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逊医生答应了,给紫菀吃了几粒药,等她缓过气来,脸色好一些了,才挽着她送回舱去。
果然吴菊人见是罗宾逊医生送她回来,好一阵大惊小怪,听罗宾逊医生说了只是偶然碰上,一路闲聊着回来,才放下了心。
紫菀自己却不敢大意,回去后便躺下休息,晚饭也在房中吃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换了宽松的洋服便装,这是为了上岸后雇人行路住旅馆方便。又看着唤茶把最后一点东西收了,自觉精神尚可,和吴菊人去餐厅吃早饭。
刚吃了一半,便见餐厅里噼噼啪啪一声乱响,厨子侍者高声叫骂,客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跟着头戴白帽的大厨师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跑了出来,追着一只猫,又骂又打。
那猫像是喝醉了酒,横冲直撞,颠三倒四,一时跳上桌子,一时跌下椅子,冲着人又抓又挠,叫声已不像是猫在叫,倒像是受伤后的大型动物。
客人见状纷纷避让,嘴里连声追问是怎么回事。那大厨师连说带骂,好象是这只猫本是楼下三等舱大厨房养着抓老鼠的,不知怎么跑到头二等舱的小餐厅来了,还偷酒喝,又偷牛肉吃,还喝醉了,在厨房蹿高蹿低,打烂了不少的盘子杯子。厨房里的厨师一起来抓,这一通手忙脚乱,又打碎了一些盘子。客人听到这里,都笑得乐不可支。都道喝酒的猫,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道:“这猫也知道快到家了,喝酒庆祝呢。这猫是马赛猫吧。”
餐厅侍者怕打扰客人用餐,也跟大厨师一起追赶那只醉猫,有拿扫帚的,有拿拨火棍的,又赶又挡。逼得那猫没处躲藏,纵身一跃,越过前头一个堵截厨师张开的面粉口袋,从栏杆里钻了出去,就听见惊呼声一片,跟着是水花溅起的声音,拿面粉口袋的厨师朝外一看,大声道:“掉到海里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一拥而上,趴在栏杆上看那醉猫在海水里抓扑了两下,沉下去了。有人在胸前划个十字,念道:“安息吧,阿门。”众人嘻嘻哈哈跟着念了声阿门,该吃饭的吃饭,该做事的做事,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停息了。
紫菀和吴菊人一直坐在角落,也没起身去看热闹,只是含笑说道:“猫会喝酒?胡说的吧。”
吴菊人道:“会不会是错吃了药老鼠的饵料,才会这样?厨房里的人怕客人听了不高兴,才说是喝醉了酒。”
紫菀道:“有道理。”两人吃好了早餐,回房换了唤茶,让她去吃。
唤茶放着头二等的小餐厅不去,特地到楼下三等舱的餐厅去,见到怀特,展颜一笑。
怀特上来打招呼道:“茶姑娘,早上好。想吃点什么?我帮你买。”
唤茶道:“怀特先生吃的什么?我要一样的好了。”
怀特道好,替她要了燕麦粥和果酱吐司,单面煎的鸡蛋。两人吃着早餐,一时无话。等吃好了,怀特忽然道:“茶姑娘,我会在伦敦Harrod's百货公司做楼面经理,茶姑娘要是能来伦敦,请来看我。”
唤茶低声道:“我记住了。”
两人又再无话,离了餐厅,怀特道:“我送茶姑娘上去吧?”
