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以澄红了脸不接,小声问:“小徐,这里有厕所吗?”她上次用厕所还是在湖州,实在憋得急了,不得已,只好向徐长卿求助。
徐长卿也觉得不好意思,说那边过去一家地段医院,里面有。申以澄说声谢谢,小跑着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脸也洗了,头发也用水抹着梳光滑了。徐长卿再次把汽水递给她,她又说谢谢,咬了麦管喝汽水,喝了半瓶汽水,又吃面包。忽然感慨地说:“好久没喝过汽水了。”
是啊,好久没喝过汽水了。汽水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是美国生活的象征,在过去的老电影里,只有在描写旧上海的时候才有汽水出现。一个汽水,已经划分开了山里和城市。两个人站在上海的街头,喝着正广和的汽水,才真真正正感到是回到上海了。
更随宵梦向吴洲
六月的上海傍晚,只得二十五六度的气温,太阳下山得迟,快七点了天还亮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在延安中路上交叉着枝干,枝干下是城市的电网。园林工人像是与这些法国梧桐有仇,路边行道树向上的树杈一概锯掉,只留下横生的侧枝,长成大树后,侧枝上长满宽大的树叶,在夏天搭成凉棚遮住整条马路,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就藏身在树枝下。当马路笔直的时候,这样的路风景是很好看的,延安中路就正好是这样一条马路。由他们站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共青团市委办公室的所在,原来属于马勒别墅的那童话世界般的屋顶在浓绿的树荫缝里露出几个尖角。
这就是上海啊,他们这些人,从离开的第一天就想着要回来的上海。
71路电车拖着电辫子从眼前驶过,车过后卷起的风里是熟悉的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灰尘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是属于夏天的傍晚的,是属于上海的大马路的,这个味道,在安徽的山里,在他们工作的厂里是闻不到的,这是他们记忆里童年的味道。那些有关于夏天的夜晚的游戏,男孩玩着官兵捉强盗、女孩子跳着橡皮筋,在七八月里洗过澡后搬张小矮凳出来在弄堂里在马路边乘风凉的凉爽与适意的记忆。
徐长卿和申以澄看着这些,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句话:我回来了。
过了良久,徐长卿开口说:“你去过屯溪吗?”他完全是没话找话说。屯溪在黄山脚下,离他们的厂子有一段路程。当初招他们来厂里的时候,宣传部的人就说过厂子在黄山脚下,风景优美。但去了快有一年半,他还没去过。几次搭车到了屯溪,又因车子不顺路,一再错过。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想这话无聊得很。实则是两个人站在路边要等一个多小时,他又不好说我先回去了,把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于礼貌,才找点闲话来聊。
两个人其实是旧识,在从前没到安徽去的时候,他们就是一个厂的,但此前没有过工作上的交集,他又不是喜欢和女孩子搭讪的人,对美丽的女孩子更是有一种避开的习惯。而在进厂之前,在学校里,哪个男生胆敢和女生说话,那是要受到所有男生的取笑和嘲弄的,女孩子要是主动和男生说话,更会被视作轻佻,男生女生界限十分清晰,不得越雷池一步,那就是三八线和柏林墙。是以在前往安徽的车上,刘卫星初识申以澄时,就问过徐长卿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徐长卿装睡不答,一来是和刘卫星不认识,二来是不习惯和别的男人谈论女孩子,三来也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到了厂里,先是分在不同的小组,后又因刘卫星不停地在耳边念她,更是没她说过两句话。这次一同乘车回上海,才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
申以澄倒似比他自然,接过他的话头说:“去过,整个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个警察岗亭。”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都看着前面十字路口的那个白色的警察岗亭。她像是知道徐长卿为什么忽然提起屯溪,便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讲。
“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只卖十几本书。”徐长卿说。
“有一个礼堂,每次去都在放同一部电影。”申以澄说。
“《闪闪的红星》。”徐长卿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这个话头一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慢慢消失,徐长卿给她讲他这一年多搭车去了那些地方,申以澄也讲她去了哪些村子,讲厂子周围的那些一个姓一个姓聚居的村子,他们村里的那些大大的祠堂,他们的房子怎样的漂亮,窗棂都是雕花的,大门上还有砖雕。墙上写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一同出现在古老的住宅里。
