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船家来了,五人上了船,把铺盖卷衣服包菜篮子鸡笼子堆在船尾,四个人挤在船舱里,赵老大在船头帮船家撑篙。两人行船,快了好些,不过小半天就到了镇上,谢过船家付了船资。白荷衣又掏钱买了火车票,一行人坐在候车室内等车到站。之琬对坐火车仍然心有余悸,却是忍着,朝琴湘田和白荷衣强言欢笑。好在这一次无惊无险。火车上乡民占了多数,因此对他们的大包小包、菜篮鸡笼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是这样出门的,相互忍让一下,到了地方各自散去,不过是陌路一程。
到了上海,月台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之琬左右避让,她再想不到有这么多人闹哄哄地推推搡搡,横冲直撞,看得她心慌不已。赵老大夫妇抓住东西,紧紧跟在之琬身后,不敢错一下眼珠子。秋小姐上次就是在火车上和太太失散的,这次再不能出这样的事情。
白荷衣领着他们出了站,叫了五辆人力车,说了地址,先让琴湘田坐了,扶之琬坐上一辆车,吩咐跟上,他自己坐最后一辆人力车押后。之琬抱着铺盖被窝,赵妈妈拎着一篮子风鸡和鱼干,赵老大脚边是一个鸡笼,里头有一只活母鸡,另一手还抱着他们两口儿的衣服包袱。三个人十足乡下人模样跟在琴湘田的车后,警觉地左看右顾,被来来去去的汽车电车人力车自行车和人流吓得半死,暗自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车上不动。眼睛看了这里看那里,两边是高楼大厦,铺子里橱窗里是明晃晃、亮闪闪、花花绿绿的叫不出名儿来的东西,男男女女挎着胳膊挤做一处走路,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好看煞人。车夫奔出好一阵后,离了拥挤的大马路,进了小弄堂,边上是一幢一幢红砖的小房子,门口有阿妈在生炉子、摘菜、晒衣被,小孩子做游戏奔出奔进,地上是巴掌大的方正石头铺的弹硌路,车子跑在上来颠来颠去,终于停在了一幢房子前。
之琬知是到了琴湘田的家,忙扯起一个微笑,下车等他引进门,脸上装出平静淡然的神色,不能让人家看出她的第一次到上海。紫菀不是在上海的洋学堂念的书吗?对这些应该是熟悉而漠视的。
琴湘田拍了门,对之琬道:“到了,就是这里。这里是逸邨,我住七号,荷衣住十七号,我两个离得不远,过几天让他带你去他家玩。他那里摩登得很,不比我这个老头子的家。”大门打开,露出一张世故的老妇人的脸,见了琴湘田笑着让进去,道:“先生回来了。”
琴湘田应道:“回来了。张妈,这两天家里好吧?”
那张妈喜道:“先生回来了,一路都好?家里也好,没什么事。”
琴湘田道:“都好都好。这位是秋小姐,那边是赵阿大和赵妈,你带他们去那间空着的屋子。这鸡就放在天井里好了。阿大,跟张妈去,她会把你们安顿好的。菀小姐,请跟我来。”
之琬应了,把手里的铺盖卷交给赵妈妈,朝张妈笑笑,算是打招呼,跟着琴湘田往屋里头走。粗看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客堂间钢窗蜡地,长条细柚木的铺的地板,当中铺着一块暗紫红的天津地毯。边上摆着整堂的红木西洋式坐椅茶几,坐椅上搁着暗绿底子起团花的锦缎引枕,还有一个围着铸铁栏干的西洋壁炉,早春尚寒,里头烧着煤,黑红黑红的,烘得一屋子暖洋洋。窗上挂着落地的枣红窗帘,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面料。这个客厅整洁温暖,雅致可亲,不像是梨园行的出身,倒似极有派头的官宦人家。
白荷衣刚要请之琬坐下,迎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一扇门里奔出来,先仰脖子笑嚷道:“琴师母,先生回来了。”再冲着之琬问:“哟,格是啥人呀?”跟着又向白荷衣打招呼:“哎呀,白阿哥,侬阿来了?”这小丫头活泼伶俐,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大姐,倒像是这家的大小姐。
白荷衣笑道:“毛丫头,得了什么东西这么开心?去打水来给师父洗脸,还有我的,别忘了还有这位秋小姐。”
毛丫头偷看之琬一眼,笑道:“秋小姐?怎么她穿得还不如我?”
