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气氛沉重肃穆,缇骑一路上一言不发,将罗云瑾带到乾清宫,暂时安置在一间值房里,内官喂他喝水。
罗云瑾猛地惊醒,攥住内官的手。
喂他喝水的人正是扫墨,扫墨脸上神情古怪,硬灌了一杯茶给他喝下,道:“你先收拾干净了,我再带你去见圣上。”
像是有只手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罗云瑾心脏皱成一团,无法呼吸,强忍着痛苦咽下茶水,起身梳洗。
他站都站不稳了,却又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宫人送来干净的衣袍,他匆匆换上,跟在扫墨身后,一步一步踏出值房。
197. 她回来了
扫墨领着罗云瑾直奔坤宁宫。
外殿一切如常, 曲廊内宫人来来往往,脚步轻盈。花障上爬满茂盛的花藤,罩下婆娑碎影, 风过处,落英缤纷。
踏进穿堂, 气氛陡然一变, 内殿守卫森严, 进出的近侍脚步匆忙, 个个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好像在做梦似的。
哐当一声,两个宫女迎面撞到一起,手中的漆盘跌落在地, 金黄的枇杷果咕噜咕噜滚到罗云瑾脚下。
金兰喜欢枇杷, 觉得黄澄澄的很漂亮。
罗云瑾俯身, 捡起地上的枇杷, 拍干净尘土,双手仍在轻轻发颤。
扫墨低声呵斥宫女:“仔细点,别吵着圣上。”
宫女躬身谢罪, 捧着漆盘退下。
扫墨站在门廊前, 往里做了个虚请的姿势:“你进去吧。”
内殿空无一人,轩窗大敞, 夏风裹挟着泼辣的香气涌进屋中, 帐幔高高扬起,满屋呼呼风声。
罗云瑾脚步虚浮,踏进内殿, 一步一步挪到暖阁前。
暖阁的窗关着,轻纱半卷, 光线昏暗,金砖地上浮动着斑驳的暗影。
一道背影立在床榻前,宽大的玄色织金常服,金龙翼善冠,身影清癯瘦削,微风拂过,肩膀轻轻颤了颤,仿佛随时可能栽倒。
罗云瑾的目光从朱瑄身上一掠而过,微微向下,落在床榻之上,双拳攥紧,掌心渗出血丝。
金兰躺在那儿,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杏脸桃腮,面若芙蓉,乌黑的长发铺满床头。
她一直都在,好像只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太医宣告她因病而亡,朱瑄将她藏了起来。
浑身力气霎时抽尽,眼前发黑,罗云瑾踉跄了几下,倚着门站稳,喉头腥甜,咳出一口鲜血。
朱瑄没有回头,淡淡地道:“你来了。”
罗云瑾抹去唇边血迹,一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走进内室。
朱瑄凝望着榻上沉睡的金兰,眼神温柔:“我知道她会回来,我就知道……她回到你我的过去,该回来了。”
他原以为去年她会回来,可是她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每天几名太医日夜轮替守候,没发现一点异常,她依旧毫无声息。
她回来晚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下去了……他已经安排好了后事……
朱瑄甚至给自己选好了入殓的衣裳,她亲手给他做的一件里衣,她懒散,又忙着打理宫务,这些针线上的活计从来都是宫女做,偶尔来了兴致才给他做些小物件,他让宫女一样样收着,走的时候带在身边,也是个念想。
就在这个时候,她要回来了。
虽然晚了点,只要能等到她回来,哪怕团聚的时光只有短短一瞬间,也是值得的。
朱瑄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扬起一丝清淡的笑容,神情平静。
罗云瑾颤抖着走到他身边,凤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金兰,轻声问:“为什么给我机会?”
十年之前,朱瑄知道她开始一次次昏睡不醒,预感到她即将离开,故意打发他去辽东,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十年之后,他远在藩地,朱瑄居然派人通知他,要他及时赶回来。
朱瑄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回到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老了,我不想吓着她。她刚从过去回来,你是她过去认识的人,也应该在场。”
罗云瑾唇角轻轻一扯。
他们的人生互相交错,二十二岁的金兰彻底陷入沉睡,回到他们的少年时,在过去的时光中待了将近十年。
十年过去,他们已经老去,金兰还是如此年轻,她将从过去归来。
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对等。
一切重新开始。
两人立在榻前,静静地等待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再次睁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有半个时辰,又好像不止,榻上的人眼睫轻颤,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嘤咛声。
两人手脚僵直,血液凝固,呆呆地望着她。
……
金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游走在富丽堂皇的殿堂内,到处都是哭声,宫人们跪倒在庭前廊下,朝着一个方向叩拜嚎啕。
他们在哭什么?
