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 作者:李歆
【内容简介】
阿秀: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无眠:我从来都不是好人啊。
阿觉:我若用计,绝不瞒你。
春生:我早就烂了,从里到外腐烂,烂透了。
归来春老不过弹指间
与谁再说曾少年?
闻君几度见沧海桑田
逐流半生人已倦
说我浮沉依旧一双冷眼
听雨楼头也贪欢
轻衣怒马踏破路三千
为谁不管生死曾拔剑
——舒蝉·晓晓
【拂晓卷】
楔子
臣歆以愚鲁孤陋之学,蒙陛下置设兰台,许借朝阳阁、十国舆图、宫观藏册,思取十国君臣事迹、人物传记而拾遗修纂。网罗典籍,览《梁书》、《吴书》、《金史》、《齐书》、《晋国志》、《陈书》、《赵书》、《燕书》、《楚志》、《越书》,爰得一书,表十国时事,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奉诏赐名曰《十国通志》,今已了毕。
凡《十国通志》,为帝纪百九十五,后妃传二百三十八,世家二百八十二,列传四千七百八十二。人以国分,事以类属,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上起诸王乱、十国兴,下终华夏灭越,江山一统,分合三百一十八年,修成百九十九卷,又为《藩王》、《百官》二表,《律礼》、《祭祀》、《天文》、《五行》、《地理》五志。总三百四十七卷。
自征和元年开局,迨今始成,世远人湮,其间抵牾,书册难考,不敢自保,罪负之重,固无所逃。臣歆诚惶诚惧,乃鉴观诸邦,略得而论,顿首顿首。
书成,聊著纂述之大指如此。天授九年己丑季秋,兰台令史李歆撰。
——《十国通志?总序》
第一章
凌迟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害怕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难过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伤心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后悔吗?”
吴国势衰已非一日之寒,如今的吴国疆域仅是原有国土的半数不足。吴国国主吴徽耽于酒色,二十年荒淫纵情的奢侈岁月终于在金国铁骑的践踏下被生生撕裂。
吴徽被擒,吴国兵马在金国铁骑的催逼下溃不成军,一路南退,过岷江以南苟且残存。吴国太子吴钦在匆忙间被拥立为帝,吴徽第九子康王吴辙临危拜领大元帅印,拒敌于江北。
那一年,康王年仅十八岁。
舒秀遇见康王,犹如蛟龙遇水。后人赞曰,康王能立不世功勋,与金兵划江而立,保全吴国,皆因帐下有舒、常两员大将。
常将军原为吴国护国大将军,常家世代武将,累世功绩,侯爵传家,他在康王帐下掌权领兵,毫无悬念可谈。
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是那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将军。
红袍银铠,银枪红缨。十四岁跟随康王鞍前马后;十五岁率一千骑兵、两千步兵迎敌三万,斩杀金国大元帅于阵前;十六岁……康王受诏卸甲回朝,一个月后被一道圣旨下了死牢,舒秀率三十骑亲信从岷江飞峡关奔骑千里杀回信陵,劫大牢,救旧主,忠肝义胆。
十六岁,少年将军负伤百余处,没能死在金兵的铁骑下,却伤在了自己守护的朝庙中。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害怕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难过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伤心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后悔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
烈阳高照,旌旗猎猎。
市楼下一片肃杀之气。
信陵城内的百姓都是久居之民,信陵因被选作南都,从岷江以北流徙而至的吴国难民便不许靠近信陵城郊外二百里的范围。信陵城没有经历过战火清洗,百姓们只觉得物价飞涨,生活略为艰涩,却没法领略到流离失所,亲人横死的亡国之痛。
他们憎恨金兵,却从不曾害怕过那些铁骑,所以面对着高台上敷手反绑的少年,很多张仰首张望的脸上看不到那种边关流民的伤心痛楚,无数双眼睛里流露的只是好奇。
好奇少年的平静坦然,好奇刽子手的肃冷杀气。
静默中有朱衣太监登上了市楼,站在楼堞处,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的念出舒秀一道道滔天罪行。
舒秀不说话,失血过多的脸色苍白如纸,他背靠木桩,头颅微微仰起,目光越过楼堞,直直的穿上云霄。白净瘦削的面颊,青髭微露的下颚,宁折不弯的脖颈,安谧美好得不像是世间的人物。
楼堞上的朱衣太监将圣旨一收,目光锐利,不屑又不满的瞪着楼下高台上架着的少年,被血污糟了的红袍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减弱他应有的气势。
宣完圣旨,大理寺少卿杜芫奉旨监斩,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承接的双手却不自禁的颤了下。
由腰斩临时改成磔刑!
