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晓晓仰着头,脖颈的弧线出奇的优美。
无眠手指捻揉着她的发丝,低低的说:“他们都叫我‘见死不救’。”
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从高空中猝然坠落。
他的眼神温柔中渗出一丝落寞的哀伤。
哀色越来越浓,他遽然抽开手,仰天似笑非笑的咳了两声:“我可不是好人,你怎可指望一个不是好人的人能舍己救人?”
“可你也不是一个坏人啊。”晓晓突然开口,目光灼灼,毫不避退的望着因为咳嗽而双靥洇染异样绯红的无眠。
“舒……晓晓,有没有人说你很天真?”
“有。”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一边咳一边笑:“真是个傻气得可爱的女子,叶霞绮把你守护得太好……”正因为太好,所以一旦少了这般完美的庇护,她的天真就彻底成了愚蠢。
原来,传闻果然不可信。
舒蝉,小字晓晓——昔日白道的盟主、舒家堡的堡主舒慕允的独生女儿,昔日那个仗着父亲之势,行走天下人人都卖面子尊称一声舒女侠的小丫头,竟是个愚蠢的女人。
无眠笑容微敛,语气有一丝残忍:“今非昔比了,你也不再是十五岁。”
“是。”她依然昂着头,神色平和,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叫人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我虽已没有了父母,但我还有弟弟妹妹。”
“想过报仇吗?”
“不想。”
她的答案真的太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
“父母不允。”她没多解释,回答得异常简洁。
他皱了皱眉,似乎非常不理解,令他着实费解的想了许久。
“我凭什么要千里迢迢的去救一个不相干的舒秀?”
她正色道:“舒家堡不在了,能拿来交换的只剩下我自己。”
“舒家堡的确不在了,可舒慕允拥有的绝不只是一个城堡。”
“其他的我都不能给你。”
他也不强求,良久后,才慢条斯理的说:“我救舒秀,你留下。如果你的价值真的只剩下你自己,那就留下你。”他微微笑着重新躺倒在软榻上,大概是说了太多的话,眉宇间显出浓浓倦色。
“你留下我,也不可能再有其他价值。”
“有没有其他价值由我说了算。就这样吧,你好好养病,你什么时候痊愈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你若要拖延……”
“我这就回去休息。”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无眠也不多说什么,躺在榻上捧起书继续读,过了盏茶时分,唤来刘寄奴,问:“晓晓姑娘在做什么?”
刘寄奴闷声闷气的说:“这女人可恶死了,居然说要睡觉,让我别进去打扰。我才悄悄去看过,还真盖着被子呼呼大睡,我故意在寝室外头跺脚也没醒,和猪一样……”
无眠闻言居然笑了,笑得刘寄奴心里直发毛。
“别去打扰她。”他面上的倦色更浓,声音也低了许多,气息奄奄的说:“替我吩咐下去,收拾好行囊,明早就动身。”
刘寄奴欢呼:“太好了,终于要去汤泉山了。”
“不。”无眠截断他,“不去汤泉山。”
“不去?不去汤泉山,那是去哪?”
“吴国。”

际会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末,灵帝信陵诛朝臣连坐,累百户,民怨起。
上持节于徐县发檄,清君侧,保社稷。大将军雷南应之,取十二城。
十二月丙午,灵帝颁罪己诏,使御史大夫曾荣持节奉玺绶诏册,禅帝位于上。
——《吴书?高宗本纪》

丙戌,吴信陵守王赞坐与开通,弃市。赞兄蔼逃至徐县,吴主诏大将军南剿之。
是时吴康王辙在徐,起兵反之,南军行至徐县东百里,反取兰县、便桥等十二城,与辙合。
乙未,日有食之。
十二月甲辰,信陵失。
丙午,吴主下退位诏,让国于辙。
——《十国通志》

无眠公子一路颠簸,今年风雪尤甚往年,他们不敢走小道,但官道上却会经常碰到金国的军队,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加上无眠的身体随着气候的变化越往北行越虚弱,所以这脚程想快也快不了。
他们这一行五人入吴时,浑然不知岷江以南的吴钦、吴辙两兄弟正在忙于阋墙,而占据了江北大好河山的金国将领们则是乐得看他们兄弟窝里斗。
金国洪王司寇冽已经到了飞峡关外,迟迟不进攻,只将十万大军围压在关外。擅长守城的常靖这下反被闹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飞峡关的粮草不济,他连上了六道奏书请求补给,最终却都石沉大海。后来信陵有传言过来,都说如今皇上忙着和康王过不去,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军中但有余粮也都全部配给了大将军雷南的讨逆大军。
常靖又惊又气,飞峡关是抵挡金兵的最后一道屏障,飞峡关若失,管那两兄弟二人争下那偏安一隅的信陵又如何?于是想了又想,熬夜写了一道奏书,痛陈利害,可没等他天亮叫人把奏书送出去,那头圣旨趁夜到了,竟是命他抽调关内守军入京勤王。
武人出身的常靖捧着那道明黄的圣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帐下的谋士和将领更是为此意见不合,争论不休。
“将军,若不分兵勤王,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的后果有多严重,是个人都知道,常靖皱起了眉。
“将军,司寇冽的十万大军就在关外,虽说飞峡关易守难攻,可上一次援救屺阳,我军伤亡惨痛,只剩了六万余人,若是再分兵去信陵,岂不是拱手将飞峡关送到金人手中吗?”
