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沙利文,一般的时髦青年更喜欢去DDS,说时去掉当中“爱”音,只讲“第第斯”。但李丽华说第第斯的老板是靠“吃角子老虎”开赌场发家的,她不喜欢,拉了苑因去沙利文,坐下后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给苑因叫的是热巧克力,说省得你晚上睡不着。
苑因喝一口热巧克力,说你们老给我喝这些,看这一阵我胖了多少,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李丽华说去年的长度在小腿上,今年又到了小腿下,你穿得下也不能穿,不过布头都是好布头,“做做揩台布蛮好。”说得两人都笑。
李丽华看见有两人上来,扬手招了招,那两人点头一笑,过来先微微弯腰行礼,才坐下来,李丽华说:“我来介绍,这是我表妹,苑因。这位是名导演蔡楚生先生,这位是诗人作家兼编剧吕季荦先生。”那蔡先生三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深灰色西服,长方脸,戴一幅眼镜,嘴角带笑,眼神很是温和。吕先生要小一些,也是一身西服,不过有些旧,原是黑色的,许是穿得久了,有点泛亮。
蔡楚生说:“劳两位女士久等,不好意思了。”李丽华说:“是我们来早了,刚去街上逛了逛,买了鞋子,走累了进来歇歇。蔡先生不必客气。阿苑,这位蔡先生的《渔光曲》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这可是我国电影人的第一次。今天能请到蔡先生一起喝咖啡,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苑因笑说:“蔡先生大名久闻了,那首《渔光曲》传唱得街头巷尾人人都会唱,我去电台也唱了不下十次。今天真是幸会。”
蔡楚生笑说:“苑因小姐见我了只夸《渔光曲》好,却不说电影如何,要知道那曲子可不是我写的,我可是沾了任先生安小姐不少的光,回头见了他们我再向他们道谢。”
苑因被他这话羞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蔡先生,我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你别介意。电影当然是好,看得我都哭了,可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要我讲,我讲不来。李小姐倒是跟我讲过,要是她不在旁边,我就鹦鹉学舌照搬一下,但她在,我可不好掠美。”
那三人都笑,蔡楚生说:“苑小姐说话直接了当,却又暗中夸奖,听得人真舒服。”苑因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暗中夸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对,改口说:“没夸,但想夸的,还没来得及。”那三人哈哈大笑,苑因也笑,说:“唉,我真是笨嘴,越讲越不像样,我不说了。”低头赧颜一笑,拿起杯子喝一口巧克力。
蔡楚生对李丽华笑说:“苑小姐真是有趣。”叫来女侍,要了两杯咖啡,说:“这次拍《桑园会》,吕季荦吕贤弟作编剧,我想在戏里加几首歌,李小姐推荐了苑小姐来演唱。季荦,你们熟悉一下,要根据苑小姐的嗓音特色来写歌词。苑小姐的声音很有特点,有民歌的感觉,又不是那种‘绞杀猫儿’的尖音,还有一点西洋声乐的唱功,却又不是一味的摹仿,两者结合得非常好。”
吕季荦点点说:“我也听过苑小姐的歌,确实有特色。苑小姐是第一次为电影配唱吧?”苑因点点头,笑而不语。李丽华说:“我妹妹年纪小,不喜欢出风头。这次是我硬拉她出来,还亏得是蔡先生的电影,不然她也不肯的。蔡先生是怎么想起拍《桑园会》的?”
蔡楚生叹气说:“上头说我的电影影射时局,要封我的镜,我就拍一出老戏,这下他们没话了吧。”
李丽华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要安个罪名,什么找不到?连‘莫须有’都可以成为理由。《桑园会》,要是有人说太守是影射什么什么人,可不又是一条罪名?要理他们,什么事都做不了。蔡先生,女主角找到了吗?”
