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独孤琴,复姓独孤,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敏儿,想起了她犹如烟花般、转瞬即逝的年轻生命,心中十分凄然。
独孤琴似是会错了我意,忙起身在榻前行礼,神情十分肯切:“娘娘,当时情形,崔娘娘因为贵妃遇难急火攻心染上疯癫之症,不能随军,殿下与雍王身边无人照料,所以陛下才将琴儿赐与殿下。”
见她此言,像是急着为李豫开脱,倒显得我无容人之量,于是我连忙打断她,说道:“陛下圣明,本该如此。”
独孤琴听闻,略略安心,看着榻上之人满脸的憔悴和已毁的容颜,心中有些不忍,“我在殿下身边一年,每每夜深人静,殿下总是远望西京,暗自伤心,殿下对娘娘的挂牵与思念令琴儿深深感佩。”
望断西京双泪垂,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娘娘,”芸儿端着药碗,“该喝药了。”
“我来!”独孤琴从芸儿手中接过药碗,帮我垫好帕子,端着让我服药。又是一个有心之人,我心中暗叹,就算是破败山河,零乱的皇室,总还是有新人不断涌进。可悲亦可叹,接过药碗,仰首而进。
独孤琴递过茶盅,伺候我漱口,净手,虽然小心却并无刻意殷勤之色。
“琴儿,”李豫看到我有几分倦意,起身说道,“太子妃伤重初愈,须好生静养,你先下去吧。”
言语中有几分疏离。
独孤琴何其聪慧,眼中浮起一层水雾,随即闪过,仍旧是浅笑连连,“琴儿唐突了,对太子妃神交已久,听说您醒了,赶紧前来服侍,未曾想打搅了太子妃的休息,真是不该。”说着起身行礼就要退下。
我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忍,遂说了句,“以后有空常来坐坐。”
独孤琴一怔,随即笑着施礼退下了。
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一下子瘫在床上,紧闭双眼,似要睡去。
李豫没有走,轻轻踱到床前,为我掩了掩被角,面向里侧,似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雪儿,你可怪我?”见我不语,又道:“你怪我也是应该,为了此事,适儿三个月未与我说话。”
我闭着眼,心中虽是无限悲泣,却真的无可奈何,怪他吗?一个在战乱中刚刚被册立的太子,承载着百官与军民的重望,而他身边正妃疯癫,侧妃失踪,枕边空无一人,当皇上的父亲为他另择贤人,应该也是众望所归,他又怎能推却?
也许这就是命运,前有崔芙蓉,十余年相守一起,却常常如芒刺在身。如今经过离乱,本以为可以找回失落的爱,可以与他全心相待,谁知前方早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独孤琴伴他左右。
实在是无可奈何,我轻声问道:“如果我在乱中被辱,也许是安庆绪,也许是个贩夫走卒,你会怪我吗?”
李豫拉起我的手,放在心口,掷地有声道:“不会,我只会恨自己。”
我笑了。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
夕夕都成玦。”
凄楚中的甜蜜,涩涩地沁人心脾。
李豫拉起我,紧紧拥在怀中,蓄起的胡须轻轻与我的鬓发相蹭,互相缠绕。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心碎(2)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分离与重逢相比,有时候分离也是一种幸福。
离别的时候,两地相思,被人想念,心中也总有一种牵挂,不论悲苦,不论境遇,如何艰难险峻,总有重逢的希望在心中期盼,所以能够等待,能够坚持和忍耐。然而,当真正重逢来临之时,你会发现,分离的两个人虽然已经重逢,但是事事都已变化,心中期待的是在原点处的重逢,而现实中的重逢是与时光一道已经早早远离了起点。
人的生命力真的很奇怪,在战乱中颠簸,饥饿、伤痛,忍受种种打击和困苦,都没有被****的身体在与李豫重逢后,骤然急转,连续的高热不退,让我近乎奄奄一息了。
秋天的阳光暖暖地扫了一地,偌大的南熏殿中寂静极了。
靠在床上,慢慢清理着思绪,这几日在昏沉中残存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李豫总是在夜里悄悄地坐在床边,低声询问芸儿关于用药和太医诊治的情形,然后静静地在我身边坐上一会儿,就匆匆离去了。
刚刚收复东都,百废待兴。安庆绪又在安阳摆开殊死一战的态势,作为主帅,他应该很忙。只是,我总是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惴惴不安,有些心不在焉,相对的目光中除了关切还透着一丝不忍。为何不忍?是为我的缠绵病榻,似乎不是。还是为了即将开始的一场恶战?似乎也不是,我实在有些猜度不透。
“娘娘,”芸儿端着药碗凑上前,看了看我的气色,“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接过药碗,我捏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饮而尽,唉,不知道这药汤还要喝多长时间。接过芸儿呈上的蜜饯,若有所思地问道:“芸儿,军中可是有什么事情?”
