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君无意额上汗水涔涔,后背已被血浸透。日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沙场男儿的眼眶都红了,他们的泪远比血更珍贵,但此刻,愧疚的泪水落在一张张铁打的腮上。
军棍的前端已染成了红色,行刑的士兵脸色惨白地打出第一百棍,突然,一滴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士兵的军棍从手中无力滑落,两眼一翻,直直向后昏了过去。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声音虚弱但清晰道:“换人。”
“将军!”卫校尉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喊道,“不能再打了,将军!不能再打了…”
“继续。”君无意的声音虽小,但力如磐石不容抗拒。
满场士兵中,却无一人愿执棍。
“夏至,你来。”君无意点名命令道。
夏参军脸色惨白,跪下身捡起军棍,手中有千斤重量,几乎要压弯他年轻的脊背。
一百八十四、一百八十五…行刑的夏至见君无意身下的血迹不断扩大,头脑中嗡嗡作响,等终于打到两百棍时,夏至虚脱般瘫倒在地。±兵们早已泣不成声。
君无意竟然还清醒着,用手臂撑着自己…卫矛冲上来,流着泪将他扶上旁边的轮椅。
突然,一道银光直射而来!卫矛拔剑去挡,哐当一声,暗器被剑挡落,飞刀上挂着张纸条。
“将军!将军!”士兵们已冲了进来。
君无意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慌张,喘息片刻,吃力地道: “把纸条取给我…”

七 绝境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欲知苏长衫下落,你一个人到北三里树林中。
看不清君无意眼底的神色,众人只见他将纸条揉在掌心,推动轮椅朝外走去。
“将军!”卫矛急忙阻拦道,“你要去哪里…”他话未说完,君无意已经拂开他阻拦的手,“全军待命,任何人不得跟随。”
阳光泼在后背的伤口上,如烈酒火燎一般剧痛,君无意眼前一片模糊。
推着轮椅艰难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将军!”
叶舫庭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大小姐我去安葬了唐小糖,晚回来一点,你就出这样的状况…于公你要执行军法受两百军棍;于私,你要在心里点点掐死自己,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是好人,不要一下子就上了苏同那个坏狐狸的当!”
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按下她的手。
“你放心,我们的兄弟都是老实的猎人,碰不到狐狸一根毛的。苏同那家伙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要把我们都赶走…可恶!”说到这里,叶舫庭狠狠地皱起鼻子,“可他赶人的方法实在一点也不高明,不打脑袋,不打心肺,专拍肩膀。”
她一双眸子滴溜溜地瞅着君无意,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叶氏专用鹅毛扇,扇着光秃秃的扇子,“你知道吗,军医萧大夫昨天要收你双倍的诊金,因为他说你装受伤,忽悠他半夜起床!”
君无意听着她说。
叶舫庭连连摇头叹气,学着萧大夫捋白胡子的动作,粗声道:“老夫已经查看过了,君将军的肩上受了一掌,但这一掌很奇怪,刚好打在三角骨的前侧靠近锁骨的三寸处,除了屁股之外,这个位置就是全身上下最安全的地方…将军的运气实在太好。”
她老气横秋地学着老郎中弯腰弓背踱步,竞模仿得有三分相像,“唉,唉!
老夫半夜白起来了。”
君无意终于忍不住苦笑。
叶舫庭猛然蹲下来,毫不客气地捏住君无意的脸,丝毫不觉得身为女孩子,说“屁股”这个词会不好意思。
“君将军,你还是笑的样子好看。”她蹂躏君无意的脸,要人工地拉出一个笑脸来。
被她调戏,君无意脸上虽只有苦笑,却回缓了 点血色。
那一瞬间的伤痛和愧疚太过惨烈,让他没有气力去分析和思考,伤人的未必是刀剑, 个如冰的眼神,有时能比剑更快、更准、更深地刺穿人心。
整件事,必是幕后有人设下步步陷阱。连他都能看出的漏洞,以苏同的智慧,怎么会分析不出来?
君无意伸手摸向自己被苏同打到的左肩…却意外地触到怀中一个东西,是一个不起眼的灰色的小瓶,不知何时被放入他怀中的。
“你刚才说,你安葬了唐姑娘?”君无意突然抬头。
叶舫庭不解地看着他,有些黯然地点点头。
君无意的神色突然变了,心急之下要推轮椅,却牵动了全身的伤,顿时疼得身形晃。
“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声由远而近,持剑的黑衣人站在他们面前,日光下是一张恐怖之极的脸,从眉毛到下巴布满数条狰狞的伤痕,已看不出原来的容貌。声音听在耳中有些熟悉,君无意却一时想不起来。
“苏长衫中了‘祭天’,你知道这种毒吗?它会让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全身溃烂而死,连逍遥神医门的神医也解不了。”
“将军!不要信他的!”叶舫庭生气地拦在君无意面前,“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郎风流,多少女人对他倾心,愿意为他而死f恐怕苏长衫最后的心愿就是为唐小糖报仇,你阻止了他报大仇,”对方狞笑,“他会带着对你永不原谅的恨意,到地狱里去!”