常靖的眉皱得更深,大丈夫血洒疆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将用鲜血守护的城池白白送给敌人,若要战可舍命,但绝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更何况还是这种退法。
“将军还是不宜入京,将军与康王有旧,不管将军进不进京,皇上也终将疑你。不若趁此机会,投了康王,奉立新主,以康王之能,定能率我大吴将士夺回失地,驱逐金贼。”
常靖心头一跳,可深蹙的眉依旧攒得很紧,没有一丝松动。
他们常家世代忠君,从未出过一个叛逆之臣。
“将军不妨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如今朝野上下的确有不少人在观望吴钦、吴辙究竟谁才是最后赢家,但他常靖绝不是那骑墙头看风势的小人之辈。
去,还是不去?
耳边听着不断纷扰的建议,喋喋不休的吵得他头昏脑涨,一时胸中郁闷之气发作,砰的声拍案而起,掀帐而出。
争了半宿,出帐方觉东方已是渐白,他一夜未眠,铠甲未解,眼睛熬得血红。前方不远处就是飞峡关,据关之旁便是飞峡峰天险,此时关内百里已被肃清,早没了往日百姓安居的祥和气象,飞峡峰下一座座空置的茅草院落或夷为平地,或充作了军营马厩,在那清晨微薄的光线映照下说不出的荒芜凄凉。
自他出帐,早有侍卫牵马过来随扈,他翻身上马,迎着那晨曦中发红的袅袅旭日飞奔而去,寒风刮过他的鬓角,凛冽如刀。
关外即是金兵十万精兵,刀枪剑戟,旌旗猎猎。
一想到敌国将大好江山侵吞过半,而吴国的皇室们却仍在为那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争夺不休,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于不顾,他便心如刀绞。催马越奔越疾,到最后忍不住仰天发出一声长吼。
舒将军,舒兄弟,若你还在,你又会如何自处?
想那信陵的市口,刽子手挥下的一百刀,割裂的又岂止是你的寸寸血肉?寒的又岂只是你的一腔热血?
舒兄弟,若你还在,你当如何?

正当飞峡关的常靖为舒秀的生死荣辱唏嘘长叹之时,吴国境内倒恰也有那么两拨人将他记挂在心里。一是舒晓晓从齐国哭求而至的无眠公子一行,二则是康王吴辙。
常靖与舒秀虽然都曾是吴辙帐下的将军,但常靖效忠的是国家,而舒秀效忠的更多的却是吴辙。从某种意义上说,舒秀打从入伍从军起,便一直是吴辙帐下的兵卒,四年的随扈从征,不管在何人眼里他都算是吴辙一手培植出来的亲信,所以当吴辙被拘在信陵死牢时,舒秀能毅然上京救人,拼却一身荣辱乃至性命,而常靖则巍然不动,仍是以坚守飞峡关为己任。
舒秀以己身换吴辙一命,吴辙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天下清流倒有半数未曾加以口诛笔伐其有谋逆狼子之心,这等怪异现象足可见吴帝已失民心。
吴辙起兵发布的檄文中就有一条是有关搜寻舒秀的,这道檄文一出,却不知将引得多少侠客豪士将注意力投向了那个生死不明的少年。
舒晓晓也急着找舒秀,但她急而不乱,自入吴境后,竟是任由无眠沿途停顿,不时落脚救助病弱老少。
无眠的身体随着天气的变化而每况愈下,日日进补却仍是止不住他的虚咳,喝下的汤药胜过吃食,刘寄奴等人每日打量晓晓的眼神也越来越厌恶。
“咳……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时不时的从暖意融融的房内传出来,刘寄奴守在门口急得跳脚却不敢擅自越雷池一步。
房内药气萦绕,完全盖过了香炉里燃的熏香。晓晓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无眠服药。
无眠脸如白纸,一张脸上更加突显得眼眸的深邃,眸若点漆,唇若无色。
“只怕……我不能再往前了。”他笑得有些气喘,额头发际尽是虚汗。
“不用再往前了。”
“他何时来?”