琴湘田虎着脸,冲她嘿了一声。这毛丫头吐了吐舌头,甩一下长辫子,轻轻一笑,溜进一扇门去了。
白荷衣说:“师妹,不要介意,这毛丫头在家里没大没小惯了,师父师娘都纵着她,把她娇得没上没下。师妹,坐呀,我去请师母下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富富态态的老妇人就走了客厅,白白胖胖,细眉细眼的,描着眉,涂着口红,耳朵上戴着一对大大的白珠子,穿一件墨绿的提花丝绒宽松旗袍,腕上露出一对翠绿的翡翠镯子,手里捏着一条葱绿色的丝帕子,摇摇摆摆地走来笑道:“爷儿俩一路上好?没遭罪吧?哟,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水灵?瞧瞧,这脸皮儿白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这一掐能掐出水来。”说着一口的京片子,清脆动听,拉了之琬的手,翻来翻去的看,又说:“好个闺女,看这双手就知道是大家子出来的。”看毛丫头端了热手巾进来,对她道:“毛丫头,看人不要只看衣裳,要上看脸下看脚,最要紧看手。”从毛丫头手里的托盘里取了一条热手巾,递给之琬,说:“你那双脚就没有一刻闲的,你看看人家的脚,多么规矩。”转身朝琴湘田行了个蹲礼,道:“老爷子,我说得可对不?”也递上一条热手巾。
琴湘田呵呵笑着,擦了脸和手,道:“太太,这是我新收的女弟子,叫紫菀,是乔伯崦老爷的曾外孙女,她和秋先生秋太太失散了,暂时住在家里,等找到秋先生再说。这段时间,太太就多疼疼她,她一人住在乡下,可怜见的。”
之琬在琴太太进来时就站起身,这时便朝琴太太行礼,口里说道:“师母有礼,小女子秋紫菀,给太太添麻烦了。”刚要下拜,就被琴太太一把抱住,“心肝肉的”叫个不停,拿手帕擦着眼泪,道:“好个可怜的孩子。住下住下,慢慢找,不急的。儿啊,把这里当成是你自己家,不要跟我见外。”又仔细把之琬端详一遍,道:“老爷子,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乔老爷的亲曾孙女,你怎么能收做徒弟?这碗开口饭不好吃,你这不是白遭贱人闺女吗?依我说,干脆,我认下做干女儿了。”撸下腕上的镯子,硬套在她手上,“诺,这个就是见面礼。老爷子,你看行不?”
琴湘田忙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到,乔老爷的曾孙女是不该入乐藉。那成,就依太太,反正我徒弟也有了,就少个女儿。菀儿,从今往后,你是我女儿,不是女弟子了。”
琴太太哈哈一笑,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我也有女儿了。哎呀呀,活了快一个甲子了,又白得这么大个闺女。等过几天顺溜了,我就请客摆席,亮亮我的大闺女,让她们几个眼馋,看谁还敢笑话我。”转头对白荷衣道:“荷衣,你这个师妹可怜,你做师哥的可要好好待人家,你要有一点怠慢,我是不依的。”
白荷衣笑道:“有这老人家在,谁敢呢。”
之琬被琴太太弄得眼花缭乱,就是吴霜妈妈对她,也没这么大动大作,大说大笑的。她这才明白白荷衣说的师娘好得不得了,和琴湘田说带她回来就带回来的原因了。琴太太显见的是旗下官家出身,爽朗和气,热心热肠,琴湘田能有这样一位太太,真是前世修来的。而她能遇上琴湘田夫妻,也算是她不幸生命中的大幸了。这么想着,背转脸去,偷偷抹干了眼泪。
琴太太忙替她擦,道:“别哭别哭,我就见不得人家哭天抹泪的。好啦好啦,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嗯,我看就把孩子安在我们隔壁那间南房里住,那里朝阳,亮堂、暖和。来,跟我上去,我们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拉了之琬就往楼上走,一边又说:“你的衣服都丢了吧?这是穿的哪个老妈妈的大衣裳?这种衣裳我都不穿了。不过家里也没有你能穿的,就先穿我年轻时的旧衣裳吧,就是短点,可不肥。我年轻那会儿,苗条着吧。等明儿咱们娘儿俩上街去,给你剪几段料子,请个裁缝师傅来家,好好给你做几身。”上了十多极楼梯,推开一扇门,道:“好了,就是这里。床铺衣柜都是现成的,等我让张妈来给你铺床。你等着,我去取衣裳去。”一阵风似的走了。
