁望复又刷第二遍漆。
曲梦枝一世孤苦,死时不愿留姓名于世,他却舍不得她去了黄泉还要做无名游魂,便将自己的姓冠她名前,也算了却自己与曲梦枝十多年前一场姻缘际遇。
他们有过婚约,她本就该是他的妻子,生前未能遂愿,死后总要如意。九泉之下若曲家祖宗不肯庇护,也还有他祁家的先祖收留她,不至死后与生前一般都孤苦无依。
“多谢你上的这柱香。她从前也爱热闹,死时却寂寞如斯,只有我陪她说两句话。”祁望刷完第二遍漆,等漆干的间隙终于开口。
霍锦骁听他语气平和,已然接受曲梦枝的离去。她还没见过像那天夜里那般疯狂的祁望,心里正担心,如今一见心头稍松。
“你一直在这里陪曲…陪梦枝姐?”本要说曲夫人,转念一想那碑文,她改了口。
“她活的时候,其实我不太想和她说话。”祁望答非所问。
每次看到曲梦枝,他就要想起过去,她也会提,明里暗里地提,他心里是厌烦的。如今她走了,他才看明白,她三番四次提及两人最痛苦的往事,是怕他忘记过去,本来这世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守着这段痛苦,如果他忘了,她就剩下一个人。现在她走了,报应到他头上,他就像从前的曲梦枝,一个人死守旧事,像孤伶伶站在黑夜里的迷途之人,没有方向,只能前行,孤独至极。
“现在我倒很想与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不过她不会回应我了。”祁望看着碑上的名字,想曲梦枝的模样,才几天而已,她的容颜似乎就有些模糊。
他真不是东西,忘得这么快。
从前的孤独是假的,因为不论如何,他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曲梦枝,从今往后,孤独成真。
霍锦骁不知自己能劝什么,每段伤痛不曾亲历,便难以共鸣,所有消逝的时光,后来者都无法插/足,否则曲梦枝就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幸好,祁望没打算听她劝慰,又拿笔醮漆,描第三遍。
“你怎么找来的?来这儿做什么?我没事。”一边描,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