“你究竟是谁!”君无意厉声喝道。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恐怖的脸动了一下,笑容使得遍布疤痕的面孔更加丑陋。
“不用想了,”对方放声大笑,手中长剑凶狠地刺过来,“都结束了!”
君无意一把将叶舫庭推开。
对付一个行动不便且重伤在身的人,黑衣人原本不该失手,但他犯了 个错误——用剑攻击。
君无意心力已至极限,但剑于他,只是 种本能。谡剑光华惊艳如梦泼开,黑衣人手中的剑光立刻黯淡软弱。
黑衣人被剑气逼得后退三步。与此同时,叶舫庭被掌风送出几丈开外。
轮椅上的白衣,摇摇欲坠似一座随时会融化的冰雕,苍白握剑的手,却凝聚着不可测的危险。
黑衣人突然将剑弃掷于地,以拳打过去——临阵自舍武器,分明是荒唐之至,但也果断之至!
真正的武器不在钢铁,而在人的手中;武器若成为累赘,谁人能舍?
大局一场,弃子争先!
树叶如雨洒落,君无意的周身都被拳风笼罩,他的剑固然可以杀人,但他在杀人的同时也必会被杀,内力耗损得如此厉害,无论如何也禁不起这一拳凶狠之力了。
拳抵达了君无意的胸膛,却是打在只手掌上,这只手同时也化为拳,如钳一般将黑衣人的拳扭住!只听骨骼作响之声,黑衣人的手腕立时被扭断了。
招失手,黑衣人顿时惨叫一声,不仅手腕被扭断,他人也同时被摔出了几米之外。
君无意眼中一热,想要开口方觉声音嘶哑。
“你…你怎么会还活着?”黑衣人厉声喊,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全都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怨毒。
“你坠落悬崖且能苟活,我为何要先死?”苏长衫慢慢走到他跟前,“曹元贞。”
君无意浑身一僵。
“你竟然认出了我…哈哈哈!”曹元贞滚爬起来,“你竟然能想到是我!”
“除了你,谁和君无意有如此深仇?除了你,谁能写曹氏独门狂草,谁能求得无毒门的‘祭天’之毒?除了和容家有世交的曹氏子孙,谁能对容府的地形了如指掌?”苏长衫平之又平道。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们陪葬!”曹元贞惨然狂傲地指着他们,“你杀了我爹,君无意将我打下悬崖,让我变成了这人不入、鬼不鬼的样子,我决不放过你们!我爹说,我能写好书法,没有理由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他阴森的眼神写满哀怨,“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没有人能毁灭你,人只有自己毁灭自己。”苏长衫漠然地看着他,“你能写好狂草,是因为放纵,你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也是因为放纵。”
“你活不了多久了!”曹元贞死死盯着苏长衫,对方印堂隐隐发青,已是剧毒攻心之兆。
“我至少会比你活得久。”苏长衫淡淡道。
“那么,我告诉你几件事。”曹元贞突然冷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是瓦岗义军的大将单雄信!我和单将军结为兄弟,他答应过我,如果我死了,他会替我完成一个遗愿…那就是,瓦岗军会上书朝廷,只要君无意亲手提着杀我爹的仇人苏长衫的人头来见,瓦岗军就退兵。”
君无意苍白的脸上浮出愤怒的嫣红。
“君无意,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曹元贞冷笑着站起来,“苏长衫中‘祭天’
之毒,可以用高手二十年的…”
苏长衫突然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与此同时,曹元贞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胸口的一节剑尖——长剑,从他的背后穿胸而过。
沈祝的嘴边还是叼着草叶,慢慢地将剑抽出来,血水顺着剑流淌,像在日光下要洗净悲伤与仇恨,“唐小糖的仇人,让我来杀。”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曹元贞的脸上,那张丑脸像破了皮的柑橘,鲜血像汁液一样争先恐后地流出,死亡如灰尘一样扑在他的全身。
他轰然倒在地上,气绝了。
没有仇恨能比死亡更执著,没有爱恨能比时间更长久。
冬阳之下君无意的脊背单薄如雪,他虚弱地凝聚气力,“苏同中的‘祭天’
之毒…能以高手二十年的功力…来解,是与不是?”
