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忙了一天,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刚刚躺下,脑袋还没碰到枕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杜岩在帐外伺候,道:“是剪春姑娘,她来拜别殿下。”
金兰立马红了眼圈,翻个身,拿帕子擦了下眼睛,声音闷闷的,“让她好自珍重罢,就不必见了。”
杜岩怔了怔,起身出去。
剪春跪在房门外,满脸是泪,砰砰几下,给金兰磕了好几个头,哭得肝肠寸断,爬都爬不起来,被两个养娘架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杜岩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望着剪春离开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金兰居然不带她最信任的丫鬟进宫。 她给剪春赎了身,托祝舅父照顾剪春,祝舅父立刻认剪春当了干女儿,贺家丫鬟艳羡不已:给祝舅父当干女儿,以后嫁的不是官宦家的公子就是豪绅家的少爷,剪春的命真好!
剪春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非要进宫当宫人。
金兰笑着骂她:“你忘了那年说的话了?你不想一辈子伺候人,我当时答应你,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赎身,我怎么能食言?”
剪春哭着道:“可是小姐你去的地方是皇宫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我在身边,谁照顾你?你冷的时候谁给你添衣?你饿的时候谁给你煮面?别人为难你的时候,谁护着你?”
金兰给剪春擦眼泪:“我长大啦,可以自己应付。这些年你一直照看我,我心里把你当姐姐,我早就打算好了,等我出阁的时候就给你赎身。”
剪春嚎啕大哭。
小姐这是怕连累她啊!小姐知道宫里的生活步步艰险,怕护不住她,怕她在宫里受苦,所以不带她进宫!她这些年服侍小姐,从来没受过一句重话,其他主子总爱把自己吃过、用过的东西赏人,小姐从不会这样,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每次都会干干净净收着留给她吃。她生病的时候挪到外边院里养病,小姐担心她没人照顾,省下月钱给她用。她病好了回房伺候,小姐眼巴巴地守着她,隔一会儿就说:“剪春,你的病才好,歇歇吧。”
她嘴里嗔骂小姐聒噪,心里却甜滋滋的。
剪春大哭:“小姐,让我陪你进宫吧!”
金兰摇摇头,神情温柔,但丝毫没有动摇,坚定地拒绝了剪春。
杜岩可以笃定,剪春虽然经常数落金兰,但她对金兰死心塌地,绝对忠诚。
宫里的主子对宫人恩威并施,为的不就是树立威信,收买人心,让宫人彻底臣服于他们,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么?太子妃身边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为什么不带她进宫?
因为太子妃是真的对丫鬟好,她怕自己护不住丫鬟,知道丫鬟的心愿是赎身回乡,便在进宫前满足丫鬟的心愿。
就像预备身后事一样,太子妃安排好一切,孤身一人入宫,若不幸得罪周太后或是郑贵妃,她一个人担着,带累不了她在意的人。
夜风冰凉如水,拂在脸上,柔如丝絮。
杜岩呆立了很久,转身进屋。
……
金兰舍不得剪春,躲在帐中,无声流泪。
阿娘没了,无人依靠,她习惯把心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忍受,即使伤心哭泣,也是静悄悄的,生怕惊扰了其他人。
杜岩知道她心里难受,在房里点了助眠的安息香,香烟袅袅,一点一点漫过纱帐。
金兰沉沉睡去。
梦里看到乔姐,她笑着扑上去,腻在乔姐怀里撒娇。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恍惚中,远处飘来一阵欢快的鼓乐声。
梦中心有所感,金兰睁开眼睛。
屋中光线暗沉,纱帐掀起了半边,挂在金丝勾上,枝玉坐在床头,双眼通红,泪汪汪地看着她。
“姐姐。”
她第一次当面这么叫金兰。
“东宫的仪仗已经出了内城门。”
金兰心情出奇的平静,慢慢坐起身。
她要嫁人了。

 

第二十八章 出阁
锣鼓喧天, 人声鼎沸。
贺家忙成一团。身着不同服色的官员、内宦、女官脚下带风,进进出出,不停催促下人, 下人被支使得团团转。贺喜的宾客从巷口一直排到巷尾, 人山人海, 堵得水泄不通。
