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意长说:“你是做什么的?听上去也不像是正经做事的人。一口抱打不平的意思,你是哪个帮的?黄老板都不发话,你来出头,除了仗着身手不错,还有什么路数?说出来,桥归桥,路归路,要怎么过招,随便你,我只是怕伤了什么人的脸面。”
向恺然说:“我不是任何帮任何派,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关系。我就单单凭着苑家妹子冲我叫一声大哥的情分,也要救她。”
练意长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个自命的侠士。不过你动手之前,先要弄清楚,这个女人是我什么人。”
向恺然问:“什么人?”
练意长说:“她是我老婆,跟小白脸跑了,我打死个小白脸还不是正该打得。”
阿囡插口说:“向大哥,别听他的,我才不是他小老婆。你让他拿出结婚证来,拿不出来,我就不是。”
练意长听了一笑,说:“阿囡,原来你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结婚证有个鬼用,我拿结婚证出来,本来是想给你个名份。你一个小姑娘,不明不白跟着个吃家里饭用父母钱的小白脸,他家里还不要你。我是一片好心,看你可怜,你却不识好人心。”
阿囡听他口口声声说罗白棠是小白脸,把他说得倒成了坏人,胸中气苦,哭着说:“大少爷,你对我好,我晓得。可我和棠哥哥我们是自己愿意的呀,你硬是看勿落去,害死了他,我不恨你,又恨啥人去?向大哥,你别睬他,他一套一套,讲得花好稻好,那是他一厢情愿。棠哥哥如今死了,我要你赔命。向大哥,你别动手,动了手要惹官非的。你让我来杀他,杀了他我去填命,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罗大小姐陈太太,就讲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要怎么怨我我都认。”
向恺然说:“听见了?我妹子说跟你没关系。苑家妹子,这事你别管,你也最好不要见罗家的人。你一个小姑娘,见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我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扔到罗家门口去,让他们去考虑是报官还是报警。只怕罗家的人见了他,会再让狗来再撕去他半条命。姓练的,你放开我妹子,我们两人来练练。”
练意长还真的放下阿囡,起身站好,说:“还未知是谁胜谁败。你以为你身手好,能打得过一些小喽罗,就是天下无敌?须知我练某人在日本也是学过剑道的,那天不过是一时疏忽,才被你踢了一脚。我们到外头房间去打,别在这里,一不小心伤着了她。”
向恺然说声好,两人到外头房间去了。阿囡在里头急得要死,就听见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还有利刃劈空的声音,七哩咣啷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阿囡慢慢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走到门边,看见练意长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向恺然却是空手,两人对面而立,而房间里已经是乱成一片。中间的桌子早被掀翻,桌上的东西在脚下被踩得粉碎。那两个看门的人靠墙躺在地上,一人头上有血,一人捂着胸口咳嗽,看来是先前想要拦住硬闯进来的向恺然,而吃了他几下拳脚。
练意长看到阿囡扶着门框站着,脸白得像纸,便说:“阿囡,侬勿要起来,回去躺好,当心有物什飞过来打着侬。”向恺然也回头说:“妹子,到里头去。”阿囡摇摇头,挨着门框坐在地板上。练意长说:“等一下。”放下刀走到阿囡面前,蹲下身直视着她说:“阿囡,侬有呒没一点点担心我?我对侬好伐?”