苏长衫脸色一变。
沈祝将剑扔下,神容出奇的平静,“是。”
“小糖临死时给了他颗救命的药,他才能活过十个时辰,逍遥神医门中每个人都有颗救命药,能让要死的人多活十个时辰。”他平静地说,“小糖如果把这颗药留给自己,她就能等到我来救她。”
光线刺目地一晃,苏长衫唇边渗出黑血。
“但现在时间已到,他就要死了。”沈祝居高临下地看着君无意,突然随手将一颗药扔给他,“我把我这颗救命的药也给他,他可以再活十个时辰,这十个时辰…你要不要用自己的功力救他,随便你。”
“沈祝!”苏长衫愤怒地一把揪住沈祝的衣领。
沈祝脚下一滑,一颗石子落入他们身后碧波清冽的池塘,激起清冽的水花。
“苏同…”君无意极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温和怆然,又有一份不容反驳的坚定。
“你的施舍,我不稀罕。”苏长衫的声音冷傲出奇。
“你当真因为唐姑娘,而恨我至此?”君无意极力支撑着自己,“那你如何会将她的遗体忘在大火中?你为何要多此一举,打我一掌时却将药引放在我身上?”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灰色的小瓶,眸子里隐有泪光。
你只是身中剧毒,不愿连累我。
苏长衫放开沈祝,慢慢走到轮椅旁边,突然一把夺了君无意手中的药,扔入池塘之中。咕咚一声,药沉入潭底。
君无意愕然地望着他,心仿佛也在瞬间沉入了谷底,太阳穴处如被重鼓敲击,天旋地转间,一口鲜血涌出唇边。
“二十年功力?”苏长衫的声音冷得出奇,“只剩下半条命、双腿残废的人,当真还有二十年的功力吗?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拼这二十年的功力,只十白是杯水车薪。”
天空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水静谧,风不止。
“道法自然,凡事应顺天而为,你事事如此执著放不下…你既要朋友,又要百姓,如何能不进退两难、身心俱损?我从不会无聊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人死如灯灭,留着尸体也无用,你不妨提我的头去找单雄信,兵不血刃化解一场战祸,尽你为国为民之心。”
“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苏长衫的脸上。
君无意扬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只是手,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下一刻,苏长衫愕然僵住,君无意苍白的脸颊上已满是热泪。
“这就是你的义气…这就是你的义气?”君无意的话语被强烈起伏的‘隋绪切割破碎。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有唇齿间的鲜血不可遏抑。他的性子向来温和,很少有这样极端的愤怒。
苍白扬起的手甚至没有收回,只有鲜血沿着手臂滴落。
扑通!池塘里水花溅起。
一身湿透的叶舫庭狼狈地从池塘里爬上来,手里攥着那颗救命的药,“苏同!你到底是中毒,还是中邪?还好大小姐我动作快,否则药融在了水里,我家将军现在就会被你气死在这里!”
她全身上下都滴着水,气恼地把药狠狠塞进苏长衫的嘴里,“二十年功力又怎么样?你那一巴掌…”说到激动处,叶舫庭也失了理智,“你那一巴掌为什么不干脆打死你的兄弟?而要这样反复折磨一个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好人!”
苏长衫突然跌倒在地,脑内如有万蚁啮咬,毒性开始发作了!
身后传来人摔倒的声音…不等他回头,背心突然被冰凉的双手抵住,随之而来的温暖内力包围了他的全身。
“君无意!你给我…”苏长衫吼道。
“你再说一句伤人的话,我就撑不住了…”君无意的声音虚弱之极,“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但我累了,你…不要再伤我。”
你…不要再伤我。
苏长衫的咽喉如同被匕首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相识十年,君无意从没有说过累,但此刻,他在恳求自己——留给自己,也是留给他…一线生机。
唐小糖临死前微笑的泪颜在苏长衫眼前重重叠叠,亦幻亦真。
那个少女爱他,却不知他。
自十三岁上战场,纵横千军之间,纵然君无意坚韧如青山,但他的死穴永远脆弱。一场战祸,百姓的疾苦可以随时让他舍生忘死。而一个义字…便足以取他的性命。
苏长衫任由身后传来的内力涌遍全身,任由滚烫的泪水跌落衣襟中。
全身的内外重伤,心力交瘁的疲惫,内力外渡的透支…君无意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整个人几次摇摇欲坠。
就在君无意再一次以真气撞击穴位,将意识从模糊的边沿拉回来时,一掌突然劈在他的颈上。他早已透支的身体,在这一掌中猝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耳边最后恍惚的声音,是叶舫庭的声惊呼。
眼见君无意软倒在地,沈祝迅速收回手,以双手抵住苏长衫的背。

八 情动

君无意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梦里并不安稳。极度的疲惫中,他仿佛见到童年时嬉闹的走廊与紫藤花,娘亲酿制的米酒,君相约抚琴清歌,还有苏同半大孩子模样的懒懒脸庞。
他走上前去,人影都消失了,四周被凉月血腥充斥,战场上尸骸堆积如山,他策马破城,耳边传来百姓的哀哭声…依稀有人提着头颅朝自己走来,渐走渐近,他悚然发现,无头的来者穿着熟悉的灰布衫,而那手中的头颅,正是他的兄弟苏同!