蔡楚生说:“李小姐对这里头的关节自然是熟悉之至,你家里怕是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女主角正在找,要年纪轻的,娇憨活泼的,带有泥土气息,还要有高洁之志。这样的女明星可不多,现在成名的,一来年纪偏大,都在二十以上了,二来摩登气十足,不像个采桑的农家女。”
吕季荦坐在边上,一直话不多,听蔡楚生在说挑女明星的难处,便说:“蔡导,你看苑小姐如何?我看除了眼神有些哀戚外,其它几方面都适合。她年轻,苑小姐有十八岁了吗?有一腔天真,声音好,可以真人唱,不用人家来配。相貌也好。”
苑因见他这么仔细打量自己,有些恼怒,别转脸看着窗外。李丽华忙说:“吕先生,我妹妹只唱歌,不演戏。要演早演了,不用等到现在。蔡先生,你慢慢找。王人美小姐不好吗?她连渔家女都演得那么像,演农家女应该不成问题。”
蔡楚生说:“王人美小姐另有戏在拍,再说我也想换个女演员,拍的时候可以激发灵感。苑小姐,你转过头来我看看。”蔡楚生这么要求了,苑因不好抹他的脸面,只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蔡楚生喃喃地说:“秦氏有好女啊。只是苑小姐眼神里缺少热情和活力,和罗敷的诙谐幽默不搭调。王人美小姐的脸上就有股野性,可以演好渔家女,苑小姐太文静,和这个角色的性格不合拍。”
苑因对他们这样对自己当着自己的面品头论足十分不喜,朝李丽华说:“阿姊,阿姨叫我早点回家陪她,下午有唱诗班的姐妹来练习,我先回去了。”也不管面前坐着的是大导演,站起身就要走,要不是李丽华坐在外面,已经离开了。李丽华拉一下她,阻止她低声说:“阿苑,坐下。蔡先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说角色。”
蔡楚生不理李丽华的帮腔打圆场,却说:“这一来倒有几分像了。”
苑因坐不是站不是,面上有几分尴尬,忽然看见从楼梯上来一个人,惊了一下,说:“阿姊,我遇上一个熟人,过去打声招呼。”李丽华只好让她出去。苑因走出两步,冲迎面过来的男子说:“唐大哥,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那男子一身白西服,拿着一付墨镜在掌上拍打,见了苑因,一脸高兴,叫道:“小幺妹,是你呀。啷个楞个巧呃?来来来,过来坐下儿。”拉着苑因在另一张圆桌边坐下,叫来女侍,问道:“喝啥子,大哥请客。”苑因说:“不要了,刚喝着,还没喝完呢。”指一指李丽华那边。那边三人都看着她。唐绍武说:“那就坐下儿,吃块蛋糕。”叫了咖啡和蛋糕,问苑因说:“这一阵你都在哪里?搬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连师叔都不晓得你在哪里耍单。看样子过得不错?不要我们管了?”
苑因说:“我和一个朋友住,在人家家里,不方便告诉的。我很好,谢谢唐大哥。”咬了咬嘴唇,低声问:“你有大少爷的消息吗?他的伤好了没有?”
唐绍武说:“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上次他回信给我,还问起你。我说你们两个,搞啥名堂嘛,好好的夫妻不做,硬要做敌人。做敌人又不好好去做,又要关心对方的死活,硬是搞不懂你们。”放低声说:“小嫂子,你当心些,日本妹娃儿是最温柔最贤慧的,凡是去日本读过书的男的,没有一个不被她们迷倒的,好多人回国的时候,都带得有一个日本老婆。我和大哥在日本读书,年轻的时候,好多日本妹儿喜欢哦。我们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钱,迷死好多人啰。”
苑因扑嗤一笑,问:“那你们怎么没带个日本老婆回来?”
唐绍武眉飞色舞地说:“我老子管得严,不许我带,大哥是不高兴带。我们上船离日本,还有妹儿追到横滨来送,哭得那叫一个可怜,要不是大哥拦到起,我差点就要跳下船去了。”
苑因笑说:“那是你第几次出天花?”
唐绍武瞪着眼睛说:“早晓得你记性愣个好,这种话就不能当到你的面说,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女人不该晓得。小嫂子,还是一个人?有没得新相好了?”
苑因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唐大哥,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叫我幺妹就好,小嫂子什么的,提都别提。”转颜又说:“你呢,最近又在为哪个幺妹动心?”