申以澄说:“他们的房子很漂亮,可是家里却什么都没有。”
徐长卿在山里漫游时,时常去当地人家里要水喝,那里大屋子和空庭院同样让他惊奇,也让他对申以澄惊奇。在这一年多来,还没有第二个人和他谈起那些祠堂和对联。他说:“我在一家人家的影壁墙上看到的诗是‘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这首诗我以前没读过,我怕记不住,特地掏出纸笔抄了下来。”
“那里原是古徽州啊,出了很多文人。这首诗是张志和的《上巳日忆江南禊事》。‘黄河西绕郡城流,上巳应无祓禊游。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他在黄河边上想起江南的上巳日来,就写了这首诗。你说的是胡氏祠堂吧?我也看到了,也抄了下来,写信回家里把这两句抄在里面,问我爸爸这是谁的诗,爸爸回信说是张志和的诗,又把前两句也写下来。顺便又把他写的诗一起抄了寄给我。”
如同诗里的情景一样,他们在安徽想着回上海,站着上海的街头,却说起安徽来。那是他们共同的生活,虽然不长,却已经留下印迹。
徐长卿默默地听着,忽然问:“你爸爸是老师吧?”他好象记得谁提过一句,却想不起来了。
申以澄点头,“是语文老师。”
“哦,难怪。”徐长卿想,难怪会记得这些。这个年头,肯像他一样读红楼水浒的人都不多,而申以澄的爸爸却连这些都记得,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妈妈是数学老师,”申以澄又说:“从前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他们一直都受打击,可是最近不同了,好些从前的学生都来找他们补课,说是想考大学。小徐,你是不是也在复习功课想考?”
徐长卿转头看她一眼,“你想考?”她说“也”,那就是她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试了。
申以澄解释说:“我听见你在河边背英语。”不考大学的人,才不会想着背什么英语。
徐长卿想一想,为自己留有余地,说:“我的数理化太差,不一定行的。”
“不要紧,又不是你一个人差,大家都差。老三届的十年没有摸过书,都去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我们七二七三届的,高中都没上过,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基础。因此要相信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多少。”申一澄笑一笑,“我爸爸妈妈在信里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给我吃定心丸,但我也相信他们说得对。”
徐长卿也相信他们说得对,忽然之间他对前途有了一点信心。是的,大家都差,都是多年没有摸过书的人,他们这两年摸的是锉刀镙丝刀,比他们大的摸的是锄头扁担,比较下来,未必就比人家差多少。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徐长卿把汽水瓶子拿去退了,路灯亮起来,再等一会儿,一辆71路停下来,有三个中年人朝他们走来。申以澄一直在朝着车站的方向看,看见这三个人马上跑过去,嘴里叫着爸爸妈妈叔叔,手臂圈过去搂住一个中年妇女的腰,四个人站在一处,又是笑又是说,好一会儿才停。
申以澄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上海讲一遍,她爸爸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直夸女儿了不起,这样的运气都有,那还是她的能力被领导看中了,才会有机会。申以澄又朝徐长卿指了指,申爸爸申妈妈忙过去,一片声的道谢。
徐长卿忙说:“申老师,申家姆妈,不用谢,一起回来的,当然要帮忙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真的没什么。”
申爸爸跟他握手,又加上一只手掌,双手握着摇了两下,表示十分感谢,说:“哪里哪里,真的太谢谢了,你陪澄澄站了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回家了,我们实在过意不过。换了三趟车,还好是晚上,车子空,不然还要让你久等。”
“真的不要紧,申老师,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是打了个电话。”徐长卿不习惯被人这么感谢,对方热情得让他不自在。
这时申以澄的妈妈又加进来问:“是小徐吧?小徐,谢谢你帮助澄澄,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回家。小徐,你住哪里,这么晚了,方不方便回家?哎呀,让你回不了家,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到底是当妈的心细,问起重要的问题来。
一听申妈妈说反过来要送他,把徐长卿吓了一跳,为了表示真的不用客气,便实话实说:“我就住铜仁路,这里过去不远。车子没了也不要紧的,走走过去也只要二十分钟。”他本来只是表示这点路不必要他们送,但一说出口,就更加不好意思了。这么短的距离,家就近在咫尺,拔腿就可以到了,却在这里陪着申以澄站了一个多钟头。