“头给你。滚!”无头的苏同冷冷地将一颗脑袋扔了过来。
君无意一口热血喷出胸腔,想要大喊,却在梦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剧痛里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烛光在眼前晃动,君无意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得后背和双腿传来针扎般的痛。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惊喜地大叫。
“…”君无意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音,无力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叶舫庭赶紧端来水。
良久,君无意终于有力气稍许动弹,只觉得屈腿时关节刺痛。腿…刺痛?
君无意怔了一下。
“我的腿…”多日未说话,君无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你的腿好了!”叶舫庭兴高采烈地把水碗往桌上 撂,笑嘻嘻地将他扶靠在枕上,“只要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如常走路了。”
他清隽如墨的眸子里满是诧异,看着叶舫庭肯定、鼓励的眼神,君无意又试探着动了一下腿,原本没有知觉的腿,竟然能曲伸了。
腿能动了!
仿佛春水流过薄冰的湖面,君无意苍白的脸上被惊喜唤起难言的生气,竟有 种让人心疼的美好。
腿怎么会好的?之前的情形, 幕幕在混沌的脑海中闪过…君无意心口一紧,失声道:“苏同呢?”
叶舫庭笑嘻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怎么了?”君无意立刻挣扎着要下床来,却被一阵晕眩感席卷全身。
“将军!”叶舫庭慌忙将他按住,“你全身都是伤,不能乱动。”
“苏同怎么样了?”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立刻死死拉住叶舫庭的胳膊。
“放心!”叶舫庭生气地嘟起嘴,“祸害活千年!那家伙活蹦乱跳的,但——你一定要和他绝交!”
她话音未落,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苏长衫端着药出现在门口。布衣如常,闲适如常,欠扁的自信如常,尽管由于几日彻夜不眠熬出了黑眼圈,但他就是如假包换的苏郎。
“苏同…”君无意的声音中满含温暖的惊喜。
“我说将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叶舫庭痛心疾首地指着苏长衫,“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让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几次心跳差点停止!如果不是沈猪在这里,换了别的郎中,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了!”
她扳着手指头数,“沈猪说…肩伤是他打的,背伤是他害的,急怒攻心是被他气的,内力流失是给他逼毒造成的!”她咬牙切齿地历数苏长衫的罪状,转向罪魁祸首,“沈猪说了,这个苏不同要是有 点自知之明,就不要拿脸来见你,要像龙虾一样从此用背走路!”
等她噼里啪啦发泄完,君无意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那些罪状,反倒笑问:“舫庭,你最近和沈兄不再吵架了?”
“吵啊。”叶舫庭撅嘴,“沈猪说我们八字不合。”
“你三句话不离沈兄,我以为你们和好了。”君无意微笑。
叶舫庭立刻张牙舞爪地道:“谁…谁和那头猪和好了?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
几只喜鹊歇在窗外的树枝上,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朝里张望。
“君无意,你的表情像是想嫁女儿的老爹。”苏长衫语气平平地指出。
“臭苏同!你说什么?”叶舫庭恼羞成怒地正要发作,转头看到君无意温暖的笑容,顿时发觉她自己的失败。叶大小姐拉开房门,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开大小姐我的玩笑也就罢了,但不要把人和猪放在一起扯好不好?”
说完,砰的一声大响,她摔门而去。
苏长衫摊摊手,将药端到床前,“当心烫。”
君无意接过药碗,“我记得逼毒之时,我昏过去了…没能把毒完全逼出来,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二十年的功力能够逼毒,”苏长衫一脸无奈,“但并没有要求用一个人的功力。你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沈祝却早就清楚,他专等着你先逼毒,在你还剩口气时他掐准时间接过来,逼完毒,救人,治腿,一样也不耽搁, 点气力也不浪费。”
神医的医术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脾气有多大,医术就有多高明!