唐绍武说:“百乐门一个舞女。那舞跳得才叫一个好,满场飞,连跳两三个钟头不带喘气的。腰细得…咳咳,这种话也是不能在你女娃儿面前说的。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要问你,又找不到你,快把我憋死了。今天正好,快说快说。”
苑因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以为是什么大事,忙问是什么,唐绍武说:“其实是大哥托我来问,说你有一次管他叫、叫、叫啥子‘开皮尺店的’,他让我来找你,问是啥子意思。我听了也觉得很是奇怪,一直闷到心头,今天你一定要说。大哥不是开皮尺店的,他就是个土地主,家里就有好些地。日本留学回来,也不说做事,也不说从军,整天看书打谱,做名士学风流,说要找个绝色妹儿,陪他逍遥快活。绝色妹儿是找到了,没想到别个另有心上人。小嫂子,你是不晓得,我大哥这个人傲气得很,从来没得人给他吃过愣个大的亏。你一个小丫头,耍倒他,我是拍手叫好。不过看他输得愣个惨,又不忍心笑他。幺妹,幺妹,啷个搞起的嘛,哭啥子嘛。”
苑因拿手帕擦擦泪,强笑说:“还真是我不好,白生一张脸,尽惹祸端。”
唐绍武笑嘻嘻地说:“他活该,平时说这个庸脂俗粉,说那个姿色平常,又笑我为些二流角色花时间。他不晓得,一流的是好,就是难搞。搞得伤筋动骨,划不着。二流的,花点钱就摆平了。要死了,这些话也是不该跟你说的。快点嘛,啥子叫开皮尺店的?”
苑因只好笑笑,说:“没什么意思,是我瞎编的。大少爷不是叫练意长吗?说快了就是两亿长。两亿丈、三千长,可不就是个开皮尺店的?不然谁家有那么多的尺子来量?”
唐绍武哈哈大笑,苑因忙说:“唐大哥,轻声些,人家都看着呢。”唐绍武放低声音,仍然笑着说:“还真的是个开皮尺店的。幺妹,莫怪那个开皮尺店的喜欢你,你这个样儿,这个脾气,连我都喜欢。不过你是我嫂子,又是我师叔的妹子,是我老辈子,我们袍哥会里,辈分看得重得很,你一天是我嫂子,一辈子都是我嫂子。小嫂子,回去我就写信给那个卖皮尺的,也好让他放心。”
苑因说:“唐大哥,你人真好。”唐绍武说:“那是,我们是拜关老爷的,讲的就是义气。好了,我等的人来了,幺妹,下次见。”起身朝一个丰胸细腰穿一身华丽衣裙的白种女人走去,搂着她的腰,说笑两句,下楼去了。
苑因回到李丽华身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一个老朋友,有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阿姊,谈好了吗?”
李丽华说:“好了,就等吕先生写出词来,找人谱上曲,送来你练习,练好了就可以录音。蔡先生,那就这样了。”蔡楚生说好,招来女侍结账,李丽华待要抢着付,女侍说:“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付了。”李丽华说:“那位先生倒是有心。那我们走吧。”四人离开沙利文,分头而去。
李丽华和苑因回到静安别墅李家,已经有黑袍白帽的修女在陪着李太太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唱诗班的女子也在。两人过去坐下聊天,李太太倒出茶来,女佣捧出茶点,略吃一点,一人打开钢琴弹起曲子,其他两人和苑因一起站在身后,唱起赞美诗。李太太笑眯眯地听着,李丽华偷偷溜了。
李家卜寓静安别墅。这静安别墅原是潮州会馆的墓地,后又为英国人的养马场,1926年由南浔四象之一的张静江购得,起造静安别墅,1932年竣工,这时还十分新整。
苑因在李家一住两年,陪着李太太上教堂、唱赞美诗,哄得她十分高兴,对苑因也加倍喜爱。苑因上上教堂,唱唱诗,只觉得跪在教堂的穹顶下,听着管风琴的悠扬曲子,心境十分的平和,慢慢有了些信仰。精神上有了寄托,人也不那么憔悴了,这两年回叶榭镇上去过几次,回家住几天,有些不惯了,便又回到李家来。阿爹姆妈见了苑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女儿,原不是该在乡下的。阿妹劝过两次,让她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苑因说我为别人弄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脸嫁人?罗白棠因她而死,她又怎么能另外嫁人?阿妹说你还不到十八岁,一辈子还早,总该为自己打算。苑因说早打算好了,过些时候,就做修女去。把阿妹气得要死。