芸儿略想片刻,随即说道:“没有啊,现在百姓们都在忙着帮军士赶制冬衣,军队都在休整,没听说有什么事。”又在水盆中浸湿了帕子,拧干递给我。
窗外阵阵蝉鸣,自从黄河边被救起躺在床上二十多天了,一直都没下床,实在闷得紧了,真想出去走走。
“芸儿,帮我梳个头,我想出去走走。”换上一件碧色长裙,起身坐在妆台,镜中人一脸苍白,没有半点儿血色,眼神空洞,一头秀发凌乱、毫无生气地散落着,脸颊上的两块褐色斑痕清晰地占据着最抢眼的位置,再没有了往日的顾影徘徊,灵动左右,犹如风雪中摇曳的花朵,让人惊怜。
病苦虚羸,晴明强展眉。勉强露中一丝笑容,芸儿晶莹的眸子中闪着淡淡的忧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双灵手上下翻飞,一个简单的惊鹄髻就梳好了,从头再来这句话真的是一语双关,头发梳好了人也增添了几分精气。
芸儿打开粉盒,我摇了摇头,“不必了。”
芸儿一怔,随即递过一顶帷帽,帷帽既有披风的功能,又因为额前有薄纱垂下,正好掩上我的脸,心中一热,感念芸儿的细心体贴。
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沿着宫中甬道前行,抬眼望去是晚秋澄净的天空,像一望无际平静的碧海。天高云淡,秋蝉的鸣叫似有似无,引着你走向草丛深处寻觅,萧瑟的秋风中阵阵凉意拂过,满园秋叶飘零,金黄色、朱红色,在树下铺出一片金红的地毯。这地上的一片金红与头顶的湛蓝,让人眩晕。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1)
远处红裙舞动,待走近了,才恍惚辨得出是青春逼人的侧妃独孤琴。
“见过太子妃。”独孤琴笑意连连,上前行礼。
自从那日房中一见,她就再没有露面,今天的偶遇到让我有些意外,“不必多礼。”省去了称号,也压抑了心中隐隐的在意。
“太子妃一直病中,琴儿未敢打扰,今儿听说娘娘见好,才赶来探望。”独孤琴的眼睛亮亮的,闪着笑意,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了试探,这令我有些疑惑。
“今天阳光好,出来走走。”不知道如何与她交谈,从什么角度以什么语气,所以我只能淡淡地有些回避。
“听说娘娘最爱莲花,芙蓉亭畔现在还有未败的莲花,琴儿陪娘娘过去看看?”独孤琴话语中有几分期盼。
喜欢莲花,难道李豫与她已经无话不谈了吗?心中涌起一丝酸楚,在意,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在意。但是面上还要故作平静,“好。”
我与独孤琴相携来到了芙蓉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荷花池。
上阳宫中除了绮丽奢华的建筑之外,还有着优美的环境,宫内引伊、洛二水,清渠萦回,竹木森翠。沿洛水之滨的曲折长廊,可凭栏眺望。
满池荷地动秋风,寒起绿波间,星星点点,真的还有白莲在秋风中摇曳。
看得有些出神,低低地诵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早就闻听太子妃精于诗词,才女之名果然不假。”独孤琴赞道,“只是这诗句未免太悲泣了些。”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这是前两句,此刻只能藏于心中。
“太子妃,”见我静思不语,独孤琴终于按捺不住,索性摊开来说,“最近太子日思夜念只为一事烦忧,太子妃可知情?”