唤茶道:“啊不,我找阿陈,吴先生有事让他做。”两人转向三等舱走去。
还没到怀特和阿陈的房间门口,就见那里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唤茶自然是一个字听不懂。
怀特推开人群,便见有船员在自己房里,还有罗宾逊医生也在。几个人围在鲁克斯的床前,不知在干什么。
唤茶踮起脚尖朝里一看,那红鼻子的鲁克斯半躺在床上,脸色发青,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酒瓶子,难道是喝醉了?再一看,吓得心都停跳了,鲁克斯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烟灰色的绸帕,露出半片玉来。唤茶一眼便认出那是小姐的宝贝,时常见她拿在手里玩,怎么到了这洋人的手里?难道这洋人是个贼?房里的东西自己都检查过收拾好了,确实没见到这玉,自己也没在意,以为这个是小姐顶喜欢的东西,她自己收了。小姐没问,怕是也和自己一样,以为是自己收起来了。
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一想不好,这事要是嚷出来了,小姐的名声不好听,人家不会说是贼人胆大偷东西,倒会疑心是小姐私下送的。转了下心思,一眼看见在旁边探头探脑的阿陈,马上有了主意,轻轻拉了拉阿陈,低声道:“这马赛人是个小偷,你看他手里的那块灰帕子是我的,帕子里包着的东西是三老爷的。你想办法把它拿过来,不要让人知道。马上就要到岸,事闹大了对三老爷不好。”
阿陈心领神会,从人群底下悄悄一脚踢翻罗宾逊医生放在一旁的包,咣啷七唧一片声响,包里的听筒、针管、药水瓶、镊子、压舌板、搪瓷小盒等物品全倒翻在地上,惹得罗宾逊医生大怒,问道:“怎么回事?谁干的?这些东西掉在地上了还能用吗?”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拣,两名船员也帮着去拾。
阿陈相帮也去拣起一卷纱布绷带,一松手,又掉在地上,绷带被拉出老长。他转身去绕,又把旁边的人绕了进去,旁边围观的人笑骂不已,七手八脚地又拉又扯,一卷绷带都被扯了开来,脚下又把罗宾逊医生的医疗器械踢得更远,一时房里乱成一片。阿陈趁机从鲁克斯手里抢出手帕和玉璧,转手递给了唤茶,唤茶往怀里一揣,抬脚就出了房间。那一屋子的人都没发现有人在他们眼睛底下拿走了东西。
回到房里,只有紫菀一人在看书,唤茶问道:“姑爷呢?去哪里了?”
紫菀抬头道:“去和孙先生道别去了。”
唤茶忙把玉璧交给紫菀,道:“怪不得怀特先生会和那个酒糟鼻子打架,这人原来是个贼,不知怎么被他偷了小姐的这个宝贝玉璧去,又喝醉了酒,躺在地上发酒疯,连罗宾逊医生和船员都惊动了。我怕说出去不好听,叫阿陈偷偷地拿了过来。小姐,我把它收好吧。”
紫菀听了发呆,自言自语地道:“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
唤茶不屑地道:“贼骨头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偷的了。呸,这块帕子被他拿过,臭也臭死了,我才不要。”扯下那块烟灰色的帕子扔到一边,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块手帕包了,打开珠宝箱,要放进去。
紫菀道:“给我吧。”伸手拿过,低头想了想,开了一只小号的官皮箱,里头也是一个手帕包成的卷,只有紫菀知道里头包的是吴菊人的发辫。紫菀把两个手帕包放在一起,盖上箱子盖,拿铜锁锁了,把钥匙握在手中,道:“你把这只箱子放到大衣箱里,锁了,免得下船时搬来搬去的翻倒东西。”
唤茶答应了,便去开箱子锁箱子。
紫菀握着铜钥匙,走到房间外的栏杆边上,心想:难道是前夜我在丢玉璧时没仔细看着有没有掉进海去,只是往下一扔,正好被鲁克斯看到,捡了去?所以昨天他才有那样的举动,他是不是以为我故意扔个东西给他,对他有什么意思?这玉璧莫不是成了精,作了怪,老是跟着我,丢也丢不掉,扔也扔不脱?这样奇怪的东西存在世间总有它的道理,若不是它,我怎么能来到三哥的身边?若是这样的话,我要扔掉它还是错了。但我又怕它哪一天作祟,莫名其妙地让我离开三哥,那可如何是好?也罢,我这一生不见它就是了。看了看手里的钥匙,用尽力气朝海里扔去,眼珠子也不错地跟着它抛出的弧线,直到亲眼看见它落入碧蓝的地中海里,才放下心来。
再抬头,就听见有人指着海里的一个小岛说:“看!那就是伊夫堡。”
紫菀顺势看去,那小岛上有着灰色的城堡和雉垛,旁边全是礁石和悬崖,孤零零的悬在海中,离马赛尚有半天的海路。紫菀想:我要上去看看,听说自1890年伊夫堡就对游人开放了,我在马赛的日子,正好一游。
转身看到吴菊人来了,笑着跑过去道:“三哥,看,伊夫堡。”
吴菊人揽住她道:“好好走,别跑。伊夫堡怎么了?我听见前边的人也在指着那里叫伊夫堡、伊夫堡的,是个什么要紧的所在吗?”
