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嘿嘿一笑,一溜烟跑远了。
宝珠走到长廊前:“三娘,大郎和孟家的婚事完了。“
“完了?“
“嗯,五娘子今早也上门来了,官人留她吃茶说话,把庚帖要回来了。“
李绮节真想为阿爷李乙掬一把辛酸泪,女儿前脚让人退亲,儿子后头就婚事告吹,屋漏偏逢连夜雨,阿爷肯定要怀疑人生了。
“知道婚事为什么没谈拢吗?“
宝珠摇摇头:“不晓得,官人没明说,孟家似乎不乐意,大郎自己也不肯再上孟家门了。“
既然是李子恒自己不愿意,李绮节便没接着问。
李大伯和周氏连道可惜,在他们看来,李子恒和孟春芳,一个勇武憨直,一个蕙质兰心,双方知根知底的,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没想到婚事都快谈成了,竟然又临时出了变故。
刘婆子、曹氏她们也惊诧万分,颇为惋惜。
唯有李绮节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孟春芳确实贤良淑德,会是一个完美的好媳妇、好嫂子,但李子恒年纪还小,完全凭一时的喜欢和爱慕便上门求亲,原本就不大妥当。现在他被孟举人当面奚落了一阵,脾气上来,就放弃继续努力的机会,可见他对孟春芳的爱慕没有多深,左右他年纪还小呢,等再过几年谈亲事也不迟。
既然李子恒的亲事暂告一段落,周氏担心杨家人再上门,立刻着手张罗回娘家的事。吃了午饭,便催促家下人套上牛车,领着李昭节,让李绮节牵着李九冬,叫宝鹊和曹氏跟着,刘婆子她家里人赶车,小厮进宝看守行李。
一行人先坐牛车到江边渡口,坐船渡江,然后顺着市镇大路走了一个时辰,到得乡镇,拐上山间土路,又走了半个时辰,周家村便近在眼前了。
周家大郎周大海和妹妹周英莲早在村口的歪脖子大枣树底下蹲着等候多时,一见李家牛车进村,忙赶着迎上来。
宝鹊掀开帘子笑道:“表少爷、表小姐先家去,太太进了门才好下车。”
周大海诶了一声,连忙牵着周英莲领头跑回家。
一路上走过来不少农妇孩童,围着李家的牛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刘婆子男人赶着牛车进了周家用竹竿、芦草围起来的栅栏院子,周娘子陆氏搀着周老爹站在堂院当中等着。
周氏看见周娘子和周老爹发红的眼圈,叹了口气。
而周娘子看女儿穿金戴银,通身的富贵气派,又一眼瞥到她身旁典妾生的两个女儿,想起女儿至今无所出,背过身去悄悄擦眼泪。回过头来拉着李绮节的手,亲亲热热道:“这就是三娘吧?长得真好,瞧这眉眼身段,又灵醒又体面。”
乡下人说话向来直白,李绮节也没忸怩,眉梢带笑,脆生生叫了一句:“阿婆!“
阿婆是按着孙女的叫法喊的,周娘子一听,便知李绮节和周氏关系亲密,愈发笑得合不拢嘴,“诶诶,到阿婆家来住两天,阿婆蒸花糕给你吃。“
曹氏生怕李昭节和李九冬受冷落,推着姐妹俩上前,周娘子又细细看了一回李昭节和李九冬,夸奖几句。
周老爹神情有些拘谨,搓搓枯瘦的双手,在怀里摸摸索索半天,掏出三枚干巴巴的柿子饼,一个孩子塞了一枚,连李绮节也有。
李绮节不敢推辞,接了柿子饼,揣在手上。
李昭节和李九冬回头看了一眼曹氏,向着周老爹草草鞠了个躬,嘴里含含糊糊叫了一句:“多谢阿公。”
周老爹咧咧嘴,似乎想笑,皱纹挤在一处,黧黑的脸皱成一张剥落的枯树皮。
一行人寒暄一阵,相携走进堂屋。
刘婆子男人每个月都要按着李大伯的吩咐往周家送些柴米油盐、丹药布匹,路径已经熟烂于心,一进院子,就卸下牛车,直接牵着老牛去后院的棚子里饮水吃草料。
曹氏是头一次来周家村。刚下牛车时,她匆匆环顾一圈,不动声色地估摸了一下周家的家境门第,吃了一惊,没料到周家竟然如此穷困,住的是泥土草棚屋子,只有西边有两间像样的瓦房,看年头应该是周氏出嫁时,李家特意派人来帮着修的。专门预备给周氏省亲回家时住宿。
曹氏心里暗道,难怪周氏急着为李老爷纳妾,周氏娘家如此贫窘,全家都要靠李家接济过活,周氏在李家自然硬气不起来,这么多年又不能为李老爷开枝散叶,更是犯了七出中的“无子“一条,如果是大户人家,说不定要闹休妻的!