她好奇地跟过去看,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仰面躺倒在杏树下,衣襟前血迹斑斑,峻挺的面容掩映在一片杏花花瓣中,一双狭长的凤眸,美得满树杏花黯然失色。
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凤眸倒映着漫天星光。
金兰拍拍他的脸,围着他转了好久,继续飘荡。
内殿空空荡荡,黑魆魆的,穿黄袍的男人坐在床前,低头咳嗽,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他拉着女子的手,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圆圆……记得回来找我……一定要回来……”
黄袍男人叫了很久,几个内官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跪在地上大哭,求他振作,求他节哀,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抬手轻轻抚摸女子的长发。
一个月后,金兰还在宫殿里飘荡。
她看到男人把女子藏了起来,看到他每天早上从穿堂走过,回头看一眼走廊的方向,怔怔地出一会儿神之后才继续往前走,看到男人和大臣商讨国事,夜里坐在灯前批改奏折,忽然对着案前一对摩睺罗发怔。
春去秋来,男人换上了厚厚的皮袄,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宫人灌满一只汤婆子,塞进锦被,温柔地拍两下。
金兰觉得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还有点可怜。
他五官俊秀,笑起来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不过他从来不笑,宫人想方设法哄他高兴,他不为所动,每天早早起身,一个人坐在书阁处理政务,接见大臣,遍览群书,晚上又接着召见内臣或是批阅奏章,一日复一日,简单无趣。
金兰看了很久,很想逗一逗他。
比如摇摇他的胳膊,或者踮起脚亲亲他的脸。
她偷偷亲他。
男人似有所觉,忽然站起身,怔怔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金兰莫名有点心虚,脑袋昏昏沉沉的。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瘦小苍白的小哑巴,他和男人一样无趣,整天只能待在一间小小的幽室里,可怜巴巴地盼着阿娘回来。
她好久好久没和人说话了,故意飘到小哑巴跟前,盯着他看。
小哑巴惊恐地瞪大眼睛。
金兰大吃一惊:小哑巴居然能看见自己!
她于是陪着小结巴,等小结巴成为皇太子的那天,她迷迷糊糊中附身到了一个死去的宫人身上,旁边躺着一个落魄之中依然不掩国色的俊美少年。
小结巴是五哥,少年叫罗云瑾。
金兰成了个小宦官,在直殿监当差,帮着扫扫地,干干杂活。
她去内书堂读书,照顾小朱瑄,劝阻寻死的罗云瑾,一天天长大。
死在罗云瑾手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清正刚直之士。
金兰为罗云瑾心痛。
那天她从甜食房回来,经过长街,看到几个穿青袍的官员跪在牌楼底下,人人脖子上套了一面沉重的大枷,烈日炎炎,几人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围观的年轻官员义愤填膺,揎拳掳袖,大叫着想上前施救。
司礼监太监站在一旁,手中执鞭,一鞭子抽向戴枷示众的官员。
官员发出一声痛呼。
众人双目含泪,不敢再大声叫嚷。
金兰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那个挺拔高挑的身影,面色苍白。
罗云瑾转过身,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到她脸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远。
不久之后,忠叔也死在他的手上。
金兰知道罗云瑾有他的苦衷,他想要权势,想要一步步往上爬,就必须有所取舍,他救不了李忠。
