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有几分不好意思,又有种理直气壮的娇蛮。
朱瑄笑得肩膀直抖,轻轻拥住她,含笑说:“圆圆陪着我就好了。”
“真的不要吗?”金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其实我都会的,黄司正教过我。”
朱瑄挑眉:“她还教你这个?”
金兰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下巴点了点,语气自然:“进宫之前教的……我还看了书和画,都收在箱笼里,一起带进宫了。”
她语气平静,一板一眼的,就像在讨论功课。
朱瑄一时之间不知道她是故意逗他还是在认真地和他讨论,只能微笑不语。
不能笑出声,不然她会恼的。
……
昭德宫。
烛火辉煌,灯焰剧烈跳动,内室里气氛压抑。
郑贵妃还未就寝,一身织锦华服,歪在阁中暖榻上,慢条斯理地喝茶,满头珠翠闪耀,流苏滴坠轻轻晃动,折射出一道道宝光。
屋中内侍肃然而立,一声咳嗽不闻。
宋宛跪在珠帘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双手捆缚在背后,苍白的脸上几道清晰的指印,泪如雨下。
郑贵妃喝口茶,看一眼桃仁。
桃仁会意,走到宋宛跟前,怒斥:“娘娘让你在碧玉轩伺候,你怎么跑到仁寿宫去了?恬不知耻的狐媚子!”
宋宛满腹委屈,瞪大了双眸想开口自辩,但是嘴巴里塞了布团,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桃仁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是自己去仁寿宫的,一定是有人和你说是贵妃娘娘叫你过去等着的,所以你才偷偷在仁寿宫藏了一下午,对不对?亏你还是读过书的女史,娘娘真有那个打算,还用得着等到今天?早就成事了!太子爷是什么人?这种法子能有用吗?真有用你也活不到明天!娘娘辛辛苦苦栽培你,怎么会打发你去做这种腌臜事!”
宋宛已经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悔恨交加,泪水不断涌出。
郑贵妃不耐烦地挥挥手。
桃仁立刻示意两边的内侍拖走宋宛。
珠帘轻轻晃动,桃仁走进内室,接过郑贵妃手里的茶盏,躬身问:“娘娘,已经审问过了,宋女史确实是被人骗了,您看怎么处置她妥当?”
郑贵妃冷笑一声,柳眉倒竖:“本宫身边的人居然犯下这种大错,不能再留着她。”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梦话
桃仁嘿嘿奸笑了几声:“娘娘放心, 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郑贵妃看着晃动的珠帘, 心中气恨不已:宋宛是她的人, 她费尽心机选出来的人居然被周太后拿来恶心她, 这口气她委实忍不了!
说起来也是她疏忽了, 碧玉轩和仁寿宫离得那么近,周太后肯定早就留意宋宛了。
也只有老太后做得出这种事。
老太后没有什么过人的智计, 也没有什么城府, 手段本领一样不沾边,年轻的时候仗着生了个皇子骄纵跋扈, 行事轻狂,年老时则仗着儿子当了皇帝为所欲为,欺凌先帝原配。反正不管她做什么,总有嘉平帝为她遮掩善后。
仁寿宫知道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她昭德宫的地位, 时不时用这种防不胜防的阴招恶心她。
当年周太后处心积虑,选了那个姓薛的妃子刚进宫。不出一个月,阖宫都说薛妃长得像郑贵妃年轻的时候,不止眉眼五官像,连脾气样貌和喜好都一模一样。
嘉平帝听了, 啧啧称奇,当晚就宠信了薛姓妃子。
第二天嘉平帝笑着告诉郑贵妃:“素素果然像贵妃年轻的时候,笑起来尤其像。”
一夜恩爱, 他已经唤那个妃子叫素素了。
郑贵妃目眦尽裂, 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知道嘉平帝心里正喜欢姓薛的小贱人, 没有当场和他翻脸, 忍耐了很久,冷眼看着小贱人独得圣宠,风光无限。
宫中很快传出流言,说嘉平帝喜新厌旧,昭德宫失宠了。
郑贵妃按兵不动。
不久后她跟随嘉平帝去西苑跑马,浓妆艳抹,一身华丽的窄袖戎服,佩大刀,扎网巾,戴大帽,和嘉平帝并辔而行。经过宫妃的轿辇时,她刻意骑着快马从姓薛的小贱人面前飞驰而过,转头一鞭子甩过去,笑问嘉平帝:“这就是皇上说的素素?”