紫菀仰起小脸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叫爱德蒙的小伙子,是个马赛的水手,他有个心爱的姑娘,名叫梅塞蒂斯…”
两人说着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楼下两层怀特和阿陈的房间里,罗宾逊医生宣布鲁克斯已经死了,死因大约是酒精中毒,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十二点左右,也就是说死了有八九个钟头了。又问怀特和阿陈,有没有注意到他,两人都摇头说,没有注意,那么晚,都睡着了。罗宾逊医生便命两名船员把鲁克斯的尸体抬到医务室去,等船长来决定怎么处理。
没人知道前一夜鲁克斯在月亮底下仔细看过一块来自东方的古玉,面前正好有一只猫经过。
第四十三章 霜白1900年的圣诞新年前夕,吴菊人和紫菀带着不到两岁的女儿吴霜,唤茶,还有吴霜的孛艮地乳娘玛吉,男仆菲力浦坐船越过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去和乔家大公子乔之珩团聚。
吴菊人到法国两年有余,生意做得不错,在马赛和巴黎都设有商号。马赛的商号由阿陈负责,巴黎的商铺由他亲自照理。阿黛尔夫人在开店选址聚拢客人上帮了很大的忙,张静江则给予了上层官方的暗中帮助。紫菀的法语和英语在初创时期居功至伟,劳心劳力的结果是生育时的难产,在阵痛三天后于二月十四日圣瓦伦蒂诺节才生下一个小小女婴,紫菀虚弱得在床上又躺了两个月才下地。
阿黛尔夫人身为女婴的教母,马上荐了一名刚从孛艮地来巴黎的乡下壮实农妇,她刚生的一个女婴夭折了,那胸脯丰满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奶涨得她痛得直想哭。把这个华人小小女婴一抱上手,乳汁就湿了两层衣服。女婴在吸饱奶后甜甜酣睡,玛吉的乳房空了,心却实了,给她取了个法国名字叫Demi,是一半或小的意思。这个小女婴比她的宝贝小那么多,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还可以做事。
吴菊人则为她取名的“霜”。紫菀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苦笑,心想该来的终究要来,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从喜帐上的洞、树上刻的字,到女儿的名字,一样样原封不动地发生,自己哪里逃得了?看着这些日子为照顾她憔悴消瘦的吴菊人,心痛之极,娇嗔道:“为什么用这个字?就算她这一辈是雨字头,可女孩能用的雨字头的字那么多,雲霞、雪霰、雯霙、雾霭、雩露、霏靈,哪个不好呢?”
吴菊人将她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放在她胸前,道:“你呀,难道忘了吗?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咱们姓吴,‘无霜’两个字那是妙手天成,不用才可惜了。”
紫菀听他提起合卺那夜唱的歌谣,忆起往事,娇羞满面。她虽做了母亲,仍有一股女儿娇态,嗔怪道:“就你记得,我全忘了。”圣瓦伦蒂诺节的孩子,情人节的礼物,有吴菊人这样的夫婿,紫菀觉得百死无憾。
吴菊人笑道:“忘了?那我每天在你耳边念一百遍。”又道:“吴霜就是无双,天下无双。你是古来今来绝无仅有的那一个,我的无双至宝。”
紫菀心中欢喜,却道:“给孩子取名呢,说我做什么?吴霜就吴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婴,呢喃道:“霜霜达令,你好啊。”此语一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了,她从小听惯了爸爸秋白叫妈妈作“霜霜达令”,原来是自己先叫的。把脸贴在女婴的头上,心里感慨万千,暗道:霜霜,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原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后世我令你伤心,这一世我来照顾你。像我们这样纠扯不清的关系,世上也真是无双了。
等紫菀养好身体,霜霜也长得结实,会说会跑了,乔之珩写信邀他们去伦敦会面。新旧世纪之交,伦敦有许多的庆祝活动,女王以八十一岁的高龄仍会在皇宫花园接见民众。紫菀知道再过一年女王就会去世,这原是极难碰上的盛况,何况还有和怀特的约定,便答应了去伦敦。吴菊人看她兴致甚高,也不予阻拦,在圣诞前便抵达了伦敦。乔之珩也从牛津早到了两天,订好了旅馆的房间。
紫菀从没有见过这位兄长舅公。乔之珩一早在牛津读书做事,辛亥革命前后回上海在商务印书馆出任过一阵编修,吴霜其时便在他家长大,等她出生时乔之珩已经重回牛津。但她在吴霜的照片中见过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吴霜时常念起的舅母。从前她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外公外婆的照片,现在才发现,是她自己不愿意留下影象。
吴菊人用电报通知了乔之珩船只抵港的时间,乔之珩派了马车来接,人和行李都上了车,一路急驰到了摄政街。紫菀对伦敦向往已久,从窗口看着世纪初的盛景,觉得自己像闯进别人的游乐会里的顽童。
到了旅馆,吴菊人在大堂找到一个经理模样的人问牛津来的乔先生在房里吗。他在法国两年有余,已学会一口法语和英语,出门办事交际不用紫菀也可以畅行无阻了。紫菀曾笑他说“吴茨人先生,原来你不笨,就是不肯学。”
经理刚答了一句在,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是吴妹丈?”用的是吴镇家乡话。
吴菊人笑着转头过去,就见乔之珩从大堂一角供客人休憩的小沙发里站起来,手里的报纸折了折,放在一边的小桌上,老远就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吴菊人迎上去握住道:“大哥,总算见到了。没想到我们两个本乡本镇的人,要远隔几千里碰面。宛玉在那边,”指一指站在大门口,抱着霜霜的紫菀,道:“大哥怕是不认得了吧?”朝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这边。
乔之珩看着小妹走过来,眼睛在镜片后头眨了一下,上前将紫菀和侄女一同抱了一抱,道:“阿妹,长这么大了,阿哥要是在路上,一定不敢认你。”伸臂抱过霜霜,笑道:“我是舅舅,你会叫舅舅吗?”
