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理上说,他应该在灾难后强大地为妻子撑起一片天空,并且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他非但没有给妻子提供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胸膛,反而给她增添了无尽的悲苦和沉重的心理负担,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呀!他不止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这样想过,可是他心里有个魔鬼在控制着他,在不能自拔时,他又把一切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沉湎在灾难留给他的巨大阴影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他决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何国典走出这个破旧的小区时,看到一个妩媚的女人挽着黑脸男人的手,迎面朝他走来。黑脸男人瞪了他一眼,何国典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他们走过去后,何国典心里说:“何国典,你为何如此窝囊!你男人的血性到哪里去了?”紧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何国典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心情随即又阴霾起来,他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杜茉莉走进“大香港”洗脚店,就听见老板娘宋丽在嚷嚷:“19号,你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你弄得一地的水!”
19号是李珍珍,李珍珍从一个包房里走出来,气呼呼地说:“弄一地的水怎么了,下雨天的,我要不披雨披,你想让雨淋死我呀,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小汽车坐呀!”
宋丽瞪起了眼:“你他娘的还有理了,你就不能在进店前把雨披收好,弄得满地是水,客人要是滑倒摔伤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李珍珍毫不嘴软:“我负责,怎么样,我负责!我就不相信这点水就会把人摔死!”
这时,杜茉莉说:“珍珍,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
说着,她就去拿来了拖把,把地上的水拖干了。
李珍珍不说话了,宋丽却瞟了杜茉莉一眼说:“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珍珍又想说什么,杜茉莉把她推开了。她们来到休息室里,李珍珍气愤地说:“肥婆这几天像吃了枪药,总是对我们吹鼻子瞪眼的,好像我们欠了她的钱!”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算了,珍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吧,我们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她才老是欺负你!”
杜茉莉笑了笑说:“由她去吧,干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李珍珍端详了一会杜茉莉的脸,轻声地问道:“茉莉姐,你的脸色很差呀,你怎么老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呀!”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珍珍,放心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杜茉莉的手机响了。
杜茉莉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手机屏幕里显示的是老陈的名字时,她心里突然酸了一下,赶紧接通了电话:“喂,是陈大哥呀,你这两天怎么啦,打你手机也不接,到你公司找你也找不到,你是不是躲着我呀,怕我触你的霉头?”
老陈说:“茉莉,你误会我了,这两天碰到了麻烦的事情。我要躲着你,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我知道你着急了,所以赶快打个电话,先和你说一声。你着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这样吧,我下午三点过来做脚,顺便把你要说的事情谈了,好吗?”
杜茉莉的眼睛热辣辣的,不争气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来,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颤声说:“好嘛,我等你来,陈大哥,让你为我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老陈说:“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来了再说吧!我挂了!”
杜茉莉收起手机,就听到老板娘宋丽在外面叫道:“23号,客人点钟!”
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杜茉莉给两个客人做了足底按摩,两个客人都这样问过她:“你好像很不开心?”她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这个问题,其实自己开不开心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想把自己内心的伤口坦露在太多人的眼里,那毕竟是伤口,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淌出鲜血的伤口,她并不比谁坚强。
老陈来得十分准时,刚好三点钟,他就踏进了“大香港”洗脚店。这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脸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鼻子出奇的大。老板娘宋丽赶紧迎上去,堆着笑脸说:“什么风把陈老板吹来了,你可好久没有来了呀!快请进!”她对客人永远是笑脸相迎的,和对待店里的员工判若两人。老陈朝她笑了笑:“23号在吧?”宋丽连声说:“在,在!你先到二号包房里坐,我这就去叫她。”宋丽扭着磨盘般的大屁股来到休息室门口,冷冰冰地叫道:“23号,有客人点钟,在二号包房,赶快过去!”
杜茉莉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理了理头发,脸上勉强地出现了笑容,然后走出了休息室。杜茉莉端着一大盆里面放了中药粉的热水走进了二号包房,老陈正在抽烟,他不像张先生,喜欢看电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只要帮他做完一个钟的脚,包房里就烟雾缭绕了。
杜茉莉见到老陈,笑了笑说:“陈大哥,先泡泡脚吧!”
老陈也笑笑:“好吧,先泡泡脚!”
杜茉莉帮他脱掉了鞋袜,把他冰凉的双脚放进了木盆里:“水的热度合适吗,陈大哥。”
老陈说:“正好,正好!”
给他泡上了脚之后,杜茉莉就让他坐起来,给他捏背。老陈捏背也闲不住,还在吞云吐雾。
杜茉莉关切地说:“陈大哥,你还是少抽点烟吧,抽烟对身体不好!”