市楼下的围观百姓开始有了涌动,窃窃声不断。
磔刑——凌迟!皇上这是有意要杀鸡儆猴了,康王吴辙劫狱外逃,这一刀刀割的哪里是舒秀,分明是飞峡关将士的心啊。
雪粒簌簌的飘下,迷花人眼。
舒秀的红袍解开,不算精壮的上身□着,新旧伤痕交错,双手被横绑在木桩上,他的神情仍然是冷淡安谧的,完全不像是一个频死受刑之人。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刽子手手握刑刀,也不免被那反常的态度搞得心里存了一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疙瘩。
第一刀本该割在喉结,可冰冷的刀锋刚触到脖颈的肌肤,从未说话的舒秀突然开了口:“不用。”
简短的两个字,却深深的震住了两名行刑的刽子手。
割去喉结是为了避免犯人捱不住刑而痛苦大叫,舒秀却只用了两个字“不用”。
无声无息。
从落在心口的第一刀开始,从说出“不用”之后,他就再没哼过一声。
刽子手将铜钱大小的肉片切下,抛向广袤的天空。
一刀为谢天,二刀为谢地。
血,从伤口无声的流淌,旋即被盐水浸泡的巾帕捂住伤口。血微止,再下第三刀。
少年单薄的袒裸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颤,是冷?是痛?
副手在边上响亮的报着数:“……四……五……七……十六……”
围观的人群在一点点的往后退,是钦佩,还是惧怕?
割到五十刀,舒秀的后背已经没法正常目视了,许多靠前的百姓开始频频作呕,围观者不断向后退,有人离开,有人呕吐,有人怒骂,也有人赞好。
一百刀,刀刀见血,刀刀不足要人性命。
刽子手的手艺无比精湛,下刀之准,举世无双。
“一百!”报数人喊完,敲响了竖立在一旁的铜锣,咣的一声碎金裂玉般的巨响,宣告了第一天的行刑结束。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求求我呢?
你为什么不肯开口求我救你呢?
你今天就要死了啊!
“果然……发烧了呢。”
拂开额前染血的发丝,那张清秀的容颜在月色稀薄的映照反衬得惨白如鬼。
牙关紧叩,下颌沾血。
细长的手指硬生生的抠开他的嘴,口中血肉模糊,想来是受刑时强忍咬碎了内腔。
“阿秀……”手指扣住他的下颌,逼迫神志昏迷的他仰天张开嘴,一颗豌豆大的药丸塞了进去,“你为什么……不能求我呢?”
药丸混着血水入口即化,过了盏茶工夫,伏卧在茅草上的舒秀身躯微微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沙哑呻吟。
“阿秀,我不要你求我了,你只要哼上一声,我就救你。或者你只要对我眨下眼,我就……马上带你走。”
阴森冷萧的死牢一隅,那个蹲在血肉模糊的少年身畔的红色影子低低的呢喃:“只要你……我就救你,带你走……”
喘息声越来越粗,浑身发烫的舒秀睁开了眼。
他在发抖,泼天的伤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清醒过来的神经,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呻吟声压在舌下,哪怕早已痛得四肢抽搐。
“唉,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那团红影托腮俯视,眼神柔柔的,顽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他的背,“我为什么偏偏就爱极了你这样的性子呢?你对我越冷淡,我便越要缠着你,哪怕你死了,我也是要带你的尸骨回去的。你总不能离了我……”
舒秀滚烫的身子随着那白皙的手指戳动疯狂的抽搐着。
“阿秀,你就算死了,也是我夙夙的鬼……”
指尖摁下,陷入糊烂的肉泥之中,指甲缓缓刮过肋骨表层。
舒秀发出一声闷哼,眼前一黑,一口气没撑住,险些闭过气去。
夙夙笑道:“啊,你哼声了呢,你可终于答应我了。”
舒秀眼睫轻颤,终于没能扛住,阖上眼晕厥过去。
夙夙站起身,同时右臂探出,将草席上伏卧昏迷的舒秀拎了起来。舒秀毫无知觉的晃了晃,双脚无力站直,夙夙皱了眉,左手扬起,啪啪扇了他两巴掌。
舒秀喉咙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喘息,胸腔吸进一口冷气,重新睁开迷蒙的双眼。
夙夙笑吟吟的将他背在自己背上:“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救你出去。”
舒秀负在她纤细的背上,双手从她肩上垂下。
夙夙故意用力一颠,逼得耳畔的吸气声加重后,她才沉沉的轻笑起来,脚步轻盈的踏出牢门。
儿臂粗的铁栏形同虚设,本该关满人犯的囚牢这会儿却格外显得死气沉沉,夙夙头也不回的穿过阴暗的回廊,绕到了入口的厅上。
狱吏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她瞧也没瞧上一眼,冷冷哼了声,厅外有人应声推门进来,黑衣黑裤,青丝高挽,见了夙夙,向她略微躬身一揖。
“妥了?”
