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吗,那简直是一定的,可是这一次的痛和上次的痛又有所不同。上次只是痛,万箭穿心,这次是坠胀,拖泥带水,不清不楚,活生生要把我五马分尸。我以为我有了感情,可以回忆一下过去的甜蜜生活,哪里知道它重得我根本没有余暇去想那些,我只知道痛,痛得我想死。我想我不能再受一次这样的痛,再来一次我一定会痛死在这河里。
我不要活了。
我们一生中,会说多少次这样的话?想放弃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我从雾原绝域过来,多少困难在面前,我从没想过放弃,谁知这感情一附身,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放弃。原来感情是这么脆弱这么懦弱的东西。我要她干什么?可没有她,我就什么都没有。我们的感情就是我们的负担,感情越多,负担越重。越重感情,担子上的绳子就勒得越深,身体就越来越痛。那种痛深入到肌里,深入到骨髓,深入到灵魂。
灵魂本来是轻飘飘的,没有实质,仍然会痛,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们有了感情,爱让我们痛。爱有多深,痛有多深。感情是一双翅膀,它载着身体飞翔,它自身就很重,但因为它是翅膀,它就会飞。
凤凰的眼泪
我从黑水河里爬起来,痛得我在奈何桥下打滚呻吟。好嘛,我又来了,天下像我这样把奈何桥当旅游景点的人怕没有几个,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我肯定是几百年才一出的祥瑞。我苦中作乐地笑,心想我这样受苦受难的祥瑞,怕也是少有的了。
奈何桥上人很多,全都面无表情,我不要看他们。孟婆茶馆那里人仍然很多,那些人痛苦失落,咬牙皱眉,骂骂咧咧的,看得我倒牙。有了感情是小丑,没有感情是木偶,生活就是马戏班主,不停地用皮鞭抽打我们上场,才不管我们是不是遍体鳞伤。
我爬起来,走到孟婆跟前,向她行个礼,说:“婆婆,我们又见面了,上次走的时候就对婆婆说过,下次再来喝婆婆的茶,那句话说完才不过三天,我就真的又回来向婆婆讨茶喝了。上次承蒙婆婆送我一程,让我回去找到了我的情魄,现在我们一起来了,喝完茶,还想再要回去,烦请婆婆再送一程。我那孩子长得很好,就等着我回去让他出生呢。婆婆,多谢成全。”说完再鞠一躬。
上次我插队,还有人上来说后面排队去,这次我插队,就没人敢说话了,全都呆呆地瞪着我,看我这个妖怪,从沥青石油那么黑的黑水里爬出来,还会说话,说的话还这么稀奇古怪。
孟婆细细打量我一番,点点头,端起一碗茶递给我。我大喜,接过来就要一饮而尽,忽然想起一事,说:“婆婆,我怕我喝了这碗茶后不记得那边的事,可怎么办呢?这里的是要忘了,那边都可不能忘啊。婆婆,我该怎么掌握这个多少?”
孟婆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碗。我想她工作经验那么丰富,一定不会出错,眼前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相信她了。举到嘴边要喝,又想起一事,说:“婆婆,我是要回去,不是要上奈何桥,去望乡台,婆婆你要看好了,不要让我走错路。”
孟婆大概很少遇上我这样罗嗦的人,眼珠子转了一下,是表示她觉得我很烦?
我不敢再说,捧起碗来喝。刚要喝下,我又说:“婆婆,你这碗结实不结实,摔不摔得坏?”
孟婆不知我要干什么,就瞪了一下眼。我估计她是个哑婆婆,不会说话,表情也不太丰富,她对这个工作岗位一定没什么爱心,一碗茶卖几千年,什么新鲜感都没了。要是有个可口可乐来跟她打擂台,她肯定要抓狂。
我笑说:“婆婆,我想拿着这碗茶到河边去喝,喝完了什么都不记得,往下一倒,就正好倒进河里,这样就不会走错路了。你看好不好?”