可是李忠待她如父,李忠是她的救命恩人,李忠也救了他的性命。
金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再见时,罗云瑾明火执仗,领着人冲进院子里抓人,满院晃动的雪白刀影。
金兰被一个禁卫揪着领子拖出院子,快要摔倒在地时,一只坚实的胳膊伸了过来,揽住她的腰,大手按住她的颈子,抱着她离开。
她挣扎起来,男人按着她的脑袋:“别说话……圆圆,乖,别回头。”
是罗云瑾。
他紧紧抱着她,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不让她回头。
金兰听到身后传来惊慌的惨叫声,挣扎得更厉害。
罗云瑾抱得更紧,冰凉的手掌盖住她的耳朵。
“圆圆,别回头看。”
那一晚,东宫的内侍中,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司礼监偶然查出东宫内侍盗卖御赐之物,派人来搜查罪证,一夜之间打死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正好是性子正直、忠心于朱瑄的内官,金兰和他们认识几年,一眨眼间,人都没了。
在那之后,朱瑄开始计划送金兰出宫。
罗云瑾也催促她早些离开,她身体发育,内官袍服也无法遮掩身份,自从李忠死后,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宫门,他必须尽早送她离开。
朱瑄和罗云瑾势如水火,两人明争暗斗,过了几次招,这一次却没有争吵,很快找到一个机会。
金兰没什么好带走的,朱瑄收拾了几张字画给她:“这是我画的……你带着,看到它们就想想我。”
他画了一对胖乎乎的鸟雀,栖息在枝头,相互依偎着取暖。
“这只是圆圆,这只是我。”
少年朱瑄笑着慢慢卷起画,塞给金兰。
金兰舍不得他,他身边得用的人都没了,以后他一个人在深宫里,谁陪着他说话?谁帮他排忧解难?
少年朱瑄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几个宫人而已,我再找皇祖母讨几个就是了。圆圆,等你在宫外安顿好了,记得给我写信,我有机会就出宫去看你。”
金兰一步三回头地离了东宫,坐上出宫的马车。
少年朱瑄站在穿堂前,一身最体面的太子常服,长身玉立,微笑着目送她。
走出很远后,金兰回头。
小朱瑄还站在廊下,身影像凝固成了一杆长幡。
快到宫门前时,金兰展开那幅画,摩挲着画上那对圆圆的胖鸟,忽然泪如泉涌。
朱瑄怎么可能有机会出宫去看她,他被嘉平帝训斥,宫里的人都说皇上要废太子,司礼监连诏书都预备好了。
一旦被废,他活不到年底。
金兰泪眼朦胧,紧紧攥着那幅画,突然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跑回东宫。
少年朱瑄还站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南边的方向发怔。
等金兰跑到他面前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呆滞空茫,好像又回到了说话结结巴巴的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大大的脑袋,黑幽幽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可怕。
她哭着扑向他,他愣了很久,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猛地抬起双臂,紧紧抱住她。
金兰就此留在东宫,日夜陪伴在朱瑄身边。
直到那天的到来。
198. 我好疼
那天到来之前, 金兰终于下定决心要陪伴在朱瑄身边。
朱瑄十四岁以后,脾气越来越古怪,三五不时就和金兰闹别扭。
比如夜里睡得好好的, 他突然偷偷爬起来往外走。
金兰问他是不是口渴了想喝水,他满脸通红, 梗着脖子抬脚就走。
金兰多问几句, 他还是背对着她, 不搭理人。
他开始和她疏远, 不许她碰他的贴身衣物,她偶尔勤快了想帮他洗衣裳,他立马飞扑过来拦着。
宫人送来外面买的书,金兰想挑几本话本看, 朱瑄脸色大变, 捂着书箱不让她翻。
金兰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变小气了?”