等君无意将药喝完,苏长衫看着他的气色,“现在觉得如何?你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动气心急。”
“我做了噩梦,梦到你提着鲜血淋淋的头来见我。”君无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掌时把治腿的药引塞在我怀里;急你自作主张地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时断义绝交,独自赴死…”
君无意的话突然停止,因为苏长衫别过头去道:“对不起。”
风一浪一浪叩在纸窗上,打得纸窗猎猎作响。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起 天一地的晶莹,苏长衫的歉意,似隔了一层淡纱的景色,仍有隐衷,却真切笃定。
君无意没有说话。
“放心,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的声音难得地放暖,“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头,老天也没有这样的面子。”
“这一生,你都是豁达洒脱的苏郎,不要像我一样。”君无意敛去笑容,一字一字地说。
苏长衫怔了怔,半晌才叹气道:“你对我如此偏袒,让沈祝把你从‘好人’
中清除了。”
君无意不解。
“沈祝说,为了救一个人品巨差的家伙,把大义忘在一边,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人;再看你满身的刀伤剑创,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苏长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子里似有亮的东西浮过,“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但有时私心也是温暖的,伤痕也是动人的。
突然,只见叶舫庭急急推开门,“沈猪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这家伙…”苏长衫头疼地扶额,“脾气是半点也没改。”
叶舫庭握着手里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地跑出门去。
远处流动着一条温柔如缎的雪河,河边绿草尖探出头,春天就要破冰了。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无聊赖地放声而歌。耳边传来时自嚓一声,沈祝一怔,回过头,原来是一根梅树的老枝残断在雪里——不是人。
沈祝自嘲地笑笑,回头正待继续走他的路,好好的雪景被拦住了——有个人满头大汗地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着他。
“你…你这头猪!”叶舫庭指着他,剔透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来。
“哭起来像什么样子。”沈祝头疼地摆摆手,“还是没心没肺地不停吃适合你。”
劲装少女哭得稀里哗啦。
沈祝无奈地向前行,轮椅下的积雪被压出咯吱的声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在哭丧。”
“你这个猪头,竟然想这样不辞而别…”叶舫庭看着他搁在轮椅上的双腿,声音里全是哽咽。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们这几个家伙太麻烦,且不说你现在哭得脸都花了,且不说苏不同那家伙给我脸色看,单你那个将军,就够我头大的。”沈祝连连摇头,“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脚筋救他,说不定要剖开自己的脚筋来还给我。我是要救人图个清静,不是来制造混乱的。”
“你嘴硬!你和苏同知心,不想让他愧疚;你关心我家将军,怕他现在的身体不能着急,所以你才走的!”她边哭一边说,“你…你是个大猪头!”
他是恣意的草书,是非对错都不如自由地书写来得重要——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但现在,他放弃了比生命更重要的双腿。
那些偏执的恣意,年少的轻狂,终归会有一天,折服于某种东西——他或许不认同,却不能不动容的东西。
世上有医,却没有神,当日在山上,唐小糖对着新轮椅说的话,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真的做好了准备,要坐上轮椅去。
没有人相信沈祝会以自己的脚筋治人,连多年同门的唐小糖也不信。
雪落柔软轻盈。
叶舫庭还在稀里哗啦地哭,她一向爱笑,不爱哭。
“你哭得我头疼。”沈祝扶额。为何他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这个吃不停的小丫头?
“你气得我胃疼。”叶舫庭理直气壮地含泪回敬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瓜子。
沈祝无语。他一开始觉得她没心没肺,后来觉得她菩解人意,再后来,还是觉得她没心没肺。
沈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笨拙地轻轻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来,陪我上山去。”

九 征途

大雪下了十日,战事却一日也没有停歇。
自王薄在山东首义,平原刘霸道、漳南孙安祖、瓦岗的翟让都相继起兵。
江山入战图,单雄信、徐世勣、李密、王伯当这些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竟都加入义军举起反隋大旗。
“舫庭的飞鸽传书,说她跟沈兄回到山上去玩。”君无意宽慰地微笑,“现在四处有战火之危,在山上避一避也好。”
“那你呢,”苏长衫舒适地靠在大床上,“你怎么打算的?”
君无意淡淡摇头,这十日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除了凉夜里关节偶尔会疼痛,他的腿已与正常人无异,不会在走路时一直让人悬着心了。
“今夏的大水,山东和河北死了二十万百姓,朝廷不闻不问;皇上为了建大船,让征夫日夜在水中工作,许多人全身生蛆腐烂而死。”苏长衫毫不避讳地一拂衣袖,“怪不了百姓会反。”
君无意清隽的眸子里露出沉郁之色,负手不语。
“你打心里不愿打这一仗吧?”
“这世间…你最知我。”君无意回过头来,“起兵的都是大隋子民,我不愿江山飘摇危殆,更不愿与百姓兵刃相见。”
“那简单,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和舫庭、沈祝一样,去游山玩水。”苏长衫闲闲地说,“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搅和,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到山上去静养。”
君无意怔了一下。
雪未停,山河都笼罩在静谧的洁白中。
良久,君无意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卫矛拿着一纸军报冲了进来,“洛阳守城的主将阵亡了!长安的援军还在路上,城快被瓦岗军攻破了。单雄信放出话来,如果君将军提着…提着苏状元的人头相谈,他们就从洛阳退兵!”