趁申家父母还在一个劲的道谢,徐长卿拎起他的旅行袋拔腿就走,想起一事,回头对申以澄说:“没事了我先回家了,再见申老师。小申,我们明天去钟厂报道,厂里开的介绍信和证明在我这里,我们就上班时间在厂门口集合,没有证明进不去的。”
申以澄忙说:“好的,那我明天在厂门口等你。”
徐长卿为免再罗嗦叙话,车也不等了,穿过马路就走。这点路要是在从前没有到安徽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要乘车子的,自从在山里住了一年多,已经习惯走路了。拎着十多斤百合,走得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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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难免一番惊喜,家里晚饭已经吃过,只有点焦饭底,徐家姆妈煮成了泡饭,切了点云南玫瑰大头菜,煮了咸鸭蛋,混过一顿再说。徐长卿坐了一天的长途车,中午又吃的炒腰花炒虾仁,猛一吃到这从小吃惯的家常饭菜,清淡爽口,温胃适意,舒服得把一锅子“饭引汤”喝了个精光。一家子围着他好一阵细问,怎么不年不节的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徐长卿边吃边说,两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徐家姆妈没听够,再细细问一遍,先是怎样,后来怎样,结果又怎样。徐长卿只好再说一遍。
先是引信车间的专用机床不够精细,炮弹引信里有个铜片弹簧做不出,就像是你那块浪琴表里的发条那样的弹簧,又小又重要。这个零件,一直是在中国钟厂代加工的。后来嘛。粉碎“四人帮”后,各行各业都在抢时间抢进度,要把“四人帮”浪费的时间抓回来,工厂回到出产品产效益的正轨上来,委托人家代加工,一来受制于人,二来人家肯定要先完成自己厂的任务,才能来发挥友情帮兄弟厂。一来二去的,速度就慢了,拖了厂里的后腿。厂领导决定自己派出职工来学习操作,中国钟厂代为培训职工,教会了就不用占他们的工人和工时了。钟厂的领导也表示愿意,毕竟老是要派个人出来做别的厂的工件,工作上不好安排。何况三线厂的一部分职工本来就是他们厂出去的,伸出援手也是应该的。结果就是每期派两名职工到钟厂进修培训兼生产。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有更多的职工有专业水平,每一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完了再换两名职工。此前已经有两名老职工完成了培训,这次领导高瞻远瞩,换年青人上,经过慎重考虑后,其中一个名额就落到了徐长卿头上。
徐长卿花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徐家姆妈一听才三个月,就皱了下眉,马上又换上笑脸,说太好了,这三个月正好温习功课,让阿哥给你找教材找老师,打好底子,回去后自学,明年再考回来就是了。
好像大家都认定他考大学这回事了,就没有人想过他是不是会去考,考了是不是考得上。百分之三的录取率,这大学是这么好考的?徐长卿越学越觉得心里没底,却没有人可以吐一下苦水。
吃好饭徐家姆妈去弄堂口“泡”了几只热水瓶的热水上来让徐长卿洗澡,徐长卿好久没有被人当成孩子了,顿时觉得不习惯,忙请父母先洗。爸爸说你路上风大,先洗吧。姆妈不等他推辞,已经把几热水瓶热水都倒进浴盆里了。徐长卿没法,只好先洗了澡,又把澡盆洗了,放上凉水,洗了衣服,出去说我去泡水,你们好洗。徐家姆妈说这些不要你管了,你去听阿哥讲现在的形势就好。
这个时候上海还在用煤炉,洗一次澡要烧几热水瓶水,是一件大事。如果附近有老虎灶就好办了,拎了热水瓶去灌满水就行,这个就叫“泡”。徐长卿家弄堂口就有一个老虎灶,泡一壶水只要3分钱,徐家还有从前的搪瓷浴盆,比起别的家庭来,洗澡还算方便。但去一次只能泡两瓶,徐家的热水瓶多到有八只,洗个澡要出出进进好几次。从前在家时,泡水都是徐长卿包了的,他一只手可以拿两只热水瓶,跑一次可以泡四壶。这时他说去泡热水,本来是他的本分,哪知却被一家人都出言阻止了。
爸爸一叠声说我去我去,拎了热水瓶就走了。姆妈把他洗好的衣服拿去晾,还说你放着我来就是了,去听阿哥讲功课。大哥也皱了眉说你过来,我跟你讲,这几家大学今年招了多少新生,听说明年还要有几家恢复,录取人数会比今年多几个百分比,你现在的时间这么宝贵,哪里禁得起浪费?这是我刚才整理出来的书和习题,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我看一下你这一阵都学了什么。
他不过去洗了个澡,大哥已经把书都整理出来了。徐长卿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家人按在了书桌前,瞪着他看不懂的数学题。另一个房间里徐家姆妈把他带回来的百合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一口平时用来贮水的瓦缸里,再撒上干的黄沙。爸爸泡水回来,帮她埋着百合,一边小小声和姆妈说话,生怕打扰了他。徐长卿觉得哭笑不得,不过是准备考试,怎么就像戒严一样?虽说他是“奶末头”,一向受照顾,可是也没到这种程度。这样的压力,如果他考不上,怎么面对他们?