而同样跟着曹氏头一次来周家的进宝则暗暗乍舌:怪道这一趟差事那几个长工油条子推三阻四的,招财更是溜得飞快,原来都知道太太娘家没有油水,所以才使坏让他顶了这趟差!
李昭节和李九冬同样没到过周家,姐妹俩看着眼前草屑斑驳的土墙、房里泛着湿气的黑泥地,都觉得有些稀罕。李家村虽然也是乡下,但临着渡口,坐船去镇上、县城都很方便,修的都是瓦房院落,住的大多是乡绅人家。而周家村在山沟里,交通不便,村里人大多住着茅草棚子,甚至有直接在山边挖出一个大洞,搭个草窝子过活的。
李九冬在曹氏怀里咿咿呀呀闹着要下地,曹氏连忙把她放在一张竹木凳子上,她在木凳子上歪歪扭扭,肉嘟嘟的手指头悄悄在屁/股底下的竹木凳子上摸来摸去的。
李昭节倚着曹氏的裙角,脸上有几分嫌弃,似乎不愿进屋。
周娘子煮了一锅糖心鸡蛋,加了白糖米酒糟,一个碗里浮着四五个荷包蛋,撒一层细密白糖。
虽然出发前都吃了一顿饱饭,但因为鸡蛋茶是待客的礼数,宝鹊、曹氏、进宝和刘婆子男人都不敢推辞,坐着一人吃了一碗。
周娘子看李九冬玉雪可爱,心里稀罕,看她拿不稳汤匙子,想亲自抱着喂她吃,周氏赶忙拦了。她不敢给两个小人吃家里的东西,免得他们肠胃受不住。牛车上带了几袋细粮、干果、点心,都是预备着给两个孩子单独吃的。
进宝饭量大,头一个吃完一大碗糖心荷包蛋,抹了把嘴巴道:“太太原先住着的屋子是哪间?劳烦亲家表少爷带我过去,也好替几位主子安置床铺行李。”
周大海连忙放下碗筷,引着进宝往外走。
周氏出嫁前,李家派人来周家村给她家新盖了两间砖瓦房,说好是给她回家归省预备下的。平时她不在家,周老爹便叫孙子在新房门前挂了新锁。新房里头的家具都是新打的,周老爹和周娘子舍不得拿出来用,一是怕磕碰坏了,二是怕女儿在李家没有脸面。一晃二十年,两间新瓦房还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进宝和刘婆子男人把牛车上的行李包裹都一一取下,送到院子里。
宝鹊和曹氏洗过手,进去铺设床被,整理包袱,周娘子也在一旁抢着帮忙。
周娘子先前已经打扫过房间,窗户也都开了一日散过浊气,宝鹊和曹氏只需将李家带来的物事归置清楚便可。
李绮节和曹氏陪着周氏在房里说话。
李昭节和李九冬牵着小手,到处看稀奇。
娘子拿出一把绣线绣绷和丝绳,要教李昭节和李九冬玩翻花绳。她的双手长满茧子,又粗又黑,但动作很灵活,一会儿翻出一只大雁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一只蝴蝶。
李九冬围在周娘子身边,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拍掌叫好。
而李昭节面无表情,勉强看了片刻,丢下妹妹,跑去院子里逗家里养的大公鸡玩。
周英莲怕公鸡啄她的眼睛,亦步亦趋在旁边紧紧跟着。
因知道周氏难得回一趟娘家,虽然有很多人围在周家外边看热闹,倒是没人贸然上门。夜里吃饭前,不少村人往周家送来自家新鲜的菜蔬江鲜,都是给周氏几人添菜的。
刘婆子预备了铜钱串子,送给来送菜的几家主妇,妇人们不肯收,推推让让半天,跟泼妇骂街似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听不懂村里的粗话,还以为她们要打起来了。
李绮节胃口好,跟着周氏一起吃的周家的饭菜。李昭节和李九冬只吃了一碗周娘子亲手蒸的鸡蛋羹,主食栗米粥是从李家带过来的。
待到夜里时,周氏看李绮节和李昭节姐妹几个都睡熟了,把宝鹊叫到跟前,拉着她的双手,语重心长道:“宝鹊,你是怎么想的?“
宝鹊咬着樱唇儿,心里心里明白,太太想把她配给娘家侄子周大海。
宝鹊和典妾大姑娘命运相似。父母为了替家中兄弟筹钱娶亲,把她卖给一个路过的人牙子。二两一钱银,折算成铜钱,沉甸甸的,他们家从没见过那么多银钱,足够她兄弟娶亲盖新房了。
周氏将宝鹊从人牙子手里买下,让她在家里帮着做浆洗衣裳、洒扫房屋的轻省活儿。
宝鹊以前时常陪周氏回娘家省亲,和周家上下都已熟稔,直接称呼周娘子为“周大娘”,唤周大海为“周大郎”。
周大郎和周英莲的父亲多年前征徭役,和其他几十人一起去南方干运输漕粮的活儿,从那以后杳无音信,家里人已经死心,为他立了个衣冠冢。
周家村民风淳朴,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也绝不会把女儿卖到腌臢地去受苦。宝鹊小小年纪,就成了别人家的奴才,周家人都颇为怜惜,周娘子也不把她当下人看,平常趁着帮女儿周氏和孙女周英莲做鞋袜衣裳的功夫,也顺带着帮她扎了鞋垫、做了几双布鞋。
宝鹊知道周家人都是好人,嫁给周大海,就成了太太的侄儿媳妇,以后肯定不用吃苦受累。
可是她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在被自家阿爹卖掉的那一刻,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宁肯做富人家的奴才,也绝不嫁给平头老百姓!