侧身盯住独孤琴,隔着一层薄纱,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坚决,轻轻摇头,“一直缠绵病榻,太子为何事烦忧,我不知情。”
独孤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接着是有些挣扎,稍候目光一闪,定定地说:“既然如此,我来告诉太子妃。”
“哦。”我心中有些奇怪。
独孤琴目光远眺,越过荷花池,越过重重宫墙,声音清脆而激昂,“娘娘可知,我军如何能在短短时间集结,又如何能够大败安禄山,短短一年就夺回西京和东都?”
我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独孤琴继续道:“除了太子的英明神武,还有郭子仪等老将残兵的誓死抵抗。”
独孤琴的言语中有些激昂,我心中也波澜迭起,这一切是她亲历还是李豫讲给她听的我已无从知晓,战火中的相伴红颜,也许我真的错过了许多。说到此处,独孤琴看着我,十分动情,“能够与安禄山的悍将相抗,靠的是回纥的骑兵。”
回纥的骑兵,我暗自思忖。是呀,有了回纥军队的相助,唐军才能克制安禄山的铁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如何,堂堂天朝上国借外族之力平叛,于颜面上着实有些受损。
“太子妃可知,回纥出兵可是有条件的。”独孤琴闪烁着一双美目,别有深意地说道。
“条件?”我有些不明。
“是的,就是洛阳与长安光复后,土地归我大唐,百姓、钱财、粮食全归于回纥,且允许回纥搜城三日。”独孤琴一口气下来,我大惊失色。
“什么,怎会有这样的条件,这跟安禄山的暴行有什么区别?”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交易,但是一想到那懦弱的李亨,这倒是像他的做法,“谁去谈的,谁应允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独孤琴突然郑重地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连忙去拉她。
“太子妃还是让琴儿跪着吧,只有如此琴儿才能说出心中所想。”独孤琴表情毅然而坚决。
“好,那你快说。”
“两都刚刚光复,百姓盛赞太子仁德,救民于水火,如今回纥要是按约定掠城,恐怕激起民变!”独孤琴抬起头,眼中满是期望,“如今只有请太子妃出面,此事或有转机。”
我,是指望我去劝李豫吗?别说我没有把握,就是我能劝通李豫,那回纥军队能轻易罢手吗?
“独孤琴,你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独孤琴低下头,似是有些为难,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前些日子回纥可汗来函,说只要太子奉上一人,前约即可免。”
我更加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既然以一人可以换取两京的安泰,何乐不为?”
独孤琴深深叩首道:“太子妃果然深明大义,回纥可汗向太子所求的正是太子妃。”
“我?”我有些哭笑不得,回纥可汗是谁我压根不得而知,再说了,就算要人也得要个美女呀,像我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容颜又已毁去,怎么会要我呢?
独孤琴又道:“回纥可汗确是如此说。”
我很是茫然,见她跪得久了,心有不忍,遂说道:“你且起来吧,此事我会向太子问明的。”
“是,”独孤琴慢慢起身,突然身子一歪险些跌倒,一旁的侍女忙上前搀扶,“独孤娘娘,如今有孕,要仔细身子。”
突闻此言,还不觉得,目光瞥见独孤琴面带羞涩,微微轻抚腹部,说了声:“不碍事。”
就是那么一瞬,只觉得大厦就在那一瞬间倾覆,时空全部漂白归零,满脑子都是独孤琴含羞带笑的神色,夹杂着李豫俊秀的风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地。
只知道,心碎了。满心的酸楚,一片一片,心中坚守的阵地一寸寸幻灭。
本以为会泪流满面,然而终于没有。晚风轻轻拂起面纱,对面的景致清晰无比,红衣的独孤琴与豪华的上阳宫,满池碧波中的一枝残荷与零乱的我。
如此协调,又如此对立。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2)
秋日晚风轻袭,丝丝凉意让人莫明地感觉韶华已逝的悲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是谁的词如此符合我当下的心境,任我搜遍记忆中所有的名家还是想不起来,静静地站在芙蓉亭里,洛阳宫中景色尽收眼底。落日余晖中豪华的宫殿,蜿蜒的洛伊水将亭台楼阁灵动地串起,偶尔的一声秋蝉的低鸣,仿佛无限的留恋,迟迟不肯任由冬日临近。
芸儿手里捧着一件斗篷,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让我似乎忘记她的存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气息声由急变缓,不用回头也知道自然是他。
“太子殿下。”芸儿一丝不苟地行礼。
李豫从芸儿手中拿起斗蓬,小心地为我披上,伸出手轻轻地将我环绕在怀中,温暖的气息从颈部传来,“雪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见我不语,手上加了力气,声音中有些微微不悦,“刚好了些,又出来吹风。”
我头也不回,冰冷地甩出一句:“是呀,不快点儿好起来,怎么送去回纥?”