隔天在钟厂门口会合了申以澄,把安徽厂里的工作证和开出的介绍信、证明先给门卫看了,门卫放他们进去,两人找到专机车间,寻着车间主任,主任又带了他们去组里把他们交给一位老师傅,说我去给你们办张临时出入证,下班时来取就走了。
老师傅看了两人一眼说咦这次换年青人了?奈末好,我好省力点。带了两人就上机床,操作一遍给他们看,一边讲解操作要点。徐长卿边听边点头,把老师傅的话都记在脑子里,申以澄却拿个本子出来记,还画了机器的正面图和俯视图,一一标注好部件名称。老师傅看了直点头,说你这个小姑娘不错,有心,又瞪徐长卿一眼,却不说话。徐长卿被老师傅这一眼瞪来,好不羞愧。
在工厂上班,跟师傅学手艺,要的就是眼明心活脑子好使。老师傅有许多都不识字,靠的是经验,带徒弟是口传心授,能学到多少,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有的老师傅喜欢拿拿乔,留着一手两手不教,徒弟一靠悟性,二靠偷师,三靠勤奋,四靠心机。徒弟先要肯学,师傅才会乐意教。这两个徒弟摆在面前,一个只看不动,一个又记又画,谁勤奋谁懒惰一目了然。老师傅都喜欢聪明肯学的徒弟,看不起心死嘴笨的,才第一天,申以澄就把徐长卿比起去了。
到上午工歇时,申以澄没有坐下来喝水休息,而是拿出一把钢皮卷尺来,把机器尺寸都量了一遍,再标注在图上,那份认真细致,徐长卿自愧不如。他跟朱紫容学徒,从来都是朱紫容讲,他心里默记,仗着记性好又聪明,学得很快。朱紫容一直夸他,再加上后来和老叶混熟了,老叶也夸他聪明心细,他也就这么认为了。他在兄弟楼里一直都比别人学得快,产品出得好,残次品少。人家对他的选中,虽说心里是嫉妒的,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合适的。因此徐长卿在朱紫容那里,在兄弟楼里,在家里,都当惯了独子王孙,向来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这一下被申以澄比了下去,又被老师傅鄙视,让他颇感失落。
回到家里,他仗着记忆力,把机器型号和大致模样画了下来,去请教大哥。大哥原是文革前的大专生,毕业自机械专科学校,学的正是机械制图,他刚把图纸画好,大哥已经明白是什么机型,徐长卿又一直在操作的是这种机器的低级版,也是熟知基本要领的,两人讨论起难点要点来,不多时他就明白了。
说起来,工科和理科不是徐长卿的长项,他的初中基本是空白,高中就没上过,要不是喜欢看书下棋练字,文化知识只能算是小学。数理化这类科目,学没学过完全不一样,不像史地政治,看看书还能懂个几成。大哥把机器的透视图画出来,说你要找个数学老师啊,就算考文科,数学也是要考的。我可以辅导你,但不如授课老师知道重点讲得明白。我想想看帮你找哪个老师。
徐长卿想申以澄的母亲不就是数学老师吗?她父亲还是语文老师。这样的有利条件,她又好学,她考不上就没人考得上了。忽然心里憋了一口气,想我不能让她给比下去了。把图纸放在一边,认认真真看起初中数学来。
跟着老师傅学了两天,老师傅让他们上机试试。徐长卿先是跟申以澄客气一下,说你先来,申以澄说你先吧,我在心里再理一遍。徐长卿也不谦让,上前摆好八字步,稳稳地站定了,微微弯下腰,摇起手柄,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卷出一卷锃亮的弹簧来,机器轻巧地吐出刨花般的黄铜钢片,沾着润滑机油,托在指尖上,像金子般的内着亮光。
老师傅摘下浸满机油的手套,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小伙子,干得不错。徐长卿谦虚地说还差得远,把机器让给申以澄。申以澄朝他笑一笑,偏过头,目不斜视,手稳眼准,不多时也做出一件漂亮的产品来。老师傅看得大为满意,不好拍姑娘的肩,只是点头说,都不错都不错,你们可以自己做了。年轻人就是学得快,比上次来的两个强多了。