“外面有禁军守卫。”
夙夙敛起笑意:“那又如何?我要带他走,挡我者死!”
对面的黑衣女子没任何反驳,影子般的退到阴影里。
伏在夙夙背上的舒秀突然嘶哑的嘲讽:“你总是这般……滥杀无辜。”
夙夙勃然大怒,肩头一耸,直接将舒秀掼到地上,舒秀后背砸在地砖上,痛得四肢抽搐不止,嘴巴张大,却仍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呼。
夙夙跟着一脚踩在他胸口,恨声道:“既这般嫌弃我是妖女,怎不求你心里的那个仙女来救你?如今你再嫌弃也无用,把你从万箭齐发下推开的人是我,把你从腐尸堆里背出来的人是我,把你从岷江底捞起来的人还是我!除了我没人会再来救你!”
舒秀痛得两眼发黑,根本听不清她最后愤愤的还说了些什么,只那第一句便也刺伤了他的心。干裂的双唇颤抖的张了张,困兽般发出一声嘶喊:“我……无需你救!”
他以为他已经竭尽全力在吼,可从他喉咙里呼出的却是一声微弱无力的呻吟,声音虽低,却让夙夙再度变了脸色。
“我偏要救你!”
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像条癞皮狗似的从地上拖了起来,无视满地流淌的鲜血,她将他重新背到背上。
舒秀的伤口裂开了,滚烫的血液蔓延而下,慢慢浸湿了她的衣裳。
大门洞开,她一脚踏出,火红的衣裙在风雪中飒飒的飘起。
雪花漫天,鲜红的血液滴溅在地里,白如雪,艳如花。
人靶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朔,上大理寺蒙难,时右将军秀率三十骑驰救,上得出。甲戌,灵帝诏令磔于市,万民泣求,无赦。刑一日,秀受百刀无惧。是夜,游侠救之,与禁军抗,死伤千余人。上闻之,扶案大恸,将臣愤忿。
——《吴书?高宗本纪》
辛巳年。
冬十一月,朔日,吴国康王辙蒙冤下狱,右将军舒秀率三十骑驰信陵救之,辙趁夜奔徐县。甲戌,吴主诏令磔秀于市,信陵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刑一日,秀受百刀无惧。是夜,游侠救之,与禁军抗,死伤千余人。康王辙在徐闻之,悲恸泣零,拥兵自立之心由此起。
臣歆曰:“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
——《十国通志》
山坳,雪压青松,皑皑如翡翠玉树。
爽朗的笑声一声叠着一声从山坳下传出,侧耳细听,呼啸的风中夹杂更多的是凄厉的叫喊。
火光冲天,山下的村庄在火光中灼热坍塌。
雪的冷,火的热,夹杂在一起,冰与火的界限,这里已是地狱。
劲马疾驰,近前勒缰,马停喷鼻。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锦裘披风,贵气逼人。
“五哥!来了,都弄来了,是不是还像前儿个那般游戏?”少年兴奋得跃跃欲试,驾着马不住的在原地打转。
山林中放倒了三四十株巨树,空出一片开阔的平地,三座牛毡帐篷巍然搭建。
靠左的一座帐篷内有人闻声而出,爽朗的笑声随即逸出:“小十五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鞭笞声啪啪的呼啸着,伴随着强忍的悲泣和惶恐的尖叫,上百余名蓬头垢面的妇孺老残串蚂蚱似的串连在一条麻绳上,推推搡搡的被鞭子抽赶到树林里。
山林上空,七八只海冬青张开丈许长的羽翼,声声发出尖厉的唳鸣。
“只有这等残货?”