孟婆终于被我激怒了,劈手夺过碗来,捏开我嘴,把一碗茶往我嘴里一倒,再啪一下往上一推,合上我的颌骨,我一闭上嘴,满口的茶就“咕咚”一下全进了我的肚子。我刚想孟婆她老人家不知几千岁,脾气居然这么大。又见她老人家一挥手,我就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再次“咕咚”一声,落进了黑水河里。
真黑呀,为什么这么黑,黑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黑得是电影院突然停了电,黑得是一头扎进了墨水池。黑得是小一休画的一幅画:一只乌鸦在黑夜里飞。
它怎么这么黑啊,
它气死猛张飞,
还不让黑李逵,
在那唐朝了有一位黑敬德了吧。
在东山送过碳,
在西山挖过煤,
它就卖过两天煤呀,
它就推过两天煤呀,
它就背过两天煤呀,
它就扛过两天煤呀,
它又当过两天煤铺的二掌柜的吧。
我听见有收音机还是电视机里头在说着这个绕嘴的相声,他说那块叫“德国青”的黑布啊,它为什么就那么黑?
我听了几句想笑,一笑就浑身痛,痛得我哼出了声,我说:“妈,把那相声关了,笑得我骨头痛。”
就听见我妈答应了说就关,那说相声的话音刚消失,就听见她大叫一声,说:“小夜,小夜,是你在说话?”
瞧我妈说的,不是我还会是谁?我哼哼叽叽地说:“是了,妈。妈你别叫,你一叫我耳朵都痛。”
我妈还在尖叫,然后就听见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嘴里还叫道:“小夜小夜,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让妈妈看见你呀,你出来呀。”
这下我是连我的脑仁都痛了,我忍痛说:“妈,求你别跳了,你跳得我头痛。”
我妈马上说,“好,好,我不跳我不跳,我坐下来,小夜你来挨妈妈坐着,让妈妈摸一下你。”
我痛得哭笑不得,说:“妈,你别闹了,我全身都痛,我根本不想动。妈你过来陪我躺会儿,你给我揉揉肚子吧,我觉得肚子好胀,是不是好几天没喝酸奶没上厕所啊?”
这个要求不算高啊,我以前哪儿痛都叫妈妈揉的,妈妈的手又暖和又有力,揉一下就不痛了。有时大姨妈要来前也是肚子又痛又胀,就叫妈妈揉肚子。后来有一次去隗一清那儿,我忽然痛起来,还叫他给我冲过热水袋。想起这个,我脸上一热,这一下,连脸都痛了,一直痛到牙齿里。痛得我直抽气,我说:“妈,我怎么哪儿都痛啊?肩膀脖子也痛,是不是发高烧了?妈你来摸摸呀。”
一双熟悉的手搭上我的额头,妈妈小心地说:“小夜?是你在叫妈妈?”
我把头往她手上蹭了蹭,说:“不是我还有谁啊?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女儿?妈妈,我浑身都痛,你帮我摸一摸吧,你一摸我就不痛了。妈妈,为什么这么黑呀?我是不是当过了两天煤铺的二掌柜了吧?”最后一句我是用卖布头的语调说的。
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什么煤铺不煤铺的呀,原来我就是戴了个眼罩。那应该是白天了?我白天睡觉怕光线刺眼,就爱戴个眼罩,还戴上头画了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的那种,看了要吓死人。然后我就用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我妈的脸,我眨眨眼睛,说:“妈呀,你怎么一下子老了五岁呀?是不是没用我介绍的面膜呀?我跟你说过女人要保养的,等我身上不痛了,我去帮你做黄瓜汁蜂蜜蛋黄面膜,全天然不含化学添加剂,再加一粒Ve,保管你洗完脸就像剥了壳的鸡蛋。”
我妈的一张脸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皱七扭八像一朵杭白菊,我想不得了,八成是家里出大事了,怎么把我妈气成这样?是爸在外头有小三了?这可不得了,我说:“妈?那个狐狸精是谁?我们两个打上去,把她的脸抓个稀巴烂,看她还敢勾引我爸不?”
我妈愣了,说:“你爸外头有狐狸精?”