以前朱瑄的东西她可以随便翻, 他从来不在意。
小朱瑄板起面孔:“这些书不好看, 都是大部头,你不喜欢。”
金兰只好去其他书架翻书。
不过其他宫送来好吃的好玩的,朱瑄还是会大方地让她先挑选, 知道她爱吃甜食房的丝窝糖, 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收着等她回来吃。
那年吃过水酪和稔转后,周太后开始张罗为朱瑄选妃的事情, 仁寿宫的宫人说太后先挑了两个美貌的宫女, 不久就会送到东宫。
金兰和东宫内侍悄悄八卦,相约去看那两个宫女到底生得怎样的貌美。
正说得高兴,朱瑄黑着脸从他们身旁走过, 一声不吭地摔上里间房门。
他生气了。
金兰以为朱瑄害羞,不再提起美貌宫女的事。
朱瑄自己生了几天的闷气, 很快恢复正常,不再天天板着脸。
他十五岁那年,中秋宫宴上周太后果然提起皇太子选妃的事。
金兰问朱瑄喜欢什么样的太子妃,热心地帮他出主意。
朱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整整一个月没理她,天天阴沉着一张脸,东宫上上下下提心吊胆。
金兰不知道这回怎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诚心诚意给他赔礼道歉。
朱瑄不仅没有原谅她,好像还更生气了,俊秀的面孔冷如冰霜。
金兰莫名其妙,心里存了心事,夜里睡得不怎么安稳,从梦中惊醒时,忽然看到黑暗中身边蹲着一道身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
她吓得一个激灵。
朱瑄似乎知道她醒了,没有吭声,凑上前,俯身,离她越来越近。
金兰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微凉的吻落了下来。
金兰浑身僵住,心如擂鼓。
他衣襟半敞,长发散落在肩头,黑暗中俊秀的脸孔泛着玉般的光泽,从容地吻她,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很久之后,朱瑄才放开晕晕乎乎的金兰,嘴角轻轻翘了一下,转身爬上床榻。
金兰又惊又怕又惶惑,心里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没有爬起来骂朱瑄无耻下流,一个人躺着发了一会儿呆,就这么睡着了。
很显然,朱瑄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她天天和他睡一间屋子,他不知道亲了她多少回了!
第二天早上,金兰故意拖拖拉拉不起来,朱瑄没有催促她,一个人起身,穿衣,束发,戴上巾帽,回到她身边。
她全身紧绷,脑子里一片嗡嗡嗡嗡响。
耳畔传来几声温和的轻笑,朱瑄摸了摸她的头发:“圆圆,你接着睡,过了午时我就回来。”
说完,手指蹭过她的唇,指腹似有意似无意,轻轻擦了一下她微翘的唇珠。
金兰浑身过电似的,哆嗦了两下,差点跳起来。
朱瑄轻笑着走远。
等到他的脚步声穿过长廊听不见了,金兰这才慢吞吞地爬起身,揉了揉散乱的长发,坐着发怔。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视线扫过朱瑄锁起来不让她乱翻的书箱,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找出钥匙,打开书箱,拿起里面的书。
刚刚翻开看了几页,金兰面红耳赤。
又翻开一本,她一张圆圆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
怪不得朱瑄藏藏掖掖不让她看这些书,原来内官从宫外买这些艳书讨好他!他居然喜欢看!看了不说,他还全都收在书箱里!
金兰又羞又气,晚上朱瑄回来,她按着他坐在书案前,指指那一箱书,质问他:“五哥,你怎么能看这些书?”
朱瑄撩起眼皮看她,眼神幽深,不似平时温和乖巧,眸底闪烁着让金兰不由得心虚的炽热:“为什么不能看?”
金兰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支支吾吾地道:“也不是不能看,不过你身为皇太子,要比别人更谨慎持重……不能因为看这些书移了性情……偶尔看一本没什么……”
朱瑄一笑:“圆圆不让我看,那我不看就是了。”
说完,扬声叫内侍进来,当着金兰的面,吩咐他们把那些书拿去烧了。
金兰松口气,以为朱瑄还是昔日那个老实听话的小少年。
结果晚上听话的少年又半夜爬起来,光脚蹲在矮榻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吻她。
金兰这次比前一晚更清醒,注意到少年人勃发的热情。
她呆若木鸡。
木鸡金兰被小混蛋朱瑄按着亲了很久。
一两次也就算了,三五次也能接受……每天都如此,金兰心情复杂。
这时候出了司礼监打死东宫内侍的事情,罗云瑾送她出宫,朱瑄也收敛起所有心事劝她离开,她同意了。
还没离开大内,金兰就后悔了。
她回到少年朱瑄身边,少年朱瑄紧紧地抱着她,低头胡乱地亲她:“圆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那就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不要皇祖母选的太子妃,只要你。”