少年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身手利落:“壮丁一户不存,要不是这深山寒坳里,只怕连这些货色都翻不出来。吴辙在飞峡关百里内推行坚壁清野,所到之处当真寸草不留。”
“也罢。”被少年唤作五哥的青年伸手平摊,马上有侍从近前跪在地上将一张铁弓恭恭敬敬的递到他手里,“你说怎么比?”
少年眨眨眼:“自然是比骑射。”
青年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当我是小十二不成?我可不会因你年纪小便处处让着你。你才学骑射几年?要不是这次你硬磨着老八点头,你只能待在上京扑你娘亲怀里撒娇呢。”说完,也不顾少年脸色铁青,转身高喝,“把我的赤焰牵来!”
才走了没两步,忽听少年在身后叫道:“慢!”
“怎的?你反悔了?”
“我司寇忱做事岂会言悔?我是觉得今天只你我二人比箭,前日的法子有些不妥,不妨换换。”
“哦?怎么说?”
“把这些吴国贱民二一添作五分作两堆,发际插红叶者归我,发际插绿草者归你。你我二人各领五十枝羽箭,只可射对方的人靶,最后以活的人多一方为胜。”
司寇敦眼睛一亮,兴趣终于被勾了起来:“好!就依你,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司寇忱跳上马背,稚气未脱的脸上扬起傲色:“谁胜谁负还未知呢。若我胜了,五哥你敢不敢将明晚前锋营突袭飞峡关东的指挥权交给我?”
“等你胜了再来讨价还价!”
孩童的啼哭,女子的尖叫,老人的怒骂……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呼声汇聚成千斤巨石,沉重的压在他胸口,恨不能尖厉的碾碎他每一寸的骨头。
“醒了?”
昏睡了七天七夜的少年公子并没有睁开眼,苍白无力的脑袋耷拉的靠在她的肩头,可她却实实在在的知道他终于醒了,秀气的剑眉正不甚愉快的蹙结在一起。
“原来你要这样吵闹才肯醒。”红衣少女明媚一笑,跨下坐骑因山下的火光而烦躁不安的刨着蹄。
眼睑下的眼珠略微动了下,那双眼终于掀开,那一刻少女的笑容越加明媚灿烂。
“怎么……回事?”舒秀哑着声问,他声带受损严重,说话有气无力,如果不是头靠在夙夙肩头,旁人根本没法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救你出了大理寺的死牢。”她笑得分外得意,“阿秀,你又欠了我一条命。”
舒秀眉尖皱得更紧:“我……不是……问这个。”
夙夙不乐意了,娇叱道:“你不问这个又问哪个?”顿了顿,见舒秀不理她,似乎连看她两眼都不大高兴,竟欲缓缓阖上眼去。
“你耳目俱全,你既能听,为何不自己看?”她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了起来,也不管牵扯到他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只是推着他坐直身子,扳着他的下巴让他往下看。
山坳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恶臭的焦土气息随风飘到了半山腰。
舒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
贴耳的声音柔婉娇美,少女独有的芷兰体香幽幽的传入他的口鼻:“阿秀,你总说我是妖女,总说要杀了我。可你看,世间有多少人行事比我更残忍……阿秀,这么多邪道妖魔,你杀得尽吗?”
阿秀,世间那么多不平事,你管得完吗?那么多泯灭人性的禽兽,你杀得尽吗?
阿秀,阿秀……你且睁大你良善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这个疯狂的世间吧!