内院倒是还算安静,黄司正站在庭前调派女官、宫人,忙而不乱,有条有理。
寻常女儿家出阁,一定得哭嫁,不然不吉利。
枝玉怕金兰哭不出来, 小声教她“用不着真哭,妆花了不好看, 你装着抹几下眼角就够了。”
金兰笑而不语,坐在镜台前,任女官为她梳妆打扮。
今天发册奉迎礼, 礼部送来太子妃的礼服冠,太子妃的礼衣华贵雍容,极尽奢华。深青织翟纹间小轮花织金云凤缘边纻丝翟衣, 玉色纱中单,翟纹蔽膝,描金云凤纹玉革带, 赤白缥绿四色大绶, 女官一样一样为金兰穿戴上,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穿戴好,然后为她戴上六龙四凤冠。金凤冠精美艳丽,光彩照人,光是装饰用的珍珠就足足有四千颗之多,冠上六龙金凤,口弦珠滴,凤冠整体缀以珠翠、蕊头、大小珠花、宝钿花、珠牡丹花,冠后四扇鸾凤博鬓,珠滴并垂,大大小小的红蓝鸦鹘有一百多块,累沉沉的压在头上,金兰得全身绷紧了才能勉强坐直。
杜岩站在金兰身后,变着花样夸她。
他自进了贺家,一张嘴就没停过,从早到晚笑呵呵和贺家众人闲话家常,不管什么话题,绞尽了脑汁也要绕到金兰身上,什么温柔娴静,含蓄端庄,仙女托生的美人……
总之,把金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连枝玉这个真心偏心金兰的听了都忍不住替金兰脸红。
杜岩可不管这些,他在朱瑄身边伺候几年,心里一根筋只要太子爷喜欢的,那肯定是万里挑一、当世无双!
太子爷喜欢一只猫,那只猫就是天底下最乖巧可爱的小东西。
太子爷喜欢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必定秀外慧中、才貌双冠,世间无人能及。
反正杜岩是这么认定的。
其他人不这么看,那得罪了,他们太肤浅!
金兰让杜岩仿佛能沁出几斤蜜的讨好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愁绪不觉淡了些。枝玉要强,不想当着人的面和她泣别,硬撑着没有哭,亦步亦趋守在她身边,眼睛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回头朝枝玉笑“你看,姐姐这么打扮是不是很气派?”
枝玉破涕为笑,眼泪流了下来,她立刻擦了去,上前抱住金兰。
“我会好好的。”金兰轻拍枝玉,“你也好好的,少和人置气。”
枝玉泣不成声,咬着牙不说话。
祝舅父不敢让祝氏露面,反正操持婚仪的是礼部官员和东宫仆从,事事周到,干脆让祝氏待在屋中,贺老爷似乎发觉了什么,没有异议。
院外鼓乐声陡然变得高昂欢快,仪仗队到巷子口了。
贺老爷进院送别金兰。
他是个没有什么温柔心肠的木讷男人,成婚后和妻子祝氏相处得磕磕绊绊,稀里糊涂间生了一堆儿女。夫妻俩甜蜜过,也曾大吵大闹恨不能掐死对方。祝氏心里的苦,贺老爷直到中年以后才觉察到一些。
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先后和妻子闹翻,他手足无措。事后想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多事给两个女儿撑腰,不然祝氏不会和她们闹得那么僵。
三女儿金兰慢慢长大,这回贺老爷不敢插手。府中内务一律交给祝氏照管,就算有时候祝氏做得不对,他只当不知道。
贺老爷总想着,三女儿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多花心思,给她吃给她穿,能平平安安长大就行了。等她年纪大一点,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多给点嫁妆,他就算对得起这个女儿了。但每次对上金兰那种沉静淡然、丝毫没有任何期待的眼神时,贺老爷总觉得心虚。
他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不称职。
贺老爷安慰自己不要紧,还有时间。等金兰出嫁就好了,她嫁的是陈家,两家时常走动,他有弥补的机会。
金兰最需要他这个父亲的时候,他没有为她遮风挡雨。
现在金兰要嫁去东宫,一个杀人无形、处处是陷阱的地方,他还是不能为她做什么。
所有的愧疚、悔恨、担心、不舍和忧虑一起涌上心头,贺老爷觉得自己此刻有千言万语想对女儿说,然而他傻站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叮嘱了一句“金兰,钱不够使了,派人和爹说,爹托人给你送进宫里去。”
周围闹哄哄的,金兰没有听清。
贺老爷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祝舅父急急忙忙走过来,催促他“太子殿下到了!”