“最迟明晚即到。”她放下药碗,取来巾帕替他擦拭唇角的药渍,“你这样不行,何不开副安神的方子?”
“你怕我无力医治舒秀?”他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软语安抚,“别怕,这天下没我救不活的人。”
她低头无语。
他的医术的确已可傲视天下,但为何独独累得自己积劳成疾,久病不愈?
她的肩膀微微颤栗。
“别怕。”
她是在害怕吗?
是担心眼前这个天下第一神医死掉,还是担心他死了会连舒秀生的希望一块儿剥夺?
“别怕,别怕。”他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她的手背,苍白的面颊露出孱弱却笃定的微笑。
沙漏的时刻一点点的滴下,拂晓时分,一份突如其来的嘈杂打破了房内的安谧。晓晓从外间的榻上惊醒,果然听见无眠在里间轻咳着唤人。
“公子是要喝茶还是起夜?”
无眠不答,两眼无神。
晓晓捂暖了自己的手心,伸手入被一探,发觉连他的衣裳带被褥,尽数被汗水浸湿,忍不住心里一寒,叫道:“公子……”
手腕上一疼,却是无眠突然握住了她游移的手。
晓晓的手在抖,但握住她手腕的手却坚定的稳如磐石:“没事,只是被梦魇住了。”
她闻言略定下心神:“我去取套干净的衣裳来。”
手腕上一紧,无眠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公子?”
他微微喘气:“别……走。”
声音沙哑而低弱,若不是她靠得近,根本听不到他的说话声。
晓晓自甘愿与他为奴起,向来只见他云淡风轻般的从容,像今夜这样仓皇无措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床柜上点的油灯无风自动,灯光摇曳,映在无眠的脸上愈发显得阴森惨淡,毫无半分人色。
晓晓见了心里发怵,见他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好似没了半点气息,差点想伸手到他鼻下去探鼻息。她的手才稍稍一动,被下那只手已被他抓着使劲一拽,她没提防的身子向前一扑,被他抱了个正着。
“公子!”
“别动!”他的声音仍是细若蚊蝇,却多了一分厉色。
他身上滚烫如火,仅着的中衣被汗水浸湿,别说他自己感受会如何,就是晓晓被他抱在怀里也觉得十分不舒服。
但他偏偏扣着她的脉门不松手。
“咳……贵客既来了,何不进门一叙。”
灯芯上的一点火光摇曳得更加凌乱,窗外响起一声嗤笑:“你怎能笃定是客人,而不是敌人?”
窗影上随即映出一个模糊的人脸,一个似男似女的凄厉声音贴着窗牖发出一声鬼魅般的尖叫:“无眠,无眠,无眠……阎王邀你四更去饮茶……”
饶是晓晓胆识过人,也被那凄厉叫声唬了一跳。反观无眠,神色不改,额上冷汗湿了发丝,他眼睑半闭,半躺在床上,胳膊环抱晓晓细腰,手指仍是搭在她的手腕上,不离分毫。
“咳咳……”
屋内的人压抑着嗓子轻咳,屋外恢复一片死寂,只余下风声飒飒。
晓晓掌心撑在无眠胸口不敢太用力,怕身下这副孱弱的身体吃不起她的重量,有心想起身走开,但无眠看似柔弱得只剩一口气吊着的身体里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他扣死了她的脉门,让她根本使不出太大的力道去挣脱束缚。
也正是在这当口,外间的大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我就不信你真不怕死!”