话音刚落,李豫刷地一下子转过我的肩,四目相对,隔着面纱我看到他如火的眸子,似有怒气隐隐地没有发作,“谁告诉你的?”见我迟迟不语,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没有的事,我怎么舍得?”
李豫呀李豫,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你永远不会让我去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事情你会让我自己去选择,即使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对吗?其实我宁愿你坦白告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也好过别人来告诉我。比起独孤琴受孕的事实更让我心痛的是,她与他在精神上的沟通。她能够知道他的一切,能够为他筹划,哪怕是狡猾的小招数,但是她能为他去做,他也让她去做。
也许在李豫的身边有了她就足够了,她比我更适合他。我转过身,继续眺望远方,语气中不带有一丝温度,就像在诉说一件不关己身的事情,“李豫,你是太子,身上承载着大唐光复中兴的重任,万民所托,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独狐敏能做的事,我沈雪飞也能做,此去回纥为妾、为质、为奴我都甘之如饴。”
看不到李豫面上的表情,但我能想得出此时的他应该是踌躇的,是难以抉择的,毕竟回纥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着复兴唐室的全局大业,而且舍一人而换取两京百姓的平安与盛名,一个曾经零落于叛军手中的妃妾,泰山与鸿毛之较量根本不用思考,他终将会做出抉择。
“太子殿下,”芸儿哽咽地说道,“娘娘为了与太子重逢,九死一生啊!”声声悲泣,闻者动容。
心中感慨万千,我有何德何能,让她如此待我,我上前搀起芸儿,为她轻轻掸去长裙上的尘土,“芸儿,人与人的交往难得的是诚心相待,十多年如一日的体贴照料,一心为我不离不弃,我真的无以为报,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分开了,此去回纥你不必跟随,留下来帮我照料适儿吧!”芸儿轻轻哀泣。
我回转身,对着李豫说道:“这一切不要告诉适儿,就说他的母亲在战乱中失散了。”李豫神情激动,拉住我刚待开口就被我制止,“不知所终好过生离,总有一丝希望在心头,可以警示他处处勤勉、一心为国。”
言罢我挣开李豫,不顾芸儿的呼唤,调头就走,在这布满落叶与残花的地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任由裙摆带起微尘和翻飞的落叶,任由路中相遇惊愕的宫女侍从,秋的景色在我眼中一点点模糊,我知道我的冬天已经来了,心里点点汇起凌厉的坚冰,保护了自己也伤了自己。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3)
一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神情,李豫表情阴郁深沉,望着伊人远去的背影,耳边是芸儿低低地轻诉自离乱以来她的种种经历,心中再是明白不过。这是第几次她转身离去,曾经在静莲苑里自己一片倾心的表白之后她的婉拒,曾经在广平郡王府中因为被崔芙蓉构陷,她的负气出走。每一次自己都自信满满可以唤回,只有这一次,脚步犹重千斤迟迟难以迈出。
这一切都起于独孤琴,当父皇让她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李豫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灵动的眸子中掩饰不住跳动的光芒,是对自己的仰慕,更是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前隋贵族的身份,朝堂上士族的势力支持都不会让她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太子侍妾。坚持随行军中,慰问军士,甚至是与最底层的妇人一起为军士浆洗衣服,她做得很好,即便对适儿,她也是竭尽可能地去体贴关心。父皇满意,就连郭子仪和军中将士也都交口称赞。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个原本应该与我并肩的人。