众人唬了一跳,推着贺老爷出去。
朱瑄头戴九旒玄冕,身着青色五章大袖礼衣,赤色四章裳,素纱中单,朱缘大带,腰悬组佩,四彩大绶,一身最正式的东宫太子冕服,骑马到了贺府门前,在正副使的簇拥中踏进贺府。
原本朱瑄不必亲至贺府迎亲,他身体不好,礼部怕他承受不住繁冗的礼仪流程,偷偷修改了仪式,他知道以后命人改了回来,削减了其他诸如太子妃跪受宝册的礼仪,礼部官员满头黑线心疼媳妇也不带这么不讲规矩的!
皇太子衣冠华贵,天人之姿,气度飘逸出尘,举止间自有王孙公子生于俱来的傲慢矜贵,脸上又略带病容,没人敢闹着让他吃酒,正副使一个比一个老实,飞快地走完流程,请金兰出阁。
金兰在黄司正的搀扶下出阁,庭中设有香案,她行了四拜礼,宣册、宣宝礼仪后,正使宣制,副使献礼,主婚者跪受。女官再次请金兰出阁。金兰拜别贺家人,乘坐车舆离开。
贺枝玉看着盛装的金兰上了车舆,咬着嘴唇,把哭声全部吞回嗓子里,不停低头擦眼泪。贺枝堂站在一边。
金兰上车前,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家人,目光落在贺枝玉和贺枝堂身上,微微一笑。天清气朗,明艳日光洒满她全身,她站在那里,双眸犹似一泓秋水,笑容灿若春华。
姐姐走了。
以后好生照顾自己。
鞭炮炸响声绵密如夏日惊雷,金兰转身离去。
贺枝堂怔怔地望着车舆离去的方向,竟隐隐觉得有些不舍。
……
他想起那天夜里,金兰把他叫到房里,屏退了下人。他脸上不屑一顾,下巴抬得高高的,其实怕得不行,以为金兰要打他。
金兰没打他,叮嘱他以后好好跟着祝舅父学怎么打理家业,说着说着,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带笑“这么淘气,我早就想抽你了。”
三姐不曾这么俏皮地和他说话,贺枝堂不由呆住了。
昏黄的烛火映在金兰脸上,她肤光胜雪,眼中含笑,捏了捏枝堂的脸“宝哥,你该懂事了,以后多跟着长辈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贺枝堂脸上登时涨得通红。
不一会儿,枝玉推门进屋,看到枝堂也在,翻了个白眼。
金兰一手拉着枝堂,一手拉着枝玉。
“以后我不在家,你们俩要互相照应,你们是姐弟俩,谁能比你们更亲近?”
枝玉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偷偷掐枝堂的手,枝堂狠狠瞪枝玉一眼,含糊地出声附和。
……
耳边欢笑雷动,鼓乐齐鸣。
贺枝堂擦了擦眼睛,手背一阵湿意,他呆了一下,继而吓了一跳,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心里仿佛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块肉一样。
车舆动起来的一刹那,贺老爷眼中淌下泪来,快步追上前,“金兰……金兰……”
爹爹对不住你啊!爹爹还没来得及补偿你啊!
贺老爷想说什么,在宫人搀扶下登上车舆的金兰一无所知。
她早就不在乎了。
祝氏是压在她稚嫩肩头的一座大山,每次开口,她先得斟酌语气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块心病,逢年过节阖家团圆,她得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让祝氏不痛快……只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担,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对着剪春撒撒娇。
贺家是生养她的地方,但贺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时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没了。
所以虽然怀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惧后宫,因而对贺家有些恋恋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说不娶她了,但当真正离开贺家的这一刻,金兰心中没有一丁点的留恋,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感觉松了口气。
一口郁积于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气。
像养在笼中的鸟儿终于解开束缚,展开双翅,开始学着振翅飞翔。
金兰胸中陡然腾起豪迈之气,精神抖擞地坐起身。
这一动,满头珠翠摇晃,沉重的凤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两名跪坐的女官连忙直起身,搀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坐稳。
金兰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赶紧坐好。
身着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礼服,头戴仿佛有千斤重的凤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舆里,听着车窗外喜气洋洋的鼓乐声,她一动不敢动,抬起眼帘望向帘外。
皇太子一身锦衣华服,骑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不论什么时候,他始终举止端正优雅,光从背影看,倒是器宇轩昂、朝气蓬勃。
他病恹恹的,居然没一头从马背上栽下去?