阿囡点点头,含泪眼泪轻声说:“好。可是我欢喜的是人家,勿是侬。侬对我再好,都是害我。棠哥哥因我死了,我勿去陪伊,讲勿过去的。”
练意长点头说:“格么侬应该去寻董三小姐,伊也有份格。罗白萍都打了伊一记耳光,侬就勿想打伊两记?阿囡,格世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勿要放过。罗白棠死了,董三小姐过几年还是会得嫁人的。侬要是也死脱,勿是放过了伊?阿囡,你肯讲我对侬好,我就满意了。”抱起她放回床上,说:“阿囡,侬迭个大哥结棍,我勿是伊的对手。侬要是愿意跟我,我去搭伊讲,让伊放过阿拉,阿拉去日本。侬要还是勿愿意,格么有伊看牢侬,我也放心了。”
阿囡泪眼凄婉地说:“大少爷,侬害死棠哥哥,我勿会得放过侬。侬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恨我自己。是阿囡勿好,让侬欢喜。侬欢喜我,我勿肯,侬打我好了,做啥要去打人家呢?打坏脱人家,是要赔命的呀。”
练意长说:“我哪能会舍得打侬?我欢喜还欢喜勿过来呢。”抱住阿囡亲了亲,放开手,离开房间时关上门,又在门上加了锁,说:“阿囡,侬来里厢勿要出来,啥人赢了,啥人带侬走。”拣起刀,对向恺然说:“再来过。”向恺然点点头,转眼两人又斗在了一起。
练意长学的是日本剑道,手上又握着一把日式钢刀,本来颇占上风。但向恺然曾两渡日本,对日系剑道劈砍斫削等手法烂熟于心,又兼学过柔道,只这一点,就比练意长高出许多。何况他又是研习太极拳的大家,师从王志群和陈微明。而王陈两人的师父又是杨澄甫和吴鉴泉,这两个都是杨露禅的再传弟子,因此他的太极拳是陈家沟陈长兴的嫡传。几招之后,向恺然欺到练意长的身前,练意长手里的长刀到了外围,回撤难顾,被向恺然一挤一崩,长刀落地,胸前门户大开,向恺然轻轻一掌击在他丹田,练意长顿觉腹内翻江倒海一般,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向恺然收手罢斗,说:“是去罗家还是去警察厅?”练意长摇摇头,吐出一口气说:“哪里也不去。你厉害,我甘拜下风,不过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我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怎么做都不过分。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想必不难理解我的心情。她不愿跟我,你带她走吧。要是有一天她说愿意了,你可送她回来?”向恺然怒道:“那我先一巴掌打死她。”练意长微微一笑,向恺然叹道:“意气,意气。果然世上唯有这‘气’字让人勘不破。”练意长说:“还有一个‘情’字。”说着一笑,口中又涌出血沫来。
两人在激斗之后,居然谈论起情义意气来,倒也奇怪。正奇怪着,大门一响,有人开门进来,见了这个场景,先是一惊,忙警觉地左右一看,在门后掩好,问道:“大哥,啥子人来砸了场子?老三老四呢?这两个没得用的鸡娃儿,啷个遭别个暗算了嘛?”看见地上的练意长一嘴一身的血,又问:“大哥,还是不是活的?”
练意长点点头,低声说道:“绍武,来得正好,帮把手,带我走。”向恺然说:“不行,你走了,罗家会不会放过苑家妹子?”练意长说:“有绍武在,他们不敢的。”
向恺然把这个年青人一看,叫一声“唐二娃”,唐绍武一听,马上答应一声“在”,再一看面前这个人,也不管一地的碎片扎膝盖,上前跪倒就叫:“师叔。”向恺然森然说:“你个化生子,有点势力不学你伢做大事,帮人欺男霸女来哒?”唐绍武不明所以,问:“啥子事把你老人家惊动了?好多年都没听说师叔在哪里,啷个突然在这里冒出来了?师叔要显功夫,不用专门找我大哥嘛,是想把我引出来?不对呀,你又不晓得他和我的关系。”向恺然说:“原来他就是靠哒了你地的关系才敢做打死人的事?”唐绍武还是摸不着头脑,说:“到底啷个回事嘛。”
练意长说:“原来他就是你师叔,怪不得这么了得。绍武,阿囡认了你师叔做大哥,你师叔上来为她出气来了。”唐绍武张大嘴说:“那个小幺妹,比我小一半,不但是我小嫂子,还是我长辈?老子硬是倒霉。”看一眼向恺然,忙说:“不是不是,不敢不敢。”脑子里飞快地把事情过了一遍,才说:“师叔,你放过我大哥,他已经被你打成这个样子,不去医院怕是活不长的。”
向恺然说:“我手下有数,死不了。”唐绍武说:“当然当然。师叔,你要为幺妹出气,现在气也出了,抬抬手让他过去。我保证他不再来纠缠幺妹,我送他去日本治病,离上海远远的。师叔,他是我大哥,当年在日本读书,我被日本浪人欺负,要不是他帮我,我就回不来了。他为了我,眼睛都差点瞎了一只。师叔,幺妹是你小妹,大哥是我大哥,大家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再说,他也没有欺负幺妹,他是正儿八经要结婚的,我帮他买的结婚证,我还给他做了主婚人。他们现在是正正经经的一对小夫妻,师叔你何必管别个家务事。”