话音刚落,夏至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长安来了飞鸽传书,皇上有加急的密旨给将军!”
君无意接过密旨,并不打开,只淡淡地命夏至点燃蜡烛。夏至捧着烛台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只见君无意一抬手,明黄的诏书上立刻腾起火焰,蓝黄色明亮的火苗迅速吞噬绸缎。
“将军!”
“将军!”
夏至和卫矛同时失声惊呼,卫矛愕然张大嘴,“将军不看看…皇上的密旨里写些什么?”
“君臣十年,”火焰已经燃到了君无意的指尖,他伸开手掌,火焰黯淡下去,掌中弹指灰飞烟灭,“我知道皇上要和我说什么。”
卫矛和夏至对视一眼,只听君无意道:“洛阳城是我大隋的粮仓,若被瓦岗军占领,长安城破只在朝夕。你们先下去,我自有安排。”
雪又下得紧了。
“曹元贞不仅叮嘱过单雄信,恐怕也将密信递到了长安城。”苏长衫懒洋洋地站起来,扫了 眼地面——两个年轻的将领恐怕不知道,这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会救他们几千条人命。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你宁可与我断义,不愿让我抗旨。”君无意的眸子里有种傲然,“如此求和方法,皇上尚且不敢明言诏告天下:就算今日单雄信要的不是你的人头,而是我军中任何一个兄弟的,我君无意难道就会退让分毫?”
仁者无敌,勇者不惧。
此刻的君无意有种炫目的光华,皑皑雪景万丈红尘,都似在他袍袖轻扬负手之间。
“不。”苏长衫也站起来,“我不怕你抗旨,只怕你抗旨之后还要回朝;我不十白你付出二十年功力,只怕你功力全无之后还要上马杀敌;我不怕你笨,只怕你总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君无意眼中的情绪如漩涡轻搅。
苏长衫扔了一件披风给他,“合则存,分则亡,天下统才有太平盛世,瓦岗军无论有多少理由,他们都是在踏碎这河山版图。你,不能答应。”
“苏同——”
“你去,也许是送死;可不去,你会生不如死。”
君无意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同已说了所有他想说而不忍说的话。
知己可以知心,知己可以推心,知己可以将心比心,唯 做不到的,是放心。
“你轻骑从西门出城,到宜阳找王世充将军借兵。”君无意闭上眼睛,又旋即睁开,“四千兵力对三万大军,我只能守,不能攻,长安城的援兵若不能及时来…苏同,你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苏长衫站着没有动。
君无意平静无波的眼神,是真的部署备战,还是又次在危险时刻将他推向生的彼岸?抑或…二者兼有?
“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君无意清晰地说。
苏长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说话。
“从这里到宜阳,往返需要十日时间。”君无意展开大幅地图,“你从西城门出发,沿洛水行进,经鹿蹄山到宜阳…”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战火烽烟将洛阳燃成了一座孤城。
瓦岗军骁勇善战, 路势如破竹,在几日的强攻之下,折损了城中近千兵力。城内四处是伤病呻吟之声…君无意布兵守防如神,瓦岗军一时攻不下洛阳,单雄信命人日夜在城下叫骂,君无意却坚守城门不开,使得士兵们要决死战的热血只能化在酒中吞进肚子里。
城外义军的帐篷密如草垛,星星点点要成燎原之势。
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瓦岗军白日攻城的硝烟,城头有云梯架设的痕迹,还有血迹暗红的青砖。
君无意向下看去,低头时眼前却突然一眩。
“将军!”夏参军慌了神,一把扶住他突然不稳的身形。
君无意缓缓撑住城墙,“没事,有点累而已。”
经过一番摧折,君无意的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
“将军,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夏参军突然红了眼眶,“身体吃不消的。”
夜空雪景,衬得君无意的颈与脸更显疲惫的白皙。
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卫矛在大声说着什么,而沸腾的士兵们用更高的吵嚷声将卫矛的声音压了下去。
君无意缓步走下城墙。

十 山脉

士兵们黑压压地站在城下,汉子们的鬓发上沾满雪花。
“将军!求您让我们去和瓦岗军干一仗!这样守城不出,天天都有兄弟死,日日都有兄弟伤,我等不下去了!”只有十四岁的新兵陆建红着脖子说。
“求将军让我们和瓦岗军打一仗!我们要死也轰轰烈烈地死,不做缩头乌龟!”
急急赶过来的夏至看到这样的情形,汗水淋淋地大喊:“混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不听将令,而要造起反了?君将军平日是如何待你们的?将军用兵布阵,从无一处遗漏;你们强要出战,就是中了单雄信的激将法,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和大隋江山当儿戏,在图一时的快活!你们这样荒唐行事,还有没有丝毫顾及将军的苦心?”
