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明白,皇上现在的举措只是在为以后的改革奠定基础,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经不起大的折腾,等到国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时候,朝廷才有底气进行改革。
他出了一会儿神,放下邸报。
长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一颠一颠地冲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爷,京师的信使来了!”
谢骞心口怦怦直跳。
他无意于钻营,但是假如有机会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怎能不心潮澎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他站了起来,迎出长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从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谢骞立在长廊之中,双拳握紧,寒风鼓满袍袖,胡须上镀了一层金光。
服制将满,他该回京师了。
接下来几天,谢骞让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别,将诗集初稿交给同窗,宴请姻亲族人,忙乱了大半个月,这月月底,他携妻带子,北上进京。
天气严寒,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天津卫的时候,朝廷已经正式颁布起用谢骞的诏书。
谢夫人高兴地道:“我之前还埋怨你总待在家里看书,不出门与人结交,原来你胸有成竹。”
谢骞笑了笑,如果罗云瑾没有暗示过他的话,他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可能真的从此寄情于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诗作画。
谢夫人说起儿子谢青读书的事:“薛云已经读完了蔡元定的《律吕新书》,青哥虽然聪明,不过不如薛云沉得住性子,我看进京以后,你托同窗举荐一个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让他这么荒废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谢夫人忙于庶务,忙起来顾不上儿子。谢青从小在老宅里长大,备受长辈宠溺,谢夫人几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儿子,都被长辈们拦住了。眼看丈夫即将直如内阁,她想好好督促儿子读书,让儿子考取功名,以后父子同朝为官,互为照应。
谢骞摇摇头:“青哥是读书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长进,薛云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长大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以后必定榜上有名,你别总拿他和青哥比。”
谢青天赋很高,但不喜欢八股文章,不屑钻研时文。薛云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为命,坚韧勤勉,时文写得像模像样,举业之路肯定比谢青顺畅。
听丈夫说儿子比不上薛云,谢夫人有些不高兴:“你是堂堂状元郎,青哥自小聪明伶俐,如果你亲自教导青哥,青哥说不定能大有长进。”
谢骞叹口气,“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长进,表姐,我直入内阁,谢家一门两阁臣,已经荣宠至极,盛极必衰,月满则亏,青哥的性子太刚直了,不适合为官,就让他好好当他的富家翁罢!”
皇上对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内阁之后,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样明哲保身,司礼监和内阁之间、阁臣和阁臣之间也不能永远没有隔阂矛盾,摆在他面前的是青云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谢夫人一怔,沉默良久,点点头。她和谢骞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长大,虽然见识有限,但小时候曾亲眼目睹权倾朝野的表舅父死后,表舅父的儿女们是怎么被活活饿死的,明白谢骞话中的深意。
树倒猢狲散,既然谢青扛不起家族,还不如让他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谢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几天之后,谢骞抵达京师,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准备了车马来接,孙檀等人预备了席面给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谢骞留下孙檀吃酒,向他打听朝中的动向。
孙檀问:“我听说皇上想让你直入内阁?”
谢骞点点头,诏书已经颁布,他用不着遮遮掩掩。
孙檀喝了口酒,道:“户部尚书年老,兵部尚书也到致仕的年纪了,看来皇上早就选中了你。朝中这几年没什么纷争,皇上勤于政务,老先生们各司其职,司礼监那边也很老实……对了,罗云瑾去辽东了。”
谢骞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辽东那边战死了几个总兵,卫城陷落,督军的官员仓皇出逃,擅自离任,被朝中言官弹劾。朱瑄大怒,彻查辽东地方官,最后罢免了布政使司,令罗云瑾监军,兵部侍郎提督军务,前去御敌。
孙檀脸上神情复杂,慢慢地道:“当时朝臣害怕罗云瑾权势太盛,坚决反对由他监军,皇上命群臣集议,朝臣推举了三个人选……”
朱瑄在左顺门召见那三名由大臣推举的文官,罗云瑾也在场,半个时辰后,三名文官白着脸走出庑房,主动要求退出竞争。
这事谢骞听说过,不过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说了什么。除非必要,他不会和罗云瑾私下联系,只能从邸报和京师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罗云瑾的近况。
他问:“皇上是不是让罗云瑾和他们比试功夫?”