向恺然大怒,说:“这是逼婚,和强盗有么子两样。”唐绍武却无所谓地说:“你以为罗家公子是好人?他把幺妹从乡头骗出来,又不和她结婚,家头又不同意,把幺妹悬起,又算啥子呃?一个小白脸,打了就打了。我看大哥做得比小白脸巴适多了。”向恺然说:“那是不是要问人家妹子愿不愿意咧?”唐绍武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才说:“那师叔你要啷个办嘛?”向恺然想想那罗家公子的死,练意长确实只能负一半的责任,又是沾亲带故,何况这个人也算得上是个痴情种子,苑家妹子跟人私奔,也是做错了事在先。摇摇头说:“罗家那边还在找苑家妹子,他走了,妹子要吃亏。我又只是个写字卖文的,怕是保护不了妹子安全。”
唐绍武大喜,说:“这个好办,我去找罗家,让他们不再追究。不然,我让兄弟伙把他罗家烧了,还做得天衣无缝,让他们死都不晓得是啷个死的。”向恺然拉下脸说:“又胡讲。”唐绍武却说:“师叔,你的脸本来就长,再一拉,有马脸那么长了。”说了就笑。向恺然拿他没办法,只好说:“那就看你这件事办得好不好。”唐绍武马上答应了。
这边的事解决了,向恺然去开里头房间的门。里头阿囡坐在床上发愣,向恺然看她瘦小单薄的身子,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却已经遭遇过了这么大的变故,这下半辈子,还不知怎么过下去。叹口气,看见一边沙发上有些花花绿绿的丝的布的,估计是她的衣服,一把抱起来,用张桌布包了,打个结,对阿囡说:“妹子,我们走。”
阿囡点点头,下床穿了鞋子,跟在向恺然身后到了外头,一眼便看见练意长半倚半靠在唐绍武身上,半截身子都是血,吓得阿囡打个哆嗦。练意长看她出来,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见她害怕,说道:“阿囡,我呒没啥。我打勿过侬大哥,侬跟伊去吧。我要到日本去养伤,格船票勿好浪费脱,侬有一呛勿会得看到我。侬现在一家头,自己当心。实在勿来事,就回乡下头去。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侬回去勿要紧格。”阿囡点点头,说:“晓得了。”
唐绍武看了阿囡吓一跳,说:“小幺妹,小嫂子,啷个弄起的,样儿都缩水了。”阿囡看他一眼,凄然一笑,从他身边走过。
练意长看着不好,那双眼睛里一点光彩都没有,那当初吸引他的俏皮、狡黠、活泼、灵性,还有从皮肤底下透出的珠光宝气一样的莹润,那像玉像瓷像清碧的嘉陵江一样的女儿水肤,都不见了。就跟唐绍武说的,整个模样都缩水了。阿囡本来是水做的,这一缩水,脸上只剩两个大眼睛,大得像死人骷髅。这几天,怕是把她一身的水都从眼里流光了吧。担心她萌了死志,便说:“阿囡,勿要放过董三小姐,伊过了勿好就算了,伊要是过得开心风光,侬就去作伊,像作我一样作煞伊。”

相思成灰

向恺然带了阿囡离开,刚走进电梯间,阿囡就靠着板壁晕了过去,向恺然只好把她架在肩膀上,到楼下后上了一早等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让司机开到愚园路去,在离西园大厦还有一段路的地方,让司机停了车,付了车钱后摇醒阿囡,扶着她下车,等出租汽车开走后,才往西园大厦走去。
避过大楼司阍,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门,搀着阿囡进去,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再倒杯水给她喝。阿囡喝了水,缓过气来,看着熟悉的房间,笑了一笑,轻声说:“向大哥,你真好,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就送我到这里来了。”
向恺然说:“我送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喜欢这个地方,而是只有这个地方最安全。罗家的人正满世界找你,你藏在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旅社饭店就不要说了,那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只有这里,他们才不会想到。罗兄弟死了,罗家的仆人也被叫回去了,这里现在是一处空屋子,一段时间内他们想不起处理这处房产的。你先在这里住一阵,等养好身体,事情也冷了,我们再做道理。”那次在兆丰公园,向恺然练绳镖,飞石无意中打了阿囡,他送她回来,这里他是来过的。想起要让苑家妹子有个安身的地方,此处是再好不过的了。他从窗户翻进屋内,找到钥匙,跟踪到了练意长的住处,接了阿囡来。