鞭子落在轿辇前,一声破空脆响,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
郑贵妃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轿辇里的人。
薛素素坐在轿辇里,青春美貌,眉眼秀丽,胸膛挺起,面皮紧紧绷着,傲然地迎接郑贵妃的审视。
郑贵妃根本没把薛素素放在眼里,嗤笑一声,骄矜地对嘉平帝道:“果然绝色,难怪陛下宠爱。”
嘉平帝哈哈大笑,“繁儿,你看素素是不是有几分像你?”
薛素素怔愣了一瞬,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眸中泪光闪动。
郑贵妃嘴角轻挑。
薛素素再得宠,也不过是她的影子罢了。她三言两语就能彻彻底底击垮这个年轻妃子。
一晃多年过去,她早已经年老色衰,不再和年轻的时候那样费尽心机笼络嘉平帝,一时松懈,竟然冷不丁让周太后反咬了一口。
郑贵妃又恼又恨,忽然想起一事,心口发紧,唤来心腹太监:“你出宫一趟,告诉本宫的两个兄弟,最近都给本宫老实点!什么美人歌伎,他们自己留着受用就够了,谁敢再打东宫的主意,不必太子出手,本宫先撕了他!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
仁寿宫既然能盯上宋宛,又怎么会放过郑家?郑老大和郑老二不学无术,看到周家搜罗美人就跟着有样学样,已经中了周家的计了!
太监应喏。
桃仁为太监打起帘子,看着太监匆匆走远的背影,小声问:“娘娘,碧玉轩那边的女史全都要撤换吗?”
既然宋宛被仁寿宫的人骗了,保不准其他女史也可能上当,她们可能早就被仁寿宫收买了。
不然宋宛怎么会轻易被哄骗?
郑贵妃摆摆手:“不必了,其他人仁寿宫看不上。”
桃仁没听懂:“他们为什么会选中宋女史?”
郑贵妃冷笑了一声:“宋宛是我的人,仁寿宫这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真让宋宛成了事,太子妃那个娇滴滴的性情,肯定要和太子置气,到时候仁寿宫再安排侍妾,太子没借口推辞,正好让人趁虚而入。别人还都以为这事是本宫安排的,怪不到仁寿宫头上,宋宛真得手了也不会得宠,太子妃也会恨本宫多事。”
周太后其实并不在乎宋宛到底能不能得手。
太子妃被太子宠坏了,居然敢大大方方表露她不欲让太子纳妾的态度,如此离经叛道,女子的贤良大度,她浑然不放在眼里。
这让一直生活在钱太后阴影中的周太后无法忍受,所以她会想方设法打破太子妃的美梦。
宫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妃和太子感情很好,容不得其他人插足,他们感情越好,周太后的法子越容易奏效。
对于年轻夫妻来说,感情越亲密,越容不得发生宋宛那样的事。一旦他们之间有了裂痕,周太后就能让这道裂痕不断加深,最终变成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甚至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宋宛能不能得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可能传出的流言蜚语。
本朝后宫女子影响不了前朝格局,争来争去,就是争那么点东西。
桃仁心有余悸,轻轻舒口气:“娘娘,幸好您警醒机智,洞察人心……”
郑贵妃嘴角上扬,得意地一笑。她以老妇之身荣宠多年,靠的就是这份揣摩嘉平帝和周太后想法的本事,她不仅把嘉平帝的喜好摸得透透的,也知道该周太后心里在想什么。
桃仁一句话没说完,接着道:“不然太子妃就会误会您了!”
郑贵妃愣了片刻,张狂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什么叫不然太子妃就误会她了?她为什么要在意金兰的看法?
她坐起身,眸光陡然一厉:“本宫又不是为了太子妃!本宫只是不想欠她的人情罢了!她救了宝哥,本宫总得有所表示。宋宛不是本宫安排的,本宫怎么会用这么蠢的法子?她要是误会了本宫,本宫颜面何存?”
桃仁吓得双腿发软,闭上了嘴巴不敢言语。
贵妃娘娘明明是为了不让太子妃误会她啊……不然为什么要特意打发自己去东宫报信?直接派人告诉太子爷不是更妥帖么?
像是听懂了郑贵妃和桃仁正在谈论太子妃金兰,蜷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狮子犬突然弹了弹大耳朵,昂起脑袋,对着郑贵妃旺旺叫了两声。
圆溜溜的黑眼珠子,很神气的样子。
桃仁偷偷看一眼郑贵妃,笑着说:“娘娘,宝哥真聪明,已经能听懂太子妃的名字了。”
郑贵妃嘴角一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瞪一眼自己养的傻狗。
“把这只小畜生给本宫抱出去扔了!”