我说:“没有吗?没有为什么你哭成这样?又不收拾打扮了,我叫你半天你也不应。不过应该是没有,是我搞错了,不然你不会还有闲心听什么卖布头。”
我妈哇一声哭出来,说:“小夜啊,你总算是睡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啊?你吓死妈妈了,妈妈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被她哭得莫名其妙,说:“为什么我要醒不过来?我不是醒了吗?妈你别哭了,我浑身都痛,你说怎么办吧?是去泡个热水澡,还是去按摩?哎呀我浑身骨头都痛,看来是睡得太久了。”
妈妈一脸喜极而泣的样子,哭得泪水都掉在我的脸上,我说:“妈,如果你是凤凰,这滴眼泪就可以治疗我的伤。可惜你不是。好在你是属鸡的,马马虎虎就当你是只凤凰了,好歹鸡插上羽毛就是凤凰,我就当你的眼泪是灵丹妙药好了。妈别哭了,哭起来很难看的,我们早就说好不管怎么样都不哭。我的心脏像是没事,挺好的,不信你摸摸。”没等妈妈来摸,我自己就摸了一下心脏,摸上去觉得有点不对,怎么好像大了一些?我又往下摸,怎么腰这么粗,肚子还这么圆?
我大叫一声,说:“妈不好了,我得了腹水肿。怪不得觉得肚子这么胀。”
我妈哭着哭着就笑了,然后哭得更大声了,我翻翻白眼,心想完了,我要死了吧。
我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说:“妈,我是并发症发了吗?”
我妈捂着脸站起身就跑开了,我绝望地想:原来我是要死了。我闭上眼睛,开始哭,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过来,我听出是谁的脚步声,就说:“你来了?你也早就知道了是吧?我到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对不起,害你伤心了。是我自私,想要死前爱一回,完全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就当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下辈子我一定健健康康的,陪你爬山游泳打网球…”
我话还没说完,抒情还没抒够,就被他抱住了,他的身体滚烫火热,他的嘴唇火热滚烫,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他抱住我,抱得紧紧的,他亲我的脸我的唇,用他火烫的嘴唇亲我,亲得我浑身潮热,我说:“阿一,别这样,妈妈在这里呢吧?”
但我还是回吻他,说:“阿一,妈妈在这里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说妈妈,妈妈也来了,她居然不生气,也上来抱住我,他们两人抱着我哭,在我脸上一通乱亲。这样子,不像是我要死了,倒像是我活过来了。
这个人我不认识
关于他们为什么都会抱着我哭,我后来是弄明白了。原来我不是腹水肿,我是怀孕了。这简直成了个笑话,比那个见了骆驼说是马背肿,见了大象说是长鼻子牛怪还要经典。爸妈和隗一清他们说起这个就笑,我就只好陪着他们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敢对他们说。
因为怀孕的原因,我本来就不怎么健康的心脏负荷不了,忽然有一天就罢工了,它停止向脑部供血,于是我就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妈妈天天白天过来陪我,给我按摩梳头翻身说话,隗一清特地换成了夜班,晚上就由他为我按摩梳头翻身说话。爸一下了班就过来陪妈和我吃饭,然后两人和隗一清换了班才回去。这四个月,他们被我折腾得人仰马翻,要不是我腹里的胎儿还在不停地生长,我基本上就被判了死刑了。
亏得隗一清是个心脑血管方面的医生,我爸开着经营医疗器材的公司,一个有钱一个有才,硬是把我安排在隗一清工作的医院里一个单人病房里,全力救治,我就这么不生不活地过了四个月。不知怎么那天就突然醒了,把我妈喜得又是哭又是笑。因为我太长时间没有说话,以至她猛地听到我的声音,以为是我的灵魂来看她。
关于灵魂这事,又是个笑话。据我妈说,隗一清有一天发神经,去乌澧江边放河灯为我招魂,回来那天就有了灵异事件,什么玻璃窗上凭空写字了,什么有人抱过他们了,什么门会自动开了关了,听得我牙关直敲,捂着耳朵说:“别说了别说了,吓死人了。你们胆子就这么大?遇到这样的事就没去请个道士?我魂都要给你们吓掉了。是什么孤魂野鬼来这里捣乱呀,你们没上他当吧?啊?你们一定是上了,不然不会这个表情。你们怎么这么好骗呀,秘鲁币当美金卖,你们要不要?”我妈说呸呸呸,阿一的功劳很大,放个招魂灯就把你给招回来了。