夏至说到这里,哽咽了声音,想到刚才君无意在城墙上…一“诸位,”君无意一开口,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你们当真要战?”
土兵中一时鸦雀无声,但沸腾的热血在人们心里激荡起的声音,却远远破开了这寂静的雪夜。
“我们真的想战!”
“我们不怕死!”
人声鼎沸,慷慨的脸,紧握的拳,男儿热血报国志,多日守城的郁闷不可遏制地想要发泄出来。
“既如此,”只听君无意清晰地道,“谁愿意和我轻骑出城,引开瓦岗军,解洛阳之围?”
夏至和卫矛都怔住了。
“愿听将军调遣!”士兵们争前恐后地举起手中的剑,人群再一次沸腾了。
君无意扬手指向北边的山峦,“洛阳东郊的轩辕山,有天然之险的地势,易守难攻,二百人随我星夜上山,将单雄信大军引开。”
将士们都激动地站起来,他们虽然不明白君将军要用什么战术,但都相信,将军是他们可以交付性命的人。
深夜,子时。洛阳城中突然鼓声震天!
长长的队伍中火把冲天而烧,千旗万帜翻卷雪海如浪。瓦岗军中的守卫急报,“洛阳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城门开了,像要全军出城!”
“城门开了,我们冲进去!”有人摩拳擦掌。
“君无意逃走了…”
“占领洛阳!”
在 阵喧哗声中,单雄信重重地拧眉,在帐篷里跋来踱去,突然一把捶向桌上,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浑球儿!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安静点!让老子差点上了君无意的当!”
单雄信气咻咻地瞪大眼,…白衣谡剑’用兵如神,他会无缘无故弃城出逃?
鬼才相信!大开城门全军撤出,只怕是皇帝老儿的援兵从长安赶来了!浑球儿,哪还用等长安的援兵,王世充在宜阳,宜阳可是屯兵的大镇!现在洛阳就是座孤城,我们要是中计进了城,马上就会被困在城里,原来他们是王八,我们进城后就会倒过来,让我们做王八!”
“将军,那不叫王八,叫‘瓮中之鳖’…”有人小声地提醒。
“管它鳖还是王八,给老子全军出发,去追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军号吹响,攻打洛阳的瓦岗军立刻集合。
夏参军站在城墙上,望着瓦岗军的火把迅速向北移动,雪夜空旷,北方大地光华璀璨,山脉大地拼接成一幅卷轴在光影中流动。
曙光初露时,轩辕山巍峨如天地间一笔铁画银钩。单雄信大军追至山下,山峦天险横于眼前。
“给老子活捉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大批瓦岗军立刻向前冲。山石日久风化松动,只见从山腰滚下无数石头,打头阵的±兵猝不及防,顿时响起一阵惨叫哭号之声。
“老子亲自上!都跟上来!”单雄信怒道,扬鞭策马向前,大军以刀剑挥开石头,冲向前去。
石头越滚越多…瓦岗军也的确骁勇,虽有不少人被砸伤,但刀剑挥开的石头也不计其数。等三万大军的主力通过山口关隘,石头已经在队伍后面渐渐堆成了小山“给老子原地驻扎,再来个瓮中捉王八!”
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山脚天气极其寒冷,夜里士兵们都冻得直打哆嗦。
单雄信查看周围的环境,推推硬如铁的石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雪水融进石缝里,凝结成冰,石头如同被砌起来一般。山石把路全都堵塞住,他们如果要返回,恐怕得花几天时间来清理石头。
“老子中计了!”单雄信突然恨恨地重重一拍脑袋,“援兵根本还没有来!君无意是专门把老子引到这里,让老子不能回去攻打洛阳!等长安的援兵来救城!”
三日,长安的援兵没有如期而至,夏参军和几位将领心焦如焚。
五日,长安的援兵仍没有来,几个将领都忍不住要冲出城去,却是夏参军拿出了君无意的手书——众将想起当日擅自行动之后的二百军棍,无人敢妄动。
七日,长安的援兵没有来,整个军队沉浸在一片悲怆愤怒的情绪之中。突然,放哨的士兵大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浩浩荡荡数万人的队伍从西面进发而来,“王”字大旗猎猎迎风,沉寂了整整半个月的洛阳城发出 阵胜利的欢呼!
宜阳的王世充率兵来援了!
轩辕山下,茫茫雪雾。
“朝廷的援兵来了!”瓦岗±兵们惊惶报道。这些天他们没有一顿能吃饱的,很多人肚子里都只有野菜和草根。轩辕山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根本攻不上山去,士兵们面黄肌瘦,早已士气大挫。
“浑球儿!”单雄信破口大骂,“君无意有种!守在山上七天七夜,山下还有野菜树根,山上除了石头连根草也没有,他不冻死,也早饿死了!”