看到这只笨狗就会想起那个天真娇弱、傻里傻气的太子妃,眼不见为净!
桃仁在郑贵妃身边伺候已久,深知她的脾气,笑眯眯地答应一声,俯身抱起摇尾巴的宝哥,送它到隔间榻上去睡。
明天早上贵妃就会消气的,外面这么冷,贵妃才舍不得把宝哥扔出去。
……
东宫。
金兰靠在朱瑄身上,和他说着话。一会儿说这几天看的书,说最近在看《天文书》,看得晕头转向的,一会儿说她最近吃的好吃的吃食,说最近宫里时兴穿苏样衣衫,说她开始让宫女管理账务,又挑了一批年纪小的宫女跟着黄司正读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说。
朱瑄揽着她的肩膀,静静听着,听她提起《天文书》,轻笑了一声。她喜欢看这些偏门杂类的书,看不懂就一条条查,一句句研究。
他和她解释书里的内容,帐中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
金兰依偎在朱瑄怀里,听他低声说话,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越来越放松,也不像刚才那么发烫了,心里松了口气。
说着说着两人困意上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的。
不一会儿帐中只有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金兰睡得不怎么踏实,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和朱瑄靠在枕上睡着了。
她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伸手摸摸朱瑄的脸。
他今晚难受,可别再着凉了。
手指刚刚碰到朱瑄的脸颊,一阵湿意。
金兰怔了怔,收回手,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朱瑄颊边的长发。
朱瑄还在熟睡,梦中双眉紧紧皱着,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金兰鼻尖发酸,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心口疼得厉害,俯身轻轻抚平朱瑄微皱的眉。
朱瑄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握拳,薄唇间断断续续溢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她竟然敢……竟然敢……”
金兰轻抚他的眉,柔声唤他。
朱瑄像是被梦魇住了,一句句重复:“她竟然敢……”
金兰眉头轻蹙,凑近了些。
朱瑄声音沙哑,一字字地道:“她竟然还敢提我阿娘……”
金兰怔住。
已经是半夜了,床帐前灯火朦胧,一室幽光浮动。
周太后今晚提起淑妃了。
金兰呆坐了片刻,心底顿生凉意。
也更加明白朱瑄这些年过得有多小心谨慎。
半晌后,金兰回过神,轻轻抽走朱瑄背后的枕头,扶着他躺下,给他盖好锦被。下床掀开锦帐,让守夜的内官吹灭烛火,吩咐杜岩重新熏一支助眠的甜梦香。
杜岩换了鎏金香炉里的香块,淡雅的香气弥散开来。
金兰把香炉挪到槅扇里,摸黑爬回拔步床上,钻进朱瑄的被窝中,轻轻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他怀中,蹭蹭他的脖子,娇笑着柔声唤他:“五哥……”
朱瑄眉头紧皱,慢慢睁开眼睛,眸光朦胧。
金兰朝他耳朵吹气。
朱瑄从梦中苏醒,意识还有些模糊,愣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
金兰搂着他,小声说:“你太困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朱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金兰的肩膀,捏捏她手心,发现她肩膀是凉的,手心也冰凉:“怎么这么冷?忘了换汤婆子?”
金兰握住他的手,往他怀里蹭,软语撒娇:“刚才起夜了,有点冷,你帮我暖暖。”
朱瑄没有多想,立刻抱紧了她,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圆圆有没有好一点?”
金兰轻轻地嗯一声,把脸埋进朱瑄怀里。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母的死因
翌日早上, 半敞的轩窗前一片昏暗, 风中传来沉沉的报晓钟声, 旷远悠扬, 缭绕盘旋, 久久回荡在连绵错落的层台累榭之间。
皇城内次第响起相和的钟鼓声,坊间寺宇敲响大钟, 千家万户伴着海潮般此起彼伏的钟声点起灯烛。
朱瑄缓缓睁开眼睛, 出了一会儿神,昨天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闪现过脑海。
彩漆承尘上满绘花鸟虫鱼, 风从罅隙吹进内室,浅色床帐轻拂。
朱瑄慢慢坐起身,和平常一样先摸了摸身边锦被,触手一片冰凉。
他呆了一瞬, 手指发颤,清俊的面孔上浮起惊惧之色,掀开被子,底下空空如也。
“圆圆……”
朱瑄呼吸急促,拨开床帐, 光脚踩在脚踏上,来不及披上外袍,直接敞着衣襟, 跌跌撞撞地扑出槅扇。
帘外侍立的杜岩吓了一跳, 慌忙拿起放在熏笼上的外袍迎上前:“千岁爷……您小心着凉……”
朱瑄置若罔闻, 黑幽幽的双眸直直地看着昏暗的幽室, 双臂抬起,漫无目的地打转,道袍袍袖鼓满了风,神情迷茫而又疯狂:“圆圆……圆圆去哪儿了!”