老陈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就好这一口,没有办法!”
杜茉莉说:“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少抽点。”
老陈没有在和她探讨烟的问题,话锋一转:“茉莉,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陈大哥,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老公来上海那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找到工作,在上海,我也没有其他什么熟人,不知道怎么办。我儿子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个工作,或者他会好起来的。大哥,你是好人,你应该理解我,如果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我就剩下他这一个亲人了!”
老陈吐了口浓烟,闷声闷气地说:“靠,我不是你亲人呀!好了,别捏背了,还是捏脚吧!”
说完,老陈就半躺在沙发上,双脚从木盆里拔出来,平放在按摩垫上。
杜茉莉惶惑地说:“当然,陈大哥也是我的亲人,你可别见怪,你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
老陈脸色凝重:“茉莉,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萍水相逢,看你是个善良的人,就乐意帮你做点事,你叫我大哥,我担当不起,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说起来我都脸红,我算什么大哥!”
杜茉莉用食指在他粗糙的脚底使劲地按摩,她说:“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已经够安慰我的了,在我最消沉的时候,你总是打电话关心我,还请我吃饭,带人来捧我的场,我还能说什么,大哥的情意我永生难忘。”
老陈叹口气:“唉,这些事情算什么呀!今年情况不好,又是灾难,又是经济危机的,找工作也很难呀!我不是不上心,你丈夫的事情,我都问过很多朋友了,他们都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办就可以办到的,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只有干瞪眼!”
听了老陈的话,杜茉莉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陈吸了一口烟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说过,只要我能够帮你的,就一定会帮你,你再等等吧,我想办法,谁让你叫我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出口,对你来说也不容易!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你的条件不错,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到娱乐城里去陪男人唱唱歌跳跳舞也能够赚不少钱,如果你愿意和客人出台,赚得就更多了。可是你死活不干,宁愿在这里干苦力活!从这一点上,我敬重你,也就认了你这个妹子!所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两天,我就给你回话,我也不能打包票说一定能够给你丈夫找到工作,但是我会努力的!这段时间,我也很多麻烦事缠身,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也要谅解我。”
杜茉莉哽咽地说:“陈大哥,你对我杜茉莉的好,我记在心里!”
老陈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好好捏脚吧,重点,重点,别像挠痒痒一样!”
老陈的脚底永远是那么的受力,像快铁板。
第8章
天晴后,天气也回暖了。杜茉莉和何国典走出楼门口时,他们就闻到了桂花的芳香。今年这是第几次闻到桂花的香味了?杜茉莉记不起来了,反正在这个秋天,桂花不止一次地开过。杜茉莉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早晨的阳光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有了明亮的色泽。杜茉莉笑了笑,对何国典说:“国典,桂花好香呀!”背着一个大背包的何国典也笑了笑:“是呀,香!”看到何国典久违的笑容,杜茉莉心里涌过温暖的潮水,从前的何国典,是多么乐观的一个人,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就在昨天晚上,老陈终于打来电话了,告诉她,他给何国典找到事做了,在郊区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月工资1000块钱。这对杜茉莉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何国典有了一份工作,不仅仅是有了一份收入,重要的是他或者可以通过工作,生活的态度会变得积极,从灾难的黑暗中走出来。
今天一大早,他们就起来了。杜茉莉在给他收拾生活用品,到了工地,就要住在工棚里了。何国典在厨房里做早饭,看得出来,何国典的神色好了许多。杜茉莉凌晨回家后,何国典还没有睡,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杜茉莉把老陈替她找到工作的事情告诉他后,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愣愣地注视着眉飞色舞满心喜悦的妻子。他心里突然想起来了一句话:“你就敢肯定她在外面没有男人!”这句话是李幺妹对他说过的,而且不止说过一次。想起这句话,何国典心里就打了一个问号:杜茉莉和老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见过老陈,在他刚刚到上海时,老陈请他夫妻俩吃过饭,说心里话,他不太喜欢老陈。吃饭的时候,杜茉莉口口声声地叫老陈大哥,何国典心里特别别扭,心里就有些说不清的酸楚,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老陈不是什么好人。杜茉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钻进了被窝,说:“国典,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我带你去见工。”