“现在怎么办?”
“老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向西撤军!”
瓦岗军往西沿谷水向渑池逃走,单雄信不甘心地回望轩辕山,皑皑雪被覆盖之下,从未谋面的敌将,却让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畏惧、痛恨,以及…一丝敬意。
青山巍巍不语,大河巨浪成冰。
“七日无水无粮,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王世充勒马怆然道。
大军肃然静默。
“君无意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苏长衫斩钉截铁地说。
山上寒风凛冽,苏长衫用力攀登的脚步踩在雪地枯枝上,传来清晰断裂的呜咽声。
高山腰越来越近,苏长衫的脸也被冻成了寒冰一般的苍白之色。他脚下不仅是雪,还踩着人,数十具尸体被雪覆盖在山路上,有的露出半身,有的只露出一个手指…“君无意!君无意!”苏长衫在风雪中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山谷嘶哑的回声…突然,只见雪地中有布条摇动,在一片白茫茫的绝望中醒目之极。苏长衫心口一热,冲了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后面,数十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倒着,有一个清醒着的±兵虚弱地摇动着长枪,枪上挂着衣服撕成的布条。
他一眼就看到了永不会忘记的景象,疲惫之极的数十个士兵用身躯围成个遮风挡雪的屏障。
他扑了过去,在密闭的人墙中用力拨开一道缝隙,只见更多的士兵们背朝下,用血肉之躯为垫,而躺在上面的人,静静沉睡的脸苍白若透明,唇边和领口都有未干涸的血迹。
苏长衫慢慢地伸出手,触上君无意衣襟上大片湿冷的血迹,如烫伤一般痉挛地缩回来。在这样的温度下,流这么多血,没有人可以活着。
雪景和风声在此时突然缓缓寂灭。
感觉不到寒冷,也看不到鲜血,只是骤然地寂灭。
“你言而无信。”苏长衫平静地说了一遍,突然抬高声音吼道,“你言而无信!”他握紧了手掌,掌中碎石飞溅。
长睫缓缓颤抖,憔悴失神的眸子只微微一转便复又合上,君无意嘴唇虚弱地动了动,发不出声音。苏长衫猛然如石化一般僵住,甚至忘了奇迹,忘了确认,只是死死盯着那苍白的双唇。
我——没——有——食——言…没有声音,但君无意用尽气力做出这几个字的唇形,随即头轻轻向旁一侧,再次陷入深深的昏迷中…大军攀登上山的脚步声急促传来,苏长衫跪在地上,任滚烫的泪水猝然砸落在那仍有心跳的胸膛上。
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终是停了。
左翊卫军守城大获全胜,但引敌入轩辕山的二百勇士,只有十六人活着回来。
洛阳郊野,烈士安眠于此,大地山脉是最高的墓碑,野草在风中传诵着无字的碑文。
苏长衫将君无意搀下马车,扶着他走到一排排坟冢前。
流云去无返,无定河边骨,每一炷清香都点燃着不一样的怀念,每张纸箔都吟唱着不一样的悲歌。
落日壮美,血染山河。
走完最后一张墓碑,君无意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突然低声说:“对不起。”
苏长衫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这三个字不仅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是不是?”苏长衫自嘲地笑了笑。
“你的士兵们,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为你舍命付出一切。你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无法眼睁睁地袖手而去让数干兵将被治罪,所以你要回长安去。”
山上寒冷没有帐篷,土兵们轮流用身体组成遮风挡雪的屏障。
山上没有救命的热水,士兵们轮流用温热的血喂昏迷的君将军。
苏长衫找到君无意时,流在他唇边、衣襟上的大片鲜血,并不是他的,那是军中兄弟喂给他的血。他咽下了这样的情义,血脉中是无数人生命的延续。
皇上加封拜赏的圣旨里,还有另 道旨意:如果君无意不回长安,洛阳城中的军土都以渎职罪处以极刑。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车马旌旗浩荡,马蹄声声催人,前来迎接君无意回朝的钦差恭敬地跪拜,“君将军,该起程了。”
苏长衫转过身去,突然翻身跃上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天高海阔。
苏郎是属于天地的山水,永远不会拘泥于园林之中。
下次再见时,我还会下厨给你做鱼,做满鱼全席。”语气平平的声音里,刻进几许风沙。
下一刻,布衣身影毫不留恋地策马而去。他不为任何人送别,不被任何忧愁禁锢,可是,吹进他眼中的沙子,让君无意同样微红了眼眶。
江湖在彼方,有人可以恣意山水,有人的脚下始终是烟火人间。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听铮铮、阵马檐间铁。道男儿,意气相期同生死,怅高山,流水一曲晴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