金兰坐着走神要是在老家,女婿上门迎亲的时候一定会被捉弄,丫鬟养娘会捧着棒槌追着他打,他那个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身子骨,轻轻挨两下,还能站得直吗?不过他身为一国储君,身份高贵,气度雍容,身边跟随的正副使俱是朝中大臣,贺老爷、祝舅父看到他吓得腿都软了,哪敢戏弄他呀?听说连敢劝酒的人都没有。
仿佛能察觉到背后金兰的注视,马上的朱瑄蓦地转过头,玄冕前的珠串轻轻摇晃,他目光柔和,含笑望着车舆,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焕发,眸中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金兰赶紧低下了头。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第二十九章 大婚
皇太子大婚,场面盛大豪华。
城中万人空巷, 普天同庆, 长街两边人头攒动, 比肩继踵。
民间嫁娶,婚仪上最热闹的就是抬嫁妆和女婿亲迎, 金兰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嫁妆再丰厚, 在天下至尊的皇家眼里又能算得什么况且她的嫁妆还是礼部和宗人府、礼仪房置办的。民间百姓对她本人的兴趣远远盖过对嫁妆的好奇,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想看她一眼。
奈何车舆被女官和锦衣卫紧紧包围, 层层红地锦绣软帘轻笼, 帘下珍珠金丝囊并缀,风吹不动, 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心里暗暗猜测太子妃的样貌气度。
朱瑄贵为皇太子, 深得民心,老百姓敬畏他的身份,同情他的身世,仰慕他的风度, 见一身庄重冕服的他骑坐马背之上,出城亲迎自己的太子妃,俊秀温文,举止高雅, 风姿清朗出众, 恍如画中人, 发自内心为他感到高兴,齐齐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东宫侍卫知道朱瑄今天心情很好,没有出言呵斥。
朱瑄扫一眼左右,双眸幽黑,唇角微微上扬,素来清冷的面容浸润了淡淡的笑意,如云销雨霁,冬雪消融,一江碧水汩汩而出,经霜尤艳,遇雪尤清。
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响遏行云的呼声,老百姓愈加激动,追逐着车舆,大声恭贺朱瑄,欢声雷动。
笑语喧天,气氛高昂。
连车舆内的金兰也能感受到外面老百姓的喜悦之情。
进入内城后,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渐渐远去。
沿途道旁有身着鲜亮服色的禁卫军和锦衣卫值守,彩旗飘扬,风吹猎猎,仪仗队伍宛如巨龙一般顺着宽阔的长街舒展开矫健身姿,浩浩荡荡而过,一道道紧闭的朱红宫门次第打开,厚重的门闩发出吱嘎吱嘎的刮擦声,欢快的乐声如潮水一般涌进内城,在高耸连绵的宫墙之内潋滟荡漾,偌大的巍峨皇城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里。
金色的晖光刺破浩瀚云海,倾洒在层层叠叠的飞檐之间,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的晕光,宫城檐牙错落,矗立在一泓绚烂夺目的金碧辉煌之中,巍然俯视脚下如蝼蚁般的人群。
黄司正掀开帘子和金兰说话“殿下,仪仗进了皇城。”
金兰撩起眼帘,想瞻仰一下雄伟壮丽的紫禁城,入目却是一扇扇缓缓打开的沉重宫门,车舆已经驶进宫城,金钉朱扉一道道打开,楼台殿宇连绵,白玉石阶拱卫环绕,一片高低错落的殿顶之上,晴空如洗,蓝得纯澈。
她望着檐牙交错之间的那一角碧空,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就像那一抹湛蓝,清清爽爽,明澈透亮。
钟鼓齐鸣,卤薄陈于殿前,身穿各色礼服的文武百官迎候在殿门外,气氛肃穆。正副使上前唱礼,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响起。广场宽阔空旷,风声怒吼咆哮,礼官的唱祝声越过一道高高耸立的彩棚,断断续续传入棚下车舆内,隔得太远,金兰一句也没听懂,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舆重新动了起来,尚膳监预备了丰盛筵宴,广场上的百官在礼官引导下陆续入席,内外殿泾渭分明,等车舆进入内殿以后,女官才掀开帘子,搀扶金兰步下车舆。
金兰心道可惜,不知道百官齐聚的场面是什么样的,礼官复礼的时候,她坐在车舆里,只能听见外面遥遥传来洪亮的钟鼓乐声和隐约的唱礼,就算掀开帘子也只能观赏一堵彩棚,什么都看不到。