老陈告诉过杜茉莉那个工地的详细地址,到那个地方要倒两次公共汽车。他们坐上57路公共汽车,杜茉莉把头靠在了何国典的肩膀上。何国典慌乱地推开她的头,轻轻地说:“车上这么多人。”杜茉莉笑了笑说:“我是你老婆,怕啥子哟!”说完,又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何国典没有再推开她的头,可他的神色显得十分紧张和不安。
杜茉莉轻柔地在他耳边说:“国典,到工地里去干活,一定要注意安全。”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饭要吃饱,不要饿肚子,那样会没有力气。”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工地里的人很多,要和工友和头头搞好关系,有什么问题要和人家好好说,不要和人家伤了和气。”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我问过了的,一个星期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你休息的时候,我也请假,你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
听着杜茉莉的话,何国典心里十分温暖,他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冰凉粗糙的手。他为自己夜里的那个念头感到羞耻,杜茉莉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人,这辈子能够娶她做老婆,是他的福分!他想自己不能再让杜茉莉操心了,应该鼓起勇气,好好地活着,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杜茉莉,也为了自己,好好地活着!他的心里透进去了一丝阳光,温暖的阳光,这丝温暖的阳光能否融化他郁积在心中的黑暗的冰?紧握着妻子的手,何国典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像种子般埋在他的心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冒出了绿芽。
那是几年前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何国典背着行李,杜茉莉抱着两岁的儿子何小雨,有说有笑地朝米镇走去。杜茉莉要出远门去了,去遥远的上海打工。有了孩子后,他们的生活变得困难,如果不出去一个人赚钱,日子很难过,靠在家里种地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他们要为儿子着想,要让他以后上学,让他成长,都是需要花大笔的钱,家里没有点积蓄是不行的。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让杜茉莉出去打工,正好杜茉莉的表哥那时在上海做事,她就决定到上海去。想象中的上海,遍地黄金,杜茉莉是怀着美好的憧憬离开家乡的。
“小雨,亲亲妈妈。”一路上,杜茉莉不停地这样说,充满童真的小雨也不停地亲她。
杜茉莉心里难受,她舍不得孩子和丈夫,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和孩子的未来,她必须做出牺牲。出门前,何国典就和她说好了,在她上车前,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伤感的情绪,杜茉莉答应了他。小雨每次把热乎乎的嘴唇凑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强忍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心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紧的,一抽一抽的疼痛。
何国典可以感受到妻子内心的疼痛,他的心同样的疼痛。
他也忍受着分离的痛苦,笑着对小雨说:“小雨真乖,爸爸妈妈最喜欢小雨了。”
小雨就朝他笑:“亲爸爸——”
杜茉莉就把小雨抱到何国典面前,小雨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尽管昨天晚上他们一夜没睡,说了许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何国典还是有许多话要对杜茉莉说,可一路上他心里要说的话都没有表达出来,小雨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梁,通过小雨传达着他们浓烈的情感。
通往米镇的山路是那么的短暂,很快地,他们来到了米镇的长途汽车站。杜茉莉让何国典抱着小雨先回去,她不想看到小雨哭。何国典就对小雨说:“爸爸带你去买好吃的,妈妈在这里等我们,好吗?”小雨说:“妈妈一起去!”何国典哄着小雨:“妈妈在这里看住我们的东西,爸爸带小雨去买好吃的,听话,小雨。”小雨就说:“小雨听话。”何国典就抱着小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杜茉莉,小雨却一直看着母亲。杜茉莉不敢和小雨纯洁的目光对视,她扭过了头,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她的心碎了。
何国典的心被利爪抓着,疼痛得淌血。他的脸上还是装出笑容,轻描淡写地哄着儿子,心灵却在经受着分离带来的痛苦折磨!在给儿子买了一颗棒棒糖后,他突然抱着小雨朝车站冲过去。
何国典赶到车站时,车正在启动。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妻子泪流满面的脸,他大声喊着:“茉莉,茉莉,我改变主意了,快下车,我不想让你走了,再苦我们也要在一起——”
杜茉莉拉开车窗玻璃,探出头,哭着说:“国典,不要说傻话了,快回去吧,不要让小雨看我离开!快回去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国典,记住我的话,带好我们的儿子,看好我们的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回来的!快回去吧,国典,听我的话——”
何国典大声喊着:“茉莉,茉莉,你赶快下车,我不让你去了——”
小雨茫然地看着母亲的脸。
车开动了。
杜茉莉朝他们挥着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国典抱着小雨追赶出车站,汽车一加速,就把他们扔在了后面。汽车越驶越远,转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踪影。他呆呆地抱着小雨站在春天的风中,目光变得无限的漫长。小雨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