苑因有了做修女的心,去教堂更勤了,李太太却说唱唱赞美诗就行了,在家一样好修行。李丽华就笑说,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说佛教的居士?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肉照吃,酒照喝,婚照结,孩子照生,妈你到底是信基督还是释迦牟尼?李太太说什么灵就信什么,都是劝人向善的,信什么不一样。有这样的李太太,苑因的信教也就打个折扣。
楼下唱着赞美诗,李丽华在楼上自己房间打电话,打得眉眼含春,过了一会儿又溜出去了。
桑园罗敷
吕季荦的本子写得极快,不过一个礼拜,就把剧本和歌词都写好了,蔡楚生看了提了点意见,修改了几幕,把歌词拿去谱了曲,交给李丽华,李丽华和苑因在钢琴边练了几天,又与李丽华父亲电影公司里的小乐队合了两遍,约了蔡导吕编,订了时间,去徐家汇路上的东方百代唱片公司录音。
见面闲话几句,到了钟点,苑因进了录音棚,拿了歌词就唱:“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个秋香赏桂金。桂枝儿编就的桑叶篮,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个青。
六幅的湘水系作裙,一片那个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颗珠,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挽云,挽云,挽云那个鬓。”
歌词俏皮灵动,曲子又是用了浙江民歌的一点调子,苑因在唱的时候又故意加一点吴语口音,使得这首歌更为活泼有趣。她自己在棚里唱得欢喜,好像又回到家里的花林子,采花采桑,无忧无愁。外头听歌的蔡楚生、吕季荦、李丽华都听得高兴,说真是唱得好,李小姐找的人找得太好了。
吕季荦更是沉醉,说:“这位苑小姐不但嗓子好,还聪明,加点口音来唱,显得那么真实可爱。李小姐,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丽华笑说:“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们在练习时她还没这样试过,这丫头鬼机灵,倒把我也瞒过了。还别说,本来这两天为了练这几首歌,我是耳朵都听疲了,被她这么一唱,又新鲜了,倒像是头一次听。”
里头苑因唱得兴起,一口气把另外几首也录了,都是一遍就过。乐队被她感染,合得天衣无缝,江南丝竹,曲韵悠悠,听得人笑从心起。
蔡楚生一直在旁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李小姐,我想请苑小姐做女主角,你看她肯不肯?”
李丽华先是一喜,后又叹气说:“蔡先生,这事怕有些难。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年纪小,主意却大。她认准了的事,别人很难劝得转的。我帮你说说倒不要紧,可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要不蔡先生你自己试试?”
蔡楚生说:“那天在沙利文,我就觉得她眼睛里有戏。开始文静缅腆,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她和她那个朋友在一起,又说又笑,一时又哭,一时又顽皮,一时又伤感,脸上表情丰富之极。我一直在观察她,当时就有了想用她的想法,这下听了她的歌,更加确定了。不但活灵活现,还悟性甚高。罗敷这个角色,就是为她设定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了。”
李丽华说:“蔡先生的眼光那还有错?你说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那还真是说过了。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罗敷啊。”
蔡楚生哦了一声,说:“明白了。苑小姐眼神如此哀伤,原来是这样。”
吕季荦问:“可是出了不幸?”
李丽华点点头,那两人也不再问。直到晚上八点,苑因把几首歌都录好了,四人出了录音棚,李丽华叫的“云飞”公司的出租汽车已经等在了门口,上了车,李丽华说饿死了,去哪里吃饭。蔡楚生说请两位小姐吃粤菜,便让司机去“新雅”。苑因推说累了,不想去,蔡楚生说还有事相商,苑因便不再推辞。
“新雅”粤菜馆在南京路,从徐家汇过去要好一阵,车子转到静安寺路上,苑因低声跟李丽华说:“阿姊,我真的不想去,你让我就在静安别墅下来好伐?有什么事你代我和蔡先生商量,要不明天再说。再要紧也不在这一晚吧?”