周家只是太太的娘家,太太不会拿李家的钱钞无止境地填补娘家侄儿,嫁给周大海,未必比当富人家的奴才轻松自在。
宝鹊曾经在人牙子手里调/教过一段时日,听人说起过大户人家的富贵奢华,心里头又是羡慕又是向往,如果能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当丫头,哪怕让她夜夜倒马桶她也乐意!
刚到李家的时候,宝鹊看到李宅的宽敞院落,还以为李家也是个财主,当时还庆幸自己运气好,没被卖到山旮旯里去。等做了几天工,她才知道原来李家老爷、太太都是农人出身,日子过得十分简朴,挣得的钱银宝钞全都攒起来买地买田,不舍得花用。周氏常常亲自下厨做饭,甚至特地在后院开一块地当作菜园。外边行市的柴米、油盐和菜蔬要价几何,李老爷和周氏比厨房采买的刘婆子还要清楚。
李家几位小娘子,比如三小姐李绮节,家中不缺吃穿,可她竟然不肯缠小脚!二老爷也纵着她,让三小姐天天迈着一双大脚东奔西走,跟个乡下丫头一样粗蛮,没有一点财主老爷家小姐的娴静尊贵。
要不是和杨家是娃娃亲,县里哪户人家看得上三小姐?
村里另一户大姓孟家就比李家强多了,他家孟七娘,也是在县里住的,一身浓郁书香气,通身的娴静闺秀气派,平时行动坐卧,都离不得书卷,而且耻于谈钱,生怕污秽她的嘴巴和耳朵,那才是书香世家的做派呢!
还有村里的大财主张家,宝鹊平日里听的妇人们私下议论,都夸张家规矩森严:小厮年过七岁,便不许出入女眷后院。丫头婆子见着主子,都必须躬身请安,平时服侍张大少奶奶梳洗时,一定要跪着端盆子,小妾姨娘们日日需到张大少奶奶房里请安,伺候张大少奶奶的日常起居。吃饭喝茶时绝不能言语出声,饭菜不精美不能上桌,朝一道菜伸筷子不能超过三次。
张大少奶奶和张小姐从不见外男,哪怕是娘家还留着分头的表兄弟来家中探望,也必须要隔着一道坐地屏风避讳,才能说话。
宝鹊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又隐隐有些羡慕。
潭州府虽然近着运河码头,人烟阜盛,但南北运河疏浚连接才不过几年,瑶江县也是这些年渐渐昌盛起来的,县城从前不过是一片荒芜的小渔村,绝非繁华之地。
整座瑶江县最富裕的人家,当属做豆腐起家的金家,金家当家太太韩氏当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豆腐,含辛茹苦抚养家中儿女长大。现在金家发达了,韩氏在家无事可做,索性整日带着家中的媳妇、小孙女、小孙子们逛县城、去码头看热闹,和街上讨生活的苦力、店家都熟稔得很,瑶江县从无人批评金家太太没有规矩。
金家财大势大,没人说韩氏的不是,张家的规矩如此讲究,村里的人背后时常闲话。
可在宝鹊看来,张家才是书香世家、大户人家的行事规矩!金家虽然有钱,在张家面前,不过是一户土财主罢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金家再富裕,在瑶江县人看来,始终不过是外来的暴发户,上不得台面,孟家再落魄,那也是高人一等的书香世家。
看看三小姐的下场吧,拖了这么些年,还是被杨家退亲了!