关于隗一清放河灯这件事,也成了个笑话。全医院的人都在说,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听说我醒了,就当是在看西洋镜一样来看我,看我看了就不走,留下来聊天说笑话。说隗医生没到七月十四就去放了河灯,是个急性子。说开头人家也不知道是他,只是电视上放了这么一条新闻,然后大家就来了兴趣,启动了人肉搜索引擎,没两天就把他给搜索出来了。大家都说隗医生是个好浪漫的人哦,医院里的小护士们眼睛闪啊闪的,全都在对他放电。
我羞得没脸见人。等大家都走了,我开始拷问他,说:“你就不嫌丢人啊?你还要不要前途啊?你要是七月十四去放,人家只当你是在玩,你偏偏提前十天,刚进七月就放,活该被人取笑。我没脸见人了,回头我就跟别人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和我没关系。”
关于那天他用火热的嘴唇来亲我,原来也是出于一场误会。那天他放了河灯就有了灵异事件,他就来劲了,第二天又去,谁知下了一场大雨,一盏灯都没放,就淋了雨,被好心的过路人给送到了医院来。这个没出息的人,自己还是个医生呢,居然下雨天放河灯,放出病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七,高烧。高烧也不好好地烧,尽说胡话,还吟什么打油诗。后来他的烧还没退,我就醒了,他带着高烧来亲我,我还当是他热情如火,乱激动了一把。我醒了,他又病了,他就滥用职权,在我的病房里加了一张病床,挂着点滴退烧,我们两个面对面躺着,手指一伸就可以碰着,相看不厌,只顾上高兴了。
我想起我怎么就有了他的孩子,脸就红了。他抓了我的手放在他嘴上亲吻。我们虽然躺在一间房里,床和床并排放着,可没捞着多少机会说话。白天黑夜都有人来看我,爸妈整天守着,我被推来推去查这个查那个,折腾个半死。两天后隗一清病好了,他又去给别人看病去了,我想和他亲热一下都不成。
总之我在医院住着,被当成马戏团里的猢狲,被人看来看去,我就怒了,吵着要出院。当然他们没一个同意,我说每天病房川流不息的人都是来看稀奇的,我怎么休息?连报纸电台电视台的都来了,全把我当成一条新闻。我才不要当这个新闻,再下去我要上读者文摘知音杂志了,我丢不起这脸。再说了,我们要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利益是不是?未成年人都要保护,何况未成人的人?要不要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
我讲起道理来,他们没一个说得过我,医院给我做了全面检查,说身体各方面都很好,就连心脏也挺努力地在工作,也许是休息了这四个月,它觉得休息够了,很配合我这个累赘的身子,每时每刻都好好地跳着。
然后在七月十四这天,我在医院躺了四个月后,出院了。我妈为了接我出院,去买了好几件漂亮的孕妇裙,让我换上,我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我出院出得也很出格,隗一清居然弄了一张轮椅来让我坐,我眼睛飞了无数的飞刀过去,他都无动于衷,我只好坐了,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就是一个好心的扶老大娘过马路的活雷锋。”我爸和妈笑眯眯地推着我,好像我刚勇斗了歹徒捧着鲜花出来,应该受到这样的礼遇。
七月十四,放河灯,我说:“我们去看江边看放河灯吧。”他们一商量,觉得我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完全没有娱乐活动挺可怜的,就答应我的要求,出了医院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穿过几条马路,到了一个江边的街心花园那儿,那里热闹得很,街舞少年也不跳街舞了,交谊舞中年也不跳交谊舞了,全都在那里放河灯,花园里的石凳上坐着很多小商贩,他们都在卖河灯。
隗一清去买了许多河灯,爸妈扶着我走到江岸边,隗一清用打火机点亮河灯,我蹲在地上,把一盏盏河灯放进河里,说:“该来的都来,该去的都去,小夜今晚放河灯,大家都是好兄弟。”隗一清把一盏河灯放下去,说:“魂兮归来,让小夜的三魂七魂都全全的,一个不少,都在她的身体里。”
我回头朝他笑,说:“你以前不是老说是三魂六魄吗?怎么改了?”他说:“后来我查过书了,你说的是对的,是三魂七魄。”我想起我写了送他的字,就低声问他:“他们说你放的河灯是那八个字?”他说:“当然,不然你怎么知道那是在招你的魂?”我不高兴地说:“你别瞎说,我好好的活着呢,又没死,哪里来的魂?”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说:“为什么我觉得见过你的魂呢?”我就说:“你发高烧做梦呢。”转身对我爸说:“爸,这里有个唯心主义者,苗头有点不太好啊,你不给他上上课?”