箭矢破空袭来,狠狠扎进后脑,箭镞从后钻入脑壳,从右眼中穿出。血水混合着白色的脑浆淋漓飞溅,老人完好的左眼惊恐的睁着,箭穿脑,人已亡,可奔跑的佝偻身躯却仍是依照惯性的向踉跄的冲了两步,然后猝然坠落。
老人枯瘦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尸身摔倒时连带着小男孩也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没等那孩子反应过来,一枝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脚踝。
鲜血迸出,男孩痛得放声大哭。
司寇敦驾着赤焰如烈火燎原般冲了过来:“小十五,你还太嫩了。”
司寇忱落后于司寇敦半个马身,面色铁青的从马鞍旁悬挂的箭壶里迅速抽了一支箭搭上弓弦。他的箭法是八哥亲自教的,八哥是他们兄弟里箭术最精湛的高手,他年纪虽幼,膂力虽不及五哥,不过单论准头,自问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男孩子不跑不逃,径自扑在祖父尸体上恸哭不止,距离他不过五十步之遥,他有信心这样短的距离能一箭射中猎物的眉心。
箭矢离弦,飞快的疾射而出,但身边“嗡”的一声弦响,司寇敦亦是一箭飞出,两箭同时奔向那男孩。那男孩早已吓傻了,箭迎面而来,他吓得只会频频尖叫,连哭泣都忘了。
“锵”的声,两箭撞在一起,铁镞蹭起火花。司寇忱的箭被撞歪了准头,箭镞擦过男孩的耳鬓钉在了身后的一棵树干上。
司寇敦哈哈大笑。
司寇忱咬牙切齿,胯/下坐骑转眼奔驰而去。男孩的右耳被箭射烂了,血流了满脸,惊恐的望着那高头大马向自己猛撞过来,他刚刚张嘴,呼喊声尚含在口中,脖子上一道寒光闪过,小小的头颅已飞向高空。
“小十五,这可不合规矩。”
“哼。”司寇忱恼羞的扬着手中长刀,刃口上的血从刀尖上往下滴。他纵马扬起前蹄,泄愤似的将那男孩孱弱的无头尸身踩了个稀烂。“没意思,不玩了!”
舒秀的肩膀抑制不住的颤抖,背脊紧绷,鲜血渗过锦袄,浅色的衣料上浮起一片绯红。
“放轻松,放轻松……你的伤口裂了,最后吃苦的也只是你自己。”
他的手指紧紧抠着自己的大腿,指骨骨节咯咯作响,扭曲得似要折断。
夙夙将他的手腕抓住,发现他竟将自己指甲抠出血来,不由气道:“这次你就算肯求我,我也不能涉险下山去救人。屠村的是负责押送粮草的金兵,屯在山下的仅是步兵便有三四千……”
见舒秀憋着气不说话,她轻轻搂过他的肩,使他正面转向自己:“别看了,不喜欢就别看了。”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夹了夹马腹,驭马另择山道绕过小山村,“阿秀,我只能保你一个……我管不着全天下人的死活,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我会给你找天下最好的巫医……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死。”
一骑双人当前,十余丈后,十名黑衣女子分列两队,驭马默默无声的尾随。
皑皑白雪,天地苍茫,玉树下马蹄纵情践踏,碎雪纷扬。
屠城
辛巳年。
冬十一月,金国洪王冽并诸弟大集关合山,乃分五千人为一营,凡二十营。壬午,简王敦兵破屺阳城,吴国遣左将军常靖援之。靖军大败,退守飞峡关,粮草不济。
甲申,吴右仆射张开见吴主,言政事不治,由奸佞在朝。吴主问奸佞为谁,指吴主以对。吴主怒,以开毁斥君王罪,车裂于市。
——《十国通志》
屺阳城位于逐鹿塬,北倚龙鳞山脉,西临岷江,自建城起迄今已三百余年,比吴国存在的历史更为悠久,城内人口近万户,以手工业兴盛传名天下。
这本该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却在一夕之间沦为人间地狱。
金兵破城前一日,屺阳知州薛旺拒敌亡于城头,破城之日,薛旺的妻子将三名幼女斩杀后悬梁自尽,薛旺年仅十五岁的儿子下落不明。
城破后,通判路洺手举城防图、官印,跪北门降金,被金国十五皇子骑马经过北门街时一刀劈裂了脑袋。
从路洺横尸城门,血洒街头的那一霎,屺阳城上空的太阳便变成了血红色。金兵所到之处,哭喊嘶叫声此起彼伏,三日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屺阳成了一座了无生气的死城。
屺阳的内城河的水染成了红黑色,泡得发白的浮尸顺着冰冷的水流往东缓慢漂行,岸上金兵手持长戈匆匆而过,偶闻街上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过不了多时便奄奄无声。内城河通岷江,成了屺阳城弃尸的最好去处,到后来甚至有人将没断气的活人直接赶到河里,金兵在岸上看着,人若是敢靠近岸边就用长矛去刺,十一月的屺阳城刚刚迎来第一场冬雪,即使擅长凫水的人浸泡在刺骨的河水里,不消一时三刻也会冻成冰坨,最后无力的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