之琬打量这间屋,方方正正的,有四扇朝南的大窗,挂着白纱的帘子,屋内一张柚木的床贴着东墙放在正中,床上没有铺盖被褥,只有一张雪白的软垫。一边是梳妆台,一边是床头柜,还有衣橱书橱书桌靠椅,离大窗不远,还有一张小小的圆桌,边上斜放着一张包着洋红斜纹加厚织锦提薝葡叶花的软垫的小贵妃榻,从白纱窗帘里透过的阳光正好晒在榻上,看得人想躺在上头。这间屋子做一个闺房是再好不过的了。
琴太太拿了几件颜色鲜艳的袍子来,一把拉开纱窗帘,推开长窗,原来不只是窗,还是落地的玻璃门,外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种着一架紫藤,藤上累累地开着大串大串的紫色藤萝花,花上还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着。琴太太笑道:“这间房一直空着,没人住,谁让我们琴先生福薄,没有儿女呢。你来了,这屋子也有人气儿了。好在张妈隔两天就会来开窗透气打扫,还住得人。”把衣服堆在床上,挑了一件豆绿色的夹袍交给之琬,拉着她推开屋里一扇关着的小门,说:“这屋里有独用的卫生间,住着方便着呢。你洗洗,换了衣服就下来,咱们吃八宝粥当点心,你们一路上都饿了吧。”
等之琬换好衣服出来,琴太太又拿了面霜蜜粉来,着她打扮,说:“女人不打扮不穿新衣服,活着都不新鲜,人也没精神。这两瓶是我新买的,还没动过。这面霜是夏士莲,蜜粉是蜜斯佛陀,你在家用什么牌子?”
之琬之前用的也是西洋的东西,吴霜也用蜜斯佛陀的蜜粉,对这两个牌子倒不陌生,笑道:“这个就很好,我也常用的。”
琴太太美滋滋地冲镜子里的之琬笑道:“这下好了,我有伴了。明儿我就带你去鸿祥做衣服,嘿,我得打个电话给筱太太,约她一块去,顺便见见我的新闺女。”
第十六章 镶珠
琴太太说到打电话,这一句惊醒了之琬,对呀,可以打电话。当日七七事变之后,紫菀爸爸和夏阳来了上海,吴霜一天要往家里打好几次电话,她在一旁看着,早看会了,四个数字的号头看多了也记下了。那打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在不在不就行了?但琴太太要是说不吗不直接去家里看一下在不在呢?嗯,还是缓一缓,等没人的时候再打。
当下稳住不提,脸上却不觉有了笑模样,跟着琴太太回到客厅,毛丫头端上点心,看见之琬就“呀”地叫了一声,说:“阿姊穿上好衣裳,真像是我家小姐一样了,师母,小姐下巴尖尖的,跟你那张上了颜色的照片交关像。”
琴太太得意地笑,说:“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了,毛丫头,去把照片本子拿来,给秋小姐看看。”毛丫头答应一声,转头跑开。琴太太拉了之琬坐下,说:“先喝点粥点点饥暖暖身,我是北平人,爱喝八宝粥。这粥里可不只八样东西,有十多样呢。我小时候在家里,腊七的晚上,院子里生上火,架上水缸那么大的一口锅,由我小叔动手,要熬大半宿。腊八早上,全家人从太爷到看门赶车的,都喝。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一家子上上下下在一口锅里吃饭。”
之菀舀一小勺送进嘴里,尝出里面有桂圆、莲子、薏米仁、芸豆、红枣、百合等,问道:“干娘家里是旗人吧,做官的?”
琴太太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笑说:“是,我娘家姓安,老姓是安佳氏,我们家祖上做到健锐营翼长兼一等侍卫,正三品的官,后来皇上逊了位,我们家就落了魄了。唉,这都是老话儿了,不提它了。”
之菀也不大懂这些,只是好奇一位京城里正三品武将家的小姐怎么嫁给了一个唱戏的,便问道:“那你怎么嫁的师父?”