车子里空间小,吕季荦坐的前座,蔡楚生和两位小姐坐后座,因此苑因说话声音虽小,还是让蔡楚生听见了,便说:“苑小姐唱了一下午,确实是累,我们硬拉着去吃饭,也太不知体恤了。李小姐,那就明天再说好了。司机,请在静安别墅停下来。”
苑因感激地说:“不好意思,蔡先生,扫你的兴了。”李丽华说:“那就明天下午两点,蔡先生,到我家来吧,我妈一直想见你。说要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导演是什么样子。”
蔡楚生说好,把两位小姐送到了静安别墅,彼此道了再见,坐车走了。李丽华和苑因回家,让佣人端上李太太的宵夜桂元粥来,胡乱吃了,分头安歇。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丽华让佣人换了屋里的鲜花,插了满满一瓶的荷花,插花的瓶子是一只龙泉青瓷的罐子,罐子上铁线金丝,开片如冰,看样子颇为古老。罐子本身晶莹润澈、青翠如玉,荷花插在里头,便如养在一泓池水里。
小几上搁了几样茶点,光梅子就有元梅、青竹梅、甘草梅、陈皮梅,冰镇的有木瓜和李子,都是广式凉果。泡茶的是一只宜兴旧紫砂壶,茶叶选的是顶好的铁观音。李丽华自己换了一身粉底印碎花的丝绸旗袍,长至脚面,斜襟袖口和下摆上镶着膏红线香滚,领口并排钉三粒平脚钮,显得身形婀娜,腰肢纤细。脚下是一双新买的橙色相拼白色的细带高跟鞋,电烫的卷发用两枚水钻别在耳后。偏给苑因挑的是一件杏仁白的喇叭袖短袄,外罩一件宽腰身的鸢尾蓝印杏黄色五瓣梅花的长马甲褂子,离脚踝还有小半尺。又将她一头没有烫过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白洋纱袜子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又像女学生又像小大姐。
苑因看得奇怪,问:“阿姊,你给我穿成这样做啥?不是说今年的旗袍是扫地旗袍,怎么让我穿这么短的裙子?”
李丽华笑说:“别多问,等下就知道了。”
两人这一打扮,时间就过得飞快,下头佣人来说有蔡吕两位先生来了,李丽华拉了苑因下楼,笑着招呼道:“本来该在门口迎接贵客的,谁知我们姐妹两人说说话就到这时候了,真是怠慢了。蔡先生吕先生请坐。蔡先生是广东人,应该是爱喝铁观音的。”将一小盅茶递过去,蔡楚生品一口,赞道:“好茶。”李丽华又递给吕季荦说:“吕先生福建人,这铁观音更是你的家乡茶了。”吕季荦先闻了闻,再品一口,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才说:“自从离开家到上海,就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铁观音了。李小姐,你这个铁观音是极品的。人家都以为铁观音茶色红亮,但真正的极品,却有清澈泛绿的。李小姐,你这个茶,只怕是值金子的价了。”
李丽华笑说:“不知道,人家送的。我也不懂什么茶好茶坏,知道你们两位是行家,特地请来品鉴品鉴。”
吕季荦咂味再三,看一眼苑因捧着一只玻璃杯,里头白花花的载沉载浮,就问:“苑小姐喝的是什么?”
苑因低头一笑说:“杭白菊。这两天唱得多了些,嗓子紧,阿姨让我喝这个。比起阿姊,我是更不懂茶。岂止不懂,连喝都不大喝。”
吕季荦说:“苑小姐年轻,喝茶自然是老头子们的事了。苑小姐,你今天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真是豆蔻梢头好年华。”
苑因想怎么这句听上去好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说过,但听出他是在赞美自己,便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李丽华,李丽华抿了嘴偷偷的笑,却不说话。
蔡楚生放下茶盅,说:“苑小姐,是这样,今天来不为别的,想请你做这部戏的女主角。苑小姐的年龄相貌性情歌喉无一不是最佳人选,出演罗敷一角,不用再找第二个了。苑小姐昨天的歌唱得极好,把罗敷的味道都唱出来了,到时只需对一下口型,别人来配哪里有这样好的效果。”
苑因埋怨地看一眼李丽华,委屈地叫一声“阿姊”,不说话了。李丽华揽住她的肩头说:“阿苑,蔡先生的戏你是看过的,当时你不是说他把贫家女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吗?这戏虽然是一出老戏,但经过蔡先生的改编,一定也是一出为从古到今有相似遭遇的妇女鸣不平的檄文。受到欺凌压迫的女人不知千万,但你看戏台上,哪有一点点是她们想说的?王宝钗受了丈夫的调戏,最后是跪下讨封,反不如罗敷回应得好。这样的女子,看了就长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