如果比试武艺,那宫中没有人是罗云瑾的对手。
孙檀苦笑:“不是比试武艺……皇上让人从死牢里提出几名穷凶极恶的囚犯,让那三名文官当场手刃囚犯……”
谢骞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上这法子委实太为难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难,出谋划策也不难,但是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亲手杀死一个大活人,那就难了。
孙檀道:“罗云瑾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那几名文官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谁还敢信誓旦旦说要亲临战场?皇上此次派兵去辽东,不仅仅只是让他们收回失陷的城池,还要求他们一举平定辽东,罗云瑾确实是最佳人选。”
谢骞一脸讶异。
孙檀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几年罗云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来的几个秉笔太监,或熟谙典籍礼制,或圆滑机警,或忠厚务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罗云瑾虽然手段狠辣,曾经逼死贤良,其实还有可取之处。”
谢骞没有说什么。
孙檀接着道:“罗云瑾以前领过兵,去了辽东以后,调动精骑五万余人,冒着严寒大雪赶了一个月的路,直扑敌寇老巢,同时征调高丽军队,内外夹击,打了场打胜仗,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皇上令他总督军务,征剿残部,镇守辽东。”
他已经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语,“我比不上他。”
谢骞叹口气。
这话他也说过。
谢骞让家仆送孙檀回家,回到内院,谢夫人端了碗醒酒汤给他,笑着告诉他她今天从其他夫人那里听来的趣事:“皇上和皇后琴瑟和谐,不过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议皇上选妃……”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听说皇上每天处理完政事后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驳,言辞激烈强硬,还揶揄大臣自己家里一团乌烟瘴气,每次有奏疏传出外廷,京中百姓就争着打听那些官员家中到底有什么阴私,后来没人敢上疏了。”
谢骞摇头失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上这法子真是绝妙。
是年四月,谢骞正式到任,以侍讲的身份直入内阁,他年纪最轻,资历却不算浅,又是谢太傅的孙子,众人对他的升迁并无异议。
阁臣之中,只有吴健对他的态度最为生硬。
吴健是从地方上提拔入阁的,性子暴烈如火,厌恶宦官,厌恶依仗家世钻营的世家子弟,厌恶权贵。
谢骞和吴健相处几天之后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罗云瑾是旧相识,他为阁臣,罗云瑾为掌印太监,朱瑄需要在内阁中安排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他们两的人。
想通以后,每当和吴健起争执时,他尽量忍让,避免冲突。
吴健虽然嫉恶如仇,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见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是尸位素餐之人,不会刻意和他为难。
谢骞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实,很快重新融入阔别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后,辽东送回一封奏疏。
罗云瑾请求归朝。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求还朝?
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头,他驳回罗云瑾的请求。
几天之后,罗云瑾再次上疏,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连疏祈求归朝。
朱瑄不允。
谢骞心惊肉跳,给罗云瑾写了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辽东,劝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辽东以后,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私自回京
朱墙金瓦, 杏花如雪。
廊前画帘轻卷,落英缤纷,彩绶流苏随风轻轻摇曳。
暖风骀荡,漫天飞舞的花瓣随之涌入长廊, 恍如一场花雨。
金兰笑着拂开掉落进书页里的落花, 抬头望向芳草满庭、花光浓艳的庭院。
花障绿藤繁茂, 枝叶间垂满浅红、娇红、大红的各色花朵, 微风轻拂, 红英徐徐飘落。
身着纱袄绫裙的宫女捧着漆盘从花障下走过,裙琚曳地声沙沙轻响,好似落雨。
小满跪坐在红毡子旁, 撤走黑漆小花几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奉上一盘黄澄澄的枇杷,一盘鲜红明润的樱桃,一碗玫瑰芍药花糕,一碗丝窝、虎眼糖,重新斟了一盏茶。
茶汤浅碧, 清香扑鼻。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金兰放下书,喝了口茶。
长廊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宫人们簇拥着刚刚下朝的朱瑄过来了。
小满、杜岩和廊下侍立的宫人纷纷站起身, 恭恭敬敬朝朱瑄行礼。
他登基四年多了, 朝政稳定, 秩序清宁, 不管在朝堂还是在民间,皇帝威望日隆。
金兰也要起身,朱瑄加快脚步走上前,俯身按住她的手臂:“别起来了,我过来陪你坐一坐,还要去左顺门接见大臣。”
他脱了长靴,坐到毡子上,金兰顺势靠进他怀里,继续翻书。
朱瑄抱着她,低头亲她发顶。
周围的宫人习以为常,站起身,继续扇炉子煮茶、摘花,用新鲜的玫瑰芍药蒸制花糕。
皇上登基以来,和皇后同起同卧,同进同出,朝夕不离。皇后娘娘每天早上送皇上去乾清宫,每天晚上等皇上回来用膳,不管皇上忙到多晚,她都会等着。皇上每晚留宿坤宁宫,白天也常常待在坤宁宫陪伴皇后,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如此。
有御史上疏批评皇上,认为皇上整天待在坤宁宫,不合于礼,皇上未加理睬。
其他朝臣纷纷骂那个上疏的御史多事,皇上勤于政事,风雨不辍,从来不曾荒废朝政,无可指摘。御史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小心皇上一气之下干脆让皇后娘娘搬进乾清宫!