三小姐任性妄为,不懂得珍惜,宝鹊想过那样的日子,却只能干伺候人的活儿。
如果……她也是和三小姐一样的出身,一定也会像孟七娘和张小姐一样,做一个最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给大官人和太太争光。
宝鹊浮想联翩,心思越飞越远,从周家到李家,从李家到杨家,从杨家到孟家,再从孟家到金家……
她心里的不甘心一点一点积聚在一起,汇聚成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抱负和野心,“太太,我情愿一直跟着您,给您当牛做马,不想嫁人。“
☆、第30章 一更
宝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嫁给周大海了。
周氏眼神一黯,叹了口气。
油碗里的灯芯发出一声极轻极细的爆响,昏黄的光芒映在周氏脸上,不见一丝怒色。
然而宝鹊还是吓得微微一颤,生怕周氏会责罚她。
周氏察觉到宝鹊的惧意,心中不由有些后悔,当初一意孤行选定宝鹊做李大伯的屋里人时,实在有些草率,才会弄成如今这副不上不下的局面:“罢了,是我大侄子没这个福气。“
宝鹊悄悄松了口气。
她明白拒绝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李家其他佣人,这会子早就跪在地上向太太磕头谢恩了,她却想也不想就一口断然拒绝,刘婆子她们晓得的话,肯定会骂她不知好歹。
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太太完全是在为她打算。宝鹊明白太太的苦心,也感激太太为她着想,但是,为了以后不必吃苦受累,她愿意冒这个险。
周氏是个爽利人,宝鹊不肯嫁周大海,她虽然觉得失望,还不至于生气愤懑,过后待宝鹊依旧和先前一样。
宝鹊却有些心有余悸,接下来的几天低声下气,做小伏低,一天十二个时辰,像刚出壳的雏鸟离不开母亲一般,闷不吭声地围着周氏打转。
什么差事她都不嫌弃,什么活儿她都抢着干。
周氏才一坐下,她立刻去烹茶。周娘子和周老爹才一站起来,她马上抢过去扶着。刚吃完饭,她二话不说端起碗筷就去灶房洗刷。
干完所有活计,宝鹊还不肯闲着,穿起罩衣,拢着发辫,把周家几间茅草房子从房顶到犄角旮旯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让进宝担了一担子干土,铺在周家的湿泥地面上,用竹板子一一踩踏压实。
还嫌自己不够卖力,天气晴好时,宝鹊把周家人的衣裳全部收拢到一起,洗干净后重新用米汤浆洗一遍,件件浆得笔挺整阔,像新的一样。
刘婆子看宝鹊整天拼命干活,夜里也不肯休息,熬灯费油,非要给周娘子做几条抹额,怕时日长了她身子受不住,私下里央求李绮节:“宝鹊那丫头天天这样也不是一回事,我估摸着她肯定是犯了什么错儿,惹太太生气了,才会这样,求三小姐在太太跟前替她说几句好话。“
李绮节也奇怪宝鹊的种种异常举动,私下里去问周氏。
周氏把宝鹊拒绝嫁给周大海的事说了,苦笑道:“她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会怎么样,谁知她心思重,怕我作践她,天天变着法儿的来讨好我。我再三和她说过,让她放宽心,话说轻了,她不肯信,话说重了,她就眼泪汪汪哭哭啼啼的。我也没法子,只能随她去。“
李绮节微觉诧异,宝鹊身为一个卖身为奴的侍婢,周氏肯把她放出去嫁人,让她摆脱奴仆之身,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平头百姓,她不是应该喜极而泣吗?
细细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做丫头固然身份低贱,但宝鹊在李家吃得饱穿得暖,盖的是棉花被子,戴的是镶银镯子,比原来在家里忍饥挨饿、天天挨打要强多了,她曾被生身父母卖过一次,肯定不想再回到乡间过清寒生活。
就像《红楼梦》里的丫头们,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每个月能拿一份丰厚月例不说,还有攀上高枝的可能,一般民间的小户千金,过得还不如她们尊贵。所以荣国府的丫头们一旦被人威胁放回家去,个个都吓得犹如三魂掉了二魂,哭着喊着不肯走!