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我把太子妃之位留给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外表温和内心阴郁的男人。亲生母亲的离开,皇族内不见血的争斗,让自己渐渐地不相信会有任何人能给你长久的没有索求的温情。直到遇到她,雪飞,她真的无所求,如果她把聪明和灵巧的心用半点儿在自己身上,什么崔芙蓉什么独孤琴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是她没有,她活得如此纯净如此单纯,没有任何的目的和所求。反倒让自己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适儿该作何想呢?一想到那个酷似雪飞的长子,李豫心中荡起一股暖流,离乱的日子中,父子俩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并肩眺望西京,战乱中的长安,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悲观,而适儿总是固执地认为他那聪慧善良的娘亲一定会平安。“父王,找到娘以后,咱们不要再抛下她一个人了!”适儿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畔,当从黄河中救起奄奄一息的雪飞时,因为她伤势过重没有告诉适儿,如今更是不能说了。想到李适现在可能还在长安的角落中抱着希望焦急地找寻他的母亲,李豫心如刀绞。
直到月色如银洒满庭院的时候,李豫挥了挥手,摆驾回宫,那一刻,他想明白了,终是要为自己、也为雪飞,争出一条出路。
至德二载十一月,洛阳城外,此时正是草木凋零的萧瑟之景。
李豫在城外十里设帐,送别回纥特使。
轻车简从,我一身素服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车外跟随的是一脸肃穆的芸儿,本来想就此分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奈芸儿与玲玲都执意陪我前往,争执再三留下了玲玲,留下她还有可能与家人团聚。
远处风声飒飒仿佛弹唱起一曲《昭君出塞》,耳边似乎一阵阵胡笳声响,一缕缕烽烟迷茫。多年以前在不厌坊上演的那出昭君怨,引来了我与独孤敏的姐妹情深,也造就了她的悲情之路,十年前她绝然地远赴塞外和亲,在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我为她送行,那骄傲的公主,那耀眼的一抹亮红,一记鞭子下去,策马狂奔扬长而去,那风姿历历在目。
即使没有王子,我依然是骄傲的公主!
“娘娘,”芸儿轻轻呼唤,我回过神来,“太子前来送行,回纥特使也在帐中,请娘娘移步。”
是交接吗,我扶着芸儿走下马车,走进官道旁刚刚搭起的大帐中。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珍珠记(1)
里边有三个人,除了李豫另外两人穿着胡服,身上的兽皮毡帽和闪亮的铠甲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
“雪飞,”李豫见我走进帐内,连忙唤我上前,指着上首一位年轻的胡服将领,说道:“这是回纥太子叶护。”
这倒令我有些吃惊,“民女沈氏雪飞见过回纥太子。”我上前施礼。
听到我自称民女,不只李豫就连叶护脸上也有些异样,李豫讪讪地盯了我一眼。
回纥太子隔着面纱仔细打量,双手一揖说道:“殿下见谅,叶护有个不情之请。”
李豫极为爽快,回应道:“但说无妨。”
回纥太子看我一眼:“此次受可汗所托,叶护也觉得实在冒昧。”叶护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上,“请夫人打开。”
我有些意外,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布包,轻轻打开,里边竟然还有两层,待我层层展开后,一下子愣住了,一只雀翎。不只是我,李豫、叶护大家都愣了。
这叶护太子小心翼翼、贴身保存的竟然是一只羽毛。拿在手上,轻轻拂过,记忆之闸慢慢打开,十五年前静莲苑门口的山丘上,那个暗自神伤的硬汉,是的,葛勒。我抬头望着叶护,问道:“太子可认得葛勒?”
一语即出,众人面上又是一惊。
叶护神情颇为怪异,紧紧盯着我,而后冲着李豫一抱拳:“多谢殿下,夫人正是我们要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