霜霜咕咕地笑了一声,把头埋在乔之珩的脖子里,一只胳膊勾在他脑后,一只手放进了嘴里吮着。
乔之珩赞道:“这孩子不认生,养得真好。吴妹丈,你好,我从小就离开吴镇,家乡的人都不认识。不过我记得吴家是吴镇的大家,我小时候还以为这吴镇是吴家的。哈哈,哈哈。”
吴菊人也笑道:“大哥不记得吗,我们以前见过的。是在十五岁那年的春社吧,为了祈雨,镇上请了戏班子唱戏。那一天唱的是《钟馗捉鬼》,唱了一半,大哥就跳上戏台,说是封建迷信遗害无穷,不许再唱,要把他们赶下去。偏巧这个班子是我父亲请的,看有人捣乱,气得要命,我为替父亲出头,也冲上台去,和你理论一翻,差点动手打起来。”
乔之珩大笑,道:“是的,是的,有这么回事。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打那以后镇上的人看见我就躲,我父亲就把我送到英国来读书了。没想到当年那个要跟我打架的人,今天成了我妹丈。阿妹,这事你不知道吧?知道了还会嫁吗?”
紫菀把这个年青的乔之珩和照片上的人比较了一下,觉得没照片上那么严肃,但高和瘦却是一点没变,脸颊还是一样的冷峻如削,眼神却甚是柔和,说话也风趣开朗,尤其对霜霜那么亲热,更让她喜欢,便叫一声“阿哥”,道:“我哪里会知道这些。阿哥,你离家有十五年了,我也是不敢认呢。这么多年,阿哥就没想着要回家去看看?我们离家前阿爹还对我们讲,让你回去娶媳妇呢。”
乔之珩哈哈一笑,道:“那种腐朽没落的家庭,谁要回去?娶媳妇吗?我早就娶好了。来,我带你们去见你们嫂嫂和两个侄儿。”
吴菊人和紫菀两人都愣了一下,吴菊人看一眼紫菀道:“大哥可真是…那个词是叫什么,反封建的斗士?”
紫菀笑道:“是。阿哥是反封建的斗士。阿哥要是认识孙先生,一定说得来。”
乔之珩挑一下眉毛道:“同盟会的孙文先生?是的,我们很说得来。上次他在伦敦蒙难,就是我和几个朋友请愿把他解救出来的。怎么,你们也认识?”