阿囡说:“向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不过罗家人找我做什么呢?他们要见我,我去就是了。”向恺然说:“妹子,你听我的,别去见他们。大哥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见的听的都比你多,我说什么,你听着,照着去做,千万别自作主张,明白吗?”阿囡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棠哥哥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怎么能独活呢?”向恺然说:“妹子,你现在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只想一死,好让自己心安。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事和你没关系。”阿囡疑惑地说:“没关系?可…”
向恺然在她面前坐下,握着她的手说:“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是一个小姑娘,以前一直在乡下,不明白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只知道喜欢上罗兄弟,就想跟他在一起。罗兄弟却是大人了,他读过书,上着大学,知道得比你多。他私自带你出来,是不对的,他应该为你和他自己负责,所有的后果他应该承担。反倒是你,白白受了委屈。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你用不着为他的死自责,因此也用不着去受他家人的责难。”
阿囡听着很对,可是棠哥哥死了呀,他死了,她怎么能活着呢?
向恺然知道她转不过心思来,便又接着说:“你想为他去死,那是你们的情分。但是你就算死了,罗兄弟也不会活,罗家也不会把你们合葬,你死了也白死。但你的父母呢?他们养你一场,是为了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先前已经让他们难过了,还要让他们伤心一辈子?”
阿囡听他说起父母,干了许久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向恺然指着旁边一摞书,说:“这些都是我写的故事吧?罗兄弟找来给你看的?他是不是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阿囡点点头,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向恺然说:“我为了你的事,已经好几天没写了,报纸上天天开天窗,读者写信把报社和我骂得半死,你说我怎么办?”阿囡说:“回去写,棠哥哥就想知道后来的事。”向恺然说:“可是你一心想死,我又不想让你死,只好看住你,什么时候写呢?”
阿囡呜呜地哭了出来,说:“向大哥,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不去寻死,你回去写故事吧,有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呢。”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我不能在这里多呆,这样,我去把你的朋友陈太太请来,让她来照顾你。”过去敲了陈家的门,让佣人请了盛织里过来,盛织里一看阿囡,抱住就说:“阿妹,哪能弄到格副样子了?才几天没见,瘦得人都小了一壳。罗家的事我听讲了,侬为了伊格能伤心,伊心里有数格,伊来天上看得见格。你好好交活下来,伊去啊去得放心。伊要是晓得侬为了伊吃勿落睏勿着,伊一担心,来另一个世界也不太平,格勿是让伊难过吗?”一席话说得向恺然放心,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妹子会渡过这一关的。交待了盛织里几句,让她多费些心,说过两天再来,才告辞了。
盛织里把阿囡扶上床躺了,替她换了衣服,用热水擦了身,又把自己家里佣人叫来打扫了房间,煮了百合糯米粥喂她吃了,让佣人留下陪着,自己才回对过家里休息。
向恺然的算计果然没有错,阿囡在西园三楼住了十来天,罗家没有一个人来过。盛织里每天一早就过来陪阿囡,讲闲话,听无线电,听百代唱片上的歌曲,听绍兴戏。盛织里本来一个人闲得无聊,有阿囡让她照顾,陪她说话,这下有事做了,也忙得兴兴头头的,每天和佣人商议煮什么粥才补人养身。这期间向恺然也来过几趟,见阿囡一天比一天好,大感欣慰,要留些钞票给阿囡日常用度。
盛织里拦住说:“勿要格,伊好吃多少?一天两碗粥,养只鸟养只猫还用了比伊多呢。”阿囡已经能起身坐立了,听两人说起每天花销来,才想起这些时候都是盛阿姊在照顾,便从画架上的一个画轴卷里拿出一叠钞票来,交给盛织里说:“阿姊,钞票我有,当辰光棠哥哥还在的时候,就放了交关钞票拨我,要我收好,勿要拨佣人晓得。伊拉走了,屋里其它地方格钞票也没了,就我囥起来格伊拉勿晓得,没搜得去。格些日脚一直用侬格,勿好意思,侬拿点去好伐?”