金兰哭着点头。
少年朱瑄怔了半晌,眉眼舒展,眸中腾起一丝狂喜的火焰。
她从未见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每天回到寝殿,捧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她,生怕她跑了一样,日日夜夜地守着她,看书的时候要她陪着,去文华殿要她陪着,出门逛个园子的时候也要她陪着。
金兰想着他白天这么缠人,夜里肯定又会来亲自己,他反倒规矩起来,在矮榻和床之间添了一道屏风,规规矩矩,隔着屏风和她说话。
她觉得有点好玩,有一晚自己蹑手蹑脚下榻,绕过屏风,趴在他床边吓唬他。
打闹间扑到他身上,少年朱瑄浑身一震,到处滚烫,轻轻放开她,光着脚跳下地。
“还没成亲……”他嗫嚅着道。
金兰抱着他的枕头,捧腹大笑。
少年朱瑄轻咳了几声,平复下来,回到床榻上,拉住她的手,低头亲她手心,“圆圆,我要娶你,不是让你当我的侍妾。我现在还不能自己做主……你等着,等我不怕昭德宫了,我就能娶你。”
金兰觉得他有点傻,这么傻的小结巴,她还是多陪他几年吧。
她以为这辈子就是如此了。
然而祸福难料,世事无常。
那天朱瑄病倒了,没去文华殿上学,金兰待在内殿照顾他。
詹事府詹事忽然送了张纸条过来,说是有事和朱瑄商量,朱瑄强撑着不适起身去见詹事。
金兰坐在房里看书,突然觉得昏昏沉沉的,刚刚站起身,手脚发软,倒在地上。
廊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咔嚓几声巨响,门上落了大锁,有人钉住门窗,还往屋中扔了火把。
刺鼻的气味翻涌着溢满封闭的屋子,一转眼,大火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有人故意放火。
宫中的人为了讨好郑贵妃无所不用其极,朱瑄好几次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次他们居然直接放火。
金兰不知道刚刚喝过的茶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屋中帐幔熊熊燃烧,一动也动不了。
艳红的火舌波浪一般朝她汹涌而来,热气滚滚。
她躺在地上,心想:幸好五哥刚刚出去了……
大火很快吞噬整座内殿。
很久之后,灼烧的痛苦唤醒沉睡的金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
罗云瑾跪在她面前,凤眸血红,五官扭曲,衣衫凌乱,衣袍袖角肩膀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黑了半边,右边脸颊通红,脖子也肿了一大块,从耳朵到颈子,一串灼烧过后留下的燎泡,看起来着实恐怖。
“云瑾哥……”
金兰动了一下,浑身都疼,骨头疼,皮肤疼,从头到脚,每一块皮肉都疼痛欲裂,深入骨髓的疼,无法缓解的疼,疼得她只想大叫。
“云瑾哥,我好疼……”
她颤抖着哭出声。
罗云瑾比她抖得更厉害,他浑身都在发抖,俯身,想要抱她,手指刚刚碰到她,她神情更加痛苦。
他手足无措,收回手,拳头狠狠砸在床边,眼泪掉了下来。
金兰从来没看到他哭过,有时候她以为他眼里有泪光浮动,下一刻发现好像是自己的错觉。
罗云瑾居然在哭,他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俊美的面孔脏乎乎的,一团黑一团白一团青,身上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金兰眨了眨眼睛,眼皮沉重,忽然意识到:这股焦臭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记得东宫突然烧了起来,到处都是滚烫的火焰,她动都动不了,被浓烟呛晕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有人撞开被封住的房门,在冲天的火光中扑了过来,抱起她逃出炼狱。
罗云瑾来救她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金兰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她好像死过一次。
那一次也有人守在她身边,发出困兽般痛苦的哭声。
金兰又昏睡了过去。
……
当金兰再醒来的时候,失去的记忆全部涌回脑海。
她快十五岁的时候在西苑遇到罗云瑾,不久嫁给二十多岁的朱瑄,二十二岁沉睡,游荡了许久,见到八岁的朱瑄,遇到少年时的罗云瑾。
直到如今。
朱瑄一直在骗她。
什么梦里相见,都是假的。
他八岁遇到她,十六岁会失去她,二十多岁娶她,三十岁再次失去她。
他隐瞒得太好了,以至于她一点都没有察觉,直到最后一天才发现真相。
他当真狠心,没给她留一点反应的时间,让她无忧无愁地过了八年,却不知道他一个人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飘来荡去的那段时日里一直跟着他,看他一个人起身用膳,一个人在窗前悬挂的梅花图上画一朵梅花,一个人坐在灯前看书,一个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