为什么醒来看不到圆圆?她是不是走了?一切都是他的梦?
内官们面面相觑。
杜岩心中暗叹一声,一边给捧着铜盆站在一边、因为目睹朱瑄的异状而呆若木鸡的小满使眼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千岁爷,殿下已经起来了。最近天气暖和了些,膳房刚才来禀报事情,殿下今天起得早,先去处理宫务了。”
朱瑄脚步顿了一下。
杜岩小跑到他前面,引着他去隔间,示意两边的宫人掀起珠帘:“千岁爷,小的真不是在哄骗您,您看,殿下就在西暖阁呢!”
朱瑄神色空茫,亦步亦趋地跟上杜岩,顺着摇晃的珠帘看过去。
天还没亮,西暖阁里点了灯烛,摇曳的烛火中,身穿浅绿地织金缠枝莲花鹤氅的女子倚坐在玻璃窗下的罗汉床前,长发挽了个家常丫髻,戴燕居小冠,杏脸桃腮,明眸皓齿,手里拿了本账册,正和跪在地坪前的宫人说话。
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照亮她圆润洁白的脸庞,乌黑发亮的双眸,光影映亮那说话时会不自觉轻轻翘起的嘴角间,恍如笑靥。
朱瑄披头散发,站在珠帘前,凝眸望着金兰唇边浮动的笑影,看了好一会儿后,蓦地拔步往里走。
暖阁里响起一片惊诧的抽气声,宫人们又惊又骇,愕然地瞪视着状若疯癫的朱瑄。
角落里的护卫还以为闯进了什么人,差点拔刀,目光落到朱瑄脸上,惊讶地张大嘴巴。
朱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眼中只剩下那个坐在罗汉床上的身影,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俯身,紧紧地抱住他的圆圆。
金兰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脸惊异,呆了一呆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低着头躬身退出暖阁。
金兰一动不动,乖乖地让朱瑄抱了好一会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问:“五哥,怎么了?”
他抱得实在太用力,她被迫保持后仰的姿势,腰都酸了。
温香软玉在怀,耳畔是她温柔的低语,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他的梦境……
朱瑄眸光渐渐清明,眉宇之间的癫狂之色慢慢褪去,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圆圆,我做噩梦了。”
梦到阿娘笑中带泪地呕出一口口黑血,倒地而亡。
梦到圆圆的离去。
梦中他孤苦伶仃,一生之中所有的温暖和欢愉,宛若指间流砂,随风而逝,烟消云散。
朱瑄长发披散,脚下没有穿鞋,一件松松垮垮的道袍挂在身上,身体冰凉,金兰抱着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抬手搂住他的腰。
“五哥不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朱瑄闭上眼睛,乌浓眼睫轻颤,嗓音里夹杂了闷闷的鼻音:“圆圆,你不要走。”
金兰搂紧他:“我不走。”
朱瑄低头,挑起她的下巴,吻她的脸颊,眸色幽黑暗沉:“圆圆,永远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金兰心尖抖得直颤,斩钉截铁地道:“好。”
朱瑄薄唇挑起,脸上漾起一道清浅的微笑,眸中涌动的暗流沉了下去,笑意闪烁,亮如星辰。
他事事藏在心里,克制忍耐,不止在痛苦煎熬面前如此,在快乐面前同样如此。
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格外胆小。
金兰心口发酸,眼眶微热,跟着朱瑄一起微笑。
朱瑄抱起她送回寝殿拔步床上,像捧着什么世所罕见的稀世珍宝似的,低头亲她。
杜岩和小满跟进内室,抹了把汗,长长地吐了口气。
等朱瑄平静下来,金兰拉住他的手:“你先穿上衣裳,别着凉了。”
看一眼他光着的脚,摇头叹口气:脚是最不能受凉的,他竟然连靴鞋都不穿!