以皇上的乾纲独断,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小满奉茶,朱瑄一手搂着金兰,一手接过茶盏。
金兰依偎在他胸膛上,伸手帮他揭开杯盖,凑上前,轻吹几口,眼帘抬起,笑着看他:“天气慢慢热起来了,你这么忙,中午就别回来了,小心中了暑气。”
朱瑄越来越黏人了。
他早上去上朝,下朝就回来看她,陪她用点心茶食,说一会儿话,然后接着去外廷接见大臣,处理政务。忙完之后又立刻回坤宁宫,看不到她就马上派人去催促她回宫,有时候更是直接命人把所有奏折送到坤宁宫,在暖阁里批改奏折,逼她在一边陪着,她刚刚出去一会儿,他的人很快就会出来找她。
两人的书房是打通的,她在书案前看书写字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放下奏折,绕到她背后看她,抱着她亲一会儿。
金兰以为过一段时间朱瑄会恢复正常,结果这两年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天天下朝就回坤宁宫。
也难怪朝中大臣嘀咕,她有时候都有点嫌朱瑄缠人。
朱瑄喝了口茶,撂下茶盏,搂着金兰,低头继续亲她:“不碍事,一路从穿堂走过来,晒不着。”
金兰觉得痒,咯咯笑了几声,放下书,叹道:“罢了,你回来的话,我根本没法看书,你陪我下棋吧。”
她一个人坐着看书的时候,朱瑄倒也不会故意闹她,不过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坐在那里默默地凝视她,她怎么可能还能继续心无旁骛地读书?
宫人挪走花几,搬来双陆棋桌。
朱瑄低头,帮金兰卷起袖子。
金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欲言又止。
外廷的消息已经传遍后宫,罗云瑾几次上疏请求归朝,朱瑄断然拒绝。
现在外廷后宫议论纷纷,认为朱瑄这是准备将罗云瑾赶出司礼监。
当初罗云瑾去辽东的时候,金兰松了口气,以为朱瑄和罗云瑾之间已经彻底放下往事,成为一对真正的君臣。
没想到罗云瑾会突然要求回京。
这件事其实是朱瑄太固执了,他任命罗云瑾总督军务的时候说过,只要罗云瑾平定辽东,就会让他回京,现在辽东那边已经奉上降表,继续纳贡,朱瑄早就可以召回罗云瑾,他却迟迟没有下旨。
朱瑄一反常态,罗云瑾也行事诡异,他似乎急着回京,顾不上朝野非议,上疏请求还朝。
结果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金兰经常帮朱瑄整理奏疏,有时候也会对朝政发表自己的见解,如果罗云瑾只是一个普通的司礼监太监,她可以劝劝朱瑄。
可惜罗云瑾不是。
她开口相劝,罗云瑾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
金兰权衡再三,拿起琉璃骰子,轻轻一扔,骰子在棋桌上打转,嗡嗡直响。
她还是不要多管为好。
玩了一会儿双陆,吃了些茶食,甜食房送来一大盅樱桃煎,碎冰还没化,揭开盖子,凉气盈满瓷盅,盛盅的盘子挂满水珠。
金兰有些心虚地瞥一眼朱瑄,他管得很严,不许她吃这些寒凉之物。
朱瑄看着她,目光比拂过杏花枝头的清风还要柔和,拿起匙子递给她:“吃这一盅就够了,不许贪嘴。”
金兰笑了笑,接过匙子,他今天真好说话,她还没撒娇呢。
朱瑄唇角微挑,坐在毡子上,静静地凝视她,肩头落满杏花。
等金兰吃完,他拉着她在云蒸霞蔚的杏花林里漫步消食,她有些困了,眼皮发沉,打了几个哈欠。
朱瑄送金兰回暖阁,看她脱了衫袄躺下,帮她盖上锦被。
金兰枕着松软的竹丝枕头,摇摇朱瑄的手:“我睡了,你去忙吧,别劳累着。”
朱瑄嗯一声,俯身吻她眉心,“你睡吧,我这就走。”
他没有马上走,坐在榻边沿上,低头看着金兰。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时发现他还在:“你怎么还没走?”