琴太太抿嘴一笑,低声道:“你师父去北平搭班唱戏,我去看戏,就看中了,托人介绍认识了,请他吃茶逛园子,他请我看戏,一来一回的,我就偷偷嫁了,家里不许,我带了体己就跟着来了上海。后来家里也默认了,时代不同了,早不是《三击掌》的故事了。”
之菀不知道《三击掌》是个什么故事,但大致也猜得出,心里对琴太太越发的喜欢,道:“干娘,你的故事也可以编一出戏了。”
琴太太眉眼一挑,正要说话,却听琴湘田走来笑问:“娘儿俩说些什么体己话,不让我们听?”琴太太扭身道:“不告诉你。”模样甚是娇俏,俨然还有少女的妩媚。琴湘田哈哈一笑,不再追问。
这一对老夫妻耍花枪,把之琬看得别转脸偷笑,白荷衣干脆笑出了声。毛丫头捧了一本厚厚大大的照片本子下来,三个女人把头凑在一起,一页页翻看。琴琴指指点点,说这张
是在哪里拍的,那张又是什么故事,翻得毛丫头说的上了颜色的一张,果然半侧面和之琬有几分像,琴太太看了更是欢喜。
又翻过几页,之琬看到一张旧得泛黑银光的老照片,里面一男一女都是老人了,一坐一站,穿着之琬看惯的旧式衣服,男人还剃着头,板着脸,女人脸上似笑非笑,像是十分不习惯面对洋玩意,但两人眉目间却是疏朗欢愉。之琬摸着这张照片,泫然欲泣。
琴太太道:“这是我们老爷子的伯父琴十九,这是他的夫人沈九娘,两人成亲时都四十多了,这张照片是他们五十岁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照相才进入中国。”
之琬强压心中的激动,道:“是,我知道沈九娘。”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了,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认识的人,虽然是从照片上。这让她有了真实感,确实知道自己一步之间跨过了四十年,而相片中人还是旧模样。这和她当日看见吴夫人之琬又不同,二十岁的少女和六十岁的老妇人之间相差太远,基本上完全是两个人了。而沈九娘,和她记忆的样子丝毫不差,怎不让她心情激荡。
琴太太说:“哦,我忘了,这沈九娘是你外婆家的老人,你当然认识她。”看之琬精神不大好,猜她可能是想起了家里人,便道:“别担心,过两天我就帮你找你爸妈,你怕是累了,先去休息吧。张妈应该把床铺好了。毛丫头,扶秋小姐上去。”
之琬也确实累了,朝琴太太行礼告退后,回到房间里,果然张妈已经铺好了床,床单是丁香紫色的细麻夹绵的底子,上面印着稍深一点的碎丁香花,枕头是雪青色的丝缎,绣着豆青色的绣球花,被子是杏色织锦牡丹彩蝶,颜色都娇嫩淡雅,堪配闺阁。之琬刚因看见沈九娘的照片引起的伤感,在面对琴太太的善意爱护下,更是难以抑制,等毛丫头一走,她躺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
第二天抽个空子,之琬看看客厅里没人,战战兢兢拿起电话,拔了号,把听筒贴在耳边,响了几声后,听见里面的女接线生用嗲溜溜的声音说:“对不起,你拔打的号码已经取消了。”
之琬慢慢坐倒在电话边上,半天才放好话机。电话都取消了,他们是真的走了,怎么他们丢了女儿,就不想留下什么好让女儿找到他们吗?夏阳呢,自己不见了,他不牵挂吗?他不是一再说等他回来吗?那么炽热的情怀不会一下子冷却吧?不,不是这样的,这里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才让他们走得这样彻底。当日在火车旁自己莫名其妙地与老狐对面,凭着对夏阳的思念,战胜了狐迷媚惑,让她得已回到这个时代,却错过了地方。吴霜在火车道边不见了女儿,不会不找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弄错了。之琬收起满腹心事,在琴宅强言欢笑。
过了几日,琴太太真的请了裁缝来家里给之琬做衣服,里里外外置了全身的家当。之琬着实的过意不去,把当日逃难时吴霜缠在她腰间首饰金条纸币拿块手帕包了,找到琴太太说:“干娘,这是我的一点小零碎,干娘收着,就算是疼我了。我们三个人在师傅家叨扰,实在是…”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琴太太叹口气,打开手帕,看了看,捡起一只珍珠耳环替她戴上,说:“傻闺女,你的心太实了,你一个女孩子有家归不得,有亲找不到,正是要点东西傍身的,给我做什么?你自己留着戴吧。花朵儿一样的年纪,整日价素脸素面的,不成个样子。你家原是大家子,等和父母团聚了,你要拿什么谢干娘不行呢?你这样,可不是叫干娘白疼你了吗?”