朱瑄嗯一声,金兰说什么他就照做,让他穿鞋就穿鞋,让站起身就站起身,让坐下就坐下,很乖巧的样子。
金兰按着朱瑄在镜台前坐着,拿起梳篦给他梳头,帮他穿好长衫和外袍,扣好系扣,腰带束紧,笑着拍拍他的脸。
“我家五哥真俊俏。”
宫人们低头轻笑。
朱瑄勾住金兰的手指,轻轻咬她指尖。
用完早膳,帘外传来宫人禀报的声音,扫墨说香帛纸钱纸马包袱之类的一应祭奠之物已经准备好了。
朱瑄问:“给谁备下的奠仪?”
金兰眼神示意宫人退出去,拿了一顶黑色大帽扣在他掌心里,轻声说:“五哥,今天我们出宫去拜祭淑妃。”
朱瑄身形陡然僵住,半晌后,挪开了视线。
金兰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没有看他,低着头道:“五哥,我知道你昨晚梦见淑妃了……你用不着隐瞒我,我已经猜到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拜祭母亲。”
她平时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天特意赶在他之前起身,就是为了让扫墨去安排祭扫的事情。
朱瑄没有说话,袖中的手轻轻颤了两下。
金兰紧紧捉着他的手,柔软的唇落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朱瑄浑身一震,低头,望着她漆黑的发顶,薄唇微微颤了几下,俯身抱住了她。
淑妃的牌位并不在宫中,朱瑄另外为生母设了供奉,灵牌就在药王庙里。
马车出了大内宫城,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空阔长街。最近天气暖和起来,沙尘漫天,道旁灰扑扑一片,早起的行人不论男女老少,脸上都蒙了挡风沙的风帽。
朱瑄靠坐在车壁上,搂着金兰,轻声说:“阿娘生前想带着我离开大内,她死在宫中,我不想把她的灵牌供在深宫里,在药王庙为她另设了供奉,有时候我会出宫去那里坐一坐。”
金兰心道,难怪那次他会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东宫的马车缓缓驶入药王庙。
今天大和尚不在,被镇远侯府家请去做法事了。知客僧领着僧众们迎了出来,殷勤伺候。
金兰经常跟着朱瑄出宫,虽然一直是头束网巾、身着锦袍的男装打扮,但是寺中主持隐约知道她的身份,一句话没有多问,屏退闲杂人等,引着几人走进一所僻静的小院。
其他宫人在外院等候,只有扫墨、小满和四名护卫跟着进了小院。
院中栽种了几丛绿油油的芭蕉和棕榈树,廊前花池子里用细竹竿搭了木架,蒙了一层厚厚的毡布。金兰记得淑妃的家乡远在彩云之南,院中所植花木应该是淑妃家乡常见的。
朱瑄拉着金兰的手,走到正堂前,推开门。
屋中光线幽暗,祭案灵牌前点了一盏往生莲花灯,微弱的火光照亮房中陈设的轮廓,也照亮了灵牌上的字迹。
金兰认得朱瑄的笔迹,灵牌是他亲笔书写的,他没有写淑妃的位分。
扫墨安设好奠仪,搬来蒲团。
朱瑄给生母烧了一炷香,拉着金兰一起跪下。
香烟袅袅,盆中的金箔纸马包袱被火焰吞噬,吐出幽幽的蓝光。
金兰跪坐在蒲团上,一丝不苟地祭拜淑妃。
朱瑄凝眸望着盆里燃烧的纸钱,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金兰,挥了挥手。
扫墨几人退了出去,守在廊前芭蕉丛下,房门没有关上,可以直接看见整个院子。
天光笼在门前,旭日高升,晴空透亮。
一束明亮日光透过窗格子照进室内,浮动的曲水纹笼在金兰的侧脸上,她望着盆中的焰火,神情很认真。
朱瑄拉起金兰的手,轻轻拂去她指间的烟灰。
每次单独一个人来祭拜母亲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着仇恨和怨愤,难以平静。
这一次,金兰陪在他身边,虽然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他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苦闷痛楚,已经被她的温柔抚平了。
他捧着她的双手,一点一点擦干净,沉声说:“我没有证据。”
金兰撩起眼帘。
朱瑄面容沉凝,平静地道:“我阿娘会做针线,皇城里会定期举行集市,宫中的宫人可以把自己做的绣活拿去变卖。阿娘就是靠着做针线活积攒银钞,养活我们母子。直到那年,突然来了几个太监,他们说父皇已经知道我了,父皇想见我,我阿娘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