盛织里说:“阿妹,非是我勿要,将来侬用钞票格辰光有的是,侬就格一点点,留好慢慢交用。侬勿要搭我客气,侬吃两把米,还吃不穷我的。”向恺然也说:“陈太太一番好意,妹子就不要推辞了。不过也不好一直吃用陈太太的,明天我带二十斤米来,虽然不值什么,不过是让大家心里都好过。你是我妹子,就不要和大哥计较了。”阿囡这才不说什么了。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到八月底,天气渐凉,夏天将过,阿囡身子大好了,只是精神上还差些。每天关在屋子里看书习字画画,陪盛织里解闷。这天恰在陈家陪她看旗袍样子,盛织里说天气马上要转凉了,做几身秋天的旗袍,买了布来,叫了裁缝上来量尺寸,一边问阿囡说:“阿妹,我替侬做两件好伐?侬衣裳都是热天的,一冷了侬穿啥?”
阿囡微微笑一下说:“侬穿了勿要格旧衣裳,拨我两件就是了。”这些日子过下来,阿囡慢慢有说有笑了,只是人前强言欢笑,背后仍然独自伤心。盛织里说:“我也晓得侬勿要收人家的么什,勿过天气冷了,侬没衣裳穿也是真的。格能好了,格段料作拨侬做,做好了侬拨我两钿,好伐?”阿囡不想推开她一番好意,只好答应了,站起来让裁缝量身。
这时佣人进来说先生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阿囡正平举了手臂让裁缝量,看见陈先生先向自己问好,只得微笑点头回礼,等几处该量的都量了,忙忙地和盛织里告辞,盛织里不便留她,说了明朝会,陈先生也笑着道别。
阿囡回到自己屋里去,东摸摸西站站,靠着窗户望了天空发了阵子呆,流了阵眼泪,淘米点火煮粥,守着锅慢慢捣着米汤汁,看着米粒涨大,变稠,清水熬成了一锅粥,关了火,盛一碗出来,吹吹凉,拿出一碟酱瓜来过粥,吃完了洗了碗,抹干手,收拾好厨房,再看看窗外,那天还是蓝的,西边的天空上云霞灿烂,像油画一样的色彩浓烈。阿囡想,不是黄昏易过吗?怎么过来过去过不完呢?
天终于还是黑了,一天又过去了。阿囡也不开灯,只是打开无线电来,调了调,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歌,唱的是《玫瑰三愿》。这歌她会唱,不免停下来听。这首歌唱完,电台里的人说,下面请李丽华小姐再演唱一首《叫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听了,想这个女子的名字怎么听着怪熟悉的,再一想,哦,李丽华。不过这个唱歌的李丽华小姐,会不会就是那个在中西女塾念书的小姐呢。听声音却听不大出来,不知怎么声音到了电台里,就有些变了。
阿囡坐下来,听那个李丽华小姐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流着泪把这首歌听完。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阿囡听了一遍,跟着哼唱:“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棠哥哥,你去了有两个月了,阿囡没有一天不想你。天上有云也想,地上有风也想,天上有月亮也想,天上没月亮还是想。怎么这首歌就写得那么好,它写的不就是阿囡吗?
阿囡两天里守着无线电,不停地调着,等有这首歌,就停下来听,一个字一个字记住,写下来。调子也记住了,一个人就在空旷的屋子里唱:“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过了几天,盛织里过来,手里捧着一叠新衣服,见了阿囡神色尴尬,放下衣服,嗫嚅了半晌,才说:“阿妹,格些是照侬格尺寸做格旗袍,花的素的都有,衣料都是顶好的,侬看了欢喜,就留下来,勿欢喜,另外再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