吴菊人道:“我们在来法国的轮船上认识。伦敦蒙难是怎么回事?年前我汇了三千两银子到檀香山同盟会总部,没听说起这会事啊。”
乔之珩朝旅馆的侍者挥挥手,让他们把行李都搬到房间去,又让领了男仆乳娘和唤茶去到他们的房间,对吴菊人和紫菀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抱着已经睡着了的霜霜,上楼道:“孙文先生抵伦敦不久,就被清庭的探子发现,清庭通报英国外交部,苏格兰场的警察们就把孙文先生给拘捕了。泰晤士报的记者把这件事称为伦敦蒙难记。同盟会伦敦分部的同人就想办法把孙先生营救出来了,我们出资把他送出了英国。这么说,他是安全地回到檀香山,又开始活动了?这就好了。”
紫菀听得大加赞叹。孙先生伦敦蒙难,没想到还有乔之珩出过力,当即对这位大哥又增加了几成好感。
到了一间客房前,乔之珩腾出一只手来敲了敲门,随即扭动门把手,推门进去,大声道:“秋,妹妹他们来了。”把紫菀和吴菊人让进屋去,关上房门。
套间里头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美妇人,穿着时髦奢华的最新日装,粉红色的细羊毛衣裙,白色丽丝装饰的领口和袖口有绉绉的飞边,衬衣是同色的罗缎,打着白色的大领花,紧袖摺裙束腰,裙摆拖在地下像一朵粉色的马蹄莲。即使紫菀刚从女装之都的巴黎过来,家里又是做的布匹生意,这身衣服也叫她看得点头。美妇人满脸笑容,一阵风似的卷到,拥住紫菀就在她脸上贴了一下,行了个吻面礼,用英文说道:“妹妹,我等你们来,从你们上船那天起,就等到现在。等了有两年了,怎么今天才到?”
紫菀赶着叫“嫂嫂”,也笑着说道:“上船那天到今天不过才三天,哪里有两年那么久?”
秋咯咯笑道:“我是指的你们上的那艘该死的法老号。”
紫菀扑嗤一声笑出来,道:“嫂嫂,你可真会说话。跟我哥这样的书呆子生活,怕不闷死了你?”
秋拍掌大笑,道:“还是妹妹体谅人,知道我的苦处。查理,听见了,妹妹都说你是书呆子,你还不承认?”拉了紫菀坐下,道:“别叫嫂嫂,我不爱听,听上去像四五十岁的人。叫我露露好了。我闺名叫秋露,是九月初九的生日。”
乔之珩道:“这也太没大没小了。”在她旁边坐下,对吴菊人道:“妹丈,坐呀。咱们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的。”
秋露看见乔之珩手臂里抱的霜霜,惊叫一声,道:“呀,这么个安琪儿,给我抱。”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啵”地在她的红扑扑的苹果样小脸上亲了一下,道:“亲亲,好个娇娇啊。查理,我也要。”
紫菀别过脸去忍住笑,吴菊人佯装没听见,乔之珩尴尬地道:“秋。”
秋露不以为然,道:“又开始假正经了吧?哪一对夫妻不要孩子呢?我只有两个儿子,淘气死了,整天不是骑马就是打架,要让他们在我身边呆一会,比屠龙还难。我就想要个跟妈妈贴心的女儿,妹妹,这个孩子给我做干女儿吧。”
紫菀知道这个嫂嫂会侍霜霜如同已出,心中感激,真心地道:“舅妈也是妈,舅母也是母,舅娘还是娘。不管你认不认干女儿,你早就是她的妈妈了。对了,我两个侄儿呢?怎么不见?”
秋露耸耸肩道:“出去玩了,不到吃饭时候看不见人的。你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不想再要了吗?依我说,趁年轻多养两个,糊里糊涂就混大了,两个孩子最好相差两岁,这样当妈的不累,大的带小的,他们自己就会玩了,不会缠住了手脚。”
乔之珩点起烟斗,用烟斗指着她道:“你到底是要一个贴心的老贴在身上,还是要他们不缠着?这可有点两难。”
秋露白白眼睛,道:“我是看见他们就觉得烦,不看见又想,所以才要一个女儿。对吧亲亲?”对沉睡的霜霜道:“你不想要个妹妹吗?这样我就有一对洋囡囡了。”
吴菊人道:“宛玉在生霜霜时大出血,差点没命,我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
秋露“哎哟”一声,道:“那遭了不少罪吧?要是我在就好了,怎么也能帮上点忙呢。”
吴菊人道:“宛玉要不是在巴黎的医院里头,依我们乡下产婆那样的接生方式,早死在她们手里了。我就对宛玉说,我们出洋出对了,单为了救她的命,就该来巴黎。”
秋露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所以我才不让查理回去,有个病有个痛的,还不知怎么死的。”
有人敲门,秋露道:“茶来了。”大声应道:“进来。”侍者推了一辆小车进来,秋露把霜霜放在身边的沙发上,给每个人斟上滚烫的茶,说道:“霜霜?你刚才是叫她霜霜吗?”
吴菊人道:“是,她叫吴霜。我们吴家这一辈都是雨字头,大哥的四个孩子叫吴霁吴雯吴霑吴霨,二哥的三个孩子叫吴雲吴霈吴霄。霜霜是堂兄妹中顶小的一个八妹。”
秋露诧异地道:“这么多雨,不怕屋漏吗?”