之琬听了,哭得越发伤情。琴太太在一堆金器里找着另一只镶珠耳环,托在手上一看,说:“咦,怎么托爪松了?怕是你老这么窝在帕子里,窝坏了。幸好今天拿出来看,要是戴着丢了就可惜了,得拿到银楼去重镶一下。我看看,嗯,这印记是景泰楼的,那咱们就去景泰楼,他们家的东西,他们管修。左右没事,我们今天就去,外面春光明媚的,老窝在家里做什么。来,换件新做的旗袍,咱们出去逛逛去。”
琴太太帮之琬挑了件玉蓝色镶钴蓝缠银白辫子花边的毛料旗袍,长度盖住脚面,若不是穿的半跟皮鞋,袍脚就快扫地了。外罩一件淡紫灰色的薄毛衣,织着镂空花,衬得之琬色若春晓,眼如流波。琴太太自己穿一件佛青缎子起云头花镶黑边的旗袍,外面披的是驼色羊毛大披巾,脚下却是一双礼服面的厚底浅口锁边鞋,她说她还是习惯穿老布鞋,皮鞋穿着不裹脚。
两人打扮好了,琴太太叫琴湘田来看,琴湘田放下画笔,看了点头道:“太太,有女儿的滋味真好,可以陪你上街逛公司挑衣服,说些女人们爱说的花啦朵啦衣裳鞋子的话,美吧?秋小姐这件外套颜色好,嫩,又不是轻飘,小姑娘就该穿得粉嫩些。”
琴太太薄嗔道:“哼,往日里你和荷衣两人说说笑笑一块在外头喝茶吃饭,不早就美过了?我这才开始呢。荷衣呢?今天戏院有戏?”
琴湘田叹口气,道:“今天倒是没戏,一会儿和琴师过来吊嗓子。如今这日本人掌管了市面,这戏不知是唱还不是不唱。唱呢,被人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不唱吧,他底下的车夫跟包琴师要吃饭。难呐。嗨,不该跟你们说这些,弄得你们逛街没了兴致。快去吧,早去早回,就在大马路二马路上逛逛,别到虹口那边去,那边乱。”
琴太太道:“知道了,老爷子,我们办个事就回来。”
之琬道:“师父,那我们走了。”琴湘田挥挥手,让两人快走。两人并排坐了一辆自己家的人力车,一阵风似的出了弄堂,转到大路上,不多时到了罗宋大马路,两边店铺林立,五彩眩目。阳光又好,街上都是行人。再次行在大街上,之琬不那么害怕了,跟着琴太太说说笑笑,然后停在了一家两层楼面的铺子前,琴太太说:“到了。”挽了之琬下车。之琬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着“景泰珠宝”。
大门是对开的木框玻璃门,后头衬着起绉打褶的镂空白纱,推开门,一排玻璃柜台,后头站着穿白衣罩西式黑马甲的年青男子店员,前头设有让客人坐的高凳,店里头已经有十几名顾客,三三两两聚头说着。
马上有店员上来招呼,琴太太挑个空位子坐了,打开小手提包,拿出手帕包着的珍珠耳环,道:“伙计,这个耳坠子珠子快落了,你给镶一镶,是你们店的东西,可不敢拿到外头去镶,谁不知你们店的镶工是独家工艺。”
店员被她奉承得脸面笑容,说:“太太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店里都是老师傅。让我看看,哦,不要紧,小毛病,一会儿就修好,太太要是不急,就在店里随便看看,我拿到后头去让老师傅修,马上就好。”
琴太太说:“我不急,就在这里等着。”一边四下看,慢慢走到另一个柜台去了。之琬坐在原地等着,稍时那个店员引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人,端祥了她一下,问道:“是秋小姐?你瘦了好些,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了。”
之琬心头一惊,忙镇定地道:“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就瘦了。”
那人点头道:“是啊,时局不好,人也容易生病。你去年定的胸针早就到了,一直没见你和秋太太来取,我们前些时候还打电话到府上,却总没人接,”试探地问道:“你府上还好吧?”看看她的穿着,不像是败了家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
自战事爆发后市面动荡,有许多家破人亡的事,一些人家里有了变故,不再有余钱买这些不紧要的东西,下了订金却不来付余款的事太多了,店里打电话催过几次无人来取,便可以出售,还白得一分订金。但老店本着信誉至上诚实无欺的原则,没得到回信之前,仍是保留着。店员一认出是曾经订过胸针的秋小姐来修耳环,忙报告给了本店经理,经理为能够注销掉一笔呆帐高兴,便亲自出来见客。老店对老主顾的接待原是不同常客的。
之琬心里霎时间转了七八个念头,已经有了计较,当下不动声色地说:“去年订的?哎哟,时间长了,我都忘了。要不你把东西拿出来我看看,说不定我看了就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