何国典同样也无法忘记杜茉莉第一次回家的情景。
那是个飘雪的冬日。他知道妻子要回来了,一大早就到米镇的汽车站去等她。他没有到儿子去接杜茉莉,因为天太冷了,怕冻坏了儿子。离开家的时候,何国典问醒过来的儿子:“你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吗?”儿子茫然地摇了摇头。何国典一阵心酸:“小雨,妈妈要回来了,你高兴吗?”小雨说:“高兴。”何国典又说:“小雨,妈妈这次回来,你一定要记住她的模样,等妈妈下次回来时,我再问你,你可不许说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了!”小雨认真地点了点头,眸子里闪动着纯真的光泽。
何国典来得太早了。
从早上开始,进站的长途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因为要过年了,从外面回来的人特别多,每辆车上都塞满了人和大包小包的行里。每辆车进站,何国典都要跑过去,注视着从车门上下来的每个人,生怕漏掉了妻子那张美丽的脸。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看到杜茉莉下车。他担心着汽车会不会在路上出事,每年这个时候,出事的车都特别多。他朝地上呸出一口痰,心想,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呢,妻子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的!他走出车站,往来路上眺望,凛冽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苍白瘦削的脸冒出了鸡皮疙瘩,鼻孔中还流出了清清的鼻涕。他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就看到一辆长途客车从远处的山坳转了出来。
杜茉莉就在这辆从成都开来的车上,车经常何国典身边时,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同时激动地呼喊对方的名字。车没有在何国典身边停下来,直接开进了车站里。何国典奔跑着追进了车站。他追进车站后,看到杜茉莉提着包下了车。他冲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傻傻地笑着,鼻涕此时不争气地流下来。杜茉莉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去了何国典流下的鼻涕,说:“那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
何国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提包,说:“茉莉,我们回家!”
杜茉莉说:“别急,还有一个大包没有拿呢。”说着,她就走到车的中间,司机已经把行李厢打开了,他把一件件行李搬出来。杜茉莉拿到自己的背包后,递给了何国典。何国典把背包背起来,一手提着另外那个包,一手拉着杜茉莉的手,走出了米镇车站的门。
此时已经是正午了,何国典说:“茉莉,你饿了吗?我们在镇上吃点东西再走吧?”
杜茉莉笑了笑:“我不饿,还是赶紧回家吧,我想死小雨了,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对了,你如果饿了,我包里还有面包,随便啃两口吧。”
何国典说:“那就走吧!”
其实他们都想好了很多话要向对方说,可一路上,他们想好的话都没有说出来,说的都是关于儿子的事情。杜茉莉提出一个关于儿子的问题,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个问题。
天空飘起了雪花。
风也更加凛冽。
经过一个小树林时,何国典把妻子搂了过来:“冷吗?”杜茉莉说:“不冷,心暖就不冷。”何国典停住了脚步,凝视着杜茉莉俏丽的脸说:“你下车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看到的是你。”杜茉莉说:“为什么?”何国典说:“你变得更漂亮了,穿着打扮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像城里人了。”杜茉莉笑着说:“傻瓜!”何国典手一松,手中的包自然地落在满是枯叶的地上。他张开双手,把杜茉莉紧紧地搂在怀里。杜茉莉说:“傻瓜,我知道你想我。赶快回家吧,晚上我让你好好抱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何国典松开了手,提起地上的包,包的上面落满了雪花。他重新拉起杜茉莉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什么,他拿起杜茉莉的手一看,发现她右手食指的关节上有突出一个褐色的硬硬的包,而且她的手也十分粗糙。他轻轻地说:“这是怎么了?”杜茉莉慌忙把手抽了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工作的时候受过一点伤,很快会好的。”其实她手指关节上的包是长期帮客人做脚留下的印记,她从来没有告诉何国典她是个洗脚店的按摩工,怕他心里难过。
杜茉莉的头一直靠在何国典的肩膀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像阳光一样温暖。这样的时刻对他们来说,并不多见,可以说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大地震,何国典不会来上海,尽管很多时候她想把他们父子俩接到上海来。她多么想永远和何国典如此的相依,不要分离,没有痛苦,幸福生活。那是杜茉莉的梦想。
从她和何国典恋爱时就开始萌发的梦想,她的一切努力可以说都是为了这个梦想。
杜茉莉和何国典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他们都是黄莲村人,小时候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到米镇的学校读书。奇怪的是,上学后的何国典是个腼腆的男孩,在学校里,他不敢和女同学说话,连同和他熟悉的杜茉莉,只有在放学一起回家的路上,才有些话说。杜茉莉一直觉得何国典身上有种吸引她的东西,但是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是后来结婚了,她也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