徐长卿和申以澄相视一笑,心里好不得意。
过了师傅这一关,在中国钟厂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他们不是这厂的职工,没有小组工段车间三重领导来管他们,周一的例会他们不必参加,就算下班早走也没人过问,只要把当天的工件完成,填好记录交上去,他们就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交待。但那时的人都老实,没有人敢迟到早退,即使没人管他们,他们也跟着车间的工作时间上班下班,只是在做完工作后,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各看各的书。申以澄会带来各种卷子来做,同时让徐长卿也做,做完卷子互相订正答案,对的一笑勾掉,错的再讨论求证。有人一起学,比一个人学要轻松许多,徐长卿很是珍惜申以澄的慷慨无私,无以为报,便抢着做出更多的产品,让申以澄好多休息。
快到七·一党的生日,厂里工会组织职工看电影,把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名额也算进去了,头一天发下票子来,两人合上各自手里的书,从工会组长那里抽了一张放进书里夹着。申以澄问是什么电影,工会组长说《甲午风云》。徐长卿一听来了兴趣,说这部电影也解禁了吗?那一定要去看看。小申,你去吗?申以澄说当然去,这是近代史,正好可以印证我们学的历史。徐长卿翻出电影票来看是在哪里,票子上面印的是长寿路上的燎原电影院,他看着票子头也不抬,对坐在他身后的申以澄说:是燎原电影院,在长寿路上。你从虹口过去方便吗?
过了一会儿不见申以澄回答,他回头看她一眼。申以澄却别转了头,把书翻得哗哗的,轻声说:方便的。徐长卿说那好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好把今天带回去的卷子还给你。
申以澄仍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嗯了一声,又翻开一页书看起来。徐长卿也埋头看书,又抬头看看射进窗口的夕阳,梅雨过后,天气渐热。不单申以澄的一只耳朵被热得发红,他也觉得身上的那件劳动布工作服穿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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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北路上有一家调剂商店,徐家以往卖东西,都是去那里,这次徐长卿把朱紫容那块浪琴表依然送去那里寄售。如今政策有变,好些资本家从前被冻结的银行存款慢慢解冻,走资派被查封的家产陆续在发回,抄家物资退还的退还,连徐家被抄走的几根金条也按银行当日牌价做了赔偿。虽然损失的东西是彻底追不回了,那点赔还的钱足足比当日买黄金的价格差了许多,但本来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天的,这一来,倒像是白捡的一样。十年百劫,尚有余生,已经不做他想了。
这样的行情下,寄售商店的生意竟比从前差了许多,徐长卿把表送进去,懂行的店员坐在柜台里看报纸。见有人来,懒洋洋地接过来先听一听,再看看表面表壳,打开后盖检查一遍,咦了一声说:“保养得这么好,少见的。还在走呢。好多表送来,又不走字,又是油腻封牢,表是好表,可惜没保养好。我们接了来,先要送去清洗,才能卖得出好价钱。这块表是个好东西,零件还是原来的零件,一个都没调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