寒风从洞开的门缝里倒灌入内,寒意像破冰的利箭般撕裂了满室的暖意。人随声至,一道红影飞快的掠过外间,二门上悬挂的珠帘被撞得散开,噼啪飞溅。
电光石火间,晓晓想也不想,直接猱身扑到无眠身上。
就在那红影逼近床榻前的一刻,又一道黄影后发先至,只听“啪”的声,黄影拦在床前,硬生生的将红影逼退一步。
“你……”红影怒不可遏,“你为何总要处处与我作对?”
床前的黄衣少女冷若冰霜的斜睨她一眼,只有熟识的人才能察觉出她现在已是动了真怒:“你若真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黄衣少女身后探出一只雪白的柔荑,握住她的右手,轻摇:“嘘,小雪,噤声,莫吵了公子。”
舒雪虽仍背对着床榻,冰冷的脸色却离奇的放柔了,犹如冰雪初融般,一向桀骜不驯的她居然沉默的低下了头,顺从的退到床侧。
这一路,夙夙没少看舒雪的脸色,她几次寻衅借故找舒雪的茬,但一来舒雪身手不弱,二来舒秀对这个姐姐非常尊敬,她碍于舒秀的面,在舒秀恢复意识的时候多少都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
夙夙心高气傲惯了,哪里是肯轻易服人的性子,见舒雪口出威胁之言,正欲接话,没想到凭空冒出来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让舒雪软化顺从。夙夙先是愣得一愣,但见舒雪让开身,她只觉得眼前瞬间一亮,一名布衣荆钗的青衣女婢毫无遮拦的跳入眼帘。
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病公子,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看那脸色白里透青,竟是比死人还难看几分。那女婢弯腰小心翼翼的替主子掖好被角,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只那顾盼回眸间的一笑,便犹如黑夜中燃起的一盏橘色灯盏,暖意渗人心脾。女婢长相说不上美艳,却又不能不说她太过引人侧目,夙夙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打量,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说不清是何等滋味。一对凤目微眯,她冷冷的问道:“你是舒蝉?”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这世上,只有舒蝉能让桀骜的舒雪心服口服,也只有舒蝉,能让舒秀在重伤垂危之时,不顾自身伤痛,执意追问她的下落。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舒蝉!
原来,舒蝉……就是她!
晓晓冲夙夙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颔首后微微偏过脑袋,朱唇轻启,问的却是舒雪:“他在哪?”



第二章
流民
车辘滚滚,山路崎岖不平,刘寄奴急得险些大哭:“慢些!慢些!”
何伯额上汗珠滚落,神情难掩慌张,右手持鞭,竟是完全不顾刘寄奴那孩子的喊叫,连连挥鞭,把马车赶得左颠右晃。
翻过小山丘后山路变宽,路面上脚印凌乱,积雪泥泞,再往前赶了两里地,路上零零散散的出现路人,越往前人越多,大多都是背着包囊、挑着行李的百姓。
杜仲一马当先,路面虽宽,但拖家带口的流民熙熙攘攘,他几次勒缰,终不能疾驰狂奔催马冲入人群去。
他单人单骑尚且如此,更何况偌大的马车?何伯迫于无奈,只得放缓了速度,那拉车的马早已奔得脱力,他才松缰,那马凄厉的悲嘶一声,两条前腿一屈,竟是重重的跪在了泥浆地里。
车厢随即向右侧倾,危急关头何伯飞身跳下车驾,翻手一掌撑在右侧的车厢外壁,同一时刻杜仲也从马背上跃下,哧溜钻入车架下,双臂高举,口中大喝一声,不仅将侧翻的车厢给抬正了,连带将那脱力跪倒的马也拉了起来。
“不好了!”带着哭腔的刘寄奴白着一张脸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公子……公子昏过去了。”
何伯跺脚道:“药呢?”
“吃……吃了!”刘寄奴涕泪纵横,“公子叮嘱过的事,我哪敢有半分懈怠?方才看他实在撑不过去,我就把那药丸喂下去了,只是……只是公子只说若有晕厥,叩齿喂药,却没说这药吃下去有何效用……眼下药已服下,可公子仍是未醒啊!”