我爸却说:“你妈已经给我上过课了,说物质不灭,存在的就始终存在。”我说:“爸,你是个怕老婆的,老婆说物质不灭,就把你这个受了三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人给教育过去了?”他们三个都笑。七月十四这天,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什么话都可以说,只要不得罪好兄弟。
放完了买的河灯,妈让我坐回轮椅上,他们推着我沿着乌澧江边走,一条江面上都是一盏盏的荷花灯,像是一条银河。放河灯的人脸上没什么忧伤,只有过节般的欢喜。河里放的不只是荷花灯,还有郁金香灯贝壳灯茶杯饭碗灯,荷叶灯柳叶灯书页灯,蟹形灯蛙形灯龟形灯,什么样的灯都有,空气里全是蜡烛的香味。这个中元灯节,就跟上元灯节一样的欢乐。那是呀,上元节点灯是元宵节,是人的节日,中元节点灯是盂兰盆节,是鬼的节日。鬼和人又没多大的区别,不过是少口气,我们要点灯作乐,他们也要点灯作耍。
我说:“阿一你是不是怕这么多灯都挤在一起,怕我看不见哪盏灯是你放的,才那么早就去放呀?”
他说是。我说:“要都是你这么想的话,那从初一就会有人来放了。你看好,你的浪漫行为已经变成了传说,明年一进七月就有人效仿。卖河灯的要大赚一笔,明年我从六月就进一批货来屯着,就等着发财呢。”
我妈对我爸说:“这孩子生了这么大场病,还是这么爱说笑话,脾气倒是一点没变。”然后他们两人就相视一笑,一副老怀大弥的样子。
我就对隗一清说:“要不你把你医生的工作职了,陪我做小买卖吧。七月卖荷花灯,八月卖兔儿爷,九月卖木屐和拐杖,十月卖国旗,十一月没什么卖,我们就放一个月大假,十二月卖圣诞树和雪花贴纸,一月卖灯笼,二月卖鞭炮,一个月一个月卖过去,每个月都不一样,比我爸的针管胶布有趣多了。”
隗一清说:“好,就听你的,我们一个月卖一样,十二个月不重样,月月都有新花样。”然后对爸妈说:“爸,妈,我想好了,我要去把职辞了,陪小夜直到把孩子生下来。”
爸妈听了都不说话。过一会儿爸说:“你的事,你自己做决定吧。”妈说:“本来我想有我陪着小夜就可以了,但你既然决定这么做,也好,你是医生,有你看着,我比较放心。”
隗一清说:“既然你们都没意见,那我明天就去辞职。”
我忙说:“喂喂,你们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我不同意。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你一个医生,寒窗苦读二十年,不去为人民做贡献,守着我一个人算什么?不是浪费了国家栽培你的一番苦心吗?把你培育得这么大这么好了,花的钱都够捏你这么个人了,你却要在家陪我孵鸡蛋?爸你也不拦着他?”
但他们没一个听我的,连爸都说:“目前你的情况比较重要。工作嘛,等你生完孩子再去上班好了,反正医生这个职业,哪里的医院都抢着要,不用怕找不到工作。”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们也都不说话,然后爸开来他的车,隗一清扶我坐进去,把轮椅折叠好了放在车后,他和妈两个都挤进后座,一边一个挨着我坐着,像是生怕我会东摇西晃撞在车身上或是飞出车外去。
回到家里,阿姨已经煮了红枣莲子汤给我们吃,把个盛暑时节的大夏天弄得像冬令进补。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有一片声的勺子敲着碗,叮叮当当地吃完甜羹,放下碗,隗一清说:“小夜,我们结婚吧。”
夏雨夏风夏太阳
终于还是说到这个问题了。自我醒来,他们都装作没这件事一样,好像我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爸妈的脸色没有一点变过,隗一清也没问过我是怎么回事,就连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看见我也像看个已婚妇女一样,好像我一早就是隗一清的太太,我有的这个孩子,是就该有的。他们这么无所谓的状态,弄得我自己倒疑惑了,是不是我昏迷的这四个月中,他们悄悄把手续办了?我又不敢问,又不敢说,只好这么装糊涂,混了这些天。还好,我还是我,不是他隗一清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