朱瑄俯身,手指轻抚她的面颊:“我舍不得圆圆。”
金兰怔了怔,轻笑着推他:“你快去忙罢,一天比一天烦人了。”
朱瑄没动,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她:“圆圆嫌我烦吗?”
金兰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双眼朦胧:“有点烦……”
朱瑄轻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小混账。”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扫墨走到珠帘外小声提醒他时辰,这才起身出去。
……
今天大臣们齐聚左顺门,商讨宗室藩王的事,吵成一团。
宗室繁衍太多,人口膨胀,宗室俸禄已经成为朝廷的巨大负担,各地陆续上折子抱怨说他们实在无力奉养宗室。户部侍郎上疏,宗室人口已达数万,光是每年的岁禄,已经高达几百万石,这还不算王府庄田店铺所带来的的赋税流失。
唐宋以来,亲王居京、遥领、王爵不世袭,本朝亲王俱是实封,就藩,王爵世袭,俸禄优厚,前朝有一年的宗藩岁禄居然占了朝廷一年全部支出的两成!
皇子中,嫡长子继承大统,其他诸子封为亲王,亲王嫡长子为王世子,诸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郡王世子诸子封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曾孙为奉国将军……朝廷全部供给银米。
从前藩王还能领兵打仗,拱卫京师,经过几代帝王的打压,现在的宗室不能参与朝政、不得与朝臣结交、不能和勋贵联姻,形同废人,只能坐等朝廷奉养。
大臣隐晦地提出:朝廷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废人了,而且藩王们被拘束在封地上,镇日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一个比一个能生,人口数量还会继续膨胀。
但是亲王封藩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轻易不能更改,否则可能引发朝堂动荡,危及社稷。
谢骞上疏,建议开宗学,让藩王子孙入宗学读书,品学兼优者,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这等于允许宗室子弟出仕,让他们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
礼部坚决反对谢骞的这个建议:朝廷祖制,岂能说改就改?
元辅徐甫也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内阁大臣中,只有向来和谢骞不对付的吴健附议他的奏疏,吴健早就看宗室藩王不顺眼了。
几位大臣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殿前内官出列,轻轻地咳嗽一声。
大臣们立刻停下争执。
谢骞退回原位,和其他阁臣比起来,他资历尚浅,递上奏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建议会被其他大臣指责。
大臣们之所以不同意他的建议,并不是目光短浅,其实朝中大臣早就认识到宗室藩王已经成为朝廷的一大负担,他们反对,一是出于维护祖制的本能,二则是不敢让朱瑄背上苛待宗室的千古骂名。
如果朱瑄日后反悔,提出建议的大臣少不得要背上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
大臣们转而讨论水患的事,谢骞不再开口,站在角落里,默默整理思路。
不一会儿,内官敲响钟声。
朱瑄起身回乾清宫,大臣们恭送圣驾。
谢骞走出庑房,听到前面两位阁臣笑着低语:“皇上肯定又是回坤宁宫去。”
他笑了笑。
刚刚走出回廊,乾清宫内侍扫墨迎面走过来,笑盈盈朝他致意。
谢骞脚步一顿,含笑回礼。
扫墨笑眯眯地道:“万岁嘱咐小的问谢詹事一句话,谢詹事的奏疏说可以允许宗室子弟参加乡试、会试,等他们考□□名后,该如何授予官职?”