何伯探身钻入车厢,杜仲环臂抱剑,一脸肃杀气息,引得偶有路过的人皆不敢轻易靠近马车,纷纷避让绕圈而走。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刘寄奴红着双眼从车厢里钻了出来,杜仲以眼神询问,他却只是缓缓摇头,说不出的悲伤难过。
这时的流民越涌越多,天阴得厉害,原先穿过的山道回首在望时已被一团云雾笼罩,山石树木隐约透出狰狞的影子,空气里流动着一种迫人的压抑,隔着一道道的峻岭屏障,沉闷的铿锵声穿透云层犹如霹雳般炸响在耳畔。
流民的脚步开始凌乱,推搡时有发生,老弱妇孺偶有跌倒。
杜仲前后瞭望,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他跳上车架,正待赶车,站在马车边上的刘寄奴突然大叫一声:“大胆,居然敢偷我们的马!”
只见杜仲原先骑的那匹马落单歇在一边,流民队伍中有两个体型彪悍的中年大汉路过时,见无人关注便起了贼心,顺手把马牵走。
刘寄奴大叫着扑了上去,无奈身形矮小,那两壮汉根本没把个孩子放在眼里,一人翻身上马,一人持辔抬脚踹起,刘寄奴没留神,肚子上重重的挨了一脚,弱小的身子倒飞出去一丈多。
在那孩子落地的瞬间,杜仲已从车上跃起,稳稳的接住了他。
刘寄奴脸色煞白,弓腰弯背,嘶嘶吸气:“可……可恶……”
那两汉子瞄到杜仲手上的宝剑,两人对望间已有了主意,骑马的那人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另一人从腰后抽出一柄没了刀鞘,刀身上沾满血迹的长刀来,凭空挥舞了两下:“告诉你臭小子,别惹爷爷,识相的快点滚!爷爷杀过人……”
恐吓的话未说完,杜仲的手中剑已然出鞘,就听“啪”的声,剑鞘打在那人左脸,剑锋随即往下一拉,那人哇的一声惨叫,两颗牙齿混着血水从口中喷出,他惨叫声未断,长刀当啷落地,砸在了泥地里,刀柄上兀自有只手紧握着。
“啊——”鲜血从断腕处狂喷而出,那汉子面如土色,左手捂着伤口,踉踉跄跄的一路狂奔,鲜血淋漓撒了一地,吓得沿途的流民如鸟兽散。
沿着那一路的血迹,一条不算宽敞的空路让了出来,杜仲冷冷一笑,对刘寄奴再次重复那个字:“走!”
马车堪堪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擦身而过。
如此慢腾腾的往西北走了大约一里地,经过一个岔道口,除了更多的老弱妇孺加入到流民队伍中来,还多了一支从阵地上撤退下来的溃兵。溃兵足有四五百人,只是大半皆伤残,走得竟是比流民百姓更慢。
这里头有个带队的士官,见到杜仲一行的马车时两眼着实放光,马上命人过来协商借车。说是协商,其实跟明抢豪夺已无多分别,那两个小兵持长枪拦住马车,莫说杜仲本是齐国人,根本不会买吴国官兵的帐,这时候即便是齐国国主亲自前来,他也绝不肯轻易相与。
面对拦路的两个小兵,寡言少语的杜仲仍是一字相送:“滚!”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杜仲握着剑鞘的左手才紧了紧,身旁的刘寄奴已长身站立,足踏车辕,一手高举一只青花小瓷瓶,大声喝道:“要命的赶紧让开!”
那些人哪里会把一个小孩儿说的大话放在眼里,更有人看他长得一团稚气,说话强装老气横秋,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刘寄奴怒极,握瓶的手一抖,瓶塞抖落,瓶口里无端端的冒出一股碧绿的烟雾,众人瞧得新奇,竟无人闪躲,那烟雾随风一送,顷刻间烟消云散。也就在这顷刻间,人群里有人噗通一头栽倒,然后一个接一个,像是会传染一样,瞬间无声无息的倒下了一大片。
“妖……妖术!”终于有人大叫了一声,四周的百姓如避鬼魅般自动散开。
杜仲冷冷一笑,持鞭继续赶车上路。马车刚刚启动,车厢里疏淡的飘出一声咳嗽,而后何伯的声音传了出来:“寄奴,公子让你留下解药。”
“公子醒了?”车厢里传出两声沉闷的咳嗽,刘寄奴大喜过望,“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支灰色的小药瓶,随手抛给那名领队的士官,叫道:“兑水灌入口中,一刻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