看周氏似乎也在发愁,李绮节道:“不如让宝鹊先家去,免得她整天胡思乱想。“
周氏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她这几天看到大海就躲得远远的,刘婆子她们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都嘀咕呢!“
第二天,周氏便让刘婆子男人先把宝鹊送回李家村,“我那衣箱子里的几件大衣裳得拿出来晒晒,宝鹊把开箱子的钥匙拿回去给宝珠,让她仔细些,别碰坏了,拢共一件素绒、一件剪绒,还有两件麻叶皮,一件耳绒,一件青鼠。“
宝鹊一一记下,接过周氏递过去的钥匙,轻轻吁了口气,感觉心中终于去了一块大石。
刘婆子男人吃过早饭,把宝鹊送走。
下午日落西山,一轮勾月悄悄爬上碧蓝高空,晚霞把远处连绵起伏的柔和山脉映照得恍如云中仙境。
刘婆子男人身披万丈霞光,赶着牛车回到周家小院。
刘婆子拿剖开晒干的葫芦舀了一瓢水,递到他跟前。
男人几口咕嘟喝完,一抹嘴,道:“孟家七娘病了,孟家人上门来,说想请三小姐过去看看。“
刘婆子奇道:“咱们家三小姐又不是大夫,孟小姐病了,请三小姐过去做什么?“
男人嗐了一声:“我哪里晓得?你进去问问太太,孟娘子昨天亲自来请的,官人的意思,是让三小姐过去瞧瞧,到底是邻里街坊。不是我回去刚好碰上,官人也会派人来接三小姐的。“
刘婆子进房原话回了周氏。
因为孟举人当面羞辱李子恒的事,周氏对孟家很有些意见,加上不愿让李绮节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想要断然拒绝孟家,不过孟七娘却是个可人疼的好姑娘,想了想,把在院子里摘喇叭花玩儿的李绮节叫到跟前,问她的意思。
李绮节想都没想,直接道:“既然孟娘子都亲自上门了,我还是走一趟吧。“
孟娘子向来看不上她,两家又尴尬,她竟然肯舍下脸皮亲自上门求她去看孟春芳,那孟春芳肯定病得不轻。
周氏也怕孟春芳真的患了什么大症候,道:“住了这么些天,干脆一块儿家去,免得牛车来来回回的折腾。“
当下打点了行李包袱,把跟着周英莲在后山撒野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叫回家,一行人匆匆吃了一顿饭,各自歇下,预备第二天天一亮就启程回李家村。
知道周氏要走,周老爹和周娘子眼圈有些泛红。
周娘子和周英莲一夜未睡,连夜蒸了几笼菊花糕,让李绮节姐妹几人带回家去吃。
第二天夫妻俩一直把周氏几人送到村口外面的岔路上。还想接着送,刘婆子几人再三劝阻,老夫妇俩才停住脚步,站在路边竹林旁,一眼不错地盯着李家的牛车拐过山道,才转身回去。
一重山路,一重水路,回到李家村时,日头已经升到半空。家下人忙着卸下板车,整理行李,乱成一团。
李绮节径直回到内院,看到在院子里晾晒小毛衣裳的宝珠,问她道:“孟姐姐怎么样了?“
宝珠放下拍灰尘的细竹棍,跟着李绮节进房,替她脱下外边穿的茧绸袄子,一边道:“听说不大好,连汤药都喝不下。孟娘子急得不行,嫌乡下没有好大夫,连夜把孟七娘接回县里去了。“
正说着话,李乙那边传过话来:“官人问三小姐收拾好了没有?孟家四少爷在外边等着,这就接三小姐去县里,官人也一道回去。“
李绮节匆匆洗了个脸,在颊边扑一层润肤的玉簪粉,换上一身干净衣裙:“这么急?“
来人道:“三小姐不晓得,孟娘子前天上门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官人不好推却。孟家人从昨天起就守在咱们家门外,看到三小姐回来,已经几次上门来催请了。“
李绮节眉头微微一蹙,难怪牛车进村的时候,她仿佛看到有几个探头探脑的鬼祟身影,其中一个少年看到她撒腿就跑,原来是给孟家人报信去的。
“大哥呢?“
宝珠悄悄道:“大郎心里不痛快,前几天和花家小相公一块儿坐船去武昌府了。重阳节那天藩王府要在大江边的黄鹤楼置办什么诗会,宴请湖广一百零八县闻名的大才子、大诗人,赢了头名的人能得足足一百两金子呢!大郎他们想去瞧瞧热闹。“
李绮节点点头,李子恒不在家也好,免得他着急上火,冲动之下和孟家人起争执。
孟家人见李乙和李绮节迟迟不出门,再次上门催请。
周氏听孟家人说话不大客气,冷笑一声,抱怨道:“三娘才回李家村,立马又得坐船去县城,她又不是神仙,能一口气飞到县里去,怎么也得容她歇口气吧。我们李家的姑娘,也是娇生惯养的,不是凭着你们使唤的粗丫头。你们家七娘精贵,我们家三娘,也不是泥巴随便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