女官小心翼翼扶着她,刚走出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金兰低着头,看到一双赤色织金云头鞋履,赤色袍角,赤色蔽膝,衣衫华贵精致,色彩斑斓,缀满了山川、祥云、禽鸟之类的吉祥图案,日光照耀之下,瑰丽辉煌,一对微微凸起的盘旋金龙昭示着男人尊贵的身份地位。
一只骨节纤瘦的手伸到金兰跟前。
女官知趣地退下。
金兰迟疑了一会儿,刚抬起手,立刻被朱瑄紧紧握住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握笔的指腹结了薄茧,有些硬金兰放任自己走神,心想,那天她一脑袋差点把朱瑄撞飞出去,他真瘦啊,手心干燥冰凉,整个人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一点烟火热乎气。
进了内殿,黄司正引导金兰去内室更衣,朱瑄松了手,目送金兰一步一步踏进他平时起居的地方。
金兰换了身常服出来,花钗凤冠,鸾凤云纹鞠衣,真红大袖衣,披霞帔,束玉带,悬玉花彩结绶,佩白玉云样叮当,凤冠仍然压得她抬不起头。
朱瑄也换了身礼服,除去玄冕,戴五彩玉珠朱缨皮弁,绛纱袍,大红裳,素纱深衣,等在屏风外,听到环佩叮当声,转过身,颈间朱缨轻轻晃动。他低头俯视金兰,薄唇轻挑,目光温柔。
即使不了解朱瑄,金兰也能清晰感知到此刻他满心的雀跃欢喜。他高雅清冷,持重矜贵,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当众露出像天真孩童一样眉开眼笑的喜悦神情,满殿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不闻。
他真高兴啊。
金兰不知道朱瑄为什么这么高兴,被他这么一个风姿卓然的俊秀男子用如此专注缠绵的眼神注视,心里实在难以平静,即使百般克制,依然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朱瑄轻笑,凑近了些,如画的眉眼近在咫尺“圆圆,我好看吗”
金兰绷紧了面皮,假装没听见。
朱瑄得寸进尺,拉起金兰的手,又含笑低声问了一遍。
金兰孤身一人进宫,了无牵挂,被朱瑄撩得心烦意乱,心一横,抬起头,朗声道“好看太子殿下俊秀飞扬,无人能及。”
靠得最近的侍从抖了一下。
杜岩轻蔑地瞥一眼左右看吧,我没骗你们吧太子妃她就是这么奔放 朱瑄丝毫不以为仵,仍是微笑,拉着金兰走近内室。房里点了红烛,满室烛火摇曳,灯影幢幢,朦胧的光影中,宫人进进出出,两人行过拜礼,又被宫人搀去内室换了身礼服,一道道繁琐的进酒、进饭仪式过后,金兰不知道换了多少套礼服,晕晕乎乎照着黄司正的指引下拜站起,站起下拜,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了。黄司正扶着她走到锦褥前,让她和朱瑄东西相向而坐,女官捧着两瓢酒走上前。
金兰和朱瑄一人接了一瓢,低头浅抿一口。
两瓢的手柄用线连在一起,寓意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离。喝酒的时候,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金兰能感觉到朱瑄的呼吸,她学过规矩,错开朱瑄火热的视线,不慌不忙啜饮一小口,余光忽然看到朱瑄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风姿清冷、高雅如谪仙的皇太子,居然在喝合卺酒的时候朝她做鬼脸 金兰一愣,喝的酒来不及咽下,扑哧一声呛着了。
她又羞又窘又气,低头咳嗽,呛得满脸红晕,宫人忙上前帮她顺气。
朱瑄示意宫人退下,接了杯茶在手里,送到金兰唇边,亲手喂她喝,看她双颊晕红,不胜娇羞的模样,一笑,在她耳畔低语“一枝红艳露凝香。”
一听就是在调笑。
金兰差点又呛着,这就是他的以礼相待
朱瑄看她不咳了,嘴角笑意浮动,轻声说“别怕,今天没人来闹你。”
金兰喘匀了气,一声儿不言语。
朱瑄挑眉,站起身,“你先歇着,我出去一会儿。”
他走的时候嘴角仍有笑意。
金兰嘴角轻抽很好笑吗
走到门口的朱瑄脚步突然一顿,站在半卷银钩的水晶帘下,回头看一眼内室。
金兰立刻正襟危坐,收起脸上的表情,一副低眉顺眼的端庄之态。
她头戴凤冠,博鬓珠串轻轻摇曳,一身宽大繁复的常服,端坐在布置华丽的新房拔步床内,妆容太厚,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了,那双眼睛依旧清清亮亮,恍如月下秋水。不论什么时候,她看人的目光永远明亮清澈,又清又透,带着一种淳朴天真的孩子气,即使在十多年的家庭冷暴力下长大,依然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