谢骞一愣,片刻后,听懂扫墨的暗示,热流滚过四肢百骸:皇上支持他的建议!
皇上果然有改革历代弊政的决心,即使这么做会让他背上不敬祖宗、苛待宗室的骂名。
谢骞压抑住兴奋之情,道:“自当除授王府官职,令宗室子弟互相竞争。”
扫墨点点头,板起面孔:“奉圣上口谕,谢詹事有什么良策,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
谢骞心潮澎湃,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领命。”
出了大内宫城,爬上马背,谢骞仍然激动不已,只等回家就能奋笔疾书,拟出一份详细的宗室宗学制度。
他狠狠地夹一夹马腹,驰出长街。
刚走出一里地,迎面马蹄声震如奔雷,轰隆作响。
轰鸣声在巍然耸立的宫墙之间回荡盘旋,仿佛踏在每个人心头上,震得人心口发颤。
谢骞双手发抖,抬起头,前方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座下的马驹受到惊吓,摇头晃脑,不停转圈,他赶紧爬下马背,让随从安抚马驹,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须臾,漫天的沙尘中猛地跃出一人一骑,宛若离弦的利箭一般,破空而至,穿过长街,卷起一阵狂风。
行走于道旁的官员骂骂咧咧,纷纷闪躲。
宫门前的禁卫如临大敌,抓起缨|枪,吆喝叫骂,朝着那一人一骑扑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黑马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扬起前蹄,发出声声高亢的嘶鸣,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骑手被狠狠抛出几丈远,摔落在青砖地上,不知生死。
黑马摇头摆尾,嘶叫悲鸣,轰然倒地,口吐白沫。
禁卫们围在一边,摇摇头:这马精疲力竭,是被活活累死的。
他们围着黑马叹息了几句,走到骑手身边,手中缨|枪拨了拨骑手。
谢骞站在一边,垫脚张望,目光落到骑手苍白的脸上,心里咯噔一声。
禁卫也认出了骑手的身份,一脸惊骇,手中缨|枪紧紧抵在骑手的脖颈间。
第一百八十章 圆圆明白了
罗云瑾疯了!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
谢骞哆嗦着靠近, 仔细辨认地上骑手的脸,苍白憔悴,胡子拉碴,颊边几点干涸发黑的血痕, 依旧不掩英武俊朗, 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
禁卫们慌乱了一瞬, 不知道该向谁禀报, 只能先大手一张, 将罗云瑾提了起来。
罗云瑾毫无反应。
谢骞五内俱焚,这个疯子为什么私自回京?
身为总督,丢下边防数万大军, 无诏而还,这是等同谋逆的死罪!
不说朱瑄会如何震怒,天下人又会怎么讥笑嘲讽他?!
他这几年执掌司礼监,与内阁共理朝政,和阁臣密切配合,苦心经营, 敕始毖终,扭转了文臣对他的看法,尤其当他大胜的消息传回,民间百姓也不再以阉竖称呼他。
现在那些心血全都白废了!
朱红宫门里传出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几名身着赤色蟒衣的内官骑马奔出牌楼。
禁卫连忙放下罗云瑾, 上前禀告。
来人正好是乾清宫内侍扫墨, 他骑在马背上, 居高临下,神情冰冷,淡淡扫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罗云瑾,摆了摆手。
两名缇骑大踏步走到罗云瑾身前,拔出佩刀。
谢骞心如擂鼓。
佩刀落在罗云瑾脸上,拍了拍。
“还活着!”
扫墨点点头,拨马转身,朝着宫门驰去。
缇骑扛起罗云瑾,扔到马背上,紧跟在他身后。
金乌西坠,起伏错落的殿顶之上涌动着熊熊燃烧的晚霞,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灿烂的金色夕晖之中。